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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解读项羽 -- 菜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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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解读项羽

    近几年,围绕楚霸王项羽似乎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文化热点。电影、电视连续剧、电视书场、专题出版物及MTV不一而足,其间或多或少有些许为项羽鸣冤叫屈的情绪。项羽身后向来不寂寞,宋人李清照“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名句当为其评价最力者,然而只涉及其生其死而不及其它。待到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直评项羽因不厚不黑而败,这就牵涉到刘项优劣论。时下汹涌的不平之气,或许就是对不黑不厚说的呼应。其实,不论人们对项羽怀有何等情感,事实总是事实。细读《史记》就不难发现,项羽绝非人们心目中的直肠汉,也不可能与厚黑无涉。有关项羽的历史功过得失,学界论之甚详。笔者只想对一些一向为研究所忽略、又关系项氏成败并对后世有启示意义的项羽现象略作归纳。

    第一,项羽的个人品质造成了他的失败。首先项羽绝非智力低下,正相反,司马迁认为他才气过人。刘邦也认为在勇悍仁强方面自己非项羽可比,对此韩信亦有同感。但项羽这种过人才华并没有给他带来帮助,反而使他成为直继暴秦的统治者。项羽的本性是极度自负。陈平对其鉴定为“不能信人”、“意忌信谗”。在项羽眼里,他人均不足道,所以他事必躬亲,弄得自己很辛苦。这使人联想起秦始皇。侯生、卢生有言:“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以为自古莫及己……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项羽也是逢战必到,疲于奔命,最后又中了陈平的反间计,更加形单影只,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独夫。司马迁评秦始皇曰:“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评项羽曰:“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其次是苛察。苛察大概是项氏家风。其叔项梁起义后不久拒绝一门人求职时指责对方某时未办好某事,是为其证。日后,殷王司马?n叛楚,项羽派陈平等击降之。不久,司马?n降汉,项羽就要追究上述军事行动的参与者,导致陈平归汉。相形之下,刘邦的部属中有许多人曾反对过他或投降过项羽,均未受追究。所以,项羽虽常胜,人却越打越少;刘邦虽常败,人却越战越众。又其次,项羽继承了赵高的一套统治术。赵高曾献计于秦二世,说欲巩固其统治,唯有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项氏在分封时正是这样干的。他将原来的齐燕之王分别贬为胶东王、辽东王,而将齐燕之将分别封为齐王、燕王。正是这种统治术,迅即酿成了不安定因素,并最终断送了项氏统治。经历过暴秦统治的广大人民是绝不能忍受项氏统治的。天份反成事业之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二,项羽现象提出了历史人物作用的阶段性命题。彼得原理有无能极一说,即某个系统里的人达到其力难胜任的岗位,不称职现象便随之产生。项羽的情况正合此理。可以说,在反秦风暴中,如果没有项羽的摧枯拉朽之力,其成功是不可想象的。他在夺权前对形势的正确判断,在救赵时的果敢绝决,奠定了其历史地位。但以此为限,其后的局面就非项羽所能胜任。归降的二十余万秦军,既是项羽的最辉煌胜利,也成了他失败的开端。这些与诸侯联军人数相去不远的俘虏,如果不杀,总是心腹之患。而一旦杀降,项羽就失去了道义上的支持,并且无法在关中立足。又如分封,也非项羽份内事,项羽挟威势强行包办,弄得怨声载道。于是,项羽就从顺应历史潮流走向了反面。对此,项羽本人固然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以为自己既然在军事上有一套,其它方面估计也差不了。耐人寻味的是,时过两千年,项羽的思维方式在中国仍可以大行其道。生活中经常能看到某些领域的成功人士,情不自禁地要对各种事物指点江山。那么,项羽同时代的人默认了他的自负就不足为奇了。但事实让天下及项羽本人大失所望。如果项羽当时不去争夺支配权,他肯定不会迅即覆灭。或许应了老子的一句话,“知止可以不殆”(王弼《老子注》)。可惜,项羽及其它情形相类者当时绝不会有这份自觉。人类注定要在错误中成长。

