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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肥熊乱谈――打架论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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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肥熊乱谈――打架论

    “打架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我

    (一)

      《英雄》剧组办的记者招待会上来了恶客,公共场合不关手机不说,提问的口气也恶毒,大意是:你这片子,去掉风景和打架,还剩个啥?

      媒体象狗,见了骨头或屎吠得就凶,且嗅觉灵敏,纵使两者深埋地底,它也有本事给你刨出来。老谋子最近这几年排场做大,深谙训狗之道,纵狗行凶的事也没少干了。问题是媒体这条狗胃口大,养不亲,许多时候六亲不认,回头就把拿着骨头的手咬一口。更有一点:咬定了就不轻易松口――满头高粱花子的小成本,固然可以咬你一口夸张阴暗面取悦洋人,动用解放军XXX部队的大制作呢?一样咬,这次咬的是取悦当局无耻炒作。里外不是人的次数多了,老谋子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所以这次借机发作了一把。

      老谋子从不缺农民式的机智,他小心地从那句话里头剔出“打架”二字,宣布:把武打称为打架,乃是对两岸三地广大武打电影从业人员的极大侮辱。这一手玩儿的稀,很有“你骂俺可以,可要骂俺们村儿,就不能够”的煽动性――尽管老谋子实际上在村子里也是个新户口,除了友情客串兵马俑那次,这一次的《英雄》可以说是他 “打架”电影的处女作。

      好,回头讲正事,这“打架”二字,真是什么严重的侮辱吗?上面那恶客的问题,假如把“打架”二字换回“武打”,老谋子那个挑拨离间之计恐怕就不得发市,可低头想想:武打就真比打架高贵?根正苗红?高出那么一到两个种姓?嘿,我还真不这么认为。打架这东西在我心里,有一块看得见风景的自留地――珍贵着呢。别的不说,武打,那可不就是“假打”?打架不同,那是真家伙。

      人会对什么东西叫真?对自己从事的,了解的东西才叫真――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喜欢,迷恋的东西才叫真。互联网上曾经流传过一篇叫什么“世界上KO率最高的格斗运动:黑市拳”的狗屁文章,编得简直没谱。一帮千古文青侠客梦的看到了,震动了,唏嘘了,遂不辞劳苦地四处转贴――这就犯了我的忌讳,让我很不爽――基本上就跟文青看见初中生拿了自个儿的老段子满世界去泡妞那样不爽,所以特地牺牲若干午休时间敲了一万多字节,把那篇东西丢翻在泥塘里,还用后腿(韩老师语)往上扒拉了些脏东西。

      然而破坏过后没有建设,总是不美。架,不是这样打滴,可究竟该怎么打?这篇就从理论高度和技术细节上来谈谈打架的真面目。

      在开侃之前,需要严格定义:我这里扯的“打架”,不动铁器,所以片刀管叉自行车链条一律禁用,至于从兵工厂里开出土坦克来就更加不允许了――这里的打架,指的乃是男人之间的徒手格斗。我也知道,一加这个限制“男人间”,立马有会女士跳出来骂我“沙猪”――倒不是什么生物学上的新品种,“男性沙文主义的猪”的昵称是也。可你不能不承认,打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就是一老爷们之间的事。据不完全统计,其男性私密程度,大概位于刮胡子和挤暗疮之间。再说了,女人打架的具体事宜,咱实在是不大了解,露怯的机会还是谢绝为妙。

