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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隐去的夹竹桃 (更新至第三章) -- 惜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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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隐去的夹竹桃 (更新至第三章)

    从前有个双溪镇,两条溪流从这里穿过-----一条南溪,一条北溪,视野内不交错,不相汇,就这么日夜相伴长流,中间夹着双溪镇青瓦白墙参差人家。

    春天的时候,西侧木楼底的花儿都开了,深红浅红的夹竹桃团团拥在深碧色水面上,照出渺渺的花影,如朝云,如烟幕,重叠缠绕消散在水道尽头。

    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双溪镇上有两个少年,男孩儿长大去了城里,女孩儿随后也离开。人们不相知的日子里,岁月一直静好,新伤结痂又脱落,故事不断被尘埋。 然而很多年前的一天,他卷起行李回到北溪,一意孤行地找那女孩儿,这些在今天看来,都在泛黄的照片里。

    那天周凯照常在办公室里选图片。他在一家才起步的文艺杂志做编辑,之前在政府部门供过职,辞职后当过画商,现在又对杂志一腔热忱,暂时落在这里。本期介绍新锐的海外华人艺术家,记者们发回了几十张照片,有艺术家,艺术家的家,艺术家的女朋友,艺术家的猫,艺术家…..翻到第三十二张,跳出来一张油画图片,周凯盯着看了又看,觉得画上女人的面孔特别像阿珍,只是发色是火焰红的。由于杂志才起步,也不在国外发行,记者们不顾及版权从别处剪切图片,所以油画的来源没法摸清楚,就失去了女模特的线索。唯一能查到的是,这幅画出产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在最近一次拍卖会上卖出了好价钱。

    周凯向椅背一靠,长叹一口气,眼前闪着象牙白的红发裸女。自己出来那是哪一年啊,她才放下她的羊角辫。岸上的芦花还在飘呢,清冷的河面晨雾没散开,她的脸冻得发白透明,太阳出来了,她问阿凯哥哥,你回来么,嘴唇发着抖,胳膊,脖子,额头。。半个身子浸在阳光里,不要看她的眼睛。她说阿凯哥哥,你带我走吧。黄的芦苇白得芒花模糊成一片,不要看她的眼睛,阿凯哥哥,她说阿凯,再为我打一个水漂吧。

    周凯对她说,十年后你还在这里,我回来找你。是那年,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在一个清早离开家。他没胆子跟他们说,但是他要走。掐指一算,正好十年了啊。

    这天晚上,阿凯梦见了夹竹桃。

    如此阿凯又一次辞职,工作不要了,房子出租,拖一个行李箱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几年,邻村墙壁和电线杆上卢珍的寻人启事已经被雨打风吹去,辨不清容貌,在双溪人心头,大概也是一片模糊。

    爸妈和阿婆阿妈阿姨聚拢在屋子里开茶话会, 周凯一个人走到石桥上,踱来踱去,忐忑了一会儿终于向西边望去----啊,又来了,一片枯木栏杆。他闭眼转身,背靠石柱,开始怀疑那里其实从来就是一片栏杆。那么那一团团深红浅红,是什么时候附着在青黑的画面上,浑然一体无法脱落,伴着笑靥一次又一次呈现眼前?甚至人淡出视野,笑容不再能牵动心怀,花却依然如朝云,如烟幕,仿佛从来不曾凋谢,总在那里。

    他感觉又一次被梦玩弄了,截住一个行人,抬起整条胳膊往西指,很大声地嚷:“那里有花么?”

    行人顺着往西看,又从头到脚看看他,咕哝了一声走掉了。

    但阿珍肯定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就在这儿长大,笑过哭过的一个人,怎么至于谁都不记得了呢?

    “卢珍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我也只是。。听说。”安莹和他并肩走在青石道上,手臂不时撞在一起。

    “好像你走后不久她也走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

    “也没什么的,跟了个外国人跑了,好像男的大她三十多岁,当她爸爸都嫌大。”

    周凯抬起头轻叹一口气说: ”也不一定不是爱情。”

    “她会英格力史么, 两个人就穷比划吧。”

    “这个世界上废话太多了, 情人之间就图个温暖和依靠,当然废话也是维持温暖的方式,不过会有别的方式的。你喜欢什么方式?”