    最后,项羽蔑视知识或代表了一定的中国社会情绪。少年时代,项羽学书学剑学兵法均浅尝辄止。在项羽眼里,“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可见,知识在其心目中一文不值。项羽抹杀义帝的功绩一事更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国社会对知识的情绪。他说:“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话虽说的有力,可却不是事实。义帝是在项梁败死,楚国受重创之后出面主持大计的,他亲自布署了攻秦的两路人马,完成了陈胜、项梁未能完成的大业――灭秦。设想,如果印刷厂厂长出面否认一本畅销书作者的作用,建筑队长出面否认一个杰出建筑的设计师的作用,一定没有人会信以为真。但项羽的上述言论却能深得人心。甚至司马迁或者都被其骗住,《史记》就没为义帝立传。无独有偶,刘邦定天下论功行赏厚封萧何,遭到武将们的一片反对之声:“臣等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看看,项羽心态有多么大的市场啊。但刘邦不是项羽。他以猎为譬:“夫猎,追杀兽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刘项原来不读书。”然刘邦对待知识的功用能深明大义如此,刘胜项败,固其宜矣。项羽先抹杀义帝之功,后杀义帝之身,此等行径岂是与厚黑无涉。按刘邦的上述说法,项羽之谋杀义帝无疑是功狗噬功人。其厚其黑,天地共鉴。

    深究起来,对项羽的歧读皆源于司马迁的记叙。特别是将刘项二人相互参看时尤其如此。当司马迁着力描摹时,项羽总是威武雄壮,气势夺人;刘邦则平淡无奇,甚或猥琐。于是便有阮籍登广武战场“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之叹。确实,刘项相争,项羽处处压刘一头。然而,项羽的刚猛无俦恰恰是逆时代潮流而行。所以,虽然频频取胜,却最终魂断乌江。欲读通项羽,必须读司马迁为刘项二人各自所下的赞语。司马迁对刘项二人所下的赞语恰好与正传相反。对刘邦评价极高,对项羽则贬斥甚多,若再与各自的本纪相参,却又都是与事实兼容的。令人惊奇的是,这种成于一手且反差明显的评价竟能完全谐和地出现在历史的背景上。其原因在于,历史本身就是由无数矛盾着的事实所构成。项羽的事实是,他的确威武雄壮,可惜这只是小节。大节是在灭秦之后,项羽其人其情是反社会的。那么,看历史人物,只管往大节处看。当一个人大节有亏时,即便其小节可歌可诵,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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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想起了韩信之言:陛下善将将。项王不能将将,成其败也!花顶!
    • 家园 【原创】项羽本纪识读

      《项羽本纪》为《史记》最重要篇章,然文学色彩太重,其中不可据以史实之处亦复不少。现择其需要斟酌处判研如下。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

      遣召平一事不见于《陈涉世家》,但陈胜既遣葛婴徇蕲以东,召平之遣则有重复之感。以陈胜所图,旧楚一带不可能不予光复。那么,召平之遣或在遣葛婴之稍后,如遣周章在遣吴广之后一般;或在诛葛婴之后,以替代葛婴的职责。由此可见,陈胜所为非徒为苟活,其以陈为根据地,四面八方出击,其心存天下之志一览无余。正应了其起义之初所宣言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陈胜对秦的攻击不遗余力,显示了强烈的亡秦之心,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确实有这种气势,并自陈胜始。陈胜之战略是全方位的:其以陈为中心,派吴广攻三川郡入秦,宋留攻南阳郡入秦,邓宗攻九江郡,召平攻广陵意在会稽郡,武臣攻赵意在北方,周市攻魏意在东北,葛婴东略意在巩固后方。此等可指认者,井井有条,包罗天下殆尽。值得注意的是,陈胜部采用了连续作战的战术,不给秦王朝以喘息之机。此等战术在战国末年有楚将项燕破秦军时采用过,陈胜或是项燕之旧部,故对此战术不陌生。从此,连续作战法在秦楚之际得到普遍使用。

      另外,此言召平以为“秦兵又且至”,属形势判断错误。章邯击破陈胜,其主力即移师击魏。其留在楚地的武装,又遭黥布、沛公、秦嘉等阻击,至少在召平渡江的时候,无“又且至”之虞。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

