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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江南遗梦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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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上

    江南遗梦

    龙神将

    我一直不擅长写感情故事,在我写过的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描写往往令读者感觉平淡可笑。这是今天刚写的一个小短篇,请大家批评指点吧。

    2008年盛夏的下午,一辆大众车沿着苏州河缓缓而行。灼热的阳光仿佛是从天上倾斜的火雨,柏油马路都仿佛要融化一样。这里是菩提桥老城区,周围的一栋栋老洋房是十里洋场时代的遗产,不远处耸立的摩天大厦森林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开车的年轻人一边看着GPS导航仪一边问身边老态龙钟的乘客:“沈先生,上海的热你吃得消吗?”

    沈先生慢吞吞地说:“小刘你不必担心,我可是上海出生长大的。当年在上海滩听到我沈福祥的名字,连土地爷也要抖三抖!”

    小刘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台湾过来探亲的退役老特务还挺拿自己当回事的。你这位风烛残年的军统少将在台湾都没人搭理了,还在大陆台办人员面前抖什么威风?不过心里想归想,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表示愿意倾听。

    沈福祥脖子粗短活像是把脑袋直接架到肩膀上一样,此时他瞪圆了两只鼓泡眼睛指着苏州河说:“就这条河,抗战的时候我跳过好多回!我在上海是行动组长,杀掉的汉奸和日本人数不过来。最危险的一次,日本人和汪伪特务兜捕我,我跳河跑掉的。两岸一起朝我们开枪,我的人都给打死了。子弹啊,嗖嗖地在我身边窜,喏——这手臂上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小刘一听这话,不由地肃然起敬。毕竟人家也是抗战有功的老兵,他含着敬意说:“沈先生,你要去的菩提桥就在前面了。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以前的老洋房,你还能认出来吗?”

    沈福祥眯着眼睛望着两旁的老房子,脸上竟然渐渐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来。“不知道,小妹她愿不愿见我啊……”他低声嘟嚷,右手反复抚摸着手里的皮包。

    小刘安慰他说:“放心吧,我已经同阿婆联系过了。她等着我们呐。”

    说话间车开到一栋两层小洋楼旁边停下,这栋楼房年代久远,斑驳的苔藓和爬山虎几乎将每一寸墙壁都覆盖了,沈福祥走下车站地直挺挺地昂首望着二楼那扇挂着白纱帘的玻璃窗。昔日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影星虞宁便住在这里,这位天才的演员创造了一段电影传奇却又在50年代突兀地息影隐退,时至今日已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昔日的玉女影后了。是政治原因,家庭原因,还是感觉无法突破表演瓶颈?有不少研究中国电影史料的学者试图揭开这个秘密,但始终没有任何答案,虞宁就在这座文物一般的小楼里静静度过了数十年的时光。

    小刘按了门铃,一位中年保姆出来开门说:“阿娘在楼上等你们。”两人跟着保姆走上年代久远的木楼梯,咯咯吱吱的楼板简直让小刘担心自己会踏破摔下去。

    二楼的小客厅里,一位一身淡雅衣裙的老太太正等着客人。小刘凝神打量了一番,这位昔日的美人已成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朝着来客微微点头致意,向小刘道声辛苦,然后看了看沈福祥说:“阿哥你的模样变了这么多呀,都认不出了……”

    沈福祥赞叹着说:“小妹,从你身上还能看出当年小姑娘的模样!”

    虞宁招呼客人坐下,然后说:“阿哥你别说笑了,现在的孩子们哪里知道我啊,都是啥辰光的陈年旧事了。”

    沈福祥两眼放光,用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说:“别人不晓得不妨事,我都记在心里面。”

    虞宁淡然一笑问道:“阿哥家里还好吧,87年我收到你一封信说女儿去了美国。现在也是儿孙满堂吧,嫂子没一起回来看看啊?”

    沈福祥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他停了一下才回答:“咳,我那老太婆死了好几年了,脑溢血。我那个小赤佬,今年也在美国出事了……”

    虞宁吃惊地问道:“出啥事体了?”

    沈福祥双手捂面痛苦地低声说:“吸毒,现在是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

    虞宁轻叹一声:“阿哥,这都是命啊……”

    沈福祥摆摆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相册来说:“不说这些了,这是我带回来的。”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相册,斑驳的黑色封面上早已看不清当初的烫金文字,一条条裂纹被透明胶仔细贴好,看起来主人精心保护过它。沈福祥把相册推到虞宁眼前翻开第一页说:“看看这是啥人?”

