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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贫雇农当家做主──侯之但最后结局的背后 -- 潇洒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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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贫雇农当家做主──侯之但最后结局的背后

    查侯之担原籍所在县的县志,在1995年编撰完毕,并由方志出版社出版的县志下册中,1359——1360页记载了侯之担的生平,该文最后一段为侯从1949 年4月参加武装反共活动的经过。对此我曾在《一个退隐军阀的最后结局》回复中质疑: 该县县志所据材料大概引用的是当年公审大会宣布的侯之但“反革命事实”。其实,1949年4月的贵州还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黔北地区并无共产党的游击队或暴动之事,参加武装反共?在什么地方反共?解放军入黔时、入黔后,侯之但并无什么明显的反共动作。当地豪绅、袍哥的个别头头和原来就在盘踞山林的土匪、国军残部确实在川黔边地的数县活动,他们也确实盛邀过侯之但入伙出任各路人马的“舵主”。事实上,解放军入黔后,侯之但并没有赶去山里入伙。侯在黔军素有“猴子”别称,意为“机智狡猾”,打仗或许功夫不足,若论明哲保身的功力则不遑多让。

    我的八表叔建国初期就在县委当通讯员,以后长期在当地党委机关工作至退休,对这段秘辛知之甚详。据他回忆,解放军刚来时,并没有为难侯之但的意思,但部队首长大都是老红军,也参加过四渡赤水的全部征战,身边不少战友都倒在这位25军副军长所部的枪口下,要说没有“报仇”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只是当初的治黔方略是力求稳定。不久土地改革开始,并进行清匪反霸斗争。与他的老上司兼亲戚“冤家”王家烈早就卖田积资涉足工商业不同,侯之但也算占地甚多的大地主,自然需要听从当地农会的召唤。顺带一说,建国初期农会的地位和作用确实值得研究。当时的农会权力极大,如果要抓人杀人,只需会员三分之二表决通过即可执行。侯之但对农会的情况是清楚的,所以,每有召唤便称病请假。农会极为不满,因侯公馆受解放军看管,又拿侯无可奈何,便不断鼓动农民请愿“揪斗反动军阀、恶霸地主侯之但”。

    随着土改深入,土匪活动愈发迅猛,连有的县城也多次易帜易手。恰在此时,侯之但老家的政府、农会也提出要公审侯之但的要求。主政当地的肖政委面对内外“强烈呼声”多次开会研究,多数人坚持认为,侯之但手上 “血债累累”,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处决他有利于打击国民党残匪的气焰、大长贫雇农的威风,对土改和剿匪意义重大。我表叔说,当时宣传的口径就是这样。

    我父亲在解放之初是一个小学的教员,曾短期担任过一个乡村的农会主席,由于主张不应对地主拳打脚踢,在农会会员的“推荐”下被送到当地部队当文化教员。我父亲说,谁说共产党不搞民主?建国之初,农会主席是投票选的,农民认为你不称职同样可以开会把你给选下来;农会决定分财产、打土豪,只要三分之二的人通过了,上级有意见也只能同意。对这种做法稍有意见,就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肖政委就戴过这样的帽子。直到毛泽东发电报、下命令,要求把杀人判刑的权利从农会手上收回来,乱抓乱杀的现象才制止。当时,不少的农民、农会以及基层军政干部对权力上缴还很有牢骚呢,只是毛泽东的威信很高,大家虽然感到 “不过瘾”,也只有服从。

    侯之但被杀的原因现在看来复杂,当时则很简单:他在历史上打过红军,又是大地主,其一些旧部还在作乱,任选中一个罪名都可以杀掉。当然,如果侯之但解放时还任职,或被俘或投诚,都不会死。历史反革命死了很多,刚放下武器的现行反革命或虽然受到老蒋排挤但仍挂了党国要员“虚衔”的过气大佬基本无事,有的还挂上新政权各级军政委员或政协委员的招牌,如王家烈。

    我父亲这个曾经的土改骨干晚年也看过一些现在发表的史论、回忆,他评价说:现在人用现在的标准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没有搞清楚历史的氛围是一种什么状况。共产党要发动农民、要搞士改,农民起初并不积极,他们害怕共产党的江山坐不稳,害怕分了地主的地,地主有机会就有可能“反攻倒算”。把大地主杀了,农民就放心了。农民是爱土地的又是非常现实的,不除去他们的后顾之忧,他们会跟共产党走?

