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梦里说梦叹香菱 -- Cicero

“小小老鼠”所射谜底实非黛玉，而是香菱。她不是机灵小巧的耗子精，而是梨香院里的呆

丫头。可是她又的的确确是红楼梦里第一可怜可悲可叹之人，小小老鼠这个诨号如果给黛玉

，她必然会发小脾气。而能欣然接受者定非呆香菱莫属了。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之经典，可它毕竟是古典小说，无论如何出不了大风气，大套

路。 而中国的古小说，就像中国古代的山水人物画那样，严密齐整，至善至美，大处布局

妥当，小处周详妥贴。就像中国人的衣饰鞋袜，偏于细微之处见其精美。这样的书读起来的

好处是可以如上帝一般将各个人物细细把玩，叹一番人生苦短，风月败家之类，其短处也很

明显，面面俱到也就没有了其应有的震撼力和情感上的感染力，读者除非是苦心钻研如脂砚

斋之流，否则也就等闲而过了。

香菱在整个小说中的地位，只是一小小的配角。她和薛蟠两口子的 存在，也只是在三春等

主流旁边做个点缀。她正面出场的次数，加上一开时也才五六回。可是这个人如果细细读开

来，可以说是红楼梦里第一可怜之人。

对她的身世，脂砚斋有一段评论极为贴切，现摘录如下：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

、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

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

香菱之为人，稀里糊涂而又善良真挚，乃全大观园第一大好人是也。

她在出场时，除了被问及身世时茫然欲泣，受刁难时直言相对之外，就是一以贯之的笑容

“香菱笑道”，“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香菱因笑道”“ 香菱只顾笑”，“ 香菱拍手

笑嘻嘻的说道”……行为做事更是淘气散漫，毫无其他人的小心谨慎，甚至有些不知大小。

和她比起来，黛玉的确冰雪聪明又显出处处的敏感提防，尖刻多疑；宝钗也未免思虑过多，

城府甚深；唯一堪与之相比的是湘云，无怪乎作者让“呆香菱”与“醉湘云“在同一章一并

出现。而性灵上也是她们两个最为相配。

她又是这么一个娇憨可爱的可人儿，不管是对谁都掏出一片真心来相待。府里上上下下都

是一双势力眼睛，而她却无论贵贱都一视同仁。这样简单善良的为人原则，她确实能得到一

家大小的喜爱，黛玉，湘云和她相处甚欢，和豆官，芳官等人也玩得亲密无间。并无半分争

名登高之心，更没一点争闲斗气之意，和各院之间那些彼此压榨，勾心斗角的丫环婆子比起

来天上地下，真真是大观园第一个可爱之人。

她又有绝世的美貌和才华，文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也许全讲出来可能会夺主要人物的风

头）但多处的侧面描述已经足以让人惊叹了；冯渊原来是同性恋，可看到她就夺了魂魄，改

变了性取向不说，还立志不再娶第二个（这似乎与科学结论不符，同性恋倾向是遗传的）；

呆霸王薛蟠见到她就不顾一切地要夺过来；贾琏仅仅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就念念不望以至于

引起了凤姐的醋意，后面两位可都是风月场的老手，各路脂粉应该也见到发腻了，足见香菱

的相貌是超过凡常的美丽，不要说袭人麝月，可能就连晴雯也未必可与之相比。贾琏说她长

得象秦可卿，而又说秦可卿风流婀娜，兼具宝黛之姿。香菱的长相应该极为温柔而且妩媚的

，可是她的个性中又毫不沾脂粉气，对所谓“风月之事”毫无关心。豆官说她想汉子，她就

站起来欲打；宝玉只跟她提了一句薛蟠，她就很生气再不来大观园玩耍，并认为宝玉“亲近

不得”。

而香菱于诗书的才华更是惊人的，她被拐卖之后既无从读书识字，但在她向黛玉学诗之时，

就已经能读会写，还常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想来能教她识字的唯有宝钗一人

，而宝钗又是一个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的人，认为小姐读书尚且无干闺业，何况香

菱只是一个买来的小妾呢？如此看来，非香菱有卓绝的向学之心和超人的才华非能至此，否

则怡红院里那些天天帮着研墨铺纸的丫鬟们岂不个个锦心绣口了？

更惊人的还是她向黛玉学诗之后，废寝忘事，诸事皆抛，心中唯有诗韵二字，堪与历史上的

“诗鬼”“诗仙相比，每每读到下列地方，未曾不让人心为之臣服：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

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

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

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

你错了韵了。“

“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

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

“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

：“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

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

，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

突然想到近现代诸哲学家对妇女才能的评论，往往认为女人的才能只在家事与世俗生活方面

，而于科学艺术文学等与实际生活不相干的事务往往并无真兴趣，而曹兄对香菱这样人物的

描写可谓古今中西以来未有之壮举，痛快痛快！又进一步证明香菱与众人绝然不同。

她学诗的进步速度更是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香菱前后共作了三首诗，第一首尚且

用词拘谨，是新人口气；第二首已经大有进步，文字用词已然不俗，可惜被判为描写对象跑

题而又要求重写；到第三首诗已是新巧有意趣，达到了入社水平，在我辈看来，已可比探春

，湘云之诗力。在短短几天内达到这样的水平，非天赋奇才不足以为此，即使是黛玉宝钗恐

怕也不能相比，若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怕不是李杜再世，薛涛投胎？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要笑话了，我这句话好像立论太过，一味夸张。可我并不觉得，倒奇怪几

