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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龙要走了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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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龙要走了

    看到张昀先生的事,想到要写这篇文章。因为医疗问题早逝的科学界人士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中科院数学所常务副所长龙瑞麟先生就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例子。

    称龙瑞麟“先生”不能体现他的真实风采,因为这“先生”两个字显得他有些老,实际上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年知识分子,他去世的时候应该才五十出头。龙是湖南岳阳人,英俊儒雅,精力充沛,假如他活到现在,大概还会是女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人的一生大概也很难看到几个这样风采而深沉的男子了。他是著名数学家 -- 在国际上,在中关村,该排队买大白菜的时候,他也一样要去拉板车的。

    他回湖南老家,给萨爹带回来一段腊鱼,那鱼活着的时候一定极大,只一块肋排挂在墙上就有手风琴那样大。那一次以后,才知道鱼也可以腊。

    数学所八十年代的平房宿舍里,周末或者傍晚经常可以看见他在门外摆个小桌作他的工作 -- 两个儿子要考学,占了家里的两个办公桌,太太是中学老师,经常要有学生来补课,堂堂数学家体贴妻儿,只好到门外搞研究了。那时候人少讲究,如果是夏天,英俊而风度极佳的龙先生就是一件跨栏背心伏案工作了。 -- 大家都是这样,也没有人奇怪。

    他能唱非常优美的外国歌,有的时候就和他的太太一起在房间里唱,我们在外面也能够听,很浪漫的感觉。

    他是八十年代后期才搬进楼房吧,小三间一套,排队排上的,因为有两个子女,所以是三间,但因为是两个儿子,同性子女,只能是小三间,异性子女呢,就可以大三间了。一直住到去世。清廉自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分,直到今天,也没听说科学院从知识分子提拔的干部中有哪个因为贪污给抓了。

    以他的乐观,爱好锻炼和好人缘,应该是长寿的类型,可是那一代知识分子负担太重了,而给他们的关爱又太少了。钟家庆,张冬冰,哪个不是乐观,爱好锻炼和好人缘?依然挡不住一个个“英年早逝”。

    龙生病应该是九十年代前期,肺癌。癌本身很难治愈,但是他的死却不完全是癌症的结果。他生病后本来应该住院,床位比较紧张,以他的地位,稍微推一下也就进去了,但是不给人添麻烦大概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秉性,所以他就没有作这一推。而既然你不推,中国的事情大家也知道,就表示你不着急没有需要,那你就等着吧。

    他的肿瘤长在胸腔上部,一天忽然阻塞气管,无法呼吸。

    当时龙太太已经学会急救,家中进行给氧无效,叫中关村医院的急救车,答现在车都出去了,没有,你叫出租车吧。龙太太匆忙叫出租车,同时给萨爹等朋友打电话。

    等赶到最近的中关村医院,医院的大夫叫先办手续。这时龙的面孔已经变成紫色,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医生看了一下,听说是癌症,未采取任何措施,只是表示本院抢救不了,一个劲儿催促转院。这时候龙的心脏忽然恢复了跳动,但医生还是拒绝抢救,不肯接收,只是催着转院。

    万般无奈,出租车只好赶向北医三院,路上,龙的心脏再次停跳,再次复苏,最后终于归于沉寂。

    事后,医生认为龙的心脏机能非常好,且求生欲望强烈,因此能够两次恢复心跳,当时只要医生敢于承担责任,给气管下管,加压给氧,就可以挽救。但是,值班医生不敢承担责任,一味推托,耽误了抢救时间,终于回天乏术。

    中关村医院当然没有责任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收治么!

    家属进行了起诉,但不了了之,因为值班医生的确是“按照规章办事”,我们医院的规章对于患者应该做什么,规定得非常清楚,基本是少一分钱,差一个手续也不行,而对于医院自己的职责,就几乎没有约束。

    龙先生的身体素质,癌症未必能够夺命,而庸医却可以。

    那一年正是发大水,萨爹回来,和萨娘相对良久,无奈,又悲愤,最后说:“这样大的雨,老天爷召他,龙要走了。”

    [完]

    通宝推:为中华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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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见死不救,医生应坐牢
    • 家园 太可惜了!
    • 家园 想起了霍达的"国殇"

      很多年以前读的, 一直记得. 搜索了一个链接:

      霍达 "国殇"

      大抵只能如此而已...

