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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尔汝歌”杂谈（上） -- 履虎尾
家园 【原创】“尔汝歌”杂谈（上） 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这四句口号，名为《尔汝歌》，作者是东吴末帝孙皓。却说太康元年，孙皓正在石头城里莺歌燕舞，忽闻西晋搂船已经杀到城下，孙皓慌了手足，便欲自刎。大臣们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孙皓从之，将自己绑了，将大吴皇帝玺绶挂在脖子上，牵了一只绵羊，太监们抬了一口棺材，率诸文武百官，到龙骧将军王濬军前归降。王濬释其缚，焚其榇，曰：“不必惊惶，尚不失为归命侯也。” 到了洛阳，孙皓叩首以见晋帝司马炎。司马炎赐坐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孙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司马炎哈哈大笑，于是封孙皓为归命侯。
司马炎虽贵为天子，却每以诸生家子自况，对陈留王、安乐公和归命侯三人，礼貌有加。朝廷每次宴饮，总要请孙皓等三人为座上客。有一次，尚书令贾充问孙皓曰：“闻君在南方，每凿人眼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耶？”孙皓本来就瞧不起贾充，于是回答曰：“人臣弑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贾充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有一次，司马炎问孙皓曰：“听说你们南方人经常唱一种叫做《尔汝歌》的调子，你能当场唱一首来听听吗？”孙皓当时正手持酒杯端杯欲饮，于是就势酒觞一举，“汝汝尔尔”地唱将起来。司马炎没有料到是这个样子，非常羞愧，追悔莫及。
要说这《尔汝歌》，本是魏晋南朝时候江南一带的民歌，这是民间少男少女表达情意的艳歌。歌词每句用“尔”或者“汝”来互相称呼，用以表示彼此之间的怜情爱意。
尔和汝（女），与我、吾、余、予等第一人称代词相对，是古代常用的第二人称代词。本来，尔、汝都是中性词，凡是“我”称呼对方都是“汝”或者“尔”。无论平辈之间，还是晚辈同长辈，下级同上级，人臣同君主，谈起话来，都称之为“尔汝”同“我吾”相对。这在《诗经》、《尚书》等典籍中都有大量的例证。至于平辈人之间，那更是脱口而出。像“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啦；再比如“叔兮伯兮，倡予和女”啦。正如郑玄在《诗经大雅皇矣》笺注所云那样：“尔我，对谈之辞。”
但是，春秋时候的对谈之词“尔汝”，到了战国以后，却有了蔑称的含义，成为只允许上对下、尊对卑使用的一种称谓。紧接着更进一步，莫说是下对上了，就是平辈之间，也不允许用“尔汝”称呼对方，而一定要使用尊称。否则，就是对对方的蔑视，对对方的极端的不尊重。在《孟子尽心篇下》，有这么一段话。孟子曰：
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上引孟子的这段话中，出现了一个名词，“尔汝之实”。什么是“尔汝之实”呢？焦循《孟子正义注》曰：“盖假借尔汝为轻贱，受尔汝之实，即受轻贱之实也。”这整句话的意思说：“人若是能把不受轻贱言行的志心加以扩充，那就无论到何处都合于义了。”
不过，世间的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尔汝”之称呼，除了含有轻蔑的意思之外，一些特别亲密的人，为了表达无间的亲密，称呼对方，也称“尔汝”，于是就有了另一个新名词——“尔汝交”，或者“尔汝之交”。
例如，杜甫在《赠郑虔醉时歌》中唱道：“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又如，韩愈在《听颍师弹琴》中也曾吟曰：“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再比如，叶适在《建康府教授惠君墓志铭》中也说：“毗陵惠端方为永嘉丞，与民尔汝，求事情而审寘其便处，不以妄与夺取快也。”
