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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外公的竹林 -- 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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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外公的竹林

    外公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在房子的右边,一块洼地里。

    把近三十年前存储在生物硬盘里的那些资料翻出来,这片竹林,在我与村里玩伴戏耍的各处所在中,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地位。田沟里藏有鳝鱼的小洞口,春天钻进土砖里的蜜蜂,或者水蛇出没的地方,或者夜晚某家村人的毛桃子树或菜瓜地,或者烧熟废弃的砖窑,或者门前那条清澈的小河还有不怕人的小鲫鱼,或者小马过河,还有从村头7,8米高的水闸顶上跳水,记忆里,是更加吸引我们的项目。

    偏偏是外公那片黑森森的竹林,在最近的清闲时光里,时不时地从硬盘溜进了前额的海马状内存条里。

    外公的这片竹林,记忆里长得并不特别青翠。钻进这片竹林,除非是在夏天,不然会有一股无法忍受的透心凉往骨子里渗。年老变黄的叶子,外公也没有特意除掉,这使得这片竹林的记忆显得有点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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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里唯一令我们兴奋的,是春天来到时,小竹笋钻出土来,一片一片,生机勃勃。

    每当我们在这片竹林有所活动时,外公会专门过来看,而似乎并不是对我们的游戏有兴趣,在我们浅薄的揣测里,外公是怕我们弄坏了竹子。

    外公在我们眼里,多少是个神秘的人物。他的那个旧木箱,据说舅舅妈妈都不让看的,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到他死后才知道。外公的房间,在舅舅家那栋地基很高的房子的最左边,也是一般人不让进的。记忆里,我是唯一被允许进入外公的房间并且长久停留的。其它的孩子只要呆上几分钟,就会被呵斥走。

    听妈妈说,外公曾经是武汉大学的地下党,1948年左右的。毕业后被分配到武钢。1957年干校那会儿回的乡下,此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城。

    回到乡下的外公,听说处境一直不好。因为家里被划成了地主,外公也经常是被绑上游街的对象。妈妈说,外公唯一坚持的,是无论怎么打,怎么骂,就是不跪。

    外公似乎也并不适应农村的生活,现在还流传着外公跟大伙一起去挖湖藕的说法,说是别人已经挖了一担,外公是连根藕蒂都没挖到。村里人说到这个,是带着嘲笑口吻的。不过,在我现在的思想里,一个知识分子显示他能力的地方,应该不是挖藕蒂吧。

    外婆因肺病早逝,使外婆家的人都恨外公。甚至我小的时候,还有人说是外公太自私,没拿钱给外婆治病,外婆才病死了。对于这个说法,妈妈说,外公是提醒过要外婆吃药,外婆想省钱,不吃药,后来病情才越来越严重死掉的。记忆里,当我们这些受到唆使的孩子责问外公为什么害死了外婆时,记得外公是奋力争执的。不过,在这件事上,当恨他的人当成家常便饭说道这个时,外公似乎并没有把太多的经历花在澄清反驳对骂上面。

    家里人都认为外公回乡下是个错误。说外公在武钢的时候,虽然经常有批斗会,只要忍忍,还是能过去的。在外公后来上了清华大学的幺爷爷,据说是那时候外公唯一信任的人。幺爷爷的记忆里,外公每遇到批斗会,就惶惶不可终日。外公快回乡下的一次聚餐里,外公指着一盘青菜,对幺爷爷说,你看,这一盘青菜,要是在乡下,想吃就自己种,都不要粮票的。幺爷爷一直把这个当成外公精神不太正常的一个证据,说外公如果不回乡下的话,可能会疯掉的。幺爷爷也为外公可惜,说外公那样老字号的革命,如果当时不回乡下,一直坚持下来,说不定现在当个部长也不希奇。

    令家里人奇怪的是,外公收藏了很多毛主席纪念像章,舅舅很多次威胁要把这些像章丢掉,说就是被毛给害了,外公都像宝贝一样把像章给藏起来。我揣测,在外公的心里,毛可能是他永远的领袖吧。

    当我出生的时候,外公已经不必被拉着游街示众了。或许我的出生本身,对外公来说,就是一个世相好转的信号。而听说在我的出生上,外公有极大的功劳。事情的经过是,过了预产期,我还是不出来,妈妈说是营养太差,我没有力气。村里人都觉得大家都是这么生小孩的,出不来,等等就行了。只有外公急得上窜下跳,威胁着爷爷把妈妈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如果再来晚一点,母子都保不住。听说还是因为医院里最厉害的那个医生当晚从长沙赶回医院了,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事实上,外公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每到关键的时刻,就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表现。初二暑假时,沅江一中从全市招收实验班学生,我也是考生之一。考完后却一直都没有消息,既没人说谁谁考上了,也没人说谁谁没考上,老师们对此事讳莫如深。后来新学期已经开始了好一段,突然有一天,某个老师就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已经考上了。后来妈妈告诉我,外公闹到学校去了,把老师骂了一顿说,像这样的学生,你们学校还有几个?!这样学校才放行。

    外公的这个举动,差不多是直接把我送进了大学。虽然后来家人都担心13岁的我去离家一天车程的学校独自生活行不行时,外公也是同样态度的。因为这个实验班的升学率是99%。除非特别不小心,基本上不可能考不上大学的。

    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村里人每每请外公写了什么对联,如果我在场,外公都会问我写得怎么样。其实我是觉不出来有什么特别好的了,但是记忆里,外公每次问,都是很认真的。现在想想,外公对于诗词书赋的爱好,在农村里,怎么可能找到交流对象?!在这上面,他或许是很孤单,才把我当成了个假想的探讨对象吧。

    外公是学土木建筑的,舅舅家的房子,就是外公画的设计图。地基打得很高,村里的其它房子没有像这样的。因为沅江被洞庭湖包围着,基本上洪水一来都不能幸免。外公的这个高地基显然是有专业水平的。外公的那些专业书,是他的宝贝,基本上连我想碰,外公也是要在旁边看着的。外公的所学,最后也没有派到更大的用场,不知道他临死前,是不是有什么遗憾。

    其实,外公对植物的特别喜好,除了竹林以外,还种了芙蓉树,芭蕉花。这些都是很容易进入诗词的名词。或许有外公的某种寄托吧。

    晚年的外公,患了老年痴呆症,舅舅妈妈他们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只有我偶尔会去陪他。曾经问他说,在做地下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每当这时候,外公的眼睛会变得专注起来,好象真的看见了某个场景:“他们把他给打死了呢。”这里的他似乎是外公地下党里的同志,这里的他们,似乎是国民党的什么人,外公看到这一幕时,在外公的胡言乱语里,似乎是在一个隐蔽处。姨外婆老是说后来外公的人生那样,都是因为他是被吓坏了。可能也是有点道理。

    外公去世后,那所高地基的房子,也被卖给了村民。我回乡下的时候,试图找那片竹林,却发现已经被砍掉了。

    一时间,有些惆怅。

    通宝推: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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