    • 家园 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个别现象

      节哀顺便把

    • 家园 在国内搞科研, 真得抱着鞠躬尽悴的心。

      在国内搞科研, 真得抱着鞠躬尽悴的心。

      小时候有一回楼里碰上取牛奶回来的陈景润,回家问大人才知大名鼎鼎的他才是数学所的副研究员。当时我认为数学所的大数学家多了去了,不然怎么陈景润只是名副研究员。后来大了才知道,那年头(八十年代初)在科学院各所要成为研究员有多难(大概只有华罗庚那样的资历才行)。当时各所中间骨干大都是助理研究员,陈景润还是破格提拔的呐。

      八十年代初一个助研每月才五十多块工资,家里还要顾老人孩子的。英年早逝的不在少数。张广厚去世时才五十岁,陈景润去世时也只有六十三岁。

    • 家园 这种事情读了着实令人沮丧

      进而生恨

      恨罢就是心哀

    • 家园 中科院里有没有自己的保健科?

      好象一般大学里都有这么一个,别的学校不知道,我们大学里规模还不小。小时候那会,学校里人少,而且医生和老师都是文革共患难过来的,熟悉得很,所以看病的态度相当好。

      当然大毛病是指望不上的,但如果有老师突发疾病的话,起码能先接个氧气什么的,然后有值班医生陪着坐救护车去大医院。到了大医院里医生和医生即使不认识,也比病人家属递的上话。那边的医生看见有内行在,也不敢太造次。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行情了,现在具体如何操作不太清楚。估计学校里老师多了,医生和年轻老师之间距离一定很远了。

      • 家园 每个所都有医务室,但是保健科没听说过

        合同医院有三家,中关村医院,海淀妇幼保健医院和北医三院。都是要先联系才能入住的。

      • 家园 我们学校的校医院俗称小西天……
      • 家园 中科院的保健科?

        早年那就是一摆设,最近倒是水平高了,居然能查出癌症来了。张冬冰研究员就是体检当时查出来的,那大夫当场就告诉人家:你这个是肝癌,晚期,不用住院,没治了。

        -- 当时周围的人那个气愤阿,有这样说话的大夫么?

        张冬冰研究员三个月后就去世了,这之前还是国家烟草局系统的骨干,整夜顶班的呢,我觉得医生的这种话对她精神打击一定极大。

        • 家园 这样的医生真是少有

          我想那一定是个年轻的医生。

          我们那儿好多老医生都在学校工作了几十年。文革时和老师一起下乡,搞运动,被批斗外加贴大字报,老师受什么罪他们也都跟着。共了几十年患难,象我爸这样年纪的老师都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平时大家就是邻居,我这样的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所以看病时亲热得象自家人一样。上次我说的开囊肿手术就是其中一个医生主动要求的,分文不取。

          后来的老师和医生没有了那样的经历,感情就淡漠多了。

          被老萨的中科院系列吊起了胃口,以后也会试着写点普通大学里教职工的生活。

          • 家园 您这样说我想起来了

            保健科原来也有个老大夫姓侯,为人热情,技术也好,人称“侯一趟” (一趟就好?一趟就倒?),可惜开放以后下海了,自己开了个医院,上次见到一位伯伯,去那里看病一次,回来说:侯一趟现在也就认得钱了。说完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 家园 说起来,俺这条小命还是保健科大夫给救的呢

        那会儿连续发高烧一个多礼拜,看了几个大医院都当流感治。后来偶然听人推荐去保健科看看,人家拿听诊器一听,立马就说“做个透视去。”到隔壁透视一看,双肺大叶性肺炎。然后就是一个多月的大剂量青霉素,这才把命保住了。

        从此再也不上大医院让那些实习医生练手了。学校保健科虽小,可是五脏俱全。里面的医生都是中年,天天给学生老师看病,什么毛病没见过,比那些大医院的医生有经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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