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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津门论剑:金庸的作品有多伟大? -- 孙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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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津门论剑:金庸的作品有多伟大?

      公元一九九九年,岁在己卯,津门。

      海河。

      秋风起兮木叶下。

      甲教授、乙博士论剑津门,论题:金庸的作品有多伟大?

      1、《天龙八部》的练门问题

      甲:记得当年梁羽生借着澳门一场拳师比武,在1954年写出《龙虎斗京华》后,短短几个年头,就有各路武侠作家出道,在各报副刊争夺读者,一时群雄并起,刀光剑影,争做武林至尊。到了1957年,金大侠与张梦还先生二侠论剑,以《射雕英雄传》和《沉剑飞龙记》摆起擂台,招来式往,斗得煞是激烈。但到底还是金大侠内力远为深厚,笔下风光无限,精彩纷呈,终于在这"雕龙大战"中一战获胜,凭一部《射雕》艺镇群雄,一统江湖,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从那时起,四十年来,金大侠在武侠小说界一代宗师的地位从没有动摇过,去年五月,大洋彼岸的美国召开了关于金庸作品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还有香港(海外)文学艺术协会颁授"当代文豪金龙奖"给冰心、巴金和金庸三人。到了今年,又有一家颇有地位的文学刊物评选本世纪影响重大的一百部文学作品,金老盟主的作品又列其中,看样子,金大侠在文学史上一代渊停岳峙的大宗师的地位不可动摇了吧?

      乙:看样子,您是打定主意要捍卫金庸了,那好,便由在下来挑战金庸。金庸先生名动天下这谁个不知?尤其是这几年,说得上彩声如潮,什么二十世纪的经典、位列第四的文学大师,什么古往今来登峰造极,什么古今中外空前绝后,等等,都出来了,"空前"倒也还罢了,"绝后"又有何根据?难道讲这话的人还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所以喝倒彩的声音从来就没断过,台湾的怪杰李敖老早就写过《"三毛式伪善"和"金庸式伪善"》及《"武侠小说",着镖!》,一记飞镖飞向武侠小说,也毫不客气地飞向了金庸。至于在大陆,不服金庸甚至挖苦金庸的调子也不少,前一阵子,还有人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文章认为金庸的武侠小说连郑渊洁的童话都赶不上。

      甲:是吗,还有这话?记得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开篇有几句话讲得好,他说天下只有庸人才无毁无誉,能被人大褒大贬的必非庸常之人。有贬低金庸的调子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不过,话得说回来,推尊金庸先生的可不乏饱学之士,比如,随便举个例子,如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就说过,金庸是当代第一流的大小说家。他的出现,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奇峰突起;他的作品,将永远是我们民族的一份精神财富。

      乙:推崇金庸的尽是学界名流头面人物,这在下十分清楚。就比如您刚才提到的冯其庸先生,我听说他还讲过,金庸小说的情节结构,在古往今来的小说结构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以一个著名红学家的身份讲出这种话来,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吧?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连《红楼梦》在结构上也比不上金庸的小说?

      甲:作为个人见解,这样说也没什么不可以,《红楼梦》真的就神圣到了不可超越?

      乙:当然当然,在下对冯先生的话不敢苟同,并不是因为它可能冒犯了《红楼梦》,而是问题是这种说法非常可疑,金庸小说的结构真的就登峰造极?比如《倚天屠龙记》,一开头就写到武当三侠俞岱岩下山,无意间撞见一些小帮派争夺屠龙刀,当时刀是在洪炉上高温炼了很久的。可是后来又写周芷若得到屠龙刀与倚天剑,将刀剑互斫,得到藏于刀剑中的《武穆遗书》、《九阴真经》。问题是藏在刀中的兵书或武功秘笈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能在洪炉上炼这么久而不受损伤?如果它们早已在高温炼刀时就灰飞烟灭了,后面周芷若还练什么《九阴真经》,徐达还拿什么《武穆遗书》打败蒙古兵?这就不能自圆其说吧?

      甲:我倒没觉得这算多大问题,也许《九阴真经》就是写在特殊材料上,这种事可以做很多种解释,武侠小说本就有很强的传奇色彩,比如说某大侠练功或疗伤时可以多少天不吃不喝而且没有生理排泄,比如某大侠的发功可以使水结冰,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甚至还写到天山童姥的返老还童和桑土公的地行术,其实这还不算是玄的,如果你看看温瑞安的《少年追命》等作品,里面有些比武场面看上去简直就是《封神演义》,象这种地方就不能太较真儿,武侠小说尤其是当代新武侠小说,它的创作美学原则从来就不是现实主义的,这一点必须搞清楚,否则拿现实主义去生搬硬套地分析武侠小说,很可能不得要领。武侠小说讲究的是传奇,既然是传奇,就不能事事都拿常理来衡量,就好象你读《西游记》,就没必要质问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合不合乎现实,你看《狼外婆》之类的童话时,大概也没觉得让大灰狼讲人话特别不合理吧?每一文类都有它的写作和阅读规则,这是必须要注意的。话头回到金庸小说的结构,象《天龙八部》这样史诗般宏伟的作品,场面大、气魄足,人物众多、多线叙事,不是大手笔就写不出来。

      乙:好一番长篇大论,倒也颇有启发。不过就算您的武当神功出神入化,一招太极云手,一招"手挥琵琶",用"特殊材料"和"传奇原则"就把屠龙刀问题给抛向一边,问题还是没完,您既然用一招《天龙八部》反攻过来,那好,在下现在这一招就指向《天龙八部》的破绽,看你如何来接!