    虞宁惊叹一声,忽然略有些许羞涩地说:“我小时侯的照片,难得阿哥你还留着啊。”小刘好奇地看着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这女孩子脸上略施粉黛放到现在的上海滩也是出众的标志姑娘,这与他曾看过的虞宁电影剧照不一样:照片中的女孩子穿着学校的制服,正是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她眉目俊俏笑容带着几分傻呵呵的稚气,就像一个让人疼爱的邻家女孩。保姆端着托盘走过来,把三杯热茶放在茶几上面,热腾腾的袅袅白烟从白茶杯里飘出来,好像一抹轻纱将此刻的虞宁与现实隔开。

    1936年的夏天一个沉闷午后,闸北区虞氏绸缎庄的老板在自家客厅里招待远来的客人。在上海滩做生意应酬自然是极多的,林老板家的沙发被同行、警察、流氓以及街坊邻居做热过无数回,而这一次来的客人却与众不同。他穿着笔挺的军服,领口上缀有虞老板看不懂的军衔。那双锃亮的长筒皮靴似乎忘记了季节的不当,偏要在闷热和湿臭中显出一份体面来。这就是年轻时代的沈福祥,他带来的点心和水果摞在桌上,他的尊臀落坐在表舅家的沙发上,而他的嘴巴正把自己被蒋委员长另眼相待的荣耀讲得口若悬河。虞老板耐着性子表现出长辈的宽容与赞赏来,他的老婆是不肯出来应酬的,倒不是嫌弃这位军统上尉礼物寒酸,而是气他上门来的目的——退亲。

    五年前从苏州乡下跑到广州读军校的沈福祥是靠林老板资助才得以出行的,而虞老板这么做又是因为当年与沈家定下的娃娃亲。虽然自己的闺女还小,不过女婿能出人头地也是林家乐意见到的。沈福祥拿了两百块大洋的盘缠南下后在黄埔军校招生处转了一圈被拒绝了,于是拿出钱来疏通关系找了个国民党特务组织军事委员会密查组下设的干部特训班念了两年书。本来这种特训班毕业最多混个少尉军衔,不过沈福祥却吉人自有天相被提成了上尉:他攀上一位身为高干千金的女同学自然受到特殊照顾。沈福祥的前程于是一片灿烂,他把自己通过关系活动到上海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中,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虽然他的首要目标是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不过还是得耐着性子来表舅家拜访一趟。虽然亲事告吹了,毕竟亲戚还是亲戚。当然那笔盘缠沈福祥是一个子都不打算还的,他自认表舅将来难免要仰仗自己这身“虎皮”的帮助,到时候正好也就还了盘缠的人情。

    一个尴尬的午后,两杯放冷的清茶,沈福祥拿起帽子说声告辞打破尴尬的沉默。虞老板自然客气一句:“还是吃了晚饭再走吧。”沈福祥正要站起来走人,却听见一串脚步声自门外传过来,一个穿着淡蓝衣裙的女孩子风风火火地跑进门说:“阿爸,我回来啦——哦,有客人呀。”

    虞老板没好声气地呵斥道:“一天都跑到哪里去疯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你的表哥福祥。”

    这女孩子便是虞宁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有些发窘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嬉笑着说:“是来退亲的吧?我看过你的信啦,多亏阿哥我也好摆脱封建婚姻啦!”

    沈福祥却好像浑身过电一样:眼前的真是照片上那位干瘪消瘦的黄毛丫头么?当初送来的定亲照片上是一个丑陋的小姑娘,而眼前的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五年的时间里真是女大十八变了!沈福祥嘴里说着:“我们是新生活时代的青年嘛,包办婚姻自然是要不得的”,手里的帽子却又放在桌上,一屁股坐稳不走了。

    沈福祥在虞家一直坐到五点钟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虞宁奉命送沈福祥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道:“阿哥呀,你听说过大华电影公司没有?”

    沈福祥一直注意这位漂亮表妹的神态,自然看出她在吃饭时竭力隐藏着的激动。他心念一动,想起在办公室看到的报纸新闻,于是狐疑地说:“莫非,你去报考演员了?”

    虞宁毕竟是个小姑娘,藏不住心里的秘密。她低声告诉沈福祥说:“你可要为我保密哦,我真去报名了,他们说我条件不错,要跟我签约!不过我爸妈还不知道呢,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高中刚毕业的虞宁和几个女同学看了几场电影后便做起了明星梦,几个小姐妹彼此撺掇一起跑到电影公司应试,她通过了面试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却撞上了前来退亲的沈福祥。沈福祥第一个反应是:良家女子怎么能去做戏子?可他看着虞宁一脸憧憬的神情,连忙顺着她的话说:“这可是好事呀,你真厉害!我一定为你保密。不过,小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

    虞宁吐吐舌头跑回屋里去了,沈福祥怅然若失地在街上徘徊许久。初夏的丝丝凉风,让他觉得寂寥难耐。直到月上树梢,他才像条斗败的狗一样打个哆嗦,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黄包车里回家去了。

    小客厅里的沈福祥细细端详着泛黄旧照片上的电影剧照,渔家女打扮的虞宁拿着张渔网作势要向前撒网。这是一张在摄影棚里拍摄的剧照,简陋的布景、别扭的化妆和虞宁那一脸过分紧张的表情都预示这份处女作似乎难免失败的命运。照片后面有虞宁的钢笔字签名,上面写着“赠阿哥,小宁”。沈福祥把照片递给虞宁说:“小妹,这是你第一部电影呀。”

