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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苦难的童年(前) -- 朱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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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苦难的童年(前)

    苦难的童年

    元末, 因连年征战,江淮地区又是主战场,老百姓是死的死,亡的亡,还有更多的人为了躲避战乱,流落他乡。到明朝时,这里人口稀少,大量的田地荒芜。

    明洪武年间,朝廷从江西大规模移民到江淮地区。所以现在江淮地区许多人都说:我们的老家在江西瓦渣坝,我们祖先是明朝从江西瓦渣坝迁徙到这里来的。实际上,当时瓦渣坝是鄱阳湖边的一个大码头,江西各地的移民都集中到瓦渣坝,然后再从这里上船,由官军押送到各地。

    这次大移民中,江西某地有户姓朱的人家,弟兄三人随父母来到现在的安徽省无为县蜀山区落户。原本住在蜀山街上,大路边。因祖上是朱熹,是圣人,家中供奉着祖上朱熹的影像和牌位。路过的官员,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都要进家祭拜。朱家少不了要茶水,酒席招待。但朱家太穷,负担不了这些应酬,后来搬到后山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代,也不知繁衍了多少人,反正朱家在当地是个小姓。

    光绪十五年,黄姑闸,天保圩一户朱姓后人,朱方辉生了个儿子,取名朱忠显。朱忠显三岁时,母亲去世。八岁时,父亲重病,为治父亲的病,把家中仅有的三亩多良田典了出去,没多久父亲不治身亡。朱忠显一个八岁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舅舅把朱忠显带回庐江,收养了他。

    朱忠显十八岁就跟着别人到江西去帮工,每年正月末出去,腊月二十三回舅舅家过年。辛辛苦苦的劳动一年,视一钱如命,每年回来过年,总能带回三五十块钱,都交给舅舅保管。朱忠县二十五岁了,舅舅,舅妈商量要给外甥成个家。

    庐江矾山有户人家,姓苏,兄弟姐妹九个,家境也不好。苏家虽然穷,祖上也是读书人,不知到哪一代家境没落了。但教育有方,子女个个会劳动,老大会种果树,在荒山上开荒种果树,老二会做豆腐,老三会捕鱼,老四是个姑娘,会绣花,会裁剪做衣服,······。

    舅舅托媒人到苏家说亲,苏家看朱忠显忠厚老实,会劳动,满口答应,开这门亲事,把四姑娘许配给朱忠显。舅舅替外甥当家,订好了这门亲事。

    舅舅和苏家商量:朱忠显无为老家有一块屋基地,在圩埂上,可盖好几间屋,现在闲着,就在那盖几间屋成家。另外朱忠显父亲生前有三亩多良田,因父母治病,办丧事要花钱,这三亩多田卖了,但是活契,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赎回。

    两位老人在朱忠显老家帮朱忠显盖三间小草屋,朱忠显父亲朱方辉生前的亲友,穷朋友听说朱忠显要回老家安居,都来帮忙,很快小草屋就盖好了。

    两位老人又商量:待朱忠显回来,成亲后即搬回老家去住。朱忠显仍到江南帮工挣钱,四姐带两个妹妹一同回去,四姐平时帮人家做针线活,两个妹妹做那三亩多田。

    朱忠显成亲后,带着朱苏氏和两个小姨娘回到无为老家。每年正月末朱忠显下江南帮工,腊月二十几才回家。妻子朱苏氏终日帮富家姑娘绣花做嫁衣,做针线活。两个妹妹忙田里的活。这三亩多水田真是好田,一季稻能收两千斤。一家人一年到头辛勤劳动,虽然不富裕,但日子还能过。有了孩子,朱忠显和妻子商量好了,积攒些钱,等以后孩子长大了,一定要供他们上学。

    朱忠显家的几亩良田,被人看中了,几次有人受托上门要买,因这几亩田是命根子,根本没有卖的打算,所以也没有问买主是谁。

    民国六年古历六月,连天的大雨,眼看着河里的水往上涨,很快河水就平到屋基了。一天,突然间大地主周伯青带着几十人来到朱忠显家,二话没说,把房子扒掉了,家具统统搬走。

    朱苏氏一看,几十个人气势汹汹的,就这么把家给毁了,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下问道:“到底为什么事?请先生们说说明白。”

    周伯青张开大嘴说:“什么事?你家圩埂倒了,全圩的人都受你家的害,没把你家人拉去填圩埂就算是好的啦。”