      我提出,两个因素左右一场打架的最终形态:目的和规则。而多数情况下,规则又常常是由目的决定或者说是为目的服务的――这个恐怕说得比较形而上,不怕:咱们举例子。

      比方说小男孩们上房揭瓦或是集体开打,现代生理学心理学上早有那么一个解释,叫做“皮肤饥饿”:在那个环境和年龄,他们实际上需要也享受这一类的肢体冲突――这就是目的。可享受归享受,过于剧烈的疼痛还是不愿领教的,又不是玩SM,所以打到酣处,常会有人托地跳出圈子,头上见汗,急赤白脸地吆喝:“男子汉大丈夫不打下阴!”――这就是规则。这规则,可以说是双方在共同目的下达成的某种默契。再比方说有那么两位,钻进一个绳圈里头,大家戴上手套互抡。其目的很简单:是要广大观众――绳圈边上的或是荧屏前头的,从褡裢里头掏出白花花的银子来帮个钱场。终场铃声一响,这两位吐掉牙套,热烈拥抱,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要去消费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银子的。假如里头一位吐掉牙套,抱住另一位的耳朵不屈不挠地啃了起来,就显然违背了规则,也会危害到目的,当然观众们也许会觉得物超所值,不过这不在咱们讨论的范围。

      那么,打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鸡为什么要……打架?

      喻于利?喻于义?

      坦荡荡?常戚戚?

      为了理念、信仰?为了活命?或者为了交配权?

      是施施然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为中华之崛起而打架!”还是脸上肌肉抽动着说:“输了的就拜这小尼姑为师!”

      是不是也有一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

      如果为了女人而打架,则现实主义中是否也就兑上了几钱浪漫元素在里头?

      答案是……全部。嗨,不是我取巧,想想吧:人是多么复杂一种动物,人类的心理和行为当然也千奇百怪。打架的目的,现实浪漫,虚虚实实,决难简单解释清楚。

      有现实到让人汗不敢出的――俗称一架定生死。看官们脑子里是否已经想到了古罗马的光荣?我却偏不举这个例子:首先,那多半属于持械格斗,不在咱们讨论范畴;其次,角斗的死亡率并不若大家想象中高:许多僵持的比赛以平局收场,受伤的角斗士可以用手势示意比赛终止,骁勇的伤者和败者也往往被观众放生……实际上,新的历史研究表明:角斗士比赛死亡率大约在百分之二十左右――这也进一步反证了所谓“死亡率极高”的黑市拳是怎样一个可悲的笑话。这里要说的是部电影,因为没有作为大片引进过,所以也没有正式中文译名,不妨粗糙点,直译作《精神胜利》(Triumph of the Spirit),不,这不是阿Q同志的自传电影,也不是德国毒藤花帮希特勒拍的宣传片,实际上,这片子系史实改编,讲的是二战期间关押在纳粹集中营里的一个犹太裔拳击手的故事。由Willem Defoe这位一脸沧桑的同志担纲――对,就是前些年跟《英国病人》里头被切了俩大拇指总是一脸于思那位,去年大片《蜘蛛人》里头戴着绿帽子踩喷气滑板满世界转悠那位也是他。话说这个不幸的人入了魔窟,还不得一个痛快死,被迫长年与其它囚犯打拳赛以供看守取乐。比赛规则倒是大体参考和平年代的拳击,所不同者:失败者直接送进毒气室。这哥们儿数年间身经百战,也不知道熬过了多少生死一线,多少不眠之夜,多少人性的绝望挣扎,硬是挺到了战争结束,逃出生天。这样压力下的打架,光是想想也会让人嘴里发苦,恨不得当场胃溃疡就犯了,你要遵守规则吧,对手却可能使黑招,你一输,那就送去淋浴,唯一区别:龙头里出来的不是水,是齐克隆B。你要先下黑手为强呢?说不定纳粹看守里头有一正义感用得不是地方的,觉得你违背体育精神,掏出盒子炮赏你一颗花生米。所以每一场,无不如履薄冰,具体是怎么打下来的,事后问那犹太哥们本人,恐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也有浪漫到近乎搞笑的――比如欧洲中世纪的骑士道:一帮顶盔贯甲刀枪鲜明的大老爷们儿,选个理论上决计不可能拿来做老婆的女士仔细崇拜着,小心供奉着,天天念叨着。尽管手都没拉过一回,可为了替这女士“增加荣光”,骑士们不惜四处寻衅,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动手。提枪上马一个对冲决了高下,意气风发的赢家会把臊眉搭眼的输家遣去梦情儿那里代为转达自己的满腔爱意。关于这个,赛万提斯老儿在书里有极为生动的描写,虽然那位愁容骑士演来不免过火,但历史上还真就有这样的糙事儿。或说,这个比较遥远,且是持械的,咱就举个近的:众所周知,咱们国家有一个时期,学校关门,治安松懈,许多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愣头青三五成群,游逛在城市里,划分势力范围,就差抬起腿来撒尿圈地了。这样的两帮人一见面,则有人瞪眼挑衅曰:“你丫干嘛照我?”固定答案自然是:“你丫不照我怎么知道我照你?”这比老钱描述的“侬是畜牲,畜牲是侬”之类语法练习可要简洁得多,交换了上述一个回合之后,就可以挥拳头上了。其实说起来,倒也很有武都头“老子生平专打天下硬汉”的意思,够浪漫。可惜这样的阶段很短暂――很快有人捡起了第一块板砖,打斗迅速进化到石器时代,而后历冷兵器时代,最终跑步进入铅与火的现代社会,而小马哥毕竟不是人人胜任的,浪漫气氛遂一扫而光。