    虞宁接过来看看照片上的自己,不住地摇头说:“大华公司是想把我这新人一次捧红,让我直接上女一号。可我又不会演戏,结果《渔船上的月光》这部片子拍出来首映的时候,哎呦,真是没法看。我是躲在电影院里含着眼泪听观众在笑场呀,我爸爸生气说决不看我的电影,那天也忍不住去了,结果在电影院里和起哄的观众差点打起来。那时拍的照片也难看的要命,亏你还留着。”

    沈福祥说:“这是你第一步电影嘛,万事开头难,哪能一次就成电影皇后了?可惜当时我外出公干没法去给你捧场,我记得要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还嫌丑不肯给,哈哈。不过后来报纸上的影评也有夸你的地方呀,我记得好像说:惟有结尾处,女主角回忆已逝前夫时神情凄婉,颇能催人泪下。”

    虞宁有些尴尬地说:“你就别提惟有两字了嘛。”忽然她顿住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他的功劳呀,没有他的小提琴,哪有我的神情凄婉?”

    秋天的细雨反复不停地敲打着摄影棚的屋顶,棚内却陷入不停喊“Cut”的尴尬气氛中。大华公司以新秀导演、新秀编剧、新秀演员为主打招牌摄制《渔船上的月光》,剧情是虞宁饰演的富家小姐和仇家之子相爱私奔,为了养家糊口两人逃到湖上做打渔为生,当两个家庭终于捐弃前嫌一同来接两人回去时,丈夫却为了保护妻子而被渔霸打死。在拍摄虞宁望着月光回忆丈夫时,这位毫无经验的菜鸟演员就是无法入戏,只会反复憋出两汪眼泪来呆呆望着摄影机。导演鲁波气得把手里的执导筒连着摔坏好几个,这却让虞宁更加紧张更加不知所措。最后鲁波把自己做的椅子一脚踢飞,大声呵斥说:“笨死了,笨死了!从上午拍一个镜头拍到晚上都拍不好,你连难过都不知道怎么表现还当什么演员?”

    一听这话,虞宁倒是立刻委屈地哭成梨花带雨,拍摄时怎么也出不来的眼泪现在哗哗往外流。编剧兼作曲左尘拎着一把小提琴走到鲁波面前说:“何必呢?大家都是缺乏经验的新人,小姑娘更是根本没拍过戏的。你把她骂得嚎啕大哭,照样也不符合剧本的要求。”

    鲁波一摆手说:“这么蠢的演员,我是没法执导了!”

    左尘便走到虞宁跟前说:“好啦,鲁导的脾气急躁,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你觉得祝英台给梁山伯上坟化蝶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思念长眠地下的情人应该痛哭流涕对吧,比你现在哭得还厉害。可是剧本里的渔家女怀抱着年幼的孩子在半夜的月色下回忆亡夫能扯着脖子嚎吗?她应该是默默流泪。想着再也见不到亲人,为了不吵醒孩子只能默默地流泪。眼泪不是硬挤出来,而是从心里一直流出来。你是读过书的女孩子,想想那些感动人的名著情节,当朱丽叶看着死去的罗密欧,当黛玉临终时听着宝玉娶宝钗的鼓乐,你该怎么哭呢?”在催眠般的淳淳劝导中,虞宁渐渐抓住了角色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左尘跑到不远处用小提琴拉起了莫扎特的《小夜曲》。虞宁的情感顿时如淙淙山泉随琴声流淌,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抬头遥望摄影灯做成的圆月,泪水婆娑而下。鲁波眼前一亮,他小声吩咐说:“赶快拍!”

    这就是影片中一抹的亮色,无数在影片放映时嘲笑不已的观众都被这个感人至深的长镜头打动,谁没有些怜悯之心呢,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没赶上首映式的沈福祥。他独自把影片看了两遍,想好了一肚子的鼓励话,然后去大华公司找小妹聊天。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虞宁的影子,当他无意中遇到鲁波的时候,先是寒暄几句影片不错之类的虚话,然后亮明身份说要找妹妹虞宁。鲁波听后看看穿着一身笔挺军装手拿鲜花的沈福祥说:“小宁是个有天分的演员,我很欣赏她!虽然她现在还很稚嫩,可是她有前途,大有前途!我带你去找她,小宁可能在花园里散步,这部电影出来后毁誉参半她的压力不小呢。”沈福祥听着鲁波一口一个小宁,不由微微皱皱眉。他耐着性子跟着鲁波在大华公司的花园里乱转,这里搭着些纷乱的电影布景,绕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后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虞宁就在凉亭里面,她正和左尘在一起说笑谈天。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一齐大笑起来,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瘦瘦高高的左尘忽然又停下来拿出纸笔大声说:“记下来,好点子!”就在这时候虞宁转脸看见沈福祥和鲁波尴尬地站在这边,她笑着挥手示意,完全没察觉到两个男人脸上那复杂的表情。