    黄莹歪头看着他,咯咯一阵笑。

    周凯像得到了鼓励,继续说:“我老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女孩,你喜欢直截了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也是个文艺青年?不会吧。说吧,你喜欢写信,喜欢才子,喜欢才子给你写信?也穿碎格子裙,帆布鞋,海魂衫么? 看外国电影,大家都看的你偏不看,你看上的没人捧,你说孤独,结果大家来捧了,你就不看了?你把外国那些摇滚乐队都搞清楚了,以为切.格瓦拉是摇滚明星? 哦,你们会随时随地为某些设想出来的场景感动得流眼泪, 如果我现在拉着你的手,最好还背着一把破吉他, 一步步迈入夕阳,说,我们一起走到天尽头, 你会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吧?”

    黄莹越听越没劲, 打住他说: “我搞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方式不方式, 什么方式我都能迁就, 只要男人够本事。”

    一句话说得周凯矮了半截,黄莹也感觉到旁边这个人忽然压抑了。他们荡到黄莹家门口,一路无话,临了黄莹补偿性地说了一句:“邻镇五金店王老板的女儿王淑芬和卢珍是同学,现在放假在家。别跟人说我知道。”

    (未完待续)

    关键词(Tags): #理想#追求#逃逸#印象派#偏离爱情元宝推荐:铁手,
    • 家园 【原创】隐去的夹竹桃 第三章

      “如果你再见到她,不要问她手腕上的伤疤怎么回事。”压抑的人悲痛会爆发,疯狂的人悲痛时是压抑的。她从来没那么安静过,其实是,发不出声音。人忽然像丢了魂,颤颤巍巍,走路要两个人架着,手里握着手机,马上就跌在地上摔成两半,逼她说话,好不容易吐两个字,气若游丝。偶尔离开一会儿,回来看见她摊在椅子里,脸上泪痕肆恣。拉她去天台吹风,看田野,提防她不要趁机跳下去。她对周围任何事情毫无知觉,人已经成了一株植物。

      植物的状态中,她只说过一句话,“我被他废了。”

      “她爱上了一个学画画的,其实这是个简单的始乱终弃的故事,被她理解得很复杂。她是我见过最傻的。”

      “她是最傻的…” 周凯反复念着这句话。记忆里她从来都是孤单一人,小小的,轻盈的,默默无声的。她栖在树上,没在繁密的枝叶间;像猫一样躺在废弃的花园里;那天夜里下雨,经过一盏路灯,灯下有摊积水,雨点击在水面上射出万束金箭,她呆呆地看了好久,脸上浮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笑容。那时候她还是自己的跟屁虫,阿凯哥哥,我们去探险好不好,阿凯哥哥,森林那头你有没有去过? 没在河岸的芦苇里一个下午,没人记得来找她。她好像活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就算自己,也时常觉得她远得不可触及。好像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见她,可就算是自己,后来也常觉得她不可触及----像对面山头的早雾,晴空下的薄雪,生怕哈一口气,靠近暖一暖,她就化了散了蒸发了。 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总是心不在焉,眼神散而迷离,人飘飘忽忽就像一缕烟。那次看到她一个人在小时候靠过的桃花树下,捡拾落下的花瓣,口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记得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然而回头看见自己,一时受惊连退两步,花瓣散落一地。也罢。 当时想,这样一抹白雪会有溶化的一天么,也许她可以永远这样,只要她永远呆在北溪。她也会嫁给什么样的一个人,也会有夫妻生活,绝对不能想象。

      “阿珍跟我提过你,她对你..她给你写了很多诗你知道么,你是唯一一个。”

      周凯怔了一会儿:“可她..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有意跟我隔着一层。”

      “她对你怀着几乎是宗教式的崇拜,纯粹的审美。前几年她的作品里总有一个纯美的少年。”

      少年站在绿荫里,星眸皓齿风移影动,少年一笑,如梦里化出的一朵白云,如夜雪停后,雪光的早晨如------阿凯此时回望一眼,隔着雾渺云遥烈日飞沙:少年站在绿荫里,风过梧桐满树唏嗦,彼岸春梦未曾散,朝云依然盘桓,恍然不知此身属谁。

      云影天光,一片绿荫映照少年脸庞,微风撩起额发,面似淡月目如寒星。春梦随香徐升,染绿纱帐念念不去,窗外一抹胭脂,桃花吻上朝云,斯人梦里身堕花影雾岚。

      不知身在何时,此身属谁。

      周凯每天都要去一次河边。

      一天他又走到芦苇丛,站在河道旁抽烟,身边一个小孩在拣芦花,周凯看着他。小孩一蹲下身,风就把芦花吹跑远一点,他再蹲下身,风又把它吹远一点,终于小孩一把把芦花抓在了手里,摊开掌心,白毛毛却点点飞散了。周凯吐一口气,捻了烟,决定明天再来-----这次要继续等下去。

      “你后来是不是跟另一个女孩儿走得很近?”