      甲:是吗,又有什么厉害招数?

      乙:金大侠的《天龙八部》,很多人都称道它的结构,有人说它如千寻铁索,环环相扣,简直是妙不可言。但它的破绽其实很多,结构倒正是它的弱项,是它的金钟罩、铁布衫的练门,就比如乔峰打死阿朱一段,可说是全书中悲剧的震撼力仅次于乔峰之死的段落吧?它是全书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但这段情节漏洞不少,实在经不起推敲。乔峰为什么要打死阿朱?是因为马夫人告诉他段正淳是 "带头大哥",所以乔峰才误杀来为段正淳替死的阿朱。但乔峰的仇人是三十年前的武林首领,是现年"六、七十岁"的赵钱孙的"带头大哥",乔峰应该找一个老头算帐,这是明摆着的事。而段正淳在书中出场时是个"四十来岁、五十不到年纪"的"中年人",三十年前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做中原武人的首领?精明的乔峰怎么会被这种话骗过去?并且,他又明知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如自己,有什么必要一见阿朱假扮的段正淳就痛下杀手而不擒住对方细细盘问?这个地方要圆不过去,《天龙八部》这棵大树上乔峰故事这个大树杈不得拦腰折断?这又如何来说?!

      甲:好一记撒手锏!不过还是少安勿躁,第一,我只是说《天龙八部》是大手笔,并没有说它是完美之作;第二,你刚才说的阿朱的例子并不完全是结构问题,其中也有情节疏漏、情理欠妥的问题;第三,金庸作品结构登峰造极的话可不是我说的,其实,我也认为结构恰恰是金庸作品的弱项,比如有些作品结构简单,缺少整体运思营造,如《连城诀》、《飞狐外传》等;有些作品结构失衡,如《天龙八部》,虚竹的故事铺衍过甚,造成强枝弱干,"枝"大不掉。再有人家金庸先生自己也认为他的小说的问题主要在于结构,在对记者谈起自己近两年再度修改作品时,他也说到《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的最大毛病就在于结构,又说这些结构上的缺陷再改恐怕也改不过来。

      乙:您这是以退为守。请恕在下卤莽,这里还得继续追问,一部结构上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作品,还能不能称得上大手笔,还能不能算作典范之作?请正面回答。

      甲(微笑):嚯,好厉害。老夫方才已经说过,大手笔之作不等于完美之作,这话当然也指不意味着结构上的完美。反过来说,什么叫"结构上的完美"?"完美"的标准是什么?一些篇幅短小的作品不存在前后情节照应不上的问题,但这只能叫做结构简单,而不是完美。真要较起真儿来,有在结构上堪称"完美"的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吗?再进一步说,根据一部作品结构上的缺陷就给这部作品划个大红叉子宣判死刑是不是不够慎重?能成为典范的杰出的文学作品在结构上就一定没有毛病吗?

      乙:我想应该没有。

      甲:这只怕未必!就比如,老夫随便举个例子,举一个你我都熟悉的例子,如《西游记》吧,这部作品够不够得上典范、杰出?应该够吧?但它的结构就毫无高明可言,清代有个大怪才金圣叹说《西游记》象大年夜放烟火,逐段捏捏撮撮,一阵儿一阵儿过,也就是说,它的情节是打了一个山头,又逢一个山头,降了一妖,又冒出一妖,前后只有些简单的照应,如此而已,结构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讲究的值得称道的地方,相反要较真儿还能挑出毛病,比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是何等威风,打遍天兵天将,横扫天宫地府,几乎就无对手,最后还得西天佛祖亲自出手才镇伏了他,但等他保唐僧开始西天取经时,往往一些天神的座下童子甚至坐骑化为妖怪,就治得孙悟空束手无策,这种情节矛盾算不算大毛病?即使算大毛病,是不是就严重影响了《西游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乙:当然,这个世间任何一部作品都不是出自上帝之手,都难免有不足之处,就这一点来说,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也还有必要探究一下金庸作品结构缺陷的成因。在下以为,金庸小说的创作过程有个先天的不足,就是它不是纯创作,而是还有商业生产的成分在内,我们毫不怀疑金庸即使在为报刊写连载时,创作态度也是非常严肃的,用金庸自己的话来说,是"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多字的稿,往往改了又改,起码花两个钟头。"但是毕竟事先没有一个严密的通盘构思,金庸才力再大,也难以所有的线索都照顾周全,虽说金庸后来以极其认真负责的态度将全部作品修改过一遍,但是毕竟成品已经在那了,总不能全部推倒重来、另起炉灶吧?所以金庸花近二十年时间修改过的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作品,尽管十分出色,但还是留下了一堆漏洞。比如,如果你细读《射雕英雄传》,就会发现,从好几条情节线索,都可以得出黄蓉的年龄比郭靖大的结论。

      甲:所以对金庸作品结构方面的评价还是不要调子太高,还是有点儿分寸好。记得温瑞安就说过,金庸的小说不是没有缺点,只不过修为炉火纯青、笔力已臻化境的作者,能把缺陷尽量修饰、减少,让人察觉不出来,而把优点发挥的淋漓尽致。这话很有道理。