    “他比我大好几岁可是比我还要孩子气,他喜欢我就很自然的靠近我,和我一起玩,一起讨论,还和我吵嘴。有时候为一件小事生气,看上去真的生呼呼的。可是我也生气的时候他就赶紧来哄我逗我,他真是个孩子,有颗透明心的大孩子。”虞宁若有所思地捧着茶杯回忆,她慢悠悠地说:“因为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很快接触到什么才是表演。他告诉我自己在复旦大学里是戏剧社的成员,因为瘦所以演过不少女性角色。在执导我演戏方面,比那个……导演更成功。”

    沈福祥低头不语,他慢慢地翻开相册的下一页,里面还是一张剧照,虞宁穿着打着补丁的农家服装,站在窗前望着镜头。她的表情自然而坚毅,似乎有无限的力量要从身体里喷发出来。这是电影《四季歌》的剧照,时间正值1937年春季日寇大举侵华之际。虞宁扮演的农家少女从东北逃难到江南,随着旅途和季节的变迁,她的家人纷纷罹难。最后在江南她鼓励自己的爱人投军报国,送走爱人后虞宁倚在窗前唱起了一首《四季歌》,在那个国家危难之时成为荧幕上中国人不屈精神的写照。就在不知不觉中,虞宁哼起那熟悉的旋律: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旁。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 家园 【求助】难道是我写错了?
    • 家园 题目看错了

      主人公的名字也看错了

    • 家园 内容也看错了,晕

      看成沈祥福了

      这踢足球的啥时候成了“老特务”?

    • 家园 标题看错了,自己面壁去

      晕~~~~

    • 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下

      沈福祥红着眼眶说:“当时我连累了你啊,这几十年来我经常为这个做噩梦。”他强忍着悲伤接着翻过一张张照片,嘴里嘟囔着:“好了,最坏的日子过去了。光复以后,小妹你回到舞台上,又是一位电影皇后呀!”

      小刘忽然想起这些剧照有些是自己有印象的,在小时候看过的老片子中的确有过这些苦难的寡妇、受尽磨难的母亲和孤独的中年女子等形象。这些角色的形象气质都与当初风华绝代的虞美人迥异,却在无形中将深刻的印象印在观众的脑海中,以至于多年后仍然能让观众回忆起影片中的那些真情流露的片段。

      虞宁抽出一张剧照,里面是一个满脸尘埃的农村妇女,她站在堤岸上望着面前的大江,眼中无尽的哀愁似乎汇入了悠悠江水之流到天的尽头。小刘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这是阿婆在《一江水》里面的剧照,我记起来了,主角的丈夫在战乱中离散,她带着孩子们在家乡奉养公婆历尽苦难。抗战胜利后,逃难的人都回来了,可是她的丈夫没有回来,她每天到江边望着江水等着渺无音讯的丈夫。很感人,很感人!”

      “很感人”也是当年观众的一致评价。当时内战已经持续了三年,上海街头四处是乞讨的难民和流浪的乞丐。大华公司也在逆境中变得千疮百孔难以支撑,可是《一江水》首映之后,连政府的机关报都忍不住在满篇的战败消息和政治鼓吹中腾出版面来夸赞:“在电影界今天这样贫弱简陋的条件下而有这样的成就,算是电影业者最高的成就了。”一群群的观众流着眼泪看着荧幕上的虞宁忍受生活的种种磨难,现实中的人忘记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完全感受着女主角的凄楚和心酸。当虞宁站在堤岸上望着江水时,她留下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影院中的观众们却早已泣不成声,其中也包括一群群见惯了沙场血战的军人们。这些随着“保卫大上海”口号涌进城来的军人们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但在此刻他们也想起自己除了是炮灰之外还是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他们也是一个人!家乡的亲人是否也想银幕上的女主角一样在绝望中苦苦期盼呢?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候还能再回到家乡吗?想到这里谁不会肝肠寸断!

      沈福祥坐在一堆国民党将校军官中间看完了这部流行大片,然后穿过一群擦着眼泪的观众走到自己的小汽车前,他的妻子就坐在车里等他。沈福祥说:“告诉你一起看,你偏要在这里干坐两小时!”

      沈太太厉声喝道:“我不愿去看那个狐媚子小妖精!”

      沈福祥匆忙止住她说:“别叫外人看笑话!”

      沈太太还要情绪激动地诉说什么,沈福祥匆匆发动马达,载着妻子的责骂一路开到杨浦码头。他安排妻子上船,船上还有他们的全部财产,连那辆小汽车也一并被装到船上。他向妻子保证过几天随后就乘飞机去台湾,然后目送“复兴3号”轮船鸣笛启航。

      两天后,一身酒气的沈福祥敲开了虞宁的家门。自从那夜仓皇逃离后,他很少来到这里,那一夜的经历让他无颜面对虞宁,可是今天他不能不来。虞宁请他坐下,看着他无言地递过来的一份报纸,头版大新闻是:““复兴3号”轮在金门海域遇风暴沉没,全船乘客全部罹难!”

      沈福祥目光呆滞地说:“小妹,我的老婆和我的身家财产都沉到海底了!”