    我曾问:共产党不是对资本家实行了赎买吗?蒋介石也不是对台湾地主实行赎买吗?为什么不这样搞土改?父亲的看法是:中国当时的民族资本家的实力比起地主差远了,国家要赎买是有能力的。向地主赎买土地,国家有那个财力吗?蒋介石在台湾搞赎买,花的银子就少多了。淮海战役的时候,国民党的李弥就建议老蒋搞土改以收拾民心,老蒋直骂他“糊涂至极”。老蒋确实很想实施孙中山“平均地权”的主张,但根本执行不了,看看他左右的文武官员的态度和利益所在就晓得“根本就行不通”。到台湾,老蒋和一大帮文臣武将在那里毫无个人的利益根基,搞土改,多数人都会拥护的。唉,历史就是这样的简单又复杂。简单的是结果,复杂的是原因。至于该或不该这样,又是后来者争论的话题。历史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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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侯之但到底有没有“血债”?

      你说

      部队首长大都是老红军,也参加过四渡赤水的全部征战,身边不少战友都倒在这位25军副军长所部的枪口下,要说没有“报仇”的想法是不可能的

      但你又说

      侯之但老家的政府、农会也提出要公审侯之但的要求。主政当地的肖政委面对内外“强烈呼声”多次开会研究,多数人坚持认为,侯之但手上 “血债累累”,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这说明,虽然在定罪名的时候可能主要罪状涉及“反共武装”,但是其实主张杀侯之但的主要是他家乡的人,而不是部队的。那么他在家乡恐怕是干了很多坏事,很不得人心的,如果以往怜贫惜弱,多做慈善(哪怕伪善),没有干过欺男霸女,逼死人命之类的事情,那家乡的人何至于这么恨他,起码不会主张将他置于死地啊。

      比如黄世仁那样的,他逼死杨白劳,强奸喜儿,后来又把喜儿逼成了白毛女,他该不该死?可能他没有直接杀过人,也没有跟共产党的政府、军队对抗过,那农民们主张杀他的话算不算“乱抓乱杀”?

      我家一个亲戚,当年就是因为解放前打死过人,有血债,算作“恶霸”被枪毙了。其实他的成分只是中农。倒是地主们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我觉得,一个人那么招人恨,必然是有其原因的,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乡规民俗对这一点是很认同的。或者虽然没有直接杀人,但是作恶多端,间接害死了人,也是一样的。乡规民俗更看重实质正义。

      • 家园 他谈不上被冤枉,而只是没有被宽大

        当时很多被宽大的,不是没有条件的,留下来是为了现身说法,给过往历史一个交代,就是反面典型吧

    • 家园 想想看,地主阶级在中国统治的时间有多长

      在农村,其盘根错节的势力有多大!

      如果不对这个阶级采用强制和暴力的革命手段予以彻底消灭,那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

      至少后来的土地联产承包就可能会成为另一种结局:胡汉三又回来了。

      可是三十年后,中国资产阶级得以重新崛起,但地主阶级没有。

      胡汉三回不来了,被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土改运动彻底消灭了,永远的退出了历史舞台。

      • 家园 土地联产承包并没有改变土地集体所有制

        更准确地讲,没有触动土地私有、可以自由买卖的红线,这才是根本。集体化运动才彻底杜绝了复辟的可能,否则新生的地主阶级很快就会产生,这并不是仅靠“强制和暴力的革命手段予以彻底消灭”得了的。

        • 家园 说得不错,但想问一下

          如果地主阶级做为一个阶级没有被彻底摧毁,而是盘根错节的暂时潜伏下来,那么政策一旦松动,会不会成为一场汹涌的反攻倒算的契机?到那时节,你所说的红线又守不守得住呢?政治上的红线可不象歌里唱的某个老人划了一个圈,它必定是阶级和政治集团的力量博弈的结果。换个词,这个红线就叫:专政。

          • 家园 经过土地革命地主阶级就被摧毁了

            但是土地私有制的思想还不会很快被消灭。我并没有否认革命和专政的作用啊,我说的是

            这并不是靠“强制和暴力的革命手段予以彻底消灭”得了的。

            “政策一旦松动”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要改变土地政策吗?所以坚持土地集体所有制、禁止土地自由买卖的政策是关键。在这样的制度下,就根本杜绝了产生地主阶级的土壤。否则,你就是把所有的地主从肉体上消灭掉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新生的地主很快又会从原来的贫下中农中分化出来。

            • 家园 制度本身和它的牢固程度不取决于谁的主观意愿

              而取决于力量的对比,彻底摧毁地主阶级的权力,铲除宗法势力,消灭封建文化,从而建立强大的农村基层政权,使国家的控制力深入到农村每一个角落。——这是制度的根本保证,否则制度本身都只能是一纸空谈。——不通过暴力和强制的革命手段,这些都无从谈起。

              • 家园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的观点是“不通过暴力和强制的革命手段”吗?我的观点是制度本身和它的牢固程度取决于人的主观意愿吗?你是跟我说话啊还是大战风车啊?

