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译文）level 7 （00请勿转载） -- 吴佳

Level 7 作者——宫部美雪（日）

（序言）

太阳开始下落。

男人移开衬衫的袖口，看了下手表。几乎与此同时，他背后的钟楼响起了钟声，那是个高约2米的时钟，被无精打采的树丛围在一个有名无实的庭院里。

7月的太阳，一面不断地在不锈钢光泽的大厦底层反射着燃烧般了的橘红色，一面在描绘完一天的轨道之后，渐渐地下沉。周边的云彩被染得通红，看起来就好像那里有天国的熔炉一样。

夏日冗长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男人点燃了一根烟，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慢慢地吐了出来。那是最后一根。

从这里望去，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反倒看不见人影。渺小的身影混杂在无数的大楼，无数的道路，无数的窗户之中，迷失得无影无踪了。

研究都市工学的学者们，一定很厌恶人类，因为看到了街景就看不见人了——男人是这么考虑的。

左手边远处的首都高速公路上，飞驰着成列的汽车。由于只能看到露出防护墙的车体，所以看起来好像极为严格的射击场上的靶子一样。在几十米高的屋顶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男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

——来，试着打一枪，击中了可是有大奖的哦。

烟快要烧到手指了，他把烟头扔在脚边碾灭，想着要回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的眺望街景。是要让自己下定决心，还是要自己沉住气，或仅仅是一种习惯。

他喜欢高处，从高处向下望去的东京，总能使他变得无忧无虑。

只有当他像这样吹着风，仰望晴空时，就会感到已经过了20年的灰暗的记忆在微弱地后退。——那时，他被关在房子里，无处可逃，在浓烟和火焰中拼命求生。

坠落，虽然只在一瞬间，可是在记忆之中时间却被延伸了无数倍，让人感到下落会永远持续。——这样的*疾病*发作时，他总是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像个孩子念诵魔咒一样对自己说，不会再掉下去了，没事了。

只有这样做，心中的疼痛才会停止。虽然腿上的旧伤还会疼痛，但他对此已经感到无所谓了。

他抬起下颚，之后又垂下头，以缓和一下酸痛的颈部。要放松啊——他告诉自己，因为——

狩猎就要开始了。

这句话突然从他的胸口处回荡起来。他把两脚张开到两肩的宽度，就那样一直在日暮的温吞吞的风中伫立着。

背后，有人就在附近说话。

“小新，回家了。”

从花园的入口，走过来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性，经过男人的背后，向钟楼的下方走去。那边的长椅上，有两个小男孩正坐着兴致勃勃地说着话。

“快点儿，爸爸就要回来了。哎，MI也快回家吧，别落下东西啊。”

两个男孩还是不停地聊着，一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连看都不看那位母亲一眼。

女子费力地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领着两个孩子又向男人这边走来。——只有做母亲的才会这么累呀，男人这样想着。

女子走近时，男人闻到一股刺鼻的汗味。那女人则频繁地变换着姿势同小新或是小诚在说着什么。

“那个呀，这里是有要领的，到了第7级之后……”

男人吓了一跳，也许真的跳了起来。刚走过去的3个人都转过头来。

他同女人对视着。那是一幅怀疑，不，不如说已经变得恐慌的眼神。——她是在后悔，自己不该看的。在不论何时何地都有可能发生灾难的都市里，在这样的都市里的一座大楼的楼顶上，站着的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子。——自己是不应该和这样的人对视的。

“抱歉。”男人说完后，把脸转向了护栏。

剧烈的心跳平静了下来。他从后来听到的零散的谈话中得知，“小新”和“小诚”好像是在谈论一种游戏。

男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护栏，向出口走去。那3个人也已经乘电梯下去了吧。

男人叹气时，恰巧向护栏走来的一名年轻女子迎面擦肩而过，她不住地往这边瞟视着，——不是他，是他微微拖着行走的右腿。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眼神。那女子也立即移开了视线，踮起脚，向上伸展双手走近护栏，一边还轻轻地发着欢呼声。