      虞宁同情地看着他,为他递上一杯茶水说:“人死不可复生,嫂子……”她话没说完,沈福祥却忽然哆嗦了一下,他大笑着站起来疯狂地走来走去,又一头倒在沙发上抱着头哭泣:“这十多年来,我不要脸地往上爬,娶不喜欢的老婆,一路拍着上司的马屁,出生入死地为党国效力……可现在都没有了,家庭、财产都没了,老丈人也死了,官场上没有靠山。现在共产党已经打过江,国家就要亡国了,还有谁记得我为国家流过的血?我付出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回肩上这副上校军衔吗?一个光屁股的上校,什么都没有的中年人!哈哈哈……”

      虞宁迟疑地伸手按住这个落魄男人的头颅,他把头埋在沙发里,伸手紧紧抓住表妹的手说:“你的手这么凉……我的心也是这么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后悔当初退亲的举动,要是没有离开家乡去广州,现在我们安安稳稳地看着孩子们长大该有多好!”

      虞宁轻轻把手抽回来说:“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呀,阿哥。”

      沈福祥猛地抬头带着满脸泪痕说:“小妹!这么多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跟我走吧,青春再也没有了,可至少我们还能有下半生可以一起走啊。”

      虞宁轻轻摇着头说:“谢谢你,阿哥。可是我要等那个人回来。”

      沈福祥气愤地喊道:“你看着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就能风风光光地来娶你是吧?你这个顽固的女人!赤色分子!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一点音讯回来,要是他另外成家了呢?”

      虞宁说:“我会要他亲口向我解释。”

      沈福祥又问:“要是他死了呢?”

      虞宁说:“我就一直等下去……”

      酒醒了,沈福祥也彻底绝望了,他捡起大檐帽转身走出门。他要去机场,那里有最后一班飞往台湾的班机。他的口袋里有两张千金难求的机票,可他只能孤身一人踏上旅途……

      茶早已凉透,沈福祥和虞宁终于从六十年前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中。小刘万分感慨地看着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简直要迫不及待地劝说他们:携手走完最后的人生路吧!不过他还是强忍住自己的唐突,看着沈福祥自己的表态。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慢悠悠地问自己的心上人:“小妹,我又是孤身寡人了。你也是一样啊,你等他一辈子了,我也等你一辈子了,咱们都是没几天日子的老朽了,别再等下去了吧,你说行吗?”

      虞宁看着沈福祥,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万般难以言喻的表情。保姆赶紧走上前说:“阿娘心脏不大好,可勿要激动啊。”虞宁走到桌前按下一台老式磁带收录机的按键,随着沙沙的走带声,悠扬的小提琴渐渐响起——这是《小夜曲》。琴声悠悠,屋里人都默默听着不再做声。一曲终了,虞宁也静静地倒下……

      抢救室外面,医生对着久等的沈福祥、小刘和保姆摇摇头。保姆黯然擦着眼睛,沈福祥则颓然瘫坐在椅子上说:“小妹,是我这老不死的乱说话害了你呀!”小刘忽然想起应该看看阿婆有没有话要留下,他看着悲痛不已的这两位似乎都难以冷静下来,于是径自走进抢救室里的病床边轻声说:“阿婆……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带着氧气面罩的虞宁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提篮桥监狱里面。那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的人员忽然来访请她去见一个即将被枪毙的犯人。那是鲁波,他作为军统潜伏特务被捕再加上以前的汉奸罪自然是必死无疑,他招供后希望能再见虞宁一面说有要事相告。虞宁在劝说下来到提篮桥,鲁波对她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能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去。你等不到左尘了,当年我被沈福祥逼着向军统告密说左尘是共党分子,沈福祥带人在夜晚秘密逮捕了左尘。我劝他说给你留个纸条以免得你担心,他就写了我已离沪四个字。写完后沈福祥就开枪打死他,还把他分尸后投进黄浦江里。第二天我就拿着纸条去找你,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弥留之际的虞宁缓缓睁开眼,对着眼前的小刘说:“《小夜曲》……”小刘无计可施之下,干脆笨拙地用口哨吹起了那熟悉的旋律。虞宁微笑着闭上眼睛,《一江水》中的妇人、《四季歌》中的少女和《渔船上的月光》中的渔家女都如时光倒流般一一在她心头掠过,最后只剩下那个拉着提琴为自己的表演伴奏的年轻人在由远而近地清晰起来——我,终于等到你了……

      (全文完)

    • 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中

      卢沟桥事变之后,全国都处在一种亢奋的激情当中。纵然是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滩,《四季歌》放映散场时还是频频出现观众们拭泪而出的情况。大家聚在影院门口低声唱《四季歌》,然后便爆发出爱国口号的呐喊声。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是平时会横加干涉的军警人员也熟视无睹,甚至会跟着市民一起呐喊起来。而街头的游行和募捐活动也越演越烈,左尘和虞宁频频出现在这些场合。他们用年轻人的热情和奔放鼓舞着身边的群众,大明星爱国救亡运动的新闻也随即传遍大江南北。

      在一次便衣监视游行的时候,沈福祥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把虞宁拉出队伍提醒:“小妹呀,现在街头不少赤色分子也在活动,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会受到牵连的……”

      虞宁毫不犹豫地说:“我爱国无罪,就算抓我坐牢我也要去!”

