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54年涨大水，堤垸崩溃！ -- 老光

故乡是个小镇子。

这小镇子不大，依山傍水靠在河边上。

这河，便是湖南的有名的“三湘四水”——湘，资，沅，澧，四条大河中的——沅江。

沅江是条古老的河。和湘江一样，都是发源于外省的河流。

四条大河中，湘江最宽，资江最深，沅江最长，澧水最短。

沅江和湘江一样，都是发源于外省的大河。资江和澧水这两条河流的源头，则都是在本省。

每年春末夏初，当印度洋的东南信风刮起时，这信风带便把印度洋上空的积雨云也捎带来。

成团成团的积雨云，随着东南信风，越过喜马拉雅山，翻过珠穆朗玛峰，朝东北方向飘呀，飘呀。飘到云贵高原后，积雨云累了，挪不开步，便在这里停下脚步，离开伴送它的信风，变成了水滴，哗哗啦啦地，一齐倾泻下来。

这雨滴落到地面，汇集在一起，奔腾跳跃着进入小溪，又从小溪汇入小河，然后，注入沅江，浩浩荡荡流下来。这就是一年一度的“桃花汛”。

桃花汛下来的时候，逢山山过，逢水水过，铺天盖地，汹涌澎湃，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它。

年年“桃花汛”下来，故乡的小镇，就要被大水淹没一回。有些年份里头，这“桃花汛”涨涨落落，一反一复，小镇也就要被淹上好几次。

每年的“清明”节之后，母亲就忧心忡忡。

她忧的是“夏至”一到，“桃花汛”水一下来，屋场又要被水淹没，洪水一上岸，又要搬家哟。

去年是住在某某家的，今年嘛，不好再去叨扰人家了。那么，去谁家好呢？心里头早早就盘算起。

我们那时小，不懂事。只觉得涨水的时候特好玩的。

大河里一涨水，大人们忙得莫奈其何，还哪有心思管我们呢？“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于是乎，大人忙，我们也忙。大人忙的是找住处，忙搬家；我们呢，要忙的事儿可多了。

涨水了，河岸边土里头的蚯蚓最怕水。

水一寸寸地往上涨，蚯蚓随着水势，也开始慢慢地往上爬。有时候，蚯蚓爬的速度赶不上水涨得快。爬得多了，你挤我，我挤你，挤成了堆，爬成了团，看得人心里头肉麻麻的。那情景，就像是爬到你身上来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呵呵。

怕归怕，看归看。尽管如此，我们是百看不厌哦。

看得天色黑下来了，连晚饭都忘了回去吃。直到家里人寻来，被逮个正着，一把揪住耳朵，扯得脖子一歪起，哭哭啼啼被拖回家去。一进屋，不消说得，定是一餐饱打！

小孩子玩性大，打了家伙不记性。

睡得一晚，第二天爬起来，把昨天被打得鬼哭狼嚎的情景，早已忘脱霞影，至于对大人所作的承诺，也甩到九霄云外。把餐早饭哄到肚子里头后，又原复原样溜回到老地方，蹲在那里，对那些肉麻麻的蚯蚓，看得痴痴入迷。

忽然想起小同伴家里喂得有鸭子的，便动起了主意，想方设法怂恿他回去，瞒着大人偷偷地把鸭子赶了来。然后，找根绳子把它拴住。省得这家伙见了水，只顾玩水跑了开去。鸭子一入流水，便随着水流跑了。

鸭子一跑，家里人必定追究。七追八追，伙伴肯定要供出“同谋”来，“阴谋”一旦暴露，昨天被打肿了的屁股，今天再补火，肯定是“雪上加霜”呢。

把鸭子拴好后，一人牵着一只，手上的一头，牢牢地系在腕子上。这样一来，鸭子呵！你就是长了四个翅膀，也是跑不脱了的沙！

大家把鸭子牵起，任它扁扁的嘴巴，去撮蚯蚓。看着它撮蚯蚓，是我们最开心的事。直到鸭子把食包胀得流出来，不想撮了时，这才罢手。

此时，才放心大胆地替鸭子松了绑，把它赶到巷口里，让它们摇摇摆摆地回家去。

大水漫上河岸，步步进逼。父母们手忙脚乱起来，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时候，我们却兴高采烈起来。

因为，天天老住在同一个地方，已经腻味了。一想到今天晚上，就要呆在别人的家里，睡人家的床铺，几多新鲜啰！心里头哇！简直是乐开了花哟。

至于大人们的心烦意乱，那不关我们的事嘛。我们想的是好玩。只要有玩的，那就行了！家里被水淹了，有不有饭吃，有不有菜吃，那不是我们的事哦。我们只晓得，到时候，肚子饿了要吃饭，就找大人要，要不到就哭，就闹。“伢儿哭粑粑，要的是正数嘛！”