    (二)

      再说这个打架规则:大致可以分成自行发展出来的,或者特殊环境逼出来的。

      自行发展出来的打架规则,最古的不外两项:摔跤和拳击。往混沌初开的时候看:五千年前尼罗河边的壁画上就有类似摔角的画面。三千年前古希腊哥们儿光腚办奥运的时候,初始八大比赛项目,里头打架的占了俩:一个摔跤――实际上1896年首届现代奥运上的古典式摔跤,字面直译过来就是希腊-罗马式摔跤(Greco-Roman Wrestling)。另一个唤做Pancratium――据史料记载是种拳打脚踢使拌子的混合技术:既然我们中国人可以就地挖出蹴鞠捶丸去认领现代足球和高尔夫的发明权,则希腊兄弟认为这种手上缠牛皮带子的格斗项目是拳击的始祖也是无可厚非的。转到东半球,七百多年前尘土飞扬的中亚草原上,那达慕大会上男子三项除了骑马射箭,重头戏就是摔角。而咱们文明古国这“角抵之戏”的历史也绝短不了。隔壁东洋鬼子传说里,他们岛国的命运更是当酋长的一扑定江山的结果。

      这些自然发展成形的格斗技术,是在地球表面所有有人居住之处,在一个可比的时间段里,相继独立地发展起来的,而且大同小异程度极高。这个其实很好理解,只要是人,不外乎俩拳头俩腿,到底该如何使用,几千年下来,任你和平主义如一灯,或是悟性低下如郭靖,也该琢磨透了。这就好比性交体位,印度性经也好,秘戏图考也罢,起上各种香艳的葛名字,实际上就那三招半。真要在理论上有突破性进展,恐怕要等人进化出第三只手或是别的什么器官来方有可能。

      特殊环境逼出来的相对要特别一些。比如说幕府上有政策,不准琉球居民拥有武器,连把菜刀都要公用,老百姓们下有对策,引进国外经验,鼓捣出了空手道。而当初被当作行货贩卖的黑奴,因为双手被缚,就发展出了腾空巨多,脚法华丽的“卡布埃拉”。不过下场不同:空手道根子正,且意在当凶器用,这些年下来,去芜存精,发展得欣欣向荣;而“卡布埃拉”,因为是戴着镣铐跳舞,局限很大,时至今日已经演化成为类似庆典舞蹈的东西。

      但是,提醒一下,不要忘了我前面提到的大前提:打架的目的决定打架的手段和规则,而打架的目的五花八门,不能尽言。比如同样一个摔跤,目的不同,手段规则就大相径庭――就以我现在寄居的资本主义米国为例:

      四年一次,就会有这么一帮人聚集在几个鸟不生蛋或者要生也是难产的地方:种族肤色年龄各异,三教九流都有。大家钻进当地大学的体育馆,把五花八门的行头扒了,露出一色可笑的紧身连短裤背心,不少人还戴着样子愚蠢的护耳――掀起护耳看时,耳朵基本上呈软塌塌的菜花形。其后几天里,这帮人在垫子上猫腰相互打量,伸出手爪拍打对方的肩膀和耳朵(菜花就是这样炼成的),扭作一团翻来滚去,汗臭熏人,疼的咝咝倒吸凉气……做这一切的时候,眼神虔诚带点癫狂。几天过去,尘埃散尽,这帮人中的许多人收拾收拾,一瘸一拐溶进人流,再回他们的三百六十行中去,剩下几位,就是美国奥运摔跤代表队。

      又有那么另一帮人,大半年都在全国巡回,一如当年马戏团下乡。打扮则比较自由化:有秃到发亮的,可也有不少留着油腻腻的长头发,内中有几个还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不少人光着脊梁,露出一身类固醇催出来的横肉。上得擂台,则从地上捡起早就备好的话筒长篇大论――据说老美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在公众场合的讲话,这帮朋友显然练过,公然不惧。到真正动手开练时,拳头高举轻落,且把擂台地面跺得山响,制造音效。打到性起,还会按剧本要求爬上台柱或是边绳作出种种雄鹰展翅的豪迈姿势,然后啊呀我要飞跃,大肘子直飞地上奄奄一息的对手的面门,当然暗中瞄准的受力点实际上是那倒霉蛋脑袋侧面几寸的地面――地板很有弹性,且敲打起来动静极大。

      是的,一个摔跤,打奥运和搞娱乐,区别就有这么大。所以就有人提出这个尖锐问题来,这么多格斗流派,最古老的,最基础的,最实用的,最……真正动手开练,究竟哪个最管用?这还算是问得比较技巧的,其实司马昭之心,小屁孩都知道:“到底谁打架最厉害?”实际上,这类问题咱们从小起就没断过,典型句式:老虎厉害还是狮子厉害?

      罗马的光荣是找不回来了,今天别说把狮子老虎往一块儿凑了,你穿个裘皮大衣上街,都要防着心地善良的动物保护分子兜头淋你一身油漆,你要不服换身太阳旗试试,劈脸就是屎尿伺候……嘿,跑题了,可虽然狮子老虎不行,人倒还可以。为什么?一个字:钱。现在过日子不靠神仙皇帝,要靠我们自己,可自己要是没钱,就靠不大住。狮子老虎现在有了权益保障,可它们不会兑外币,高级动物高就高在这里。所以说,只要有足够观众对不同打架技术的对诀感兴趣,且愿意掏腰包,自有能人来操办。

      办这个又有个关键――猜对了,还是这个规则问题。就跟当初咱们散打王挑泰拳手似的:让不让用肘,准不准起膝,抱摔限不限时……得一条条地死抠,其勾心斗角程度,实在不下于韦小宝同志和费要多罗勘定中俄边界――这个可是有前车之鉴的:伟大如拳王阿里,当年也遭过毒手――不,准确地说应该说是“毒脚”。

      话说拳王签了合同,去日本打一场特殊比赛,对手是当时日本摔角界的天王巨星。日本人的学习消化能力你还真是不服不行――自打从西方引进了职业摔角之后,搞得象模象样,那时候职业摔角运动在日本已经深入人心,而挑战阿里这位摔角手更是全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超级明星,所以这场比赛的影响力完全是关东大地震的等级。

      说到这里你不得不敬重阿里。他当初因为信仰关系拒绝去越南打仗,政府脸上挂不住,软硬手段齐出:一方面暗示只要你低头一定给你安排国内军职,不必飘洋过海当炮灰,另一方面则威胁你若不识抬举,金腰带没收不说,还要请你吃牢饭。并且官司期间,叫你一场比赛也打不成,一个大子儿也甭想挣。换了一般人怕是早糠了,可阿里为人很有脾气,软硬不吃,之后六年里,冒蹲大狱的风险,把官司一路打到了最高法院去。最后不但赢了,还在自己竞技黄金时代已过的情况下,硬是上擂台用拳头夺回了金腰带。而这次去日本对摔角手的比赛,行内人士都觉得这简直是丢拳击运动的脸,他老兄却同意的爽快――无他,日本人出价非常慷慨。他当年为了一个理念,自动放弃作为一台印钞机的权利,可是遇上自己觉得该赚的钱,才不顾及世俗的看法,我想,这完全可以被称作“君子爱财”了吧。

