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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文学的“觉悟” -- 小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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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文学的“觉悟”

    〈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2008年5月号,原题:文学的“觉悟” 〉

    毛: 小说里面有时有“飞来之笔”,不知你如何理解这个概念?比如说写一个故事,但最后一笔可以跟整个故事完全没有关系,是加上去的。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处理?

    莫: 有的。这实际上是一个作家的灵感的表现。看起来是飞来之笔,但实际上它有巨大的象征意义,它会变成一部小说的有机构成部分。比如乔伊斯的小说《死者》,一直讲述主人公跟他妻子心灵上的那些对话,但后面突然跳出来一大段关于雪的描写,雪落到河流落到高山落到老百姓的房顶上什么的。乍一看,这些关于雪的大段描写跟故事没有什么联系,但仔细想一下,它似乎又是有联系的。这些描写到底象征了什么?到底有什么意味?到底想给读者什么暗示?这样就使小说充满了弹性,有很大的张力,读者可以有很多的解读方法。这样的飞来之笔也是“神来之笔”。  

    毛: 也许是创造一种神韵。   

    莫: 它增加了小说的含量。   

    毛: 小说一定有自己的情节,而且会按照小说的脉络发展,你自己的写作有没有飞来之笔是事先预设的?   

    莫:我写过《白狗秋千架》,故事讲述一对青年男女早期那种朦胧的爱情,后来两个人的命运完全不一样。我写到他们两个人去慰问解放军,女的唱起当时流行的歌曲,同时中间不断插入坦克车横渡河流的描写,插入指挥员在横渡的时候发布命令的描写,使原来的整个叙述被切得支离破碎。同时,这样的描写处理也是立体的。因为整个的环境我都描写了,女孩子唱歌,解放军渡河,天上飞的鸟,一只老鹰追一只野兔,远处传来老百姓吆喝耕牛的声音,村庄里传来一个母亲呼唤自己孩子的声音,还有一只公鸡在土墙上伸长脖子发出很长的叫声。当然,类似这样的闲笔不能太多。我早期的小说最大的特征就是旁枝逸出,经常会把大路阻断,本来我要写女孩儿唱歌,但唱歌之外的描写比唱歌的描写要多得多。这就好比一棵树,突然会生出一根旁枝来,结果这个旁枝弄得比树冠还大。

    毛: 其实,现实生活给我们的场景体验越来越少了,无论你到哪个城市,大体上都是一样的。现实生活带给我们的浓度已经远远不如过去了,因为原来并没有现在这样格式化的城市,每个村庄都有它们的传说。所以有人说,如果现在想当小说家,首先应该博学强记,除了读还是读。但是我们阅读的现实都是被作家过滤了的现实,是被象征的、被淡化的、甚至是被臆想的一个想象的空间,并不是我们一对一的真现实。谁都说作家要去体验生活,可问题是现代生活所能提供的体验越来越小了,无论是范围,还是深度,跟过去比起来已经加了很多水分。这涉及小说所依据的构思源泉的问题。今年日本的旧著新译卖得非常火爆,都是经典的小说,也许说明了这一点。年轻的读者开始发现他们的现实生活对于过去来说竟然是如此单薄如此简易,于是热衷于重新阅读经典。这样看来,文学的构思源泉也许有两类,一类是建立在阅读和知识上,发狂地阅读。另一类是建立在完完全全的现实生活之中,相信直接的经验,而多少是拒绝阅读的。你在写小说的时候,哪类对你影响大?

    莫: 作家应该具备两方面的特长。一是本人有独特而丰富的人生阅历,或者说是生活的积累,从中可以获得大量的小说素材,所谓第一手的素材。二是需要阅读别人的作品,从中了解小说的发展以及脉络,尤其是小说发展的现状。丰富的人生和广泛的阅读是成为好的小说家的基础,这样的作家从素质上说应该是比较全面的。但实际上,这样理想化的作家是比较少的,大部分人都容易有所偏重。当然,完全没有生活积累的作家是不存在的,一本小说也没有看过的作家也是不存在的。无非说,有的作家在底层滚的时间长一些,观察能力敏锐一些,想象力丰富一些。他的长项更多地在生活的积累与经验方面,但同时阅读量会小一些,对小说的现状了解会片面一些。这个我们归类为生活型的作家。另外一类作家个人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个人的命运也没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独特之处,但这些人读破了万卷书,可以归类为知识型的作家。他明白小说是怎么一回事儿,了解小说已经存在的各种类型。知识型的作家与生活型的作家写出的小说是有区别的。究竟哪个好哪个不好,这个很难下结论。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还有钱钟书的《围城》,就是知识型的。作者精通很多种语言,读了半个图书馆,他们的生活基本上局限于知识这个圈子里面。另外一类作家起先是文盲,像高玉宝,他字都不会写几个,根本没有读过古典名著,更没有读过外国名著,完全是依靠生活的积累。因为他个人的传奇经历写出来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有的人是两种类型完美的结合,譬如鲁迅。他既是一个大学者,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环境中像鲁迅那样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如此了解的人是很少的,屈指可数。他本身又有经历,破落户子弟,饱尝了人世间的冷暖。鲁迅之所以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就是他两个方面都占了。曹雪芹也是这样,一方面是贵族子弟,过着钟鸣鼎食、烈火烹油般的豪华生活。大公子哥儿,最后却喝酒要赊,吃饭只能喝粥,这个反差太大了。同时又受过良好的教育,知识面非常广博,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全会。现在不是说出不出鲁迅、曹雪芹的问题,而是到底能有几个人真正理解鲁迅和曹雪芹。  