      项梁攻击秦嘉、景驹部事应该看作为争夺楚国反秦力量正统领导地位的内辂。秦嘉原本就不是陈胜的直系,陈胜战败,他便自动取得了楚国的主导权。从秦嘉树帜后的表现来看,他对于反秦事业还是忠诚的。怎奈人多势众的项梁不愿意在秦嘉的旗帜下对秦作战,恰好召平以陈胜的名义拜项梁为楚上柱国,也为项梁反秦嘉提供了充分的口实。从表面上看,两股反秦势力的火并不利于对秦作战,但政治上一旦正本清源之后,楚地的反秦事业反而心无旁骛、更加专心致志起来。人类的事业多半讲求名正言顺,项梁此举出于多少公心,不敢妄断,但实际效果确实是有利的。有利局面的出现,并非因为项梁较秦嘉更具正义性,而是两者力量的悬殊。秦嘉决非项梁之敌,,故在短时间内便败下阵来。如果势均力敌,或悬殊甚小,也许正名之战就会旷日持久。中国的许多事都有服从于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而安内一道又当诉诸武力,一旦弄面旷日持久的局面,便让外敌得了便宜,同时又置人民于水火之中。孔夫子说,吾恶紫,恶其乱朱也。秦嘉的不幸就在于他打了楚国的旗号,如果说他换一个旗号,项氏也无需进行正名之战。秦氏不堪一击既是项氏之幸,也是时代之幸。而项梁声称陈王生死不明,或不足以取信于人。因为陈婴起事即几为东阳少年拥戴为王,项梁渡江渡淮亦达数月,不可能丝毫不知陈王战死的消息。陈胜之死,并非诡秘。秦将知之,楚将宋留知之,吕臣知之。秦将知,则当大肆宣扬;宋留知,则退兵降秦;吕臣知,则为陈胜行安葬,谥曰隐王。项梁二月渡江,基本上活动于淮北一带,距陈胜死难地并不远,较之于宋留在南阳要近得多,完全可以听到很多可靠的证据。何况吕臣已归顺了项梁。之所以说陈王“未闻所在”,其目的在于为消灭对手制造借口。

      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

      项梁杀朱鸡石之举实在卑鄙。项梁杀朱鸡石不仅表现出残暴,而且还相当歹毒。此举或有翦除异己之作用。朱是陈胜时期的老将,项梁杀之,可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并巩固自己的地位。朱也不过是打了一次败仗,而对章邯作战,楚军还无胜绩。章邯部乘战胜陈胜之威一定凶悍得很,不论是谁,于此时败给章邯都有不能看作什么弥天大罪。周章的几十万大军败过,田臧部败过,李归败过,邓说败过,伍徐败过,张贺败过,宋留败过,那么,此番本非项氏旧部的朱鸡石,兵力或相当有限,战败也是理所当然事。当此之际,项梁应率主力与章邯决战,但他没有,他反而回师清除异己,也东退至薛,诛鸡石,可见项氏无赖的很。

      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

      项梁渡江后曾派项羽西征,不知项羽所部是否在八千人之限。项羽初试用兵,即拔襄城坑其人,看来他在攻坚方面有一套办法。但克服襄城即还报项梁则无战略规划,来之不易的胜利随即置之,所有的努力完全白费。这也许是初出道时的率性而为之举,在刘邦初出道时的战斗中,此等现象也时时发生。或许因为项羽的率军西击,项梁部与章邯交战不利。项梁在项羽班师前未敢贸然放手搏秦。由此可见,项羽在项梁阵营中确实有爪牙之功。若无项羽,项梁亦无能耐。项羽确实不同凡响。

      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

      项梁至此方称闻陈王定死,是有意隐瞒事实的。这种表述方式似乎表明,陈胜死讯或由项羽西进时获得。因表面上看,在此之前,项梁部队一直在陈胜死难地以东活动。实则不然,黥布与吕臣曾共同作战,此人属项梁,则陈王之死真相大白。何至于到六月才知。