    朱苏氏和妹妹只知道哭,房子扒掉了,连土墙都推到了,家里搞得一干二净,只好向别人求一点稻草,搞点小柳树棍,搭了一个小茅草庵暂住,等待朱忠显回来。

    实际上,天保圩破圩的那段圩埂正是周伯青家的圩埂。周伯青和张乃迪商量好了,趁这次破圩,把破圩责任栽倒朱忠显身上,既能免去破圩之责,又能趁机霸占早已看中的朱忠显家那几亩良田。

    朱忠显接到家中来信,立即赶回,看到家中的惨景,这个老实的汉子找到周伯青讲理:“我家三亩田就在我家圩埂下面,我家圩埂就是我家屋基,这是在祖宗传下来的。天保圩破的圩又不是我家的圩埂,你们凭什么扒我家的屋。”

    周伯青一口咬定就是朱忠显家的圩埂破了,并把朱忠显拉到街上评理。一连几天,朱忠显今天汇茶帐,明天汇酒帐,事情就是说不清。很多人都知道天保圩破的那段圩埂是周伯青家的,还有人背地里告诉朱忠显,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说。

    周伯青一纸诉状把朱忠显告到县里,称:“朱忠显种田不修圩,造成破圩,累害全圩······。”

    县里传讯过堂,朱忠显只是说:“我祖上留下三亩多田,在我家圩埂下,我家圩埂就是屋基,我家别处没有圩埂。”

    两个月内过了三堂,没有结果。

    张乃迪,无为县黄姑闸人,好像晚清时中过科举,清朝垮台早了,他没做上官。但他精通文理,熟悉律文,是安徽有名的刀笔,帮人打官司,专帮有钱人打官司,不管有理还是无理,一张诉状经常能把人家搞得家破人亡。

    这天,张乃迪派人把朱忠显找去。张乃迪躺在抽鸦片的大单上问道:“朱忠显,你想不想把官司打赢?”

    张乃迪在家排行老五,大家都称呼他五先生。朱忠显对张乃迪说:“五先生,哪有不想打赢的呢,他姓周的太欺负人了。”

    张乃迪说:“那好,官司打赢了,你家房子是他扒的,再由他盖起来,圩埂每年要负担,没有你的事。官司要是打输了,那就不好搞了,没有田不说,破圩的那段圩埂仍是你家的,每年修圩埂的费用要你家出。房子不但没有了,那屋基地还要让给人家,你家田都没有了,那田上的圩埂,也就是你家的屋基地也要随田给人家。”张乃迪躺在大单上,抽着大烟又说:“这样吧,你的官司五爷我包了,包你把官司打赢,可是要花一点钱啊!”

    朱忠显说:“五爷,我手头只有几十块钱,三趟县城一跑快用完了。”

    张乃迪说:“家里还有吗?”

    “家里一文钱都没有了。”

    “那可以借债吗。”

    “找谁借呢?”

    “那好办,只有你愿意借,我帮你找人借。”张乃迪说。

    朱忠显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连和人吵架都不会,只知道拼命干活,挣那两个可怜的辛苦钱过日子,到如今大祸临头,和人讲理,却被人告到官府,有理说不出,说不清,官府也不听他的,无依无靠,心里早已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听罢张乃迪连吓带骗的一番话,心里很害怕,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哪里还能分清是非。再说张乃迪是有名的刀笔,专门帮人家打官司的,现在主动帮自己打官司,还能包赢,没有钱还能帮着借。朱忠显好像看到了希望,忙说:“行,行,我愿意借。”

    张乃迪当即让人找来一个人,姓张,叫张先培。张先培对躺在大烟单上的张乃迪说:“五先生找我什么事?”

    张乃迪说:“你先坐下。”又说:“朱忠显要钱用,手头紧一点,向你借钱。”

    张先培很爽快地说:“行,五爷说的还不是一句话,借多少?”

    张乃迪说:“三百块。”

    朱忠显一听,吓了一大跳,心都要跳出来了,忙说:“五先生,不能借这么多,我拿什么还啊!”

    张乃迪听了,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抽着大烟,张先培坐在那也不吱声。过了一会,张先培说:“钱倒是有,没有抵押是不好借得。”

    此时朱忠显坐在那,头发晕,眼发花,一身冷汗。

    张乃迪开口了,他说:“是啊,借钱是要抵押的。”又问道:“忠显,你看怎么办?”