      哦,又扯远了,言归正传。这场发生在1976年的比赛,让观众见识了格斗项目历史上最为古怪无聊的十五个回合:日本摔跤手显然是有备而来,锣声乍响就往地上一倒,仰面朝天,跟刚学了“亢龙有悔”的郭二傻子似的,反复使一招“兔子蹬鹰”,往拳王的下三路乱踢。这招一出,你阿里蝴蝶一样游走也好,蜜蜂一样叮咬也罢,拿他这种乌龟战术一点办法也没有。十五个回合下来,日本人的整个脊梁在地上擦得红通通,而拳王膝盖一带也有不少大脚印子,关键是――谁也没真占到什么便宜,裁判结果出来――平局!日本媒体脸皮比较厚,在“机智”,“战术巧妙”上大吹大擂,就差把宫本武藏当初严流岛故意迟到那档子臭事儿拿来比较了。美国这边就比较刻薄,当场就有冷笑出声的。想来阿里和那位摔跤手背地里老脸上不免也红潮汹涌过一阵,不过各自摸摸胀鼓鼓的腰包,当可心安。唯一的输家大概就是为了看惊世大格斗而掏钱的。

      是的,规则上不动脑子,不同流派之间的所谓打架,就那样驴唇不对马嘴,就有那么难看。

    (三)

      至今为止,在制订这种不同技术流派打架规则上,比较成功,或者说曾经成功过的,当推UFC(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国内有没有转过我不太清楚,按字面可以译作“极限打斗锦标赛”。

      我九十年代刚到美国时候,一帮同事老美一到周末,心急火燎就要往家赶。我心下诧异,问尔等急什么,就见这帮家伙激动得毛脸红通通,都说要早点回去收拾场地呼朋引类看UFC,争分夺秒之余还总不忘跟我鼓吹几句:这玩艺真好看,拳击摔角都比不了,那可是真打!

      我意志薄弱,受了引诱,就注意起这个UFC起来。发现这就是一种在八角形铁网圈着的场地里的打架,没有技术规定,不分体重级别,不设时间限制――我得承认,当时知道了这些让我挺激动:这听起来可很接近打架的真实形态了!后来听说,规则其实还是有几条的:不准咬,不准抠眼,还有一条比较新鲜:不准Fish hooking,也就是说,不准把手指勾进对手的嘴里使劲扯。这一条我认为原本是不必要的――如果没有前头“不准咬”那一条的话,笑。虽然这些繁文缛节让我小有挫折,但总体来说,还是很让人期待的。所以此后几年,花钱或是不花钱地,看了大量UFC的比赛。

      这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见识所谓的巴西柔术(Brazilian Jujitsu)。

      第一次看整届的UFC比赛,眼花缭乱:打拳击的,玩摔跤的,耍空手道的,练泰拳的,还有不知什么门派,反正一身横肉目露凶光的。大家成双作对钻进铁网里头亲近,赛制是不能犯错误的单败淘汰制,好不刺激!开打后的真实情况与好莱坞大片或是奥运赛台大不一样,说实话有些类似于泼皮无赖赌钱起了争执大打出手――管你专业也好,准专业也罢,很少有人能顺利完成一个标准技术动作的。冲突一起,大家很快亲热地抱作一团滚倒在地。运气好点压在上面那位就抡起老拳表演武松打虎,常常是流血五步的局面。

      但有一个例外,是个搞古典摔跤的,此人是一米九几,百多公斤一条大汉,留着两撇色情片小胡子,摔跤鞋带子绑的一丝不苟,解说介绍外号“野兽”。就见他逮住一个打泰拳的,连续两记教科书式的过桥摔――看的我目瞪口呆:绝对是Street Fighter2 Turbo版里头俄国佬的作派。如果不是摔跤垫子铺地,打泰拳那位怕是要当场落个生活不能自理。