      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项梁召集所属各部军事首脑于薛议事,刘邦亦列席其间。此事为秦末战事之重大转折。项梁事业有了刘邦的加盟,如虎添翼。在此之前,项梁只有一项羽可独当一面,所有的战绩也仅攻襄城为胜绩,且无关痛痒。与秦军主力作战,项梁尚未尝胜果。陈胜身后楚对秦之威胁皆在此次政治会盟之后。

      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当时立六国之后确实是一种很有影响的行为模式。陈胜之初,张耳等劝其立六国后以分秦力;周市不肯自立为魏王,必魏后出任此位不可;张耳、陈余立赵歇为赵王亦为这种行为惯性的结果 。

      古人对范增劝项梁立楚后一事断为失策,其实,很难说范增此举不代表项氏的长远利益。就眼前来说则不算失策。陈胜死后,楚地的政治极不安定,陈婴就差点被东阳少年立以为王,而秦嘉奉景驹为王则更在其前。如果没有一面正当的旗帜,楚地的反秦武装则始终处于四分五裂状态。尽管项梁凭借武力讨平秦嘉,但在政治上并不名正言顺。如果不解决正名问题,楚地的武装力量就不可能专心致志地投入反秦事业。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

      居数月,为当时的叙事句型。实际上,自楚怀王立,至楚救东阿,为前后两月事。不得言数月。其具体时间,甚至可能不足三十天。另,田荣受围于东阿,项梁不可能与之救东阿。此记载失准。古人有以司马龙且为齐将,似无明证。但日后楚遣龙且救齐,为韩信所败,则齐与龙且的关系又不那么好说了。

      章邯令王离、涉闲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有关河北之军,清人郭嵩焘《史记札记》之《项羽本纪》称:“其云河北之军者,陈余北收常山一军,张敖北收代一军,及燕、齐兵皆在钜鹿北,项羽独军漳南,与秦兵相拒。以为此即河北之军。”然司马迁数致意于此说,且在项羽等出师之前,尚无漳南之军,此河北之军似不当指陈余部。当指赵地的军事形势。或有鉴于此,郭在《高祖本纪》又说:“此云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又似据秦军言之。疑必当时以河南、北俱有战事,故析言之。史公引旧言并载之《高祖本纪》也。”只有《项羽本纪》称章邯令王离围钜鹿,而其它记载均无此说。其实王离与章邯并无隶属关系。王的地位似高于章。王离击赵本在章邯之前,其在秦朝的地位也未必低于章邯。王离早先为蒙恬裨将,蒙恬下狱,其军归王离统率,镇守上郡,所部三十万大军为秦王朝成建制的精锐之师,非章邯击周文临时纠集刑徒可比。章邯出函谷关,其辗转于大河之南,河以北,秦廷或委之王离。王离部何时赶赴战场已不可考,从李良径降章邯一事看,王离来赵未久。否则,以赵之分裂内战,岂能当秦大军一击。《张耳陈余列传》未提钜鹿之围系章授命,大概章、王两军是各行其是。章邯击邯郸,王离不与其事;王离围钜鹿,章邯亦未过深介入。《史记》中,章邯在钜鹿一带的存在主要是支持性质,如为王离运送粮饷,威慑诸侯援军。章邯部的这种消极姿态不可解。钜鹿形势并非单纯围歼,那样章邯部少有用武之地,实际情况是诸侯援军在钜鹿外环伺,楚军主力到达前,即有燕军、赵国陈余和张敖军。章邯取消极姿态一事,也说明其与王离无隶属关系,他只负责策应。或者章邯已攻下邯郸,钜鹿之战,王离不容其插手。在这种态势下,镇压叛乱的最得力干将章邯也只得袖手旁观。由于章邯王离之间有着某种微妙关系,所以,章邯在受到项羽统领楚军的连续打击后,便“解而去”,置王离军于不顾。也由于章邯的策应部队撤离,诸侯军才时兵钜鹿,痛剿王离。