      乙:是这样。既然您也不赞同金庸作品结构登峰造极论,那么我们这一回合的最终结果,看样子就是握手言欢了。现在看来讨论一部文学作品,是不能单以结构来论英雄的,还得多方面多角度地来衡量。

      甲:对!要的就是这话,天底下本就没有完美的作品。金庸的作品即使在结构上不那么完美,但就其思想和知识的容量来说,还是称得上博大精深,不比任何所谓的纯文学作品逊色。

      乙:好,说到金庸作品中的知识容量,那我们就来切磋第二个回合,就谈金庸作品中的文史知识算不算高明。

      2、《碧血剑》中的长袍马褂问题

      甲:这就要开始第二个回合了?好,那老夫便应战,谈谈金庸作品的文史蕴涵。金庸是具有深厚的旧学根基的,这就令他的武侠世界里时时可见丰盈而熠熠生辉的儒、佛、易、道、琴、棋、书、画等文化因子,使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在这一点上,只怕没有哪个武侠小说作家可以和他一争雄长。

      乙:岂止是武侠小说作家,就是当代所谓纯文学作家在这一点上也无出其右者。

      甲:看样子,你也并不打算否认金庸先生的文史修养。

      乙:当然!要想完全否认,那既不明智,也不可能。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一些片断,如《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为洪七公烧制"好逑汤""玉笛谁家听落梅"一段,《笑傲江湖》里祖千秋向令狐冲讲论杯与酒的一段,均堪称神来之笔,称得上雍容华贵。但是,这里要说的是,和上面谈到的结构问题一样,人们对这一点也是捧得过高了,在下不止一次听人说到,可以把金庸的小说作为文史教科书,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入门书。

      甲:只怕是不只有人这样说过,而且还有些人就是这样做的。你现在走在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中学生问问,问他们是否知道全真教、丘处机,他们十有八九会说知道,问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又十有八九会告诉你,是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看到的。

      乙:问题就在这,拿金庸的小说做文史教科书就真的那么可靠?前不久我重翻《碧血剑》,见里面写到温仪回忆和金蛇郎君成婚,温氏三老来诱骗金蛇郎君时,赫然写着三老"穿了长袍马褂",在明末浙西的乡村中,怎么可能有人穿长袍马褂?这样的错误,一个中学生都不应该犯吧?

      甲: 这我倒没注意。

      乙:《射雕英雄传》里写到大理国的辛未状元,但历史中大理国并没有开科取士;《天龙八部》写到了鲜卑文字,可是历史中鲜卑族也并没有文字。

      甲:这没什么太大了不起的,武侠小说毕竟不完全等于历史小说,就是《三国演义》也还有个七实三虚,象这种地方,小说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也无妨。

      乙:话虽是这么说,但我记得鲁迅讲过这么一句话:"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实在靠着小说。"问题就在这,你总不希望中学生看了《碧血剑》后受其影响,真的就认为明朝人穿长袍马褂吧?一般读者读了以后,因精彩的小说情节留下的深刻印象,很可能并不姑妄听之,而是信以为真,就比如您刚才说到的全真教、丘处机,看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一般人会真的以为全真七子是抗金英雄,而实际上丘处机是在金国统治者的支持下进行传教活动的。

      甲: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这类例子在《三国演义》里多的是:历史中气度恢弘的周瑜给描画成心胸狭隘的典型,深沉而有远略的鲁肃,到了作品中就时常为诸葛亮的智慧谋略惊得目瞪口呆,还有历史中他和关羽的单刀会的真实情形是,关羽无理取闹,鲁肃临危不俱,毅然而往与关羽相会,并在会上义正词严博得关羽哑口无言,到了小说中,英雄和小丑完全掉了过来,又比如马腾,据《资治通鉴》中的有关叙述推断,他很可能是同出于西凉一系的董卓的同伙,到了《三国》中,他沾了儿子马超的光,竟成了起兵讨董的忠义英雄,这样的例子在《三国》中多不胜数,但几百年来,这些故事就这样流传着,象周瑜,在人们心中已经成了器量狭小的人物典型,这种情况,除了一些个别爱较真的文人以外,一般人有谁说了个"不"字?又比如你说的《碧血剑》中长袍马褂问题,其实《三国》里也有类似情况,比如历史中关羽使的兵器可能是矛,到了书中,却成了青龙偃月刀,其实这种刀是唐宋以后才出现的。但是现在你恐怕不会有那个兴致因为这些而大肆批判《三国演义》误导群众吧?