      这野兽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极为枪眼。对手抵抗轻微,或者至少看起来被打得抵抗轻微。决赛时他昂然进场,一付胜券在握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场子里起了一阵小骚动,一支奇怪的队伍向铁网靠近。这是一群穿着柔道服的南美人,排成单行,后面的人把手搭在前面的人肩膀上,都把脑袋都埋得低低地不看路,让人想起那张瞎子带路的法国油画,又或者是射雕里头坏了招子的鬼门龙王千手人屠一干人,总之是透着诡异。这队伍里头一人越众而出上了擂台,宽大的柔道服松松垮垮挂在瘦长的身架上,弓腰含背,倒是一张轮廓分明的拉丁帅哥脸,可惜长了两条倒吊眉毛,且脸色不好,看起来一副病容。跟野兽并排往那里一站,即便再没经验的眼睛,五十磅的体重差异总是看得出来的。我心中暗叹,正不知这痨病鬼会死得如何惨不堪言。

      比赛开始了,两边象征性地站着比划了几下,就双双滚到了地上――看起来似乎还是那位晦气脸师傅主动仰面倒下去的。野兽是摔跤垫子上滚大的,当然如鱼得水,只见他叉开双腿撑住地面防止对方挣扎滚动,一手按定目标,另一手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就砸……大家都闭了眼不忍看。可待到睁开眼时,下头那位的脑袋却并没有如预想的变成烂西瓜,只见他两条瘦腿紧紧环住野兽的上半截躯干和按住自己的那条粗胳膊,双脚在野兽肩背后方死死互扣,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了白;而两只手则是一刻不停,在防止对方卡自己喉咙和抵挡对方的拳头击打的同时,伺机用柔道关节技进攻对方按住自己的手。总之,这南美人就象一只张开触角的章鱼,死死地贴在了摔跤手肚子下面。

      初看野兽牢牢掌握着主动权,稳占上风,但实际上,双方在垫子上的任何移动,都是由野兽低着头,拖着对手全身的体重完成的,体力消耗极巨。而挥舞的老拳因为隔着对方的一条腿,又加上南美人不断在地上滚动躲闪,几乎完全伤害不到对手。虽然膂力和体重上的巨大差异使得南美人也无法反守为攻,但他只需要相对省力地仰躺着,扣紧双腿见招拆招就行了。大家渐渐都有点明白过来,野兽是在打一场不可能获胜的仗。

      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僵持扭打中耗过去了,大家已经可以感觉到野兽树干般的腿不若先前稳固了,打出的拳也渐渐无力……就在一瞬间,南美人动了起来,他利用对手的松懈和疲劳,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一个连肩箍颈,勒住了野兽公牛一般的脖子。野兽猛然惊觉,拼命挣扎,南美人全然不顾,只是慢慢收紧套子,然后,仿佛蟒蛇缠住猎物时候那种致命的颤抖……野兽拖着对手继续蹒跚挪动了几下,然后在被勒昏之前用仅余的一点意识拍地认输了。