用“尔汝”相称可以显示好朋友之间不分贵贱尊卑亲密无间的友谊，更可以用在情人、恋人、配偶之间。晋武帝司马炎命令孙皓演唱的《尔汝歌》，大概也是想让孙皓唱一首香艳的情歌来活跃气氛吧。你想啊，江南山乡水郭荷池菱塘，每逢夕阳西下，少男少女在花间月下相隈相依，对唱着绵绵的郎情妾意。这情景，想想都感到甜蜜。不过呢，这些“尔汝歌”都没有流传下来，流传下来的，貌似叫做“汝侬歌”。这“汝侬歌”俺可不懂了，感兴趣的，去雪太傅的博客里，去听太傅清唱吧。
家园 【原创】尔汝歌杂谈（下） 尔和汝本来都是中性的第二人称代词，可是，咱中华乃是礼仪之邦，最讲究“温良恭简让”，所以呢，春秋时期出现了第二人称代词的尊称，包括子，君，卿，公，子大夫等等。这些人称代词，翻译成现代汉语，有一个字最现成，“您”。
这几个尊称代词出现后，很快的人们又觉得这些“您”虽然具有尊重对方的含义，但是，毕竟还是直指对方——“您”，呵呵，直指啊，虽然尊重了，但尊重的程度却嫌大大的不够。于是，又出现了代替“您”，不再直接指向对方的人称代词。包括“左右”，“执事”，“麾下”，“殿下”，“陛下”，“阁下”，“閤下”，“足下”等等。这些第二人称代词从字面上看，似乎所指向的不是对方，而是对方的“家丁”，“仆人”，“麾下之人”，“陛下执戟之士”。但是，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彼此都明白这些代词的含义。
“砖儿何厚，瓦儿何薄”，等到这些尊称代词出现后，尔与汝这些原本中性的人称代词，就变成了上对下，长对幼，含有蔑视涵义的称呼。并且尔与汝中所含的不尊重成分，也随着时代的前进而越来越浓郁。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蔑视与尊重是相辅相成的。“尔汝”这类含有蔑视成分的代词，在实际使用时，被“尔汝”者固然被蔑视，此二字的使用者自身，也将遭受到伤害。这是因为，但凡有些知识的人，无论何时都要顾及自己的身份，不能说出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语言来。随便的使用“尔汝”，必然贻笑大方。只有那些无知的人，无知无畏，才随便地“尔汝”呐。到孙皓司马炎的时候，尔与汝二词中所含有的蔑视成分，使用尔汝二字所暴露出的庸俗可笑，已经到了就连司马炎称呼孙皓，都不好意思使用的程度了。
第二人称代词中区分出尊称和中性称呼，并不是汉语的专利，在其他民族的语言中也有例证。比如，说罗刹语的北方大鼻子，第二人称代词有两个，一个是单数的“你”，另一个是复数的“你们”。复数的“你们”有两个含义，除了本意“你们”外，还做“您”解。而且，大鼻子对“你”和“您”这两个第二人称代词的使用方法，居然同俺们基本相同。平时一般会话，都使用“您”，很少用“你”字。什么时候使用“你”呢？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尊长对晚辈，父母对子女。第二种情况是最亲密者之间，譬如恋人、情人、夫妻之间，才可以使用“你”。如果你去了罗刹国，有一位女毛子称你为“你”，呵呵，你可以微笑接受，占个精神胜利法的便宜。但是，你若是随随便便，对一位女毛子脱口称“你”，人家会严肃地告诉“您”：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达到互相称“你”的程度，先生“您”请自爱！
“尔汝歌”的故事原载于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卷二十五。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三国志注》都没有采纳这段内容。这段故事虽不为正史所载，但其真实性还是很高的。因为在沈约的《宋书》，以及李延寿的《南史》中，都有此故事的旁证。在《宋书》和《南史》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王歆之的人，正直孤傲。早年王歆之曾经给南康郡公刘邕做过国相，算是刘邕的下属，然而，刘邕昏庸无耻，有嗜痂之癖，王歆之一贯瞧不起他。后来有一次朝廷宴会上，王歆之与刘邕的坐席紧挨在一起。刘邕对王歆之说道：“过去您曾经在我那里做过国相，算是我的下属吧。如今咱俩并肩而坐，您能赏个脸，劝俺一杯酒吗？”王歆之推脱不过，只好仿效当年孙晧的“尔汝歌”，唱道：