    这时朱忠显脑袋涨得好大,嗡嗡乱响,两眼看人,物都模模糊糊的,语无伦次的说:“我哪有······,五先生······,你看呢。”

    张乃迪说:“忠显,你不是还有三亩多田吗?把田契拿来做抵押,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朱忠显听张乃迪说拿田契做抵押,倒不慌张,心想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在舅舅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赎回来,是命根子,决不能做抵押,想了想说:“五先生,这位先生,那三亩水田的田契不在家里。”

    “那不好办吗,今天拿不来,明天拿来,还在这里等你,你回去吧。”张乃迪最后说。

    朱忠显原以为有张乃迪帮自己打官司,事情好办了,没想到还要花那么多钱,自己哪有那么多钱。又想到,五先生说的对”官司要是打不赢,年年要花钱修圩埂,屋基是祖上填镇起来的,还要让出,那我不就没有家了吗?不行,不行,五先生说的对,官司一定要打赢,姓周的太欺负人了。又想到:官司如打不赢,自己的家没有了,往后子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想着,想着,两眼流着泪,恍恍惚惚往家走。

    走着,走着,抬头一看,哎呀,我走到哪里来了?这不是家啊!这是朱家的老坟山。朱忠显对着老祖坟,“扑通”,往地下一跪,一边磕头一边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太,老祖宗们啊,是你们叫我来的吧?你们都来保佑我吧!我成家了,娶妻生子了,有你们的小孙子了,求你们保佑我,保佑你们的小孙子吧!我年年都带他们给你们烧纸上坟。”一边哭,一边磕头,一气磕了一百多个头。

    朱忠显扒在母亲的坟前,心里想着:祖宗们啊,爸爸,妈妈你们给我一句话啊!这官司到底能不能打?田能不能抵押?想着,想着,扒在母亲的坟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睡半醒中,朱忠显好像听到母亲对自己说:“忠显啊!官司能打,没有钱,把田地抵押出去。”

    惊醒后,朱忠显自问自答的说:“奶奶啊,你说的我都听到了,官司能打,田地可以抵押。”

    很晚,朱忠显才回到家。到家把老祖宗唤自己到老坟山,和听到母亲的嘱咐告诉了妻子朱苏氏。

    朱苏氏默默的听着,心里就是一百个不同意,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一个妇道人家,敢说不字,那是犯上。

    第二天,吃罢早饭,朱忠显在屋后,点燃了三炷香,跪倒,对着北面一里多路远的朱家老坟山磕头,嘴里念叨着:“爸爸,妈妈,我有家了,我娶妻生子了,我这个家全靠舅舅,舅妈一手帮忙建起来的。现在我回来了,还住在祖上留下来的屋基上,三亩多田也赎回来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太,老祖宗们,现在有人要害我,求求你们保佑保佑我吧!”朱忠显把打赢官司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死去的亲人及老祖宗身上,寄托在张乃迪身上。说罢,怀揣着三亩田契,朝街上走去。

    朱忠显一路走,一路想,抵押不是卖,官司一定能打赢,老祖宗说了:官司能打。能打就是能打赢。又一想:这官司是能打赢,有五先生帮忙,谁人不知五先生是个大能人,专门帮人写状子,打官司,那回不是都打赢了。五先生有本事,他父亲是举人,他和他哥哥都是秀才,人们都说现在不开考了,要是开考,他和他哥哥都是状元的料。就这么走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昨天来过的那个大烟馆。

    朱忠显进门,到里间,看到张乃迪。哎呀,不敢看,羞死了。只见张乃迪躺在大单上,怀里抱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姑娘。看到朱忠显进来,那姑娘也不怕羞。

    五先生说:“忠显来了,好,坐下吧。”又叫烟馆伙计把张先培喊来。

    片刻,张先培来了。

    张乃迪说:“都坐下。”又问道:“忠显,田契可带来了?”

    朱忠显回道:“带来了。”

    “那好,拿过来我看看。”张乃迪接过朱忠显递过来的田契,然后对张先培说:“先培啊,去把钱拿来吧。”

    “好,好,稍等片刻,我这就回去拿。”张先培起身走了,回去拿钱去了。

    不一会,张先培把一笆斗钱扛来了。

    张乃迪问道:“过数了吗?”