      我目瞪口呆,就此永远记住了这个病夫的名字:Royce Gracie,还有这一流派:巴西柔术。这种可能是日本移民最先介绍过去的技术在南美产生的恶魔变种。众所周知,柔道技术由两大组成部分:投技与寝技。巴西柔术可以说是把寝技中的窒息技与关节技分支发展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是非常符合实战的考量:虽然这一派上台也穿柔道服,可他们心里非常明白,遇上打光膀子甚至抹了油的对手,投技是先就废了一大半的――真正决定命运的技术在地上。而那些以击打作为主要进攻手段的技术流派,猝然遇上针对性极强的巴西柔术时,基本上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后来知道,UFC比赛,实际上是由巴西柔术――具体来说就是其中具统治性地位的Gracie家族,一手策划的。其制订的规则:特别是抱摔无时限以及铺在地上的软垫,无一不是为自家招数量身定做。至于有备而来举办比赛,挑战天下流派,最终为的是在北美推广他们的生意。事实上,他们也成功了:93年第一届UFC以降,培养出一大帮死忠的观众和追随者,Gracie家族在北美大设道场,弟子中不乏极具影响力的社会名人。商业成功之外,电视曝光使得这项运动对所谓无抱摔限制(no hold barred)格斗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大量所谓异种格斗技比赛的参加者中,巴西柔术或类似技艺的训练者往往占压倒多数,而只要比赛规则允许搂抱窒息,任何参加者都要有对付巴西柔术的准备。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尽管背后有这样的利益驱动,UFC,特别是早期的几届,完全可以说是公众能见到的最接近打架真相的比赛了。事实上,UFC单败淘汰,不分体重级别,无时间限制的比赛是如此残酷激烈,造成了许多“惨胜”――选手虽然赢得比赛,却因自己也受伤而无法继续,以至于屡次出现主办者安排的递补选手以生力军姿态出场取胜甚至抱走冠军的事情。

      然而,此后的发展大概也是Gracie家族始料未及的。首先,各路人马在最初的大败亏输之后,纷纷研究起对付巴西柔术的办法,这东西其实并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心法秘诀,实际上也就是柔道和自由式摔跤的一些实战使用,何况巴西柔术学校如雨后春笋,弟子人数剧增,身体条件占优的后学“以彼之道还治其人”的情况也越来越多。相应的,UFC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僵持比赛,冗长沉闷,许多比赛结果要由裁判来裁决,于是有了“多数裁决获胜”甚至平局,很欺骗大家的感情。而随着比赛影响的增长,吸引来不少真正的大鱼,到了后来就出现了仔细研习过巴西柔术的前奥运重量级摔跤选手连续垄断多届冠军的情况。

      与此同时,比赛的激烈程度和血腥场面也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与反感,有政客在各个州积极活动立法禁止这种比赛,一时间人人喊打。97年起,UFC比赛为了生存不得不作出重大改制,单败淘汰争冠的形式基本消失,演变成每晚预先定对手的若干独立比赛,更重要的是按体重分级和限时回合制的出现,UFC渐渐向主流格斗运动靠拢,与真实的打架世界渐行渐远了。

    (四)

      看官可能已经开始不耐烦,说了那么多,还是没有说清楚:这个架,千头万绪,究竟到了生死关头该怎么打?狮子老虎究竟谁比较管用?不要一味回避矛盾,你倒是给个确实的说法呀?

      这里要讲一下政治:我对打架认识的发展,不是简单直线地,而呈螺旋形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趋势……不许笑,再借咱中国法制建设先行者韩非子同志的说法,这打架么,也是“上古竞于道德,中世竞于计谋,当今竞于气力”。

      大家开裆裤时节,体力和打架技术虽有差异,但不大,所以“态度决定一切”。狼狈跳出圈子,扯着嗓子喊出诸如大丈夫不打下阴或是老娘们才用指甲之类口号,其实基本上与认输无异――你遵守规则可别人不吃这套,下场不惨的几希!回头看看,颇有宋襄公式的悲壮。是为竞于道德――不过与原意相反:不讲道德的胜。

      后来青春痘岁月,开始广泛接触文艺作品中的暴力了――比如说,电台开始放山东台的《水浒》或是东洋的《姿三四郎》,遂有了拧着腕子酒不醉人人自醉地瞎比画醉拳的,也有了不顾塌塌米和沥青地的差异在建筑空地操练柔道滚破了裤子回家挨揍的。揸开五指演练降龙十八掌的,那叫做食古不化,看过《加里森敢死队》的就懂得借用国外先进研究成果――用掌缘劈,更有牛的,不知从那里搞到军队的格斗手册,懂得使用掌底跟手腕相接那地方。科学技术就是战斗力,一点不假,这比的就是计谋。