      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

      钜鹿之战是项羽最得意之战,亦是太史公最得意之文。然而其细节感人处却不真实。此说即含糊不确。《黥布列传》称“布数有利”更接近事实。说见后。

      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

      围王离之说恐不确。兵法云十则围之。项羽之兵不如王离多,且王离围钜鹿亦处野外,欲围王离实在是不容易。以秦军在钜鹿周边的态势,项羽的作战必当先切断章王两军的联系。实际上也正是这样。绝甬道定要与章邯作战,看来章邯作战不利后,便退到一旁,任楚军与王离部作殊死战。据《张耳陈余列传》:“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闲自杀。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本纪此前曰 “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一事或为绝甬道之举。以章邯之强、秦军之众,当阳君等二万之众显然不足以断其甬道。所以项羽引兵渡河后,所战所遇者,仍为章邯。故上列传又称:“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闲自杀。”显然,项羽独力战者,为章邯,诸侯袖手旁观之战,亦为项羽战章邯之役。则项羽之破秦是分两步走的,首先隔绝章、王军的联系,然后才实施攻击王离军。当时钜鹿战场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峙:诸侯怕章邯,章邯怕项羽,因为项羽此前对章邯的战绩是全胜。而且章部连续作战,已成强弩之末。从这个记载来看,《项羽本纪》所说英布等战少利未必是确凿之辞。因为项羽的主力是在章邯甬道被绝后才渡河的。渡河后的打击目标还是章邯。章邯经不起打击而退,援赵诸侯军队就与楚一同解决王离了。王离的覆灭,章邯有逃脱不了的职责。王离与章邯的关系实在是个谜,王离加入围剿叛乱战事可能迟于章邯,其主要的战略目标是讨伐赵地的反秦势力,但在章邯加入击赵前,王离部的战果似不值得一提。而章邯则是朝廷的最锐利爪牙,他加入击赵后立即就攻下赵国都邯郸。但章邯的地位显然应在王离之下。这种战功与实际地位的反差,使得两人在作战一道上貌合神离。至少章邯对王离和覆灭要负责任。王离失败后,章邯就成了秦国在关外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另,(围王离)《考证》引中井积德曰:“是谓章邯军也,非王离。”按,即使是围章邯也办不到。

      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

      坐壁上观之事于情理不合。《张耳陈余列传》曰:“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皆壁余旁,未敢击秦。”《项羽本纪》曰:“章邯令王离、涉闲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军钜鹿之北。”如此一来,秦楚决战有钜鹿悬隔,非诸侯军所能望见。故本纪的“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之说难以成立,尽管如此,钜鹿之战的关键是击溃以逸待劳的章邯声援军,而此役由项羽独力完成。此役之完成是钜鹿取胜的前提,故列传称“卒存钜鹿者,楚力也”。那么司马迁的描述总前提没有错,错在细节,属文学描写,非实录。不如此,项羽的英雄气慨不容易为世人察知。

      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

      此记载又不确切。司马迁所以举此三人,或者因为此三人名气大、后受封为王。实际上肯定不止这三人幸存下来,可以举出名字来的至少还有赵贲。这个赵贲是刘邦西征时的手下败将,后刘邦从汉中还定三秦时,赵贲又在三秦为将,被汉军击败。参与平定三秦的汉将有曹参、周勃、樊哙等。只是不详赵贲究竟属于三秦中哪一部,是为憾。

      有理由相信,赵贲的降楚是在坑降卒事件之前。章邯降楚是二世三年七月,坑降卒是汉元年十一月,间隔四月。章邯投降后,关以外仍有秦占区。在这四个月里,项羽率领的诸侯联军的任务就是清剿残敌。赵贲是开封守将,刘邦曾攻开封不克。赵贲的归降当在章邯降楚前后、联军进关前。关外残敌已彻底肃清:司马?n下河内,申阳下河南,楚相共敖下南郡,此外的地区当是为以楚为首的反秦武装征服。赵贲应是在此期间被俘,项羽分封后又将其拨归三秦任用。估计类似赵贲情况者为数当还不少。

