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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稻田 -- 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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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父亲的稻田

    父亲只活了四十四年。

    如果要说在这四十四年中哪一年最令他激动,那可能是1979年了。

    这一年,作为富农后代的父亲,26岁,生了第一个儿子,分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块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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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26岁之前,父亲是黑五类分子崽子,按阶级来说是被打击对象。可能因为爷爷和村里人关系都很好,据说虽然是富农分子,爷爷家里的人从来没有被批斗过。现在爷爷辈每次教我们要跟人和睦,还是这样说:“交朋友,人也要交,鬼也要交”。大概就是那个疯狂年代的生存哲学吧。

    听村里的人说,父亲小时侯很会读书,后来我上小学时,村里的老师要么是父亲那时候的老师,要么是父亲那时侯的同学,对我格外亲切。可能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吧。虽然阶级成分不好,父亲读完五年级,老师们还想联名推荐他上初中。不用说是被拒绝了。父亲一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记得小学时候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当时写作文都是看范文,边抄边改。记得我当时也是从某本作文书上见到一个词“地地道道”,觉得是个褒义词,就给用上了,开篇说:“我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自我感觉还很良好。结果后来父亲看了文章,若有所失,半天没说话。还是妈妈了解父亲,笑着责备我说:“你说你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啊?!”当时,我还无法完全理解妈妈为什么责备,年纪大了以后,才悟到:父亲的志向,肯定不是家里那几块泥土地。只是毛太祖的阶级斗争下,他只能有这样的前途了。

    外公家里有很多毛主席像章,父亲很不理解。每每说,邓小平怎么不也印点像章啊,我要戴一戴。终其一生,父亲都把邓小平视为恩人。

    小时侯的记忆里,父亲回来得很晚。在我的童年里,站在后门口,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往父亲的那片稻田张望,盼着父母快点回来,是我最深的印象。每每他们回来时,村子前面那排房子的灯都已经熄了。属猴的妹妹也已经睡了一小觉了。有几年稻子大丰收,亩产900多斤,1000多斤的,父亲兴奋的神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其实,丰收对农民来说未必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丰年的谷价也低。整体一算,并没有多赚几块钱。

    家里面把我们的学费钱挣出来,其实还靠了湘潭大学的本家爷爷指了一条路:“从湘潭布市进货,到村里卖”。于是,农闲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会挎上个巨大的帆布袋子,分头行动,走门串户,出去卖布。后来父亲成了村里第一家买大彩电的,还专门为那台大彩电做了一个木柜子。不能不说应该要感谢那位爷爷了。印象里,出去卖布的父母,仍然是回来得很晚。

    父亲的不爱惜自己,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记得有次吃饭,吃到一半。有个邻居来求父亲去帮忙抬水泵回家。父亲当时是刚从田里回来,还记得他疲倦得不能说话的样子。这个时候,居然放下碗筷,就要跟着人家去。全家人都劝他先吃完饭休息一下,我记得自己是发火了,他也还是不听。

    因为家里卖布挣了一点点钱,想借钱的人很多。见过父亲跟人家推脱没钱借,记忆里觉得他真的是很不善长于应付这些人。后来妈妈的弟弟也来借钱。妈妈是觉得不能借,因为我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借出去了就没钱给我上学了,还有妹妹的学费。还是父亲固执地把钱连本带息都借了。后来我上大学时,父亲的心理压力这么大,估计也跟家里没钱了有关吧。

    后来小舅舅的茶馆在黑白两道的搜括下,很快就不行了,几万块钱打了水漂。父亲死后,妈妈想让舅舅家还钱,结果人家翻脸不认人,不但不还钱,还说坏话。

    父亲为一些这样的人两肋插刀,令我扼腕痛惜。

    到我考上大学的前两年,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诊断出了骨质增生症。不能干太重的体力活。又因为治血吸虫,用的药对神经有刺激作用,精神也很容易亢奋低落。听妈妈说,那时候,上工地修大堤,父亲都不能去了,还是妈妈代替他去的。虽然还只有40岁出头,父亲这时候已经很瘦了。

    在我印象里,父亲最伟大的时候,却也是在这个时间里。1996年夏,洪水横扫湖南,沅江的十个垸子倒掉了八个。我家所在的,是幸存的那两个中的一个。某天,在村民中传言说洪峰当晚可能会到。如果能顶住,就没事了,如果没顶住,就把家具什么的都往木排上放,听天由命吧。那一晚上,父亲一夜没睡。还好的是,洪峰没有来。在那几天里,我所见到的父亲的坚毅,即使在我后来的见识里,也是不输给任何伟人的。

    就是在这年暑假,我考上了大学。父母亲跟着我一起到了北京。听妈妈说,在北京玩的时候,父亲非要上天安门城楼去,大概有他的什么情结吧。毛太祖把父亲的人生囚禁在一个荒僻的农村,现在他也站到了毛太祖曾经站过的地方。

    也是在这个事件中,父亲说出了不祥的话:“这次不去的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可能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我上大学以后,父母亲都到了湘潭,靠卖生菜熟菜生活。妈妈说,那些地痞流氓经常会掀翻父亲的摊位,父亲都是生闷气,又没有办法。爷爷们都说,父亲其实一直都没有适应城里的生活。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见父亲最后一面,是在1997年寒假,在姨外婆家吃饭。吃完饭我就要坐火车回北京了。父亲吃到一半,忽然脸色大变,后来就跑到厕所去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出来。后来姨外婆说,父亲躲在厕所里哭。当时的我,对父亲的举动,有些不理解,又有些觉得丢脸。吃完饭后,父亲和舅舅送我下楼,舅舅叫了一台出租车,我上了出租车,前往火车站。当时的父亲,应该是呆呆地立在寒风中,看着我的车远去吧。

    过了半年,当1997年的暑假,我再回到姨外婆家时,等待我的是父亲的骨灰和妈妈的眼泪。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就让它停在1997年寒假吧,我一定会好珍惜这段时间的。

    每当人再提起父亲,总是先发出一声叹息:“那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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