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1 -- 不差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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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1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和所有的故事一样,那开端很凄迷。

    一切要从1987年的暑假说起。那个七月初刚刚热起来,我和我们班的54个同学就匆匆忙忙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他们回到校园开始日夜苦读,为第二年那决定命运的高考做准备。而我在爸爸妈妈的精心策划下,住进了医院。

    据说北大清华不仅挑分数,也挑长相。为了对得起我在学校“万年老二”的外号,在老师的劝说下,父母终于咬紧了牙,决心倾其所有,请最好的整容医生,把我那摔坏的下巴整治个漂漂亮亮。为此从年初妈妈就四处奔波。托门子,找熟人,挑医生,排病床。。。。

    进医院换罢病号服,第一件事就是剃头。因为是头部手术怕感染。小护士用剃刀正剃,反剃,摸摸,再正剃,反剃,再摸。直到怎么也模不出头发碴才罢手。我摸着甑亮的光头一出门,妈妈正在门口等着。眼光落到我头顶的刹那,两行泪立刻滚了下来。

    “哎哟,看你妈难受的。”

    我冲妈妈眨眨眼,嘿嘿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帽子:“太亮了,我得把光气遮遮。”

    护士姐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这孩子性格真好。阿姨您别难受。这么剃过了之后,头发长得可好了。都是又黑又亮。”

    “就是,妈妈您听见了,又黑又亮。再不可以叫我黄毛了。”

    妈妈带着泪水的笑容让我异常舒畅。房间很亮,树叶正绿。一切都那么充满希望。我将拥有满头的乌发,美丽的笑容,我将考进最好的大学。。。。。

    17岁的我天真而骄傲。丝毫没有感觉到命运正在收紧的绳索。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非人的痛楚。更不知道自己将站在怎样的深渊之前。

    那深渊是如此的黑暗,即便最灿烂的笑容也将被它吞噬。

    (心情不好。慢慢写。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忘却之前记录下来吧。给自己看。但不给孩子看。请不要问我是谁,这并不重要)

    通宝推:SleepingBeauty,
    • 家园 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3

      (真的是在挤牙膏了。每当试图回忆那个漫长而惨烈的一天,从身体到大脑都在强烈地反应和逃避。前天,不知怎么忽然和一个美国医生略微提起,她苍白着脸说:NO,NO。THAT IS IMPOSSIBLE。

      我要写下去。)

      手术的前一天,我象要参加比赛似的兴奋雀跃。从没进过手术室,也不知道手术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医生简直是魔术师,而手术室就是魔法盒子。他们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我简直等不及将自己送进去好经历一番那神奇了。

      下午我被叫进医生办公室,爸爸妈妈也在。主治医生和颜悦色地说一切准备就绪,但还有两件事要办。

      “你真的要局部麻醉吗?手术时间可能会有四个小时。”医生问。

      “局麻很疼吗?”我问。

      “打麻药时疼。之后就不疼了。”

      脑海里闪过那个小姑娘苍白的脸,我忙说:“哦,我能忍住的。”

      医生笑笑对助手说:“你看,第一次上手术的一般都比较勇敢。”

      “医生,全麻会影响大脑吗?”我一直担心这个事情。

      医生犹豫了一下:“有这个可能性。进口的麻醉剂副作用会小很多,而且麻醉效果也很好。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条件。”

      “那我就局麻了。”

      “哦,我知道,你要考好大学嘛。”医生和蔼地笑。“不过上了手术,几个小时不能动。疼也要忍着。你能做得到吗?”

      “我可以的。拔牙时我从来没动过。”我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的勇敢,仿佛在参加什么勇敢比赛。

      “我看她行。”助手插话说,“女孩子一般忍耐力更强一些。

      “怎么会是女孩子更能忍呢?”我简直困惑了,电影里酷刑面前宁死不屈的,除了一个江姐,不都是男的吗。

      两个医生一起摇头:“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一般男的好象这方面都差些。你看小静体重才那么点都挺下来了。我们上次一个多小时的手术,那个男的以前还是运动员,骂得那个难听阿。”他们苦笑着摇头,“把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好几遍。”

      “我从来不骂人的。我一定不会那样做的。”我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他们看。

      “那好吧,还是照局麻做准备吧。”医生对助手说。我大大松了口气。

      签了字后医生又拿出一张纸,递给爸爸。爸爸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妈妈在旁边看着不对,赶紧接过来,边读边听医生解释。那上面大意是说要我们签字同意,手术过程中如果出现麻醉意外,呼吸停止,无法止血,非正常药物反应而造成死亡或者深度昏迷等等,院方没有责任。如果术后出现异常,排斥反应等等院方也没有责任。

      听着医生的话,爸爸深深看了我一眼,就偏开头去。既不看我, 也不看妈妈。我忙接过纸从头读到尾,心里也抖了抖:怎么会有这么多意外阿。没人告诉过我们阿?

      医生在旁边一个劲儿解释,说这些都是非常罕见的意外。很少发生。

      “那么您这么多年,碰见过这些事没有?”

      医生笑笑:“一个也没有。”

      我一听,释然了:小概率事件,我总不会这么倒霉吧?人家医生无非是要自我保护么。

      “妈妈,那咱们就签字吧?”

      妈妈脸色灰败眼神散乱,一改平日的镇定自若,声音飘忽地问我:“你真的要签吗?”