      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项羽坑秦卒时,秦已亡一月余,新安距函谷关最近,至此尚不知秦灭之信息,实不可解。何况,秦卒违心从诸侯入关,很难想象其竟然期望诸侯灭秦,其间的真实性甚小。至于项羽杀降卒,在当时似也是无法避免的。否则,几十万降兵回到旧地,又有旧统领,其后果确实不堪设想。而项羽一旦杀降,也注定其不能在关中立足。项羽从胜利走向失败亦始于此。制服关外秦军野战主力,实是盖世之奇功,但以联军三四十万人众,接纳二十余万秦军归降,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此局面非项羽所能驾驭,换了其它人,亦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就是项羽日后所感叹的“时不利”。面对如此棘手的难题,项羽选择了杀降一道,也是情有可原的。就这一点而言,项羽的判断,不能算错。尽管手段残忍,但也是迫不得已。

      另外,此材料言“诸侯吏卒异时故徭使屯戍过秦中”,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即反秦武装并非没有军事素养的普通民众,而是经过秦政权军事训练的秦退伍士兵。诚如《千百年眼》所说,灭秦者“皆秦兵也”。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

      项羽之入关似乎不甚费力,其中的原因或许应考虑守关者亦为楚军。在敌对情况及上级指令不明的情况下,沛公守军的抵抗意志或不甚坚决。 正因为这样,对项羽而言,函谷关之险,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艺文类聚》引《楚汉春秋》云:“沛公西入武关,居于灞,解先生说上,遣将军守函谷关,无入项王。大将亚父至关,不得入,怒曰:沛公欲反耶。即令家发薪一束,欲烧关门,关门乃开。”看来项羽入关有战与未战两说。从当时的情况看,两种说法都有合理之处。项羽与沛公均为楚将,两军是友军,相互熟悉。两军对垒时,敌意当不浓。故项羽军与沛公守关军之间纵使有战斗,也未必激烈。只是刘邦此时尚可藏在幕后,也正因为项氏破关未经苦战,于是才有了日后的回旋余地。但此事为后来的分封“不公”而引发的各方纷争,拉开了打斗的序幕。

      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项羽分天下时间甚乱。《通鉴》所以将分天下定于二月,或者是基于项羽烧咸阳火三月不灭而推论。其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以及其具体时间的界定,则难说得很。有关分封之事,在事件的顺序上,当在项羽请示楚怀王之后;在时间上,或在后两月。其中功劳的确定,地盘的划定皆非一时半刻所能办到。这个时间在《史记》中有几种说法。《高祖本纪》说是正月,《留侯世家》同为正月;《张耳陈余列传》说是二月,月表说是十二月,又说正月,未详何者为是。《高帝纪》说是正月,《通鉴》说是二月。而诸侯归封时间又是在此年四月,整个分封时间跨度长达五月(汉元年十二月、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之所以出现如此复杂的情况,是与分封本身的复杂性密切相关的。在此之前,楚、赵、魏、齐、燕已各有地盘,章邯也被预封为雍王,刘邦则因先入关而自动成为关中王。《项羽本纪》又说项羽先王诸将相,此后的记载也正是把项羽所自封放在分封的最末。而在此外的其它记载中,项羽为西楚霸王,则在各王之前,当以《项羽本纪》为准。项羽主持的分封实际上是把原有的格局重新划分,这就需要时间和手段。立刘邦为汉王,是项羽曲解先入秦王关中之约的结果,此结果或者是鸿门宴得以有惊无险及其后也波澜不兴的要害。而张耳的受封似乎是私下活动的结果,也就是说,原来没有张耳的份,因其努力而终于跻身其间。项羽原本只是楚国所封的一介鲁公,他既占据要津,自然要给自己划出最大的一块地盘,这就意味着要在各原有势力范围里切割出他想要的地盘,这当然不易。因此《秦楚之际月表》中正月、二月、三月均用作分封定都。即暗示在已定下名份之后,仍然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具体实际利益要争取或巩固,所以要花更多的时间就在所难免了。由于此类记载过于粗疏,已不可能还原当时的情形,但可以肯定,其明争暗斗的局面及其激烈程度非今人所能想象。《留侯世家》记载到刘邦称帝后的分封,功臣们“日夜争功不决”,估计项氏的分封情况与之相去不远。对于《史记》中漏掉了这一笔,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项羽王三降将颇不易解。按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秦汉分册》,旧秦关中有六郡之地,为内史、北地、陇西、上郡、云中、九原。其中后二者即云中、九原,未见封谁,估计当时已沦入匈奴,而不为中国所有。关中即四郡之地,上郡为翟国,章邯又王咸阳以西,计有北地、陇西加上内史之一部。如此,则司马欣所得仅内史之一部。以司马欣与项氏有旧言,此分颇显不合理。尤其章邯为关东诸侯共同的仇敌,又如何能受厚封,实令人不解。