昔为汝作臣，今与汝比肩。既不劝汝酒，亦不愿汝年。
孙皓身为“臣虏”，绝对不敢“尔汝”司马炎，连想他都不敢想。然而此时此刻，司马炎却口吐天宪，命令他必须使用尔汝二字。孙皓稍一犹豫，开口便唱，满腹的仇恨，屈辱，滔滔不绝如“一江春水”般“尔汝”出来。呵呵，俺履虎尾遵照着“信达雅”必须兼顾的精神，用香港电视剧《雪山飞狐》的曲调，试探着将孙皓的《尔汝歌》翻译成口语，边敲键盘边哼曰：
不堪回首老子原来本是你的芳邻，（36661765567633323——）
稀里糊涂如今却成了你的阶下臣，（555323567176735676——）
端起这杯甘醇甜美白兰威斯忌酒，（77711212323533221——）
（你）千秋万岁（你）永远健康，嘛病（你）也不生！（3127121761735676——）
家园 给虎老师献花 后面几句改成快板如何。
家园 【原创】送花兼说俄语 我是学俄语的，从这个角度验证一下虎老师的文章。
俄语中有八个人称代词，其中第二人称单数为ты-你，第二人称复数为вы-你们，同时вы也可做单数使用，翻译成您，其使用原则就如虎老师所述。而俄语中根据人称代词的不同，句子中的动词和形容词都有相应的词尾变格，所以用‘你’还是‘您’做主语，不但语境不同，句子本身都会相差很大，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很头疼的。这种第二人称复数做单数用表尊敬的语法在所有斯拉夫语系中都存在，其源头应该是来自拉丁语，最早与宗教原因有关。
据我在俄国的经验，вы的语境大体上有三种：
1 表尊敬。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学生对老师，或是在公共场合发言等等，这是最常用的语境。
2 对受语者表示保持距离的意愿。虎老师帖子里的不能随便对女士说ты就是一种典型的情况。
这两种语境经常会同时出现，比如在公共机构，或者是服务业中вы是谈话双方的标准用语，而切记与人第一次见面或是初次拜访别人家必须说вы，大家常觉得俄国人生性冷漠，不好接触，所谓“敬人于千里之外”就是这种感觉了。
3 表要求或是请求之意。这个主要是牵扯到动词相应的变格，俄语中有专门的动词命令式来表示要求，其词尾变格和вы的变格非常相似，一般表示很严肃甚至严厉的语境，书面语或是公共场合的指示牌，标志等等都用命令式来阐述，вы、ты的语境相比较来说弱一些，而用ты的话在某些情况下可能会产生无礼的甚至侮辱对方的印象，为什么呢？？
俄语中有个形容词叫фамильярный，翻译成亲昵的，不拘礼的，似乎这是日常生活中的语境，其实在语言学的专业术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粗俗的，不正规的，甚至是没教养的意思，而日常生活语境的语言学术语是нормализаторый--正规的，日常生活的，再上面还有кодификацией--编纂的，精确的（上语言学课时，由于字典翻译的问题，我回答“中国人最常用的语境是什么？"的问题时说是фамильярный，老师大为惊奇，解释了半天才明白，所以这一段印象深刻）。而怎么着就是一个фамильярный的人呢？？一个简单的判断就是看他说вы还是ты，诚如虎老师所言，俄国人平时一般会话，都使用“您”，很少用“你”字，即使是上级对下级或是长辈对晚辈一般也会使用вы（这点与国内所知不同），与外国人或是留学生的接触中则更是明显，我的所有老师都称呼我вы，您写作业了吗？您要参加诗歌朗诵会吗？请您把书递给我，谢谢······而同学之间вы的频率也远远高于ты，个人感觉说ты时就会稍稍带有一种戏谑的不严肃的意味，像虎老师帖子里的“尔汝”一样，就像朋友之间开玩笑时说：“说你呢，把那什么什么给我拿来”，当嬉皮笑脸的对不是很熟悉的女性说ты，人家或许不但觉得你没礼貌，套近乎，小心眼的还会觉得你在调戏她，对初识的人用ты则更有一种轻虐的甚至侮辱的感觉，这就很严重了。预科时我们的口语老师告诉我们：当你不知道说那个好时，就说вы，只要不是必须区分出“你”还是“你们”，说вы总是没错的。所以在俄国听到父母对孩子说：“您想要冰激淋吗？”或是“请您安静。”是毫不奇怪的。