      沈福祥摇着头说:“光靠喊口号募捐就能救国?你太幼稚了,别被人引入歧途。回到摄影机前,拍些鼓舞人心的影片不是更好么?”

      “小宁,小宁!”左尘一边指挥大家唱爱国歌曲一边呼喊虞宁,虞宁便甩开表哥的手跑回到游行队伍中,剩下沈福祥地站在路边叹气。

      游行结束后天已经擦黑,左尘和虞宁在路边一人吃了一碗阳春面当晚饭。面摊前挤满了吃面的人,没人认出这位满脸灰尘和汗水的姑娘竟然是当红影星。虞宁吃了一小半,然后把碗里的面都拨给左尘。左尘看着她说:“好了好了,你不够了!”

      虞宁说:“我吃饱啦,都给你!”

      左尘端起饭碗来呼噜、呼噜往下塞,害得虞宁在一旁连声说:“别噎着!”

      吃完饭后两人沿着马路往回走,左尘笑着说:“都怪我,害得你只能吃这个当晚饭。”

      虞宁摇摇头坚毅地说:“是我自愿把钱都捐出去的,爱国不分贫富嘛!对了,我爸爸在家里也说他爱国坚定,从不卖日货。我说爸爸当然不卖日货了,绸缎庄里怎么卖日货?嘿嘿……”

      忽然左尘向身后扫了一眼,一个鬼魅般的黑影闪身消失在街边的弄堂里。虞宁说:“怎么了?”

      左尘恨恨地说:“这段时间总有人跟踪我,当局一直害怕人民觉醒。国难当头,他们还不忘内讧!我真恨不得离开这里到前线去,拿着枪和倭寇血战到底。”

      虞宁停下来望着他说:“你真的打算去?”左尘点点头,虞宁一跺脚说:“那我也去!”

      左尘笑道:“你到前线做什么,难道真的扛枪打仗么?”

      虞宁坚定地说:“你去我就去,我跟你到天涯海角去!难道你真要让我像电影里一样望着你的背影唱奴愿做当年小孟姜?”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忽然红了,低着头想自己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不害臊的话?忽然她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虞宁大着胆子也用双臂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爱人,心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左尘低头在她耳边说:“对,小宁。我们一起去,到北方的苏维埃根据地去!”

      虞宁哆嗦了一下,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真是赤色分子啊?”

      左尘轻声笑了笑,虞宁挣脱他的怀抱,两眼紧盯着他的脸说:“你知道我表哥是做什么的,要是被他知道了就坏了!”

      左尘微笑着看着虞宁说:“要是我被特务们抓去了你怎么办?”

      虞宁捂住他的嘴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人这么好,你做的都是对的,所以你不会有事的。要是真有特务要抓你,我表哥也可以救你的,真的!他虽然对别人冷冰冰的,可是对我很好,一定可以帮忙的。”

      左尘嘿嘿一笑说:“别瞎想了,傻瓜,我不会有事的。鲁波也想去红军那里,他和我计划好几次了。”

      虞宁有些吃惊地说:“他也是呀?我真没看出来。”

      左尘笑着说:“其实我俩都不是共产党,所以就算特务们跟踪我也没用。我们觉得中国的希望在红军那边,所以希望去他们中间看看。”

      虞宁默然无语,他俩走了好长时间后,她才低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和你一起走!”

      左尘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去看看,然后回来接你,你觉得怎样?否则你一个女孩子在这乱世出行也不安全。再说要真带你一起走也得事先做好准备,否则你爸妈和你表哥都要一起追过来把你抓回去了。”

      虞宁皱着眉盯住左尘的双眼,她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可不要骗我,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左尘郑重地点点头,他把右手小指伸出来说:“我发誓,来,拉勾。”虞宁也把小指伸出来勾住左尘的小指用力拉了拉说:“拉勾!”

      当清晨的甜梦被急促的炮声打破时,虞宁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起来。这一夜她都被噩梦惊扰,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些天中国军队和日军在上海剑拔弩张对峙数日,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在这期间大华公司也暂时给员工放假。虞宁被父亲严令待在家里不得外出以免“吃枪子”,而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左尘也是几天没露面,让虞宁担心的要命。听着隆隆的炮声,虞老板叠声喊着:“哎呀,还是打起来啦!”

      他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虞太太扯住他问:“你不要命了,要到哪里去呀?”

      虞老板说铺子是身家性命,必须得去看着以免被乱兵抢光,他这么一说虞太太也要去一起守着铺子。虞宁也披衣起来说陪着爸妈一起去,却被勒令待在家里。虞老板让老妈子拿出几条棉被来铺在一楼饭厅的八仙桌上,让虞宁和老妈子柳妈钻到桌下“防弹”。还吩咐女儿说:“不是我和你妈回来的话谁叫门也别开!”