      “安莹。”阿凯回过神来,苦笑着看着淑芬,“阿珍总是躲在臆想的情境里面,和她在一起,我不得不被她虚构…自己就像,像成了一张她的贴画,精美有余分量不足。”

      “她就是被自己骗了,为一些肤浅的联想中的不存在的东西执著。”

      “ 起码她是虔诚的。”

      “问题就在于她赤裸裸的真诚。她这样奉为神明的,被别人作为饰物戴在身上,无论是谁有了这个利器,反手过来就能把她制住。太容易了。”

      “她不该出去,要么在这里继续做梦,要么把梦统统砸碎了再出去。”

      周凯攥着拳头恨恨地说:“那个画画的孙子是她必经的一劫啊。”

      “你知道么,那个人是我们华人圈里面有名的浪子,原来我身边的四个朋友就有两个被他睡过。那么有名,卢珍竟然不知道。

      没注意到周凯低埋着头,淑芬开始在记忆里搜罗那个人斑斓的影象,脑袋里嗡嗡嗡又响起那些小道传闻。他裹着。。。。。,爬在桌上和女孩调笑,卷发遮住了侧脸,仰脖大笑间往这里斜飘了一眼。

      “这个人,凡是个好女孩都不会接近他。其实他钓女孩的技术烂透了,可还是有那么多中招的。他和她们的桥段可以拼成一本低劣矫情的三流小说。他先跟她侃欧洲美术,一天,美国乡村音乐,第二天,第三天就参观他家的画室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凡是跟过他的女的他都要留一张画,裸体的。等他完成那幅画,就是时候女孩拖着行李搬出他家。”顿一顿,她继续说:“这个月他要在市美术馆办画展。”

      周凯在双溪晃荡了半年,最后一次去了芦苇丛,捻了烟,心下徒然升起空茫的感觉。他决定继续回大城市继续他的工作和生活。

      临走前,周凯又踏上小石桥,他不敢睁开眼,想保住这个绝版的画面,但又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怀着残忍的坚决把青黑的屋脊,油绿的河水装入眼里,双目圆瞪,看着,这个画面里没有花朵。

      关键词(Tags): #追#追不到#理想的#浪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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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隐去的夹竹桃 第二章

      周凯和那王淑芬当时各是两个镇上的孩子头头,彼此没见过面,但都有耳闻。

      王淑芬很烦躁,没想到有关卢珍的事在学校逃不掉,还跨越太平洋追到家里来,不知道是她的福还是劫。

      她请周凯坐下,自己从电脑前移开,拿来两听冰镇可乐。如果不是父母把她送出去念书,她恨不得永远呆在这个地方,窝在家里就很舒服。她呷一口凉丝丝的饮料,冲出来的气体把眼睛熏成两条缝,卢珍晶亮的两只眼睛在黑暗里和她对视。薄纱撒花连衣裙,大风中乱舞的长发,豪无缘故狂放的笑,怎么能有这么神经质的人?

      话说那卢珍,生活得如演员一般,在每一个场景里反观自身,顾影自怜。生活在她眼里就是唯美主义的画,随时捕捉自己的任何一个神态和心境入画,总能寻出美感,且是有参照有出处----忽而自觉是林黛玉一样人才,忽而在自身找到了与茶花女的契合;触眼莫不能再现唐诗情景,纸上的的倒成了现实中的依据;最肮脏丑陋的也不乏美感,因为书中某个堕落青年曾在此引得她的同情----存在既是有理的,她不禁走到近前体验一番,凄美的道林格雷敷上身。这么说,如果有人把她的外国男朋友好好分析描写一番,让她爱上或许不难。她相信太阳底下没有什么新事物,所有发生的都曾发生过,她在别人的体验里已经游走到很远,真身还没跟上。又由于缺乏真实经历导致的误读,读到的跟遇到的已经脱节,再加上冒险心态,真正是身不由己,精神里和行为里已经不是同一个卢珍,好比修女实践着荡妇的言行。但她毕竟是虔诚的修女,于是她自身进化出一种过滤功能,凡是不符合她唯美主义价值观的一概滤掉。筛子过一过,地上一片黑渣,她还是她的卢珍。