    张先培答:“昨天就数好了。”

    可怜朱忠显一个穷人,哪里看见过用笆斗装钱,一下看呆了,愣在那里。

    张乃迪对张先培说:“先培,你等忠显过完数再走,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朱忠显数完钱,翻着两眼看着张先培。张先培说:“对吧?”

    朱忠显说:“不是讲好三百块吗?”

    “对呀,是三百块。”

    “这里只有二百七十块啊!”这时大烟馆老板娘说话了,她说:“朱忠显你可呆,借钱从来都是九算十,三九二百七,不正好三百元吗?”

    朱忠显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借过钱,也不知这是真规矩还是假规矩,不管它了,扛起一笆斗钱就要走,老板一把拉住他说:“你这人啊,真不懂事,五先生帮你写状子打官司,他在这里抽烟,玩女人你不帮他汇账啊。”

    朱忠显问:“多少钱?”

    老板娘说:“不慌,我来算算。”一会,老板娘算出来了,说:“上个月烟帐,一个女人,这个月烟帐,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些老帐,总共五十九块钱。”

    朱忠显一听说:“这么多啊?”

    老板说:“这就叫多啊!你打官司,别的方面花钱你看不见,他让你多花你就要多花,他让你少花你就少花。告诉你吧,现在这钱是花在节骨眼上。”

    朱忠显无奈,只好数五十九块钱给老板娘。朱忠显又扛起笆斗要走了。

    老板娘又开口说道:“怎么,这就要走了,不懂一点客气。五先生是给你办事啊,到这里来,玩个女人,抽个烟还要他自己掏钱啊!放一点钱存在这里,用起来方便。”

    朱忠显又问:“哪要放多少呢?”

    “少放一点吧,十块,二十块随便。”

    朱忠显又拿十块钱给老板娘。

    老板娘接过钱对朱忠显说:“不用扛了,把衣服一脱,钱包着不就行了吗,笆斗还给人家。”

    朱忠显背着钱,还是一路走,一路想:田契啊!这可是祖上留下来的,多少辈以来就这三亩多田,现在我把它交给人家了,抵押了300块钱,妈呀!哪有300块啊,明明只有201块钱啊!想着想着又想到:祖宗说能,就是能打这官司,能打赢这官司。到店里买了一块钱的香烛和纸,要到老坟去烧,到土地庙去烧,求祖宗,神仙保佑。

    到家后,把钱放好,不敢对妻子说钱数,拿着香烛和纸出去了。先到老坟山,后到土地庙,一个劲的磕头,嘴中不停地说:求祖宗保佑,求神仙保佑。

    数日后,还是前三次由县里送传票的那两个差人,又来送传票,第四次传朱忠显到县里过堂。两个差人把传票交给朱忠显后,不像上几次那样,交完传票就走,这次不走了。一个差人说:“我们到你家送传票一共是四次,你家离县城九十里路,算算看,来回四趟,我们走了七八百里路,草鞋要穿坏多双?”差人伸出手对朱忠显说:“拿草鞋费来。”

    朱忠显说:“老总,我没有钱啊!”

    差人说:“不要装蒜了,有没有钱我们全知道。前三次没有钱,我们存放在这里,这次一起拿。”

    另一个差人说:“快,快拿出来,一人十块钱,小事一桩。”

    朱忠显无法,只好拿出十块钢洋递给差人,说:“老总,请收下吧,我家实在穷啊!”

    差人接过钢洋往地下一扔,大声说道:“草鞋费还有讨价还价的,你要不拿二十块钱来,我们到街上,住饭店,吃喝,一切费用都由你付,草鞋费一个铜板都少不掉。我看到时四十块都不够,拿不拿,你看着办吧。”朱忠显无奈,只好给差人拿了二十块钱。

    差人走后,朱忠显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他们是县里的差人,他们怎么知道我有钱?想不明白。他那里知道,张乃迪,张先培,大烟馆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周伯青,差人他们都是一伙的。

    差人走了不一会,街上炳奎馆跑堂的伙计来了,见面很客气。他对朱忠显说:“这几天,五先生在我们老板楼上给你写状子,吃,喝,抽大烟都在我们老板家,还有笔墨纸张共计花费三十多元。另外,五先生为你打官司,今晚要到县城去,吃住费用二十元,总共五十元,让我来拿。”