      乙:上一回合您搬出了个《西游》,这一回合您又抛出了《三国》,而且都是盖棺论定了的经典,用它们来做武器,捍卫金庸,这一手倒着实是高。不过在下这里还是有话说,您刚才举的《三国演义》中的那些例子,是事实,但是,有一样,拿《三国》来和金庸的作品比附,并不天然合理。罗贯中写《三国》,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创作,更多的是对已有的民间故事资源的整理,如您刚才说的周瑜、鲁肃、马腾形象及单刀会故事以及整部《三国》的拥刘反曹倾向,这些在元代民间广为流传的三国故事里已经定型,元代各地关帝庙中的关羽形象已经就是长刀红马,这些都是罗贯中无法回避无法改变的巨大的现实,所以他只能写成那个样子。但是金庸先生写《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鹿鼎记》时也同样面临着这些问题吗?只怕没有吧?如果没有,以金庸先生的学识,把作品写得既保持现在见到的作品中所有的巨大的叙事魅力,又不违背史实,不是更好吗?毕竟,鲁迅所说的"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实在靠着小说",今天也还是事实。

      甲:这一驳驳得好,后生可畏。不过,鲁迅那句话,意思与梁启超所说"国民性由小说塑造"差不多,指的是那个文盲半文盲充斥的特定时代。由小说而求知,是功能错位,问题主要方面在读者而不在小说。否则,首先该打板子的就是鲁迅自己,他的《故事新编》对缺乏幽默感和文化常识的人,肯定产生误导。

      乙:只怕也不全是文盲的问题吧?现在是专业分工越来越精细的现代社会,隔行如隔山,你要求一个量子力学方面的博士也熟知大理、鲜卑的历史,这可能吗?他们受过高等教育,他们不是文盲,但他们文史方面的学问,说不定就是从小说中来,包括金庸的武侠小说。

      甲:你的这种看法当然有道理,但是请让老夫反问一句,武侠小说的主要功能是什么?是普及文史知识吗?你拿文史知识的普及读本来衡量武侠小说只怕不尽合理吧?小说就是小说,它的功能不应和普及读物等同起来,不要说是武侠小说,就是历史小说、历史剧,就完全合于史实吗?往远了说,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就常常自由地把事实移前倒后,并且不乏杜撰,往近了说,二月河的《康熙大帝》等系列历史小说,文笔老辣,渲染历史氛围逼真酷肖,刻画人物的言行心理当行出色,但是与历史事实也相去甚远,这又该如何看待?

      乙:若照您这么说,武侠小说也罢,历史小说也罢,因为是小说,就可以不太顾忌史实的制约?如果是这样,我在一部武侠小说里将秦桧写成抗金英雄,让令狐冲一类的侠客叼着雪茄开着桑塔那,那还象话吗?

      甲:当然当然,老夫强调武侠小说、历史小说不等于文史普及读本,并不等于说在它涉及历史背景时就可以将史实完全一脚踢开,不过是说不能拿规范严格的文史普及读物的标准来衡量罢了,还是我刚才那句话,不要功能错位。但这类涉及历史题材、历史背景的作品究竟应该受史实多大程度的制约,说实话,这个问题老夫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答案,完全是见仁见智,不过你刚才用什么侠客开桑塔那的话抬了一杠,倒使老夫想到,这类作品即使在一些具体细节上与史不合,但在整体的历史氛围上也不应相去太远,如果,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向读者心中的常识挑战,将秦桧写成民族英雄,让汉朝人抽水烟袋,这首先就会引起读者的怀疑,进而对你整个故事借重的历史氛围产生不信任,当然就会失败。

      乙:说到历史氛围,我倒想起了温瑞安的"四大名捕"系列,这些故事的虚拟背景是北宋末年,却全无历史感,有些人物的言论心理不仅仅是现代的,简直就是前卫的了。

      甲:但为什么没多少人就这一点质问温瑞安呢?就是因为你刚才那句话:"全无历史感",因为它历史氛围的营造太差,不存在"乱真"的危险,一般读者都不拿它当回事,只是看看紧张抓人的故事就算了,所以反而没人计较它这方面的问题。金庸的作品不一样,他的小说整体历史氛围逼真,就有可能由"逼真"而"乱真",人们就要计较。那么首先是怎样才能保证历史氛围的逼真呢,我想这里可能有一个微妙的尺度,就是刚才老夫说到的读者的常识,如果你让作品中的一个唐朝人吟诵宋朝一首不太出名的诗,这似乎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如你让一个文武双全的唐朝侠客开口吟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者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问题就来了,因为一个稍微受到教育的读者看到这都会一愣:"不对呀!这不是苏东坡或陆游的诗嘛,怎么给安到这儿来了?这作者什么水平?!"阅读中断,作品在读者心中形成的历史氛围也随之被破坏,所以,还拿金庸小说为例,他在《鹿鼎记》中把建宁公主与康熙皇帝由历史中的姑侄关系改写成兄妹关系,这不算什么问题,即使金庸在这一章的注解里说明了历史实情,告诉别人,他在小说里"篡改"了史实,这也没关系,没人计较,因为建宁公主不在人的常识范围内,但是金大侠绝对没有那个胆子,在作品中把李渊、李世民改写成兄弟关系,就算他才力再大也不行。因此从这个道理来说,金庸在作品中写出大理国状元、鲜卑族文字,写了也就写了罢,但是《碧血剑》中让明朝人穿长袍马褂那段,最好还是改掉。

      乙:不愧是老将,又是一堂大课,倒让在下获益非浅。不过在下这里还是要咬住这样一个问题:即使金庸武侠小说中很多文史细节不合事实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如果这类问题能够避免会更好,这种看法您同意吗?毕竟,您在咱们这一回合的一开始也承认,是有不少人将金庸小说当文史教科书的。

      甲:年轻人当真难对付。对你这句话,老夫倒没有理由不同意,这里只好让半步了,就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考虑到金庸作品的广大读者的实际情况,把作品中的一些文史细节尽量写的合乎实际会更好。