百年来为何没有人这样说过，也许曹雪芹自己也没有这么想过。为什么呢？

再看她学作诗时众人谈话的一段插曲：

“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一下子，便什么都彻然了。

红楼之梦便是一场大梦，大观园也只是梦中的处所，姐妹们的谈笑打趣，嬉闹作诗，不过是梦中之梦。纵然你如何的似仙若兰，什么停机德，咏絮才，最终不是做了某家的奶奶，有福的，临死之前能做做封君诰命，无命的，还不是早早就香魂散尽荡悠悠？不管什么如花美貌，温柔伶俐，最终还是好不好的配了小子，在生活的煎熬中珍珠变鱼眼，就是那巴巴的攀上了高枝的，也不免一辈子被小丫头们笑骂“都是奴几！”什么繁花着锦，势如烈火，也早晚被看不见的命运摆弄，在偶然又必然的某次政治争斗中势倒家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清静？

所以，不必执着，何需在意。只需要把一切的美好，一切的智慧，一切鲜活顽强的生命力拿过来静静地把玩，然后，忘记。所以作为大观园旁边的一只小小老鼠，又有人会真的在意她呢？她是美是丑，是好是坏，是聪颖还是还是愚笨，又有什么关系呢。纵然因为温柔安静讨得主子喜欢，还不是稍不顺心就可以“叫人牙子来，不拘多少钱卖掉”？

美丽，给她带来的只有无穷的悲剧。幼年被拐，少年被卖，最终被妒妇迫害至死。命运始终都不是她所能决定的，这样的美貌又有什么用呢，就像一只美丽的小鸟，最终的结果只能笼子里丧命。

聪敏一如香菱，她的内心岂有不装满了身世之悲的道理？可她不是黛玉，没有悲叹哭泣的资格。她只能发挥自己天性里开朗天真的一面，她只有快乐，只有笑。这焉不是一种逃避？就像惜春谈禅，迎春读经。

可悲的是，即使在大观园这样一个梦中之园里，她的善良和平也没有给她带来别人的尊重。反而因为不问俗事，不藏心机而被她的唯一保护人宝钗称为“呆头呆脑”的呆丫头；因为友爱待人，毫无架子，她也得不到周围众小的尊重，甚至连豆官都敢欺负她，出了事众人一哄而散，可见她的美好天性在这样一个奸诈势利的环境里，只能落得被嘲笑被挤踏的结局；只有湘云，黛玉待她真诚，宝玉钦慕，袭人友善，可是这一干人连他们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改变，谁也不能真正帮助她什么。

夏金桂欲来之前，她说“可有人一起作诗了”，宝玉让她小心自己的未来，她反而和宝玉翻了脸。

夏金桂开始摆布她，她却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奶奶“百般竭力挽回不暇”看得让人心如刀绞，心疼不已。

……

看过一篇评论，说香菱是典型的奴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云云。可香菱明显是诸奴才里一个无半点奴才气的一个人，且不说她对诸公子小姐都如兄弟姐妹一般，从不生分拘束，也不说她的身份虽是姨娘，却和唱戏的小丫头打成一片，不象那些本身是奴才还要欺压更低一等奴才的人。她对所有人一律的和平尊重，不惜去讨好别人。如果这算是奴才相的话，难道每天吵吵闹闹，争风吃醋的司棋等人就是英勇的革命者了么？

香菱的名字换了两回，但她在灵魂和骨子里始终是甄家那个聪明灵慧的小英莲，她继承了父亲的才华和风骨，也和父亲一样在世俗人的眼光里得不到理解和尊重。如果她是小姐的话，也没有什么，可她是——请允许我说全称——奴隶！

香菱的生命和才华，在在大观园的短短几个月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可是她鲜活美好的生命，亦不免在两个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呆霸王和悍金桂的摧残下夭亡。她的与众不同的天才，可是既没有被最终认可，也没有对她的命运有何助益。反而因为人际交往上的弱点被叫做呆子，如果说我们这个民族有何缺陷的话，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对非经世至用的才能缺乏兴趣。被公认为最有才干的阿凤到了今天，大概可以做个房地产女老板当当。探春宝钗平儿之流的强人，进大公司当个白骨精估计也没什么问题，而只有香菱是可以作学术的，但是恐怕她也未必能混得很好，会被当作女陈景润或第三种人建议出国。

这个话题说下去，就不知道多少天能扯完。姑且到这里为止吧。从红楼梦这篇小说可以看出，我们这个民族，向来不缺乏年轻充满热血的青年，他/她们有激情，有才智，有思想。但在中国传统社会这个大酱缸里，在美好的东西也要被泡烂发臭，最后都变成一模一样的粘乎乎的东西，上面长满了蛆。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这些美好的事物在还没有完全烂掉前的模样，然后再把它砸碎让大家看。如果有什么悲哀之处的话，也就是这一点，再多就是意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