      听着父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虞宁却在屋里紧张地走来走去,她心里盼着左尘能来陪着自己,可是能“安慰”自己的却只有柳妈不间断的念佛声音。终于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来,虞宁惊喜地跑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却是面色苍白的鲁波站在眼前。

      “小宁,小宁……左尘他……”

      虞宁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扶住门框说:“左尘怎么啦?”

      “他跑了……”鲁波递给虞宁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我已离沪。”虞宁看出这是左尘的笔迹,她望着鲁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鲁波叹了口气说:“他是昨夜坐火车离开的,特务要抓他没抓到,半夜把我弄进去审了半天。”他抓着自己的鸭舌帽,声音颤抖得直打哆嗦:“幸、幸亏碰到令兄才把我放出来,我就赶来告诉你一声。”

      虞宁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酸楚中也带着几分情人脱险的释然:“他终于去苏维埃找红军了……”

      鲁波听了这句话嗯啊了几声后,想起几句话来安慰虞宁:“小宁,你别担心。我报纸上说红军都改编成八路军了,国共又合作了,左尘,左尘没事的,没事的啊。”他吭哧地说完后,匆匆告辞而去。只留下虞宁靠在门边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她在心里忽然想起《四季歌》的歌词来:“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沈福祥翻过几张照片,这是葬礼时留下的记录。淞沪会战中日机轰炸野蛮轰炸平民区,守店的虞老板夫妇与伙计们和绸缎庄一同化为灰烬。其中一张照片上,虞宁像是傻了一般跪在棺前祭拜。虞宁叹息一声说:“那时候多亏了阿哥你呀,要不连爸妈都没法入土为安。”沈福祥摇头说道:“一家人,何必再多说这客气话?日本鬼子,兽性的国家,兽性的军队!”

      一直在侧耳倾听的小刘忍不住插话说:“沈老先生,在这之后你就留在沦陷的上海打游击了吧?”

      沈福祥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这个也不叫游击……我是军统的特别行动组组长。那个时候顾不上这颗脑袋了,就是在上海“剪除附逆”——就是对汉奸搞暗杀,这玩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时候不少昔日的同志朋友投敌当了汉奸,咳,结果都是些熟人之间杀来杀去的。”

      虞宁木然望着茶杯逐渐稀薄的热气,神态好像与照片上那个悲哀的自己一模一样。

      上海沦陷后大华公司照常经营,不过《四季歌》之类的作品是再也不能拍摄了。电影院里放映的大多是日本的新闻片与故事片,只有少数经检查、删改后的欧美与中国故事片获准上演,这个时候沦陷区大多拍摄一些远离现实的古装爱情片和家庭片以免惹祸上身,但是很快日本人便勒令大华等公司拍摄宣传美化“大东亚共荣圈”的影片。得知情况后全市哗然,虞宁率先带领一批明星宣布退出公司息影,大华只好在报纸上刊登招聘新演员的海报,但应者寥寥。虞宁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日伪的警告和威胁,但她不为所动就在家里和柳妈相伴度日。沈福祥曾经暗中来访数次苦劝她逃到大后方去,但是虞宁就是一句话:“我在这里等着他。”

      沈福祥无可奈何,只得怅然离去。他的妻子一直安居在陪都重庆,他自己则带着一帮手下在上海出生入死。为了奖励他的工作,政府已经将他提升为少校。不过这时候他走在路上再也不能穿着那身威风八面的“虎皮”军装了,现在日伪人员才是四处横行的当权者。

      这时候的上海电影届除了演员们之外,不少其他电影人也抛弃了老本行。鲁波就是其中之一,曾经是“赤色分子”的他竟然为汪伪特务机关“76号”工作。在拍摄了几部不成功的政治宣传片后,鲁波干脆正式投身特务之中做起了汉奸。在这样的大时代之下,所有人的道路都开始扭曲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福祥的手下不断地被捕死去或是叛变投敌,他的上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终于有一天当他带着几个手下走进苏州河边的一家点心铺接头时,从店里迎面走出的几位顾客中却有昔日的熟人鲁波。

      鲁波隔着同伴忽然喊了一声:“沈先生,好久不见啊!”

      沈福祥闪电般拔枪射击打死了挡在鲁波前面的一个汪伪特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中埋伏了,打完一枪后转身就跑。而他的那些手下则在慌乱中被接连打死好几位,剩下的逃出店来又被街上埋伏的汪伪特务们开枪打倒。只有沈福祥成了漏网之鱼,竟然一路冲到苏州河边,他返身开枪打倒离自己最近的追兵,接着纵身跃入河中。鲁波等人跑到河边对着黑黝黝的河水开枪乱打一气,却始终不见沈福祥浮出水面。

      特务们议论纷纷:“打死他了,水面有血迹”、“这么长时间没浮上来,可能是陷进淤泥里淹死了”,就在他们四处张罗找竹竿捞尸体时,鲁波却望着河对岸若有所思——这里离菩提桥并不是很远。

      到了夜色朦胧之时,虞宁家门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这是当初约好的信号。柳妈连忙打开房门,把浑身湿淋淋散发着恶臭的来客放进屋来。虞宁一见这种情况连忙把灯关掉,然后压低声音说:“阿哥,侬出啥事体了?”