      乙:这样说来,把金庸的文史修养捧的过高就没有道理了。

      甲:年轻人,不要咄咄逼人!首先,文史修养不等于文史知识,金庸小说在这方面的成功,主要不在于他兜售了多少具体知识,甚至也不全在于他逼真地营造了历史氛围,而在于他在《碧血剑》《天龙八部》《鹿鼎记》中体现出的对中国历史的独立的思考,以及在他对琴棋书画的描绘中传达出的庄禅意趣,以及整体上散发出的氤氲的文化气息,这些才是他的高明之处,就传播一般的文史知识而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并不比金庸逊色,但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整体的思考显然不及金庸。金庸的作品在总体上以其独特的方式,向已与旧文化比较疏远的现代年轻人也包括中年人,充分地展示了中国古老文化传统的巨大魅力与意义,在这一点上金大侠功不可没。本来中国古代小说是比较强调向一般民众普及文史知识的,但到了五四以后,新文学运动兴起,新的一批作家兴趣转移,目光主要投向现实人生,创作上也主要依赖一己的生活体验,不太注重文化修养的积累,作品也就缺少这种文化气息。金庸在这方面适逢其会地崛起,自然显得格外地鹤立鸡群。再有,我刚才说过,金庸作品中的文史描写,不是简单地兜售,而是能融于作品中,充分地调动文学手段,把那些具体知识背后的文化的魅力给传达出来,这才是认识金庸文史修养的关键。

      乙:这样说来,金庸是不是可以被看做"作家中的一流学者,学者中的一流作家 "?

      甲:你这话真是狡狯,褒中还是带着点儿有分寸的贬,老夫不上你这个当。你这话里透着不承认金庸是一流学者、一流作家,也罢,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在这一点上,姑且求同存异罢。

      乙:那好,权且休战,下一回要就金大侠作品中的众生及美女问题向您领教。

      甲:"领教"不敢当。但你既有心切磋,老夫恭候。

      3、金大侠作品中的美女

      乙:上回咱们谈到金庸武侠小说的结构和文史修养问题,这回再来探讨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否具有现代意识。称道金庸的武侠小说充满现代精神的文章在下也看了不少,但很多称道其实都言过其实。

      甲:是吗?金庸的武侠小说和《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比,观念的进步应该是显而易见的,金庸的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旧有的狭隘的民族观念的超越、对个体人格独立的弘扬、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应该说都是富有现代气息的。

      乙:这些在下并不否认。这里想说的是金庸的作品也有相当多不够现代的地方。比如金庸作品中在对女性人物的描写中所体现出的男权意识,如有人所指出的那样,女侠们个个都是爱情至上,而反派女性,如《碧血剑》中的何红药,《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她们异常凶残的行径与乖戾人格,都是情场失意的结果。金庸作品,无论作家自觉与否,透过一种高明细致的论述,来巩固传统的男尊女卑的父权意识,即女侠最终都得沦为男侠的附庸,无论才智多么出众的女性,若无真心相爱男子与之结合,一生即与幸福快乐无缘。

      甲:但问题是历史中父权意识笼罩一切,事实便是如此。武侠小说既然要依托在古代历史背景,便不能太新潮。如梁羽生的《女帝奇英传》,倒颇有现代女权主义的色彩,这部作品你看过吗?

      乙:看过。

      甲:觉得怎么样?

      乙:不怎么样。宣扬现代的女权观念,但是太夹生,象是篇论文。

      甲:对,问题就在这里。其实金庸也不是对男权意识不加批判,你还记得《倚天屠龙记》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吗?小说中说到张无忌、赵敏和宋远桥等武当四侠在雪地里交手后,无意中听知,宋远桥之子宋青书因暗恋峨眉女侠周芷若而偷窥诸女卧室,并将前来清理门户的莫声谷杀害,武当四侠黯然离去后,接下来的情节是:赵敏不无讥讽地说,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然不会怪宋青书品行不端,反而会怪周芷若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接下来写道张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如此,但口中却说:"宋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岂会胡乱怪人?"这段情节中的意味不难读出吧?

      乙:这段情节,既含蓄地批判了男权意识,又不刻意把古人拔高得具有现代意识,巧妙地寓批判于叙事中,点到为止,恰到好处,的确是高明。不过,遗憾的是,即便是金庸这样的"明理君子",作品中也还是有大量的不明理的情节。比如书中常出现的几女共恋一男的格局,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如《碧血剑》的袁承志,如《飞狐外传》中的胡斐,如《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如《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如《天龙八部》中的段誉,还有那个段正淳,又如《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您就看吧,都获得不只一个女性而且还是美女的垂青。最终的结果呢,当然最好是象韦小宝那样照单儿全收,而且还是七个女人掷骰子决定谁陪韦小宝睡觉,这种情节,连带那个忠心耿耿百依百顺奴性十足的双儿形象,完全都是男性的白日梦。但是这样写毕竟太不现代了,只能偶一为之,还得是写在韦小宝这种不是正宗的侠的小流氓身上。那么如果是涉及正宗的侠怎么办呢,当然这些男侠只能择一而终,只有这样才够现代,但其她"入围"而终遭淘汰的女性怎么办?或者心理变态,成了反派女魔头,如《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或者死掉,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香香公主、《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或者出家为尼,如《倚天屠龙记》中的郭襄、《笑傲江湖》中的仪琳,或者终身不嫁以老姑娘终,如《神雕侠侣》中的程英、陆无双,个别的还有如《倚天屠龙记》中的小昭远赴波斯做明教教主,而且还特地说明,做此教主,便终身为处女,为了保证这些女性对已经别娶的男侠的贞操,真是煞费苦心。如果有哪个女性胆敢对男侠负心,那就一定没有好下场,如《连城诀》中的戚芳、《飞狐外传》中的苗夫人、《笑傲江湖》中的岳灵珊,等等,这些恐怕都说不上什么现代吧?