“哇，真美。”

那呼声夹带着的一种真挚欢乐的回响，让他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结果，女子正在盯着他。——一看到他的眼睛，她立刻微笑了起来，就好像刚才的欢呼声是特意给他听得一样。

“东京塔上的灯光变了。”女子向他搭话道。

她是个美女，极重的口红映衬着晒成浅浅的小麦色的皮肤，十分匹配。头转向这边时，金色的耳环在夕阳的照耀下，一瞬迸发出炫目的光芒。

但，在他看来，那女子还不过是个孩子。所以又不作声地转过身，尽量自然地加快脚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女孩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稍稍有些疑惑，——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貌才向这位大叔搭了个话而已——。

男人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电梯间的暖风迎面拂过，领带也随之摇摆不停。他这才发现，领带夹不见了。

他摸了摸衬衫的胸口处——没有。可能掉在什么地方了。

那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别人给的——一个随便的礼物而已。他按下了电梯的按钮，门开后走了进去。——一直是一个人。

下电梯后，出了商店走过大街。登上车站的台阶，搭乘了那列电车。——随着电车的晃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那个声音。接二连三，反反复复。那是“小新”的声音，同时也变成了自己的声音。

——“到了第7级（关），就不用再回去了”——

男人进来时，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窗边喝着番茄汁。上高中时，他不大喜欢咖啡馆。因为在里面有时会碰到一些失礼地盯着自己看的人。

现在，虽说是已到了过时高中生的岁数，可是感受完全不同了。那是因为找到了自己可以完全投入其中的爱好。这两个条件碰在一起，可是极为稀有的幸运。

年轻人向拖着腿走过的男人使了个眼神。虽说他现在还不至于被人跟踪，可也不能太大意了。男人在对面坐下后，年轻人也是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没人跟踪你吧？”

“大概，”男人答道。“有个女孩要跟我搭话——我感觉到。”

“那你岂不是走桃花运了？”

“可如果她是盯梢的那就遭了。”

“ 不会吧。”

男人点了杯咖啡。一会儿女服务员端了过来，放在桌上走了。年轻人盯着她——是个美女，可态度真不好啊——他这样想着。

“真的，可以吗？”

男人一边慢慢搅拌着咖啡，一边问道。

“什么？”

男人沉默着。

年轻人笑着说，“拜托，我不是在耍笑，是认真的。”

“要是不想干，趁现在还来得及。”

男人抬起头，一幅认真的表情。年轻人看到他双眼通红，分明是昨夜没有睡好。

“我不会退出的，我是自愿这么干的。”

“事情是我牵的头。”

“我心甘情愿跟着。”

男人把杯子放回到桌上，用手抚着额头。

“结局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很麻烦。”

“我知道。”

“弄不好，就得坐牢。”

“跟你说了，我知道。”

年轻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欢快的语气会让对方觉得有些轻佻。所以他尽量严肃地说道。

“我也是，为了这件事吃了不少的苦头。”

说完，年轻人指指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清晰地残留着无数伤疤，缝合的，植皮的痕迹。——成年之后才能进行的手术，无数次地被重复，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无比痛苦的历史。

“真想让他们也尝尝这些苦头啊。”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了。”

年轻人取出一本书，放在桌上。封面是某电影的剧照。

“这是本封皮很花哨，可内容却十分简单易懂的入门书。我已经在必要的地方贴好了标签。你只要理解了这些地方，就没问题。剩下的我来解决。”

男人接过书，又说了一遍，“明白了。”

两人又谈了约30分钟后分手，之后，等待的只是开始了。

当晚，年轻人叫来了女友，那一夜过的很愉快，——没有任何烦心的，感到不安的事情。

女友一如既往地醉倒，口中喊道“我的弗兰肯施泰因（注，英怪异小说主人公名）”。他听到后却不感到厌恶，反而觉得有些有趣。

一点儿都没感到厌烦。人生是欢乐的。

如果这件事做成了，人生一定会更欢乐。——年轻人对此确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