      不过没有万能的筛子,筛子总会遇上不黑不白不大不小的临界颗粒,末了她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在美国的大学同学,学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对她来说不重要,因为她的美国老公很有钱。”

      淑芬想着自己还在为没有工卡打不了工发愁的时候,她时时旷课去旅游,还一脸幽怨神色地漫步在公园里,问自己意义在哪里…真是让人抓狂。

      二十岁生日那车粉色玫瑰,引得校园里的女生都驻足观看。他驱车四十公里来到她的学校,送她满满一后备箱的粉色玫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接吻。

      她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带来南岸的阳光沙滩和海风气味,人人都被她身上那份过期的快乐感染----快乐的证据还在,她又陷入焦虑,似乎没什么能对她有持久的吸引力,她无法得到长久的安宁。

      “但她好像对她老公不满意..不过高兴起来就像是典型幸福的老夫少妻,你知道,很依赖的那种..真是个变幻莫测的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她驻足在玻璃墙前好久,歪了歪头,侧过身子,打量一身的闪耀的名牌, 又走近盯住里面的影子, 看着看着冷然的神色全无,一脸不安。她对自己说,淑芬,他太理性,一切都可以用利益衡量,没有一点感性的执着。恋爱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临终叛输赢的游戏,他以为花样百出就能赢。对于他,我跟其他女的有什么区别,他以为夸我漂亮聪明我就安心地跟着他,把我包成一个贵重礼物所有人就都羡慕我们,没日没夜地做就吃定我。是,我是沉溺了。如果我们结束了,他不会有丝毫缅怀,会像调整精密仪器一样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捉捕下一个猎物。 淑芬,我是在用青春点缀他粗鄙的人生么?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他们说什么,这是诗一样的年纪,应该有雨夜的热烈拥抱,净夜绵长的相思,一个干净潇洒的少年,一起浪迹天涯也悠然无畏。我这样的,就因为他早年运气好,有几个钱,就白白跟了他,你可知道他年轻时一无所有时是什么样的人?他供我上这么好的大学,但如果我止步于他,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太可怕了淑芬。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呢,抛下一切去流浪?

      隔夜,她又嘻嘻哈哈地出现在人堆里,眼里泛着红丝,青白的脖颈上又泄漏出一瓣淤血吻痕。

      有的时候他去外地做生意----不要指望卢珍能说清是什么生意----一连消失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自己的耳根绝对不得清静,她跺着脚带着哭腔“他怎么还不回来,他会不会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淑芬转着易拉罐,眼窝蓄满笑意,自觉后又赶紧收敛。

      “我一直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感觉挺好的,找老公不就该找那种靠得住的么。”说着眼前又浮现卢珍小女人的样子,那是她最正常的状态,跟他在一起,她能装嗲卖乖发脾气耍无赖,能主导局势,因为他要得并不多,但很大。作为一个大龄未婚无飘渺想法的男子,他只要她的人。

      “你说恋爱是什么?不就是两个人成天谈些无聊的甜言蜜语,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么。”

      这样的反复终于消停,淑芬记得世界太平了挺长一段时间,自己晚上打游戏白天做梦,偶尔猜想卢珍和老公正退到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晒日光浴。 这个人渐渐退场淡出,直道一天,她突然归来,像重磅炸弹一般在身边炸开花,震荡你落满尘埃的生活----她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嗨----我们被她震得七零八落。为她忙完了,剩下自己迷茫,她把我们整批判了。”

      她的生活变得太快了,好像永远不满足,永远不停歇,所有人都还停留在她上一段恋情里,她已莽莽撞撞在下一个关口外劫后余生。

      她说她喜欢看十九世纪的科幻探险小说,对于那片神秘世界,每一搏后都有不同的认识,总有最后一搏,可以让你看到完整的真相,然后明白前面的都是幻想。

      “如果你再见到她,不要问她手腕上的伤疤怎么回事。”

      (未完待续)

    • 家园 花谢好文,等续
    • 家园 下文呢?
    • 家园 沉宝就是我的

      就是我的,把梨花那个隐去!

    • 家园 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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