      甲:好一张利口,言之有理。看样子这回得让你占足上风头啦。还有吗?

      乙:还有。如小说中出场的女性,无论正角、反角、主角、次角,除年老者外,几乎一律美貌,象香香公主、王语嫣更是美貌得惊人,《神雕侠侣》、《天龙八部》中都是美女如云,这就怪了,为什么这些年轻的武林女子个个美貌?难道说美貌还是习武的必要条件?作品中的男性,貌不惊人可以照样为英雄好汉,如红花会群雄,如袁承志、张无忌等,而女性却鲜有相貌平平而光彩照人者,这说明了什么?这实际上表现出的是男性将女性物化的鉴赏心态,就是作品中出场的女性无论正、邪、贤、愚,务要有观赏价值,这与《水浒传》的极力丑化女性,实为父权意识一体之两面。

      甲:这种情况,大概既有作者自己父权意识流露的成分,又有作品向广大读者群主要是男性读者群的父权意识有意无意投合的成分,作为通俗文学,毕竟和纯文学不同,不得不面临读者群趣味的强大压力。

      乙:现在再看作品中的众生观,也就是看作品如何看待众生的生命。有某知名学者将金庸的作品与《水浒传》中武松血溅鸳鸯楼一段相比较,认为金庸的作品超越了《水浒传》的草菅人命的观念。其实这种说法很大程度是想当然,并不合乎事实。不错,金庸作品中的正面一号很少滥杀无辜,不象《水浒传》中的李逵动不动就抡起板斧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人群排头砍去,但这并不等于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做到了"人人生而平等",《天龙八部》中的萧远山、慕容博这等大奸巨恶可以立地成佛,被他们无辜害死的乔三槐老夫妇等人的冤魂却何处着落,叶二娘十几年里残害了上千个婴儿,真可说灭绝人性,但一旦披露她是英雄虚竹的母亲的身份,就一切都可以原谅;《射雕英雄传》中的欧阳克做采花这种淫恶勾当,被大侠洪七公制住时,仅仅因为"怕他叔叔面上不好看"就轻轻放过;再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向问天逃避武林正派和魔教的联合追杀时,向问天为了夺马随手就将无辜赶路人击毙,而大侠令狐冲对他的这位新结义的兄长的如此作为,不过是叹了口气就算了,如果被击毙的是他令狐冲的同门或亲朋又当如何呢?那只怕就另当别论了吧?

      甲;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有类似问题的情节,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即使不说是比比皆是,也实在不少。对于这种现象,我想说两点看法:首先,历史中的侠本就没有众生平等的观念,众生既然只是他们的拯救对象,生命价值的平等就无从说起,由此而连带出的蔑视众生草菅人命都免不了,历史中的真实情形就是如此;其次,既然金庸笔下的武侠故事是在一些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展开的,那么这些人物的思想观念就不能太新潮,把人物都写得象古龙笔下的楚留香一样平生从不杀一人充满了现代的法制观念,终究不大妥当。

      乙:话虽如此,但还是可以找到两全之策吧?比如,我们刚才谈金庸作品中的女性描写时,您举的赵敏那个例子,象那个例子一样寓批判于叙事倾向中不就可以很高明地两全了吗?

      甲:好一个以子之矛功子之盾。但你要明白,这种英雄主义的历史观、价值观,几乎是与英雄传奇这一文类连带而生的,用这一文类写作,又要处处、随时寓批判于叙事,只怕不免束手束脚步履维艰。

      乙:我同意。英雄主义价值观几乎就是英雄传奇这一文类先天的无法克服的痼疾,这倒也不能苛责金庸,就象金庸在写武侠小说时,其实也知道他的作品和现代的法制观念相违背一样,但是没办法,既然是写武侠小说,只能那样写。

      甲:说到武侠小说与法制观念的关系,别人已经说了很多,不过还有继续说下去的余地。

      乙:有人说过中国武侠小说流行,是因为中国是人治社会,西洋侦探小说流行,是因为西洋是个法治的社会。据我所知,金庸对这种看法大体赞成,一次他曾对采访者说过,西洋侦探小说不在中国流行,是因为中国法律不发达,它的结果一定是查出真相、加刑法,立场很明显。而武侠小说中"法"的立场比较不明显。他还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武侠小说的世界基本上是很不正常的,看起来是一个浪漫美丽的世界,但实际上是一个很不理想的社会,一个只讲暴力,不讲法律的社会。