      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

      有关吴芮入关情况,不详。吴芮之入关,《项羽本纪》明言其为从,则其或从项氏救赵。只是其部将梅漤却从武关方向击秦,实不可解。据梅漤的情况看,吴芮也应该是为楚平定西南方向的一支部队。这样,从入关之从字,就有问题了。又据汉五年皇帝诏,称项氏夺吴芮封,则吴之封地或未到位。据刘文淇《楚汉诸侯疆域志》卷二考证,吴芮之封,实得地五县,其称为王,实在是名实不符。此亦可解作为项氏夺地。 吴芮受封实地尚不及其部将梅漤,此亦项氏厚封诸侯将,而薄封诸侯之确证。。

      《楚汉诸侯疆域志》卷三引张晏注《高帝纪》汉五年诏曰,汉元年项羽立芮为衡山王。后又夺之地,谓之番君,是以曰故。按衡山王都邾。邾在汉属江夏郡。秦属九江郡。《汉书?地理志》,六安国,故楚。高帝元年别为衡山国。五年属淮南。武帝元狩二年,别为六安国。县五。而六又为英布所都。则是羽初封芮时,仅六安国之四县,及江夏郡之一县也。

      以项羽厚封诸侯将,薄封诸侯的情况来看,梅漤之封多于吴芮的事情或可发生。

      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

      有关共敖入关的情况及其定南郡的时间均不详。称共敖定南郡,其地距武关近而距函谷关远。从理论上,他应该从武关入关。估计武关也会有沛公军拒入的问题。而从函谷关入则不合理。其最后入关,很可能是在刘项讲解后的事。另外,楚怀王上柱国原为陈婴,不知共敖之为柱国是实职,还是虚衔。又据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辨证》卷三载“春秋时晋有共赐,鲁有共刘,郑有共仲,皆为大夫。汉初封义帝柱国共敖为临江王。敖生尉。”

      成安君陈余,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漤功多,故封十万户侯。

      陈余受封三县之地,梅漤受封十万户。当是后者功更大。据《陈丞相世家》,战乱过后,天下大县曲逆也只得五千户,即使在秦盛时,也只得三万余户。故梅氏所得远过于三县,十万户在当时或当得二十县左右。那么,梅氏之功又何在呢?刘邦进攻武关前与梅漤会合,而梅的身份是番君将,却没有随吴芮一同作战。番君吴芮随项羽入关,梅漤却远在南方作战,是否他随楚柱国共敖一同攻打南郡或作为其策应,则不可知。刘邦从洛阳方向南下攻宛,而张良部一直在旧韩活动,梅部突然出现在宛的南面,其来的方位只能是在更南方,即南郡方向。如果梅部参加了攻击南郡的战役,其有功且功较大就不难理解。另外,在攻击南郡之前,梅部或在拱卫楚都方面有所作为。看来情况也正是如此。以项羽厚封诸侯将,薄封诸侯的情况来看,梅漤之封多于吴芮的事情或可发生。而梅漤单独封侯,根据以往的惯例,他也就从吴芮系统中独立出去了。这样一来,吴芮衡山国的势力就不值得重视了。司马迁以项羽为本纪之事,常为后人诟病。然其用意,非项羽得天下之统,而在于其曾一度得天下之权。此二月事明白标出,即表明了这一点。其实在当时,除了将秦之一统天下一分了之而外,或没有其它选择。故吕思勉先生有言:“既以秦灭六国为无道而亡之,自无一人可专有天下者。当分王者谁乎?一六国之后,一亡秦有功之人;其如何分剖,则决之以公议,此不易之理也。”继而更认定:“当时分封,就《史记》所言功状,所以迁徙或不封之故观之,实颇公平。封定而后各罢兵,则其事实非出项羽一人,《自序》所以称为‘诸侯之相王’也。”又曰:“秦亡后五年,天下复定于一,此乃事势推移使然。当时方以秦灭六国为暴无道,诋秦曰强、虎狼,安有一人敢继秦而欲帝天下?”吕先生之论甚得当时实情。只是项羽之分封是否公平,则难说得很。项羽一笔勾销楚怀王心的功绩,实属心黑;强压刘邦为汉王,亦为担心刘在关中坐大;三秦王实为镇压反秦武装的元凶,只因其即使在秦地亦不得人心,唯有听命于项羽才行,故封之;化齐为三,亦是削弱近楚之大国的威胁;这些不能说是没有私心和公平的。