      “真的呀。你没听医生说吗?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些事。”

      妈妈拿起笔,犹豫再三,又放下了。开始一条一条地向医生请教那些艰涩的医学名词,这些病症的后果。。。。

      “妈妈,你就别问了,快签字吧。你不签,我怎么手术阿?不手术,我怎么上大学阿?”

      听我幼稚急切的语气,医生和助理都笑了起来。

      妈妈好象要哭了,却极力忍着,脸上还礼节性地陪着笑。那表情真是苦涩阿。

      “真要妈妈签吗,阿?”

      “签嘛,妈妈。快签吧。”

      那个下午是我无忧无虑时代的终结。

      • 家园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感觉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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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过去·很多年了,还是很替你担心,祝健康快乐。
    • 家园 我的1988:从地狱到天堂 - 2

      备皮之后,就是等待手术了。我心里紧张,但表面上还装得特潇洒的样子。那时的我很怕被当作小孩,整天拽得一塌糊涂的傻样。

      倒是同屋热心的小病友拉着我四处走。护士站,厕所,一一认了地方。又领着我一间间病房的认人。我这才知道,病房就像是个小世界,什么人都有。端着饭盆吃个不停的种葡萄个体户,说话字正腔圆的讲师,慈眉善目的退休老干部,还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人人见了我都兴头头地问:“新来的?多大了?什么病阿?啥时候上手术阿?”仿佛生病住院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这种氛围中我第一次放松下来。那些曾经令我难以启齿的医学名词一串串飞出去,砸得人金星直冒。

      “这孩子真聪明,说话跟医生似的,就是听不懂。”大家都好心地这样说。

      最后去的病房住着六个人。我们进去时其他几个出去散步了。角落的病床上坐着个小女孩,瘦瘦的,皮肤有些惨白,头发削得短短的,正靠了窗静静看书。

      小病友介绍说她做了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孩子一脸崇拜的样子让我不禁起了比试的心思,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那时真象小公鸡一样,见什么都想上去比试比试)

      “她得的是鼻窦癌,早期的。为了刮干净,做手术时只给她用了一点点麻药。两个小时她都没动。多疼阿!”

      我仿佛听见一把刀子在白白的骨头上一下一下地刮,惊得手脚发凉。

      女孩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很淡的样子。我一时不知该和小病友一起赞美她,还是表达我的同情。

      “为什么不给上麻药呢?”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们要我手术时保持清醒。那个位置除非是全麻,很难麻醉。我又不想全麻。”

      “全麻有什么不好?”

      “他们说可能会毁脑子呢。”

      会毁脑子呢。我心里喃喃地说。

      看看她手里依旧拿着的书,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动吗?”

      “没有。他们不让动。”

      “那你哭了吗?”

      她笑笑:“那怎么忍得住阿?”

      我暗自出了口长气,心说:还好,她终究不是江姐,还会哭,和我一样。(那时的我争强好胜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护士来又夸奖了女孩一番。还说因为她配合得好,刮得很干净,应该不会复发。女孩依旧是声音细细地谢了护士。

      我没有在那个女孩的病房呆久。我的心里乱作一团。我不明白她遭了这么大罪怎么还会有复发的可能。鼻窦离大脑这么近,一旦复发恐怕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如果医生知道会复发,为什么还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不索性让她全麻呢?

      再说,女孩这超乎年龄的淡定也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我不明白这种微风拂面的清淡究竟做何解释?这个女孩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尽管磕坏了下巴,我却一直是个简单而快乐的女孩。我的世界四季分明,色彩缤纷。我喜欢不停地哼歌。游泳,乒乓球,羽毛球,作文比赛,英语比赛,凡此种种没有一样我不搀和。读书时门上夸张地挂着“正在学习,请勿打扰”的牌子。发了狠就在凳子上坐四个小时背枯燥乏味的政治,夏季高温里弄出一身痱子外加两腿蚊子包。

      我很快离开了那个房间。我做手术,她出院,从此再不曾相见。

      如果今天的我遇到当年的她,会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如果她想说的话。我知道她心里的泪和苦,也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说的。我会问她今后学业上有何打算,将来学文还是学理。这才是她心心念念在坚持的。我想问问她家里兄妹几个,她是老几,和谁最亲......

      小妹妹,你是我遇到的最了不起的人。你做到了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我衷心希望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健康快乐地活着。

      • 家园 清华北大原来挑长相的呀。俺说俺怎么没考上,呵呵

        鄙人实在长得不能见光且吓人,到什么程度呢,人家头一眼看到俺,都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以前真是相当自卑,甚至曾经有厌世的想法——当然,只是想法而已,父母还得靠俺养活。

        在学校的时候还好,学生毕竟纯洁。到毕业的时候,俺真怕因为长相找不到工作。还好还好,去招聘的领导没以貌取俺。

        上班之后,俺厚道低调做人,大家也以好意报俺,现在真是如鱼得水,大家在一起,天天乐乐呵呵的。

        当然,自卑还是有的。俺到现在走路都低着头,跟人讲话不敢直视人家眼睛。不过俺相信会慢慢变好的。我倒觉得其实人自卑一点挺好的,欲望会降到最低,得到一点点都会觉得幸福,所以没什么烦心事儿,嘿嘿。

        说这些,其实跟楼主的主题没啥关系。只是不知道哪根筋被触动了,想倾诉一下,希望不要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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