      甲:这些话大体不错,其实不只是金庸,很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一些现代学者总喜欢从侠对法的破坏的角度来贬抑侠及武侠小说,认为这是法制观念淡薄的表现,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却并不天然合理。因为我们一直忽略了但又很有必要追问的一系列问题是:什么是法?法的本质是什么?法是否天然就代表着绝对正义?具体的法的形式又是否绝对完美?事实上,难道法不是和道德一样,只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契约?只不过它更强调形式的严密与稳定,并要借助于国家机器的强制执行罢了。它并不必然地意味着绝对的善、正义和真理,雨果的《九三年》正是建立在对此深刻怀疑的基础上。中国古代社会尤其如此,这正是侠客滋生的土壤。韩非子说的"侠以武犯禁"与现代学者批评的破坏法制根本不是一回事,韩非子绝不是指责侠对正义的冒犯,而是强调侠危害了君主的统治,破坏的是法治,在韩非子那里,"法"不过是与"术"、"势"并列的工具而已。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就算古代侠自掌正义有其历史合理性,那么今天民众喜读武侠小说是否意味着并强化了法制观念的淡薄?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为什么民众会法制观念淡薄?是因为在民众心中法并不意味着正义或远远不能担保正义,那么为什么民众会有此"落后"观念?是因为武侠读多了,还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法制建设远远不健全,还不足以使民众树立起对法的信赖?不错,民众喜读武侠小说,有历史形成的国民性方面的原因,但现实社会状况的影响也同样不可低估。与其将武侠小说的风行看成对法制观念的树立的威胁,不如将其看成现有法制建设状况远不尽人意的标志,从而大力加强法的建设,使民众真正树立起对法的信念,形成"有不平,依靠法"的观念,不是更有积极意义吗?因此,对于武侠小说的风行,"警钟论"不是比"威胁论"更合理吗?不如是,而集中火力去批判武侠小说,则属本末倒置,法的地位不能树立,即使武侠"消灭"了,人们仍然会去寻找新的救世主,如此而已。

      乙:这一"警钟论"的辩护倒也别开生面。不过说来说去,最后要归结为一句话,金庸武侠小说的思想观念并不象有些金学家吹捧的那样,全盘儿现代。

      甲:接受美学有条重要原则叫"视野融合",意思是说只有读者的期待视野和文学作品相融合时,才谈得上理解接受;而读者的期待视野又因时而异,因此讨论作品的接受就不能不牵涉到时世的变迁。而现在的文化背景是:经过五四运动的初步启蒙,封建文化的表层如旧礼教受到扫荡,但又并未经深刻彻底的批判,因此旧的深层文化心理仍在,新旧杂存,一般读者的期待视野如此,武侠小说作者的心态也是如此,作品的思想内涵也如此就不值得奇怪了。事实上,冲决网罗、走在时代前列的思想很少有先借通俗文学发难的,无它,通俗文学自有其创作、接受、流布的规则,相比于"纯文学",它更强调娱乐趣味,而不是新思想的开掘乃至革命,它的主要功能并不是改造群众,恰恰相反,它的生存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广大读者既有的趣味,如此一来,妥协和迁就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关于这一点,金庸作品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启示。

      4、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大雅之作吗?

      甲:就金庸作品的具体问题谈了很多,但还没涉及总的定位问题。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能不能进入雅文学的层次,能不能和鲁迅的《狂人日记》、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平起平坐?

      乙:现在评论界好象一边倒的论调是能,金庸不是被评为排名第四的文学大师吗?他的作品不是被选入了百年经典吗?如您所说,他去年不是又和巴金、冰心一道被香港授予什么文豪奖了吗?象北大,还开了关于金庸的讲座。

      甲:金庸的作品取得的巨大成功,或者保守一点说,产生的巨大影响是有目共睹,这些都足以说明,金庸的作品已登堂入室,从整体上提高了武侠小说的品位,超越了通俗文学的层次,进入了纯文学或曰雅文学的领域。

      乙:这只怕也未必。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在世界范围的影响恐怕远远超过卡夫卡的作品,至少在中国是如此,但你能说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就是比《城堡》、《变形记》更高明的作品,就已摆脱了通俗文学身份,进入了雅文学层面?又如三、四十年代,旧武侠小说也同样风靡一时,还珠楼主五十多集的《蜀山剑侠传》,每一集印出来,万册之数三、四天内就一抢而空,但是今天恐怕没有人会认为《蜀山剑侠传》有多么杰出吧?

      甲:但金庸的武侠小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和《蜀山剑侠传》不可同日而语,就其艺术表现力来说,要超过当代许多纯文学作品。

      乙: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实际上在下以为金庸的武侠小说仍大体属于通俗文学层面,并不等于说它就低所有的纯文学作品一等,而是认为只有先有个正确的定位,才便于思考的深入。

      甲:通俗文学作品的主要特点是他的消费性。比如日本的著名推理小说,松本清张的《点与线》,我第一次读他时,对作品中表现出的细密思维叹服不已,不愧是推理小说中的经典,让人惊佩,可有一样,即使是这样出色的作品,我看了一遍后,就将书束之高阁,再也没有看第二遍。同样,很多二三流的武侠小说也是让人看过就算,很少能让高层次的读者一看再看。但金庸的作品却不同,很多读者,包括受过高等教育甚至有良好文史修养的文化人,都对金庸作品读过不止一遍,这说明金庸武侠小说的被接受已经超越了消费的层次。

      乙:金庸的作品我就看过不止一遍,但《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一些篇目我也看过多遍。据我所知,有的年轻学生看《泰坦尼克号》也看了多遍,但在我眼中《泰坦尼克号》仍然不过是个通俗大片。

      甲:但是,这里我问一句,将《泰坦尼克号》看上多遍的人中有高艺术修养的吗?而金庸作品的读者则不同,他的读者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具有很高文史修养的人,虽然我们不必盲目崇拜权威,但这个现象本身在那里摆着,就说明一定问题。

      乙:即使是文化修养高的人反复阅读金庸作品,原因也很复杂,据我所知,有不少人是出于消遣的目的,即使看了多遍,不过是反复消遣罢了。就比如在下有时看书、写文章累了,也会找本金庸来翻一翻,让大脑休息,但这时如果找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来休息,那行吗?不可能的事儿!后者不是用来消遣的嘛!