      沈福祥哆哆嗦嗦地说:“中埋伏,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他的手臂中了一枪在肮脏的苏州河水里泡了半天,直到天黑才敢跑到虞宁家里求救。虞宁连忙把父亲留下的衣服拿给表哥换上,又把换下来的湿衣服藏起来。接着让柳妈去烧水给沈福祥洗澡,她自己则找出一卷绷带来为他包扎伤口。正在这时,忽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福祥连忙问:“小妹,有藏的地方吗?”

      虞宁一把拉着沈福祥跑上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屋门,先是打开衣柜,可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根本没法容得下壮硕的沈福祥。于是他自己干脆一下子钻进床底下,然后说:“小妹,我就在这里,生死由命吧!”

      虞宁把绷带也塞进床底下说:“你自己包好伤口啊,我去开门看看是谁。”

      沈福祥听着表妹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去,他把耳朵贴着木地板,胆战心惊地听着楼下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自从几年前通知左尘逃亡的消息之后,这是鲁波首次来访虞宁家里。他的神情与上次的紧张惊惶大不相同,此刻的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头戴讲究的礼帽,手里还拎着一支乌黑锃亮的勃朗宁手枪。鲁波先是板着脸说:“虞小姐,鄙人执行公干还望配合。”又喝令手下的小特务们:“你们看住前后门和窗户,我一个人进去搜查就行!”说完他看着只开了一道门缝的虞宁,虞宁无言地将房门打开放他进来然后将房门“嘭”的一声关好。

      鲁波端着枪把客厅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枪收进怀里说:“这几年过去了,你家里摆设都没换过啊。”

      虞宁强压住心理的紧张,慢条斯理地说:“鲁导,几年不见你倒是大变样子了。”

      鲁波看着地板说:“外面又不下雨,这地板倒是先湿淋淋的了?”

      虞宁不动声色地说:“快到黄梅天了,返潮而已。”

      鲁波指着沙发说:“我能坐吗?”

      虞宁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招呼老妈子:“柳妈,给鲁先生沏茶。”柳妈颤声答应着去厨房里准备了,老太太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哆嗦。

      鲁波笑着说:“小宁你虽然息影几年,演技倒是一点都没丢掉。”

      虞宁回答说:“自然不好把本事都丢掉的,等世道太平了我还是要靠这个吃饭呢。”

      鲁波翘着二郎腿说:“你还在等他?”

      虞宁不说话,只顾望着窗外黑森森的夜。

      鲁波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又强压下去。他干咳几下,然后忽然大声说:“算了,你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一个人呀,就这么闷在家里把大好青春摆给墙壁看!人做事都是要准备退路的,你却一条道走到黑。”

      虞宁不看他,仍旧望着无边的夜说:“这就是我的路。”

      鲁波忽然笑起来说:“开始的时候我幻想去参加革命,去改造世界。后来我梦醒了,所以知道该怎么活了。人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想逆流而上?只有死路一条啊。我与你不同的就是我时刻准备退路,路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条不成就换一条嘛。”

      虞宁问他:“莫非,鲁导夜间来访是为我上课的么?”

      鲁波伸出一根食指摇晃着说:“非也非也,我是来开路的。”

      虞宁大惑不解地说:“开什么路?”

      鲁波故作神秘地说:“开一条退路,想必有人很明白这道理。”忽然他直盯着虞宁说:“小宁,你知道么,从你刚进大华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虞宁一听头皮都发麻,她顿时站起来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要是没其他的事情就请你回去吧。”

      鲁波却一下将虞宁扑倒在沙发上,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说:“我为你们留一条退路,可是我也要得到报酬!”虞宁拼命地挣扎,却被鲁波一把捂住嘴威胁说:“你想让我的手下都冲进来抓住他吗?”

      柳妈端着茶杯走出来,一看这情景把茶杯都摔得粉碎!老太太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拉扯捶打鲁波的后背,喊着:“我家小姐还没出阁呢,你这丧良心的东西!”鲁波猛地把柳妈一搡,柳妈头撞到墙瘫倒在地上。

      沈福祥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听着楼下发生的一切,他浑身颤抖着,泪从眼眶里一路淌下来。时间好像凝固了,沈福祥不知道鲁波是在什么时候扬长而去的,等到许久之后他才慢慢从楼上走下来。楼下一是一片狼藉,衣衫不整的虞宁抱着柳妈木然跪在地板上。

      “小妹……”

      “柳妈死了,我……也死了。”

      沈福祥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他痛苦地瘫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却没有上前安慰虞宁的勇气。大门没有关严,夜风把这里吹得如沉默的绝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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