вы还可以解决第二人称单复数兼容的问题，这点是我个人的想法。中文的动词没有时态和变格的问题，在门上写“请推”，不论是我推你推你们推还是大家推，现在推还是将来推，反正都是推，而俄语中随着“你”和“你们”的不同，推的单词写出来也是不一样的，谁知道要推门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呢？用ты的话，来一群人只好排队一个接一个推门进了，在语法上这是错误的。而用вы的话，来一个人推是“您”在推，一群人则是“你们”在推，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似乎跑题了哈？打住打住
家园 说到俄语 普希金就有一首诗，叫《你与您》
她一句失言：以亲爱的“你”
代替了虚假空洞的“您”，
于是，种种美妙的幻想
便浮上了钟情的心灵。
我站在她前面，郁郁地，
怎样也不能把目光移开；
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
心里却想：“我多么爱你！”
家园 第二人称复数作单数用时表敬称，这似乎是很常见的语言现象 汉语的“您”这个原本表示复数“你们”的代词最后变成了单数敬称，还有您所说的俄语的例子，包括我所学的阿拉伯语也是同样的用法。阿拉伯人常用的问候语，发音为“alsalam alaikom”，其中的“kom”本来是第二人称复数属格形式，但这句话的意思却是“您好”，在其他需要表示尊称为“您”的情况中也是一样的。汉语属于汉藏语系，俄语是属于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而阿拉伯语则是闪含语系的代表，却在这一点上有共识，也是个有趣的语言现象。
阿拉伯语和俄语可是号称中国人最难学习的外语，原因就在于它们的性、数、格、势、体这些语法概念，汉语和英语里基本上都没有或很少涉及到，而且这些还是最为变化多端的玩意。不过，日常生活中，其实未必都严格的按照书上写的那套规则来办事的吧？比如您举出的俄语中“请推”的规避变格的用法，要放在阿拉伯人那里，他们根本不会用动词变位这么麻烦的东西，直接用词根就完事了。
家园 这可能和语言最早的起源有关系吧 俄语的语法脱胎与古希腊--拉丁语，闪含语系我不太懂，想来起源也应该是在地中海文化圈小亚细亚
阿拉伯半岛或者差不多远的地方吧？？相距并不是十分遥远，相互之间影响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过我认为中文“您”字和这个是两回事，“您”更类似一种自然演变或者说是古今歧义。您字在准确的语法规则里并没有一词多意过。这和俄语或是阿拉伯语是两回事。
对于俄语的复杂····唉，真是不堪回首啊
人家俄国人自己的解释是:我们说的是世界上最精确的语言。确实俄语中根据一个词的具体用法可以引申出很多相应的语境。有时候做语法分析就像做逻辑推理的数学题一样。
至于推的那个问题，俄语动词原形是没法单独使用的，前面要加副词或是另外的动词，所以要按您说的来只会更复杂，我们一般常犯的错误是把不同人称的变格混起来用。
咱们把中国人最难学的都学了啊，握手握手
家园 这就是共时语言现象和历时语言现象的区别 俄语和阿拉伯语里出现这样的用法是共时现象，而汉语中“您”的演化则是历时现象。
至于那个“世界上最精确的语言”，好像这不是你们俄语的专利，似乎我们阿语界也有这么称呼阿语的，而西欧则会认为拉丁语最严谨……算了，都是以语法复杂而坑苦了学习者的玩意……
当年我有学俄语的朋友老向我抱怨，说俄语的一大特色是特例太多，“只有30％的现象是符合语法书上写的，其他的都是特例”，而特例就是要背下来的了……不知道准确否？
家园 谢谢好文，长了知识。还想请教您一下“您”:) 如您文中提到，有些语言中表示尊称的第二人称为第二人称复数。我很想知道，汉语的“您”字如何产生，其源是否也为“你”的复数？因“您”是不能加“们”表复数的，我有此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