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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八戒的镜子惹的祸? -- 东莱逍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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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八戒的镜子惹的祸?

    ——漫谈韩信之死及利益与道德的二律背反

    漫谈者,漫无边际之谈也。看题目便知,歇后语中的猪八戒和镜子、史书中的韩信、当下被吵得一塌糊涂的、也不知现在人们心中究竟到底是有还是没有的道德、以及本人根本就没怎么啃过的康德全被我漫无边际地搜罗来一锅烩了——那还不得烩成一锅糊涂浆?好在本人不过是说话也算放个屁的草民,毫无影响力或曰话语权可言,所以我的漫无边际之谈自是姑妄言之,您要是有空并且觉得好玩,那也不妨姑妄听之——当然没空或觉得无聊的话也自然不必留意一个草民的臭屁了呵呵。

    话说古之良将,善终者少。兵者死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些印在课本上的千古名句每每被教室里的学生震耳欲聋地哇哇狂背,但孩儿们中有几人能真正对诗句所述战争的凶险与残酷心领神会?自古为将马革裹尸者不计其数,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幸蒙上天垂眷,非但没有战死沙场,而且所向披靡被目为常胜将军以臻于平定天下之功德圆满者,亦不免有兔死狗烹之患——韩信,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典型。

    韩信为什么会死得那么难看,我见过有很多种说法,在这里我不想讨论这些说法的孰是孰非,我要思考的问题是:在自然死亡来临之前,韩信可不可以不死?如何才能不死?

    我的结论是,韩信有两条路可以不死。

    一条路是,学习留侯功成身退,不要做什么齐王楚王,远离朝廷这个大是非窝,找个清静地方练气功去。按说这事张良做得了,他韩信更应该做得了——当年人家裤裆他都钻,这忍字诀掐得比张良给老头儿穿鞋可狠多了。不过都说官大脾气长,韩信革命成功之后脾气的确长了不少,被贬为淮阴侯时,心理极度不平衡,樊哙对他毕恭毕敬,他却很瞧人家不上眼,此时的韩信和当年差点饿死任人欺凌的小瘪三已完全判若两人矣!显然,韩信是个热衷功名不甘寂寞的人,所以他也就不会象张良那样去辟谷养生了。

    既然不甘寂寞,那就有完全理由考虑不仅可免于横死、而且可使自己人生获得更大成功的另一条路——听从蒯通的建议,对刘项“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然后利用“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後”的有利条件,“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顺从渴望和平之民愿而号令天下,“割大弱彊,以立诸侯”,以取得“天下服听而归德於齐”、“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之最大化利益。

    对于蒯通说韩信的动机目的以及韩信当时是否具备脱离刘邦自立的条件,历来也有各种不同观点,我个人则非常认同蒯通对当时形势的分析,蒯通说韩信之辞可以说是纵观《史记》全书亦不可多得的极精辟的政论之一。并且我还认为,蒯通和李左车都是楚汉时期空有满腹经纶而生平未得际遇的奇才,其见识绝不在张良陈平等人之下,比韩信还要高出一筹。

    但就在这眼看历史和命运将要出现重大拐点之时,韩信却犹豫了。最终,韩信没有听蒯通的话。诚如蒯通所言:“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韩信这次关键时刻的优柔寡断决定了其命运的悲剧性结局,韩信若听蒯通,则韩信必执天下之牛耳,是时谁能奈韩信何?韩信不听蒯通不背汉王,则最终必然太阿倒持受制于人。及被贬为淮阴侯时再去蛊惑陈豨,黄瓜菜早凉啦!当然有人会说其时韩信自立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和不确定因素,但以鄙人事后诸葛亮的眼光观之,即便这类问题的确存在,只要韩信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又有蒯通李左车这样的高参相助,不至于摆不平;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那是一场生死豪赌,也绝对值得赌上一把!韩信不赌,是他政治上的幼稚。

    让我们再听一听两千多年前那位智者至今犹振聋发聩的骇世真言:

    “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後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於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汉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於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於勾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原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因何不听蒯通,后人也有不同说法,我个人是相信《史记》所载韩信的自白——“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以及太史公的判断:“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也就是说,韩信归根到底还是个知恩图报、不见利忘义趁人之危、而且还以君子之腹去度小人之心的厚道人!

    康德说:“有两种伟大的事物,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着地思考它们,我们心中就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已的赞叹与敬畏——我们头上的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 但是,基于道德法则而产生的德行判断力与以攫取利益为目的的实践理性之间不可避免地要产生二律背反。韩信这个厚道人,最初没有也不想背叛心中的道德法则,他想在幸福与德行之间搞一个两全其美的折衷,结果折衷得一塌糊涂,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而且最终还是以一个背叛者的面目载入史册。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但,韩信的的确确真是个厚道人呢!

    题外话——

    本来还想把岳飞也烩上的,看看篇幅已经不少,就算了。岳飞的事情比较麻烦一点,但事同一理。回顾历史,看看现实,你会发现在道德与私欲、善与恶的缠斗中,道德与善似乎处于下风的时候多一些。而且人们在处理道德问题上往往又采取双重标准——人们总是喜欢用道德的照妖镜去照别人,而以道德法则自律者却少之又少,潜规则倒是大行其道!即便有一两个真正的道德君子活在这个世上,也是非有大智慧不能独善其身的。

    所以道德这东西,真的不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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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韩信是处在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之前,皇帝或者帝这个东西很少见(连刘邦自己都是从一个王被一堆王拥立后才成帝的),更常见的是封建。

      如果老刘放韩信一马,中国或者就奔着欧洲的路去了。

      韩信以后,皇帝的权威才真正的凌驾于功臣之上。

      韩信只是新时代的第一个祭品罢了。

    • 家园 韩信会打仗不一定能得天下。

        全面战争不是有一位优秀的军事指挥家就能得胜的,还要看其他很多因素,中国历来只会军事的专家都得不了天下,项羽是个最明显的例子。

    • 家园 韩信带兵打仗行,搞政治不行。

      历史上能打的开国将领中,善终的有几个啊。

    • 家园 性格即命运,韩信是决不会选择留侯的道路的

      按说这事张良做得了,他韩信更应该做得了——当年人家裤裆他都钻,这忍字诀掐得比张良给老头儿穿鞋可狠多了

      韩信钻裤裆是忍辱负重,而张良替老头穿鞋可能更多是出自他本人的修养。在俺看来,他俩的初始动机就不一样。韩信的目的无非功名,而张良则是结束暴政和乱世。大汉建国,在张良而言,他已经可以功成身退;在韩信而言,他那么多年金戈铁马就是为了此刻的荣华富贵。让他抛下一切和张良去当盲流?门儿都没有。

    • 家园 我等凡人,勿以庸人自扰~

      不妨说个自己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曾经热爱萨特和马斯洛,经常思考“人为了什么而活着”,每逢交paper作业必以此为题,经常独自开车到学校附近的山头上傻傻的想。长时间自我折磨的思考的结果,发现活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 教授开导我说,人活着为了经历,并体会其中美好的东西,仅此而已。……之后,从这种走火入魔的状态中走出来,发现这是一段十分黑暗的日子——这被我称为不堪回首的日子。心理医生曾经告诉我,能够从这样的状态中思维摆脱出来,而且这么彻底,十中无一。

      我很庆幸。

      现在,道德此类抽象而又具象的名词,对于我来说,这仅是社会发展的成果,没有对或错,甚至道德存在与否都不重要。对个人来说,仅仅经历过,品味并记住美好的日子,这个境界恐怕更高些——我的价值观毕竟不是西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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