    毛: 这也许跟小说的发生有关系。比如说,往往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个点,一下子把小说的构思燃烧起来了。最近有个小说写了母女两人在冰箱上相互留条子,故事都集中到那么一张小小留言纸条上。还有一个日本人写的小说,故事开始就说,自己的父亲有一天召集全家人开会,当场宣布:“这个家破产了,大家各奔前程吧!” 类似这样的点一下子唤起了作家个人的生活经历,甚至唤起了他的知识。   

    莫: 这是一部小说构思的原点。   

    毛: 是不是有一种推开了小说这扇门的感觉?   

    莫: 小说家都想找这样一个点。但问题是如何把这个细节演绎成一部小说,冰箱上贴纸条子自然是一个很好的点,但你如何贴上五百张不一样的条子,然后把整个故事通过贴条子叙述完毕?这既需要作家对小说拥有的功力,又要靠作家丰富的生活积累。冰箱上贴条子和父亲宣布家庭破产都是故事的原点,故事是从这里出发的。这样的开始非常巧妙,一下子就能抓住读者。但这还是雕虫小技,真正的大作家并不依靠这个。  

    毛: 不是这样的话,那他靠什么呢?   

    莫: 他靠众多人的命运,靠广阔的社会生活,靠他博大的历史情怀。刚才你举例说的小说应该属于精巧的技术小说,不是那种犹如江河一般的小说。  

    毛:也就是说,史诗般的小说不是这样发生的。   

    莫: 因为一个点、一个细节是撑不起来的。《战争与和平》怎么能靠冰箱上贴条子完成呢?《静静的顿河》描写了那么多人的命运,是哥萨克民族苍凉而悲壮的历史横截面,这样一部作品靠几个精巧的细节是撑不起来的。有些小说是精巧的技术小说,十分精美,没有什么毛病,但不是大家伙。耗子再精巧,毕竟还是只耗子。鲸鱼再笨拙,但老子还是鲸鱼!现代社会流行的、被看得更多的都是这类精巧的小说。现在很难看到刚才说的那种巨著,还有像《日瓦戈医生》、《魔山》那一类的作品。  

    毛: 这跟时间有关系。   

    莫: 跟作家本人也有很深的关系。现在大家都喜欢讨巧,不是生活感动了他让他写作,而是他要虚构能够感动别人的生活。去年的畅销书《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就是这样的小说。看看好莱坞的电影,很多都是靠精巧的聪明的情节构筑的。这样的作品,可以诱发流泪这样的生理反应,但基本上不触及灵魂。  

    毛: 大的诗史般的小说也是有核儿的,尤其是画卷般的文学作品。   

    莫: 这样的作品关注的不是细节,而是整个社会,是无数的人处于这一时代和社会之中的命运。作品盯住的是人。   

    毛: 我自己读日本小说多一些,有个作家志贺直哉,写过一个短篇《在城崎》。大致上说一个男人散步,不经意踢到了一块石头,石头飞起来打到了河边断墙上的壁虎,正好砸在壁虎的脑袋上,它死了。于是,男人就一直盯着死去的壁虎,开始了大段的心理独白,大段抒发人生的无常感。这是私小说的一个典型,把小说故事融入自己的情感,几乎断绝了自己与别人的命运相连,最终变成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川端康成也是如此,一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把日本文豪川端康成的自杀当作美谈,认为这位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毕生追求极端美的小说家终于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静谧的归宿。197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在静冈县逗子市内的公寓里吸煤气自毙,享年72岁。窗外,透过一个很小的阳台可以看到大海和繁忙的渔港,不过,川端选择的是夜晚,不难猜想,他看世界的最后一眼是一片漆黑的大海,没有喧嚣没有气味,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实际上,川端临死的眼睛已将死后的漆黑收录完毕了。所以,我觉得小说家当中一方面有关注人类命运的,写非常大气的诗史般的作品,另外一方面是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把自己硬推到一个绝境之中,这仍然能够成就一个小说家。  

    莫: 这个当然。不能要求每个作家都是托尔斯泰,如果都是的话,那文学将非常可怕。所谓私小说,也许能划入意识流的小说范畴中去。

    关键词(Tags): #小说#莫言#毛丹青#文学
    • 家园 神来之笔

      神来之笔,是对生活阅历的体现吧,而且貌似有某种意境的意思。好像建筑墙面上的很细小的花纹,相对小说来说。

      这种使小说感觉是生长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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