1954年的那场大水，父母把家搬到了黄德生的屋里。

黄德生是个菜农，老家是桃源县的。

他年青时到了小镇上，看到镇上人一天天多起来，却没有专门种菜的。就打定了主意，在这地方租田种菜。因为人忠厚，又和人，久而久之，便在小镇旁边安了家，落了户。

这人有心计，几亩菜地侍弄得像花园，一年四季，有不断线的新鲜蔬菜挑上市。十多年下来，家境也渐渐富裕。修的房子虽然是座木屋，却有二层。下面的一层关牛，养猪，堆放家具，杂物等等。

父母同他家的关系不错。所以，母亲跟他一说，便爽快地答应了。

搬到黄家后，一连几天，那雨，就像是天上穿了眼的筛子，天天落，落得不住点，落得人心里烦燥。

大人烦，我们也烦。

大人烦的是下雨出不得门，做不成事，不做事便没得进项。没钱，油盐柴米搬不进来；我们烦的是出不得门，没地方可玩耍，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头，哪里都去不了。

堤垸崩溃的那天，一大清早，天上还在不停地落。

那一刻功夫，家家户户都在忙早饭。天空黑沉沉的，像是要垮下来了。一点一个泡的急雨过后，突然间，外面响起了急骤的锣声。这锣声听在耳里，令人胆怵。

紧接着，有人扯开喉咙喊起来：“垮堤了！垮堤了！赶快跑哇！”一时间，喊声此起彼合，越来越响。随后，逃难人群急骤杂乱的脚步声也传哈过来。

那一刻，真的是兵慌马乱，马嘶人叫，手忙脚乱，场面骇人啦！

我站在黄家的二层楼上，听见堤垸垮塌后，洪水涌进堤垸内，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一群推土机开动了，又像沉闷的雷声，令人惊恐害怕。拖家带小的人流，成群结队地往黄家后面的观音庵方向跑，那地方是小镇地势最高处。

我站在原地，已经骇得挪不开步了。

一会儿的功夫，到处都是洪水在漫流。

土黄色的洪水开始漫进黄家的院子里。看着，看着，那水，很快地往上涨了起来。

洪水漫上来的时候，关在下层的鸡呀，猪呀，牛呀，也燥动不安。两头猪撞开了栏门，冲进了院子内。牛，也挣脱了系着的绳子，用角顶开栏杆，跑了出来。惊恐不安的鸡，鸭，张开翅膀四处飞。

这个时刻，黄家的人也顾不上这些畜生了，正在屋里头，急急忙忙地打点东西，准备逃命。

一袋烟的功夫，洪水渐渐地泛滥，挤满了每一处角落，很快地，冰要漫上二楼了。

母亲慌忙将我一把抱起，准备往观音庵那边跑。

黄德生见到后，连忙喊：“跑不得哒！你刚才往那里去，是想找死去？是啵！”

这时候，母亲才想起，黄家后头是蛮宽的一块洼地。这会儿，那地方肯定是过不去了。到了这地步，大家只好听天由命啰！

我们两家，一共七八个人，都站在了二楼的桌子上，楼梯上，有的在床上放了把板凳，人，就站在板凳上面。

黄家的屋顶盖的是茅草，他已经爬在楼梯上开始从里面拆开屋顶，准备洪水再往上涨的话，大家就上屋顶去。

水，还在不停地往上涨。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汪洋。

这时候，被滔滔洪水赶出窝的老鼠，蛇，黄鼠狼等动物，也纷纷地往高处爬，有的开始往屋内拱。

小时候，我最怕老鼠，蛇之类的东西，一看见这些东西，两腿便发抖。发现老鼠，蛇在往屋内拱，我大哭起来。

母亲抱着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安慰着，要我莫哭。这恐怖的场面怎能让我安静得下来！

正当大家惊恐不安，准备爬上屋顶时，有人划着小船来救人了。

那是五砣和飞鸡婆两个年青人。

当年，这些年青人，行侠仗义，当洪水打垮堤垸后，他们挺身而出，划着小船，在垸子里到处救人。见到他们来了，所有的人才安下心来。

我们坐上小船，划向关上。

关上这地方地势高，又靠着山。万一洪水还要上涨，可以往山上跑。

小船慢慢地向山边划去。一路上，看见许多被淹死的猪，鸡，还有无数的老鼠，有许多的大蛇，小蛇在水中游来游去，吐着信子，怪吓人的，看得怕！

小船把我们一家送到关上后，母亲赶快去寻地方。

后来，找到父亲的朋友，住在了他家。

年少不知愁滋味。尽管受了一场惊吓，安顿下来后，我们这一群小孩子，依然如旧，只等眼泪一干，马上打起撩脚，一群邀起到山上去玩。

这场洪水，带给我们的，是前所未有的剌激。

至于家里面的损失和不便，那不是我们管的事情。我们要的是好玩。

那时候，只要有得玩，也就当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