      甲:你用读书时是否有沉重感来区分雅俗文学,未免简单化了,其实让人深度思考的作品读起来未必就一定都很沉重,《好兵帅克》就富有喜剧趣味,让人读起来很轻松。再则说,你似乎忽视了一个事实,就是很多文史方面的学者不仅仅是将金庸的作品作为消遣,他们明确地宣称,将金庸的武侠小说视为经典。

      乙:说了半天,绕了一圈,话头又回到了很多学者称金庸的作品为经典上了。看样子还得换个角度来谈,前面我们在谈金庸作品的结构问题时,曾说到,金庸的创作有商业生产的成分在内,作为促销《明报》的方式,每天为报纸写一段,这种报刊连载本身就是个商业行为。而注重商业效果恰恰是通俗文学作品写作的一大特点。

      甲:报刊连载多半是商业行为,这话大体不错,但并不等于说连载的作品就都是通俗文学。这里我可以举一个反例,比如日本著名文学家川端康成的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古都》,就是从1961年底到1962年初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但《古都》可绝对是雅文学中的雅文学,所以用是否为报刊连载来判定作品的创作是不是商业生产,进一步判定是不是通俗文学,恐怕证据不充分。

      乙:那好,既然报刊连载这种外在形式不足以说明问题,那我们只好深入到作者的内部创作动机。即你的写作是意在传达个体的生命体验,还是成全大众的趣味?你写作时心目中的理想读者是谁,是留给二三知音赏,还是博得越多的人喝彩越好?你的作品是不断地自我拷问、自我超越,通过纵深的开掘将笔下的世界引向一个未知的领域,还是仅仅用高明的手法对爱情、寻宝、仇杀等俗众感兴趣的故事原型进行横向组合?如果是前者,在创作时就会力避重复,如果是后者,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重复,如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周伯通、周癫、桃谷六仙这类人物反复出现,这主要是出于喜剧趣味的考虑,而寻宝、寻找争夺武林秘笈以及比武大会的情节也一写再写,还有主人公通过各种奇遇而内力大进,一下子超过别人练了几十年,从而大出风头的情节也不少,金庸无论怎样求变求新,这些基本的质素其实并没改变,只是用高明的方式来重复而使人不觉其重复罢了。从这些地方来看,金庸的作品并没有超出通俗文学的范畴。

      甲:你这番话颇有见地,但也不是滴水不漏。金庸小说的情节细分析起来确实没有超出爱情、夺宝、仇杀那几大元素,但人们为什么读起来不觉得重复?就是因为金庸在讲述这些好看或动人的故事时也融入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对历史文化的深度思考,使各部作品传达出的人生况味不同,这就超越了通俗文学的层面。你读《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天龙八部》、《鹿鼎记》这几部作品时的感受可能完全不同,这就不是简单地可以用"重复"二字概括的吧?另外你的动机决定论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历史小说,它可俗,去迎合大众,迎合市场,也可雅,融入对历史的思考,或个体生命的感悟,还可不甚俗也不甚雅,就是比较单纯地普及历史知识,你说历史小说这一文类应归入雅文学还是通俗文学?二月河的作品读者定位应属一个较高层次吧?作品中写的漕运、治河、吏治、科举等内容都不是俗众关注的问题,而且作品中还有大量的诗词、典章、酒令、医道等方面的内容,明显可以看出有追步《红楼梦》的意图,但即使是这样的作品,也仍有迎合大众趣味的内容,如神乎其技的武侠及法术内容,还有关于性的自然主义描写,都使其中的一些内容带有强烈的通俗文学色彩。动机决定论二分法大体的理论框架成立,但具体的创作实践又远为复杂,可能会有许多中间状态。又比如阐释政治意图的文学作品怎么算?如文革时产生的《金光大道》之类,你说它是雅文学,它并不意在传达个体的生命体验,你说它是通俗文学,它又没有什么商业动机,当然,你如果认为那根本就不算文学,我也没办法。但《烈火金刚》,《新儿女英雄传》以及讲述咱们天津卫的《血溅津门》之类的"抗日传奇"又该怎么算?创作是复杂的,用理论去简单地一刀切,这种做法很危险。

      乙:这样说来,金庸的作品究竟该如何定位,是通俗文学包含雅文学因素呢,还是借通俗文学外壳体现雅文学精神呢,这只能是见仁见智了。

      甲:是这样,我们在这里的探讨都不是为了得出某种既定结论,而是抛砖引玉,以待高明。

      乙:那我们就等着真正的绝顶高手横空出世华山论剑吧,咱们这段津门论剑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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