                在中国历史上的多次革命推翻了旧政权,但没有建立起新制度,所以久而久之必然重蹈覆辙。建立起新制度才可能导致根本的变革。新制度的建立和巩固需要专政手段,我从来就没有否认革命和专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是对于新中国来说,坚持土地集体所有制才从制度上根本上杜绝了向封建社会倒退的可能性。

                实际上历朝历代,新朝建立之时也往往需要对旧势力进行专政,对反叛势力进行镇压。但制度不变,就不能克服封建朝代更迭的周期律。

                • 家园 呵呵,我的意思很简单

                  就是你说的那个制度的建立和坚持,恰恰离不开革命暴力和专政手段。

                  既然你同意,我不知道你说那么多所为何来?

                  好像并不是我对你说的土地制度有意见,而是你对我说的革命暴力有意见吧?虽然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你到底有什么意见。

    • 家园 【原创】侯之担,不是侯之但

      侯之担,不是侯之但。

      侯之担,贵州省桐梓县人。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为当地有名教书先生,也是周西成的老师、岳父。侯之担、侯之玺、侯之圭,几个堂兄弟都是周西成原配妻子的哥哥。

      其中,周西成最信任的是侯之圭。侯之圭,字小伯,家乡晚辈称他为“小公”。他多次提醒周西成注意战场危险,不要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侯之圭死后,也有人多次提醒周西成,但周听不进去了。

      后来,周西成死后,在家乡流传的一句话就是惋惜侯之圭先于周死去的,这句话是:“小公不死,周公不亡”。

      关键词(Tags): #贵州 镇反 遵义 军阀
      • 家园 【商榷】是侯之但,不叫侯之担

        谢谢朗朗天浏览本帖。看得出来,您对贵州的民国往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不过,你说侯之但的“但”应写为“担”,显然有误。翻阅一下贵州赤水或桐梓的县志,或到“百度”搜索一下,正确的答案肯定是侯之但而非侯之担。

        侯之但并不是什么显赫人物,现在还有人偶尔提及他主要是电影《突破乌江》的作用。我对他的初始印象同样来自那部电影,但刻骨铭心的还是文革中“造反派”把我爷爷与侯司令扯到一块,非要给老人家戴顶历史反革命的高帽子。

        据爷爷讲,他与侯司令实在说不上交情,因为共同爱好川戏,所以才有缘有时混在一起票戏、说戏。尽管侯司令不摆架子,我爷爷与之相处还是颇多拘谨。有一年,川剧界名角阳友鹤、天籁先后到家乡唱戏,侯司令出面包场,指示随从通知一众票友前去捧场,我爷爷站在台柱旁边过了一把戏瘾。至于什么党国大事,侯司令讳莫如深,我爷爷爷这等市井人物也并无兴趣。

    • 家园 文末令尊的点评和《让子弹飞》倒是异曲同工
    • 家园 这是土改的好材料啊。对农民的心理与当时的形势都写实在了。

      说真的,许多人现在拿勤劳致富的富农个案来反对土改,这是明显文科生思维。因为同样能举出更多土豪劣绅的事迹来。要看中华民族整体利益,土改势在必行。

      • 家园 看完主席的《寻乌调查》之后才真明白这个问题

        当时30年代TG里就有人有不同意见,认为是不是对富农太刻薄了?不少富农的家产是勤劳致富得来的,并不是剥削。

        主席特别说了这个问题,这一点不能放松。

        为什么?这帮富农和新兴地主爬到这个位子之后,很多人对钱看得比命还重,吃相极其难看,远胜过当地的顶级大地主。(主席他老爸就是这种人,据我所知主席提到他基本没什么好话)

        以寻乌地区的高利贷为例,大地主放贷一般是当三利,恶性的当五利有,不多。而富农和新兴地主放贷唯恐利息不够高,一般都是当五利,甚至放“月月加一”的恶性复利高利贷。这帮人欺压农民更狠,不把这帮人打倒,农民还是不跟着TG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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