    朱忠显想了又想,想来想去:这钱不拿出来,要是得罪了五先生,这官司能打赢吗?没法子,最后还是拿出来了。

    晚上,朱忠显睡在床上,想想,算算:三百块钱,这才几天,现在只有一百三十一元了。自己安慰自己:不要紧,钱要用在刀刃上。

    第二天清早起来,搞点吃的,然后就往县城赶,两个差人紧跟着,下午四五点钟时光到了县衙门。两个差人进去通报,朱忠显在门外等着。不一会从衙门里出来几个差人,把朱中显带到牢房里,关了起来。朱忠显进到牢房里,心想是不是搞错了,于是大声喊道:“你们搞错了吧?我是来打官司的,我没有犯法,是张乃迪,五先生帮我打官司的,你们怎么把我关起来了?”

    任凭朱忠显怎么喊,没有人搭理他。

    朱苏氏在家盼望着丈夫回来,等着五先生帮着把官司打赢。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连多少天都没有一点消息。没有丈夫的消息,也没有官司的消息,朱苏氏想打听一下消息,可是也不知找谁打听。

    街上的人到不断有人上门来,今天这个名目,要钱。明天那个名目,还是要钱。后天又有名目要钱,都说是为了打官司要钱。问他们官司打得怎么样,他们说:“我们是跑腿的,你说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月后,朱苏氏才知道丈夫朱中显被关到牢里,这时家中的钱也给那些王八蛋搞光了,也没有人上门了,只有张先培到月上门来要每月三十元的利息。家里哪里还有一分钱啊!

    三个月后,县里来了文:天保圩破圩一案,查系朱中显圩埂长年失修,大水来时造成破圩,连累全圩受害。本县已判。现解罪犯朱中显至凤阳府仲裁。朱苏氏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晕过去了。

    朱中显坐牢,田地没有了,几件草屋在破圩是就被扒掉了,家里没有一粒米,朱苏氏只在圩埂上搭个茅草庵住着,两个妹妹也回家去了,朱苏氏终日哭哭啼啼的。大人饿得难受,孩子饿得哭,无法可想,朱苏氏只有带着孩子要饭。

    朱中显在凤阳府坐了一年零三个月牢,放出来后,一路要饭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和孩子面黄肌瘦的,住在圩埂上一间破草庵里,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朱苏氏一年多没看到丈夫,看到眼前的朱中显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精装的汉子,一个壮劳力,瘦的变了形了,连走路都费力,夫妻俩抱头痛哭。

    往后怎么办?朱中显坐一年多牢,身体垮了,如今连走路都困难,再到江南去帮工,那么重的活,干不下来了。祖上留下来的田地没有了,房子也被周伯青扒了,这吃没有的吃,住没有的住,怎么生活?哪里安身呢?朱忠显想到找舅舅去。

    朱忠显走了一整天,下傍晚到了舅舅家。一进门,舅舅,舅妈认不出外甥了。朱中显连喊几声舅舅,舅妈,两位老人才反应过来。吃惊的问道:“哎呀,忠显你这是怎么啦,搞成这样?”

    朱忠显把破圩一直到现在的情况向舅舅,舅妈详细的叙述一番。

    舅舅对朱忠显说:“你先住几天,我明天去把你岳父找来,我们一起去黄姑闸讲理去。”

    黄姑闸是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这一带有四大姓氏、张,伍,周,高。朱忠显的舅舅姓张。

    朱忠显在舅舅,岳父的陪同下,来到黄姑闸。舅舅直接找到张姓的族长、张紫相,是清朝的举人。舅舅首先把朱忠显幼年失去父母,自己把他带回家抚养成人,帮助他成家立业,回原籍安居及被人陷害的经过说了一遍。接着说:“老举人,你老德高望重,你是明白人,你要主持公道。”又指着朱忠显说:“忠显是我们张氏门下的外甥不假吧?忠显的母亲是我姐姐也不假吧?狗日的周伯青勾结乃迪、小五子这个混蛋,霸占我家外甥的良田,他周伯青欺人太甚,连你老族长的面子都不顾,还像话吗?他这样做,眼里还有没有姓张的了?”

    听完后,老举人表态了,他说:“你们不要急吗,这事你不来讲,我还不知道。明天你们过来,我把它们都叫来,问个明白。”

    第二天上午,老举人把周伯青,张乃迪,张先培都叫来了。老举人说话别人不能插话,也不能说个不字,一切都由他说了算。

    老举人开口问道:“先培,忠显三亩多田抵押三百元,有没有这回事?”