      再后来就有通过非正常渠道看了李小龙的,主要成果是都学会了摆姿势时候把灵活的那只手放在前手,还有就是拿手在别人脸前一晃然后冲别人膝盖猛踹一脚。相关成果是眼光闪烁且老爱用大拇指蹭鼻子侧面。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副作用:李小龙那一路奇快如野猫的身法不是人人做得到,可凄厉如阉鸡的叫声可都学了个十足十――其实李本人也承认,那绝对是电影效果,他本人真打架时候是不那么叫的――丢不起那个脸。这派算是在野的,

      也有真正去学散打摔跤甚至空手跆拳诸道的,添置一套白大褂,兼用先进理论武装自己――可能的副作用是添了个有事没事对着空气鞠躬的毛病。这一路因为是学院派,学迂了的不少,症状是开打之前要先拉韧带,还有就是操练了几脚边踹就觉得自个儿是下任候补散打王。这帮人在与体格经验占优的市井流氓对练中常常是屈居第二,让野路子竞于力气的游击队大为高兴。

      出了国,发现对格斗类体育项目的转播比起国内来并不如何丰富――除了要额外掏钱的pay-per-view,就是在ESPN频道的一些家庭主妇时间段杀时间,黄金时段放的如火如荼的倒是也有――就是那个职业摔角。最大的收获就是上面提到的UFC了,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国内学院派被草根派打得满地找牙的现象:任你拳头骨节练得齐平,连环旋风腿打得美轮美奂,可一对一遇上有决心的对手低头抱腿,想单纯用拳脚肘膝的击打技术阻止对方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错,李小龙最后的打架哲学已经简化到了“一招”:用久经锻炼的前手手指突刺攻击对手的眼睛和喉节。这确是很符合不少武侠爱好者或是文青们对于“大巧不工”,“绚丽归于平淡”,和“无招胜有招”的理解的,只是有一个操作上的问题:当体重占优的对手把头一低,俯身冲你下盘过来的时候,你如何攻击他的眼睛或者喉结呢?而一旦不可避免地滚到地上,遇上对手操练精熟的地板技巧,你这无招不但胜不了有招,多半还要大大不妙。

      如果说,以战后大山倍达的极真流为代表的“全接触”空手道把近代空手道从那种拳头碰到目标前一寸硬生生收住的无聊道路上扭转过来,那么随着90年代以降巴西柔术的兴旺,“不限抱摔”替长久以来击打技术一枝独秀的近代打架重新开启了尘封已久的那一维。

      转了一大圈,我们终于渐渐接近了真相――否则怎么会说是螺旋上升呢?笑。聪明如你想必也已经想到,虽然滚到地上不可避免,但攻敌要害这一点并没有随着空间维度的改变而改变。实际上,我们小学时候魏巍同志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已经给过我们最明白不过的答案――松骨峰上,子弹打完,手榴弹甩尽,刺刀拼弯,此时此地,嘴里叼着对手的肉,手指插进眼眶里――这就是打架的真面目!

      牙齿可说是身体各器官中天赋材质最坚硬的武器,以硬击软,用对了的话基本上无坚不摧;而虽说翻开眼皮露出的只是眼球的一小部分,大半个球还在脑袋里头,抠大不易,然而打斗中无论站着躺着,只要戳中一下就有扭转战局之奇效;至于男人的那话儿,基本上就跟日本人当初说的“俄国军舰停泊港内,吸引我海军前去攻击……”是一个道理,已故姓王的把闻讯赶去的日本鱼雷艇比作穿皮衣拿鞭子的职业色情工作者,很不严肃,但是性命相扑之时对这一点的认识就再严肃不过了……

      单纯依靠体力技巧而想在打架中常胜不败,痴人说梦而已。先天的如蒙童般趋利避害,不作道德评判,不受规条限制的心,再加上后天对人体解剖的认识,有针对性的训炼――是为一对一打架的取胜之道。

      喘口长气,简单吗?说白了是真简单。可你看看金庸十五篇,洋洋百万言,有面目的会家子算起来怕是要上千,里头真正会打架的――丽春院时代的韦小宝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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