    张先培回答:“是的,有这回事。”

    老举人说:“那好,田的事这么办。田的产权属先培,忠显什么时候有钱,还本三百元,加常年三分利,赎回那三亩多田,先培不要去催利息了。”又大声说道:“你们这些混蛋,官司打到凤阳府,也不告诉我一声。朱忠显是我们张氏门下外甥,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又对周伯青说:“那六丈圩埂属中显,忠显住的房基地要让出给你是吧?”

    周伯青回答:“是的,是官府判的。”

    老举人说:“官府判的,我们不能改一些吗?”

    周伯青忙说:“你老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老举人说:“那六丈圩埂每年加固费用由中显出,忠显住的房基地就不要他让了。”但没有说房基地属谁所有。

    舅舅对老族长说:“那房基地的所有权还没有定。”

    老举人说:“给忠显住不就行了吗。”

    朱忠显总算有了立脚之地,

    两位老人回去后,没几天带着家人,扛着毛竹,木棍,挑着稻草,口粮,还像原来的草屋,又盖了三间。

    朱忠显的身体慢慢地也恢复些,但不能到江南帮工了,开始只能在家门口,附近做做短工。后来人家看他做活认真,肯出力,能干,在离家几里地的人家帮长工。在打官司的近两年中,除去三亩多田抵押的三百块钱外,还向别人家借了一些钱,朱忠显一年挣得工钱,要付修圩埂的费用,还要还利息,也就快光了。

    朱苏氏因这次官司的打击,做针线活也差劲了,同时给人家做活,只管一个人的饭,孩子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要饭。

    有时要饭到庄上,有人知道她,请她剪剪花样,教绣花,人家多给一点饭吃。有时帮人家裁剪衣服,留着吃一顿饭,临走给一点米。在周围十里八里,朱苏氏经常这样做,就依靠这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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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和上回对上了

      陈麻子带着调查组,怀揣着省委组织部的介绍信,住进了黄姑闸街上的旅馆。这陈麻子还真有本事,不知怎么,竟然找到一个与朱平球家世代有仇的人。这个人姓张,叫张乃迪,清朝还没有垮台时是安徽有名的刀笔,但他从来不为老百姓写状子,专为恶霸地主,有钱有势的人写状子,打官司,后加入国民党,是国民党大特务。

      朱平球家原有几亩祖上留下来的良田,被恶霸地主看上了。恶霸地主就是勾结张乃迪,一纸状子,把朱平球父亲关进牢房,几亩良田被恶霸地主强占去了。朱平球在参加革命前,几次想把恶霸地主和张乃迪干掉,但考虑到家庭,才没有下手。

      张乃迪一看找自己的是省委派来调查朱平球的钦差大臣,高兴极了,马上把不久告过朱平球的材料从新整理,交给调查组。

      张乃迪命可真长啊,地地道道老而不死是为贼。

    • 家园 献花等下文。

      哎,心底里很期望在文章的末尾可以有转机。。。

      看的心好沉。如果这辈人不能,至少也让后人有个幸福的轮回。

      恶有恶报,要是真的能应验的话,为什么现实中的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为恶不绝?这四个字,只能是于事无补后,老实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 家园 花敬宝推

      这样的世道,不革命怎么行

    • 家园 先花再看
    • 家园 献朵花,催人泪下啊

      前几天还看网易上说

      重读地主史:抗租:“杨白劳”如何全胜“黄世仁”

      都是吃饱了撑的忘记什么叫饿肚子了!

    • 家园 唉,看的我都想流泪了

      我老家就是这一带,文中提到的地名都很熟悉。这种熟悉让文章更加真实,令人印象深刻。

    • 家园 照例献花
    • 家园 都是穷苦人啊

      多写写这些东西,对保存我们民族的苦难记忆有很大的帮助。

    • 家园 写得很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抄家的宰相,灭门的令伊。”过去打官司,被大户盯上的小民,只有家破人亡的份。

      老辈的人对晚辈们现在学习法学,很有偏见,说是刑名诉讼,伤阴德。可见负面印象有多深。

      • 家园 哪用得着那么高的官

        那叫“抄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也就是说你要是一个殷实的小富商或小士绅,县令能搞得你倾家荡产,知府能搞得你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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