      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

      义帝之迁,刘邦与项羽两本纪只在时间上小有出入。依《高祖本纪》,义帝之迁是在项羽出关时,而依《项羽本纪》,则容易被理解为项羽到国后。实际上,项羽或不太方便亲自放逐义帝,更有可能是在他没有到西楚地面时,派人令义帝让出地方。故司马迁用了“趣义帝行”的字眼。所以,《高祖本纪》的书法更为妥当。《通鉴》将义帝放逐置于年末,又将义帝之死置于次年之首,可能是出于使事件衔接紧凑的原因考虑,从而与其实际发生有出入。其后齐、梁地面反楚,项羽皆在彭城调度作战,不可能让义帝留彭城至年末。至于义帝群臣背叛而可数者有陈婴、吕青、叔孙通。据《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陈婴为楚柱国四年,那么义帝被迁时,他没有跟随;吕清(青)降汉时为楚左令尹,其在怀王朝即为令尹。二人不仅能为项羽所容,而且保留了原先的爵位,肯定是背叛了义帝。吕青即畔,其子吕臣亦不能免。则怀王之上柱国、令尹、司徒,皆离他而去。如果重臣如陈、吕等都背叛义帝的话,追随者就相当有限了。而项羽保留陈、吕二人职位,与刘邦为降者以前官职任用人才之事,有相通之处。

      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

      项羽分封论功的重点或在追随其入关否。张耳、田都、魏豹、申阳等因从其入关,故得封。韩王成未随其入关,赵王歇、燕王韩广、齐王市皆未随入关,故皆受冷落。韩王成更因其在项羽控制下,连封地也不曾实受。项羽在分封中的私心可谓无以复加。说韩王成无功,于理不通。韩王成先奉项梁之遣略韩地;后又受楚怀王之命略韩地,其往来为游兵扰乱南阳一带,虽无土地之得,但功劳是一定有的。即使比不上共敖,至少也能比得上赵王歇。项羽仗威势,以韩王成不从入关为无功,实在是蛮不讲理。

      项羽东去,汉以外,西部唯一放心不下的或许就是这个韩国。而旧韩富饶的土地也是令项氏垂涎不已的,何况他还担心韩或会与汉勾结起来,在西部制造麻烦。因此,他虚封韩王成,而又携其东归,既使汉王孤掌难鸣,又可将这一大块沃土供自己分配,真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另外,韩王成改封为穰侯,《史记》未载,班固或另有所据。

      项王烧杀纪信。

      有关纪信不侯为汉少恩之说,古人颇持之。对此,宋人黄淳耀有专论,《陶庵全集》卷七有《纪信不侯辨》一文,其曰:“或曰:纪信有功于高帝甚大,帝不赠一爵为寡恩。或曰:《吕后纪》,襄平侯纪通持节矫内太尉北军。通即信子也。信子封侯,则汉既明信功矣。予按,纪通实纪成子。成从高祖入汉定三秦,战于好??死事。死同而事不合,则成非信也。《史记》高祖从鸿门脱归,与樊哙、夏侯婴、靳疆、纪信四人偕。《汉书》改夏侯婴为滕公,纪信为纪成。滕公即夏侯婴,故后人谓纪成即纪信。此实误尔。然以汉不赠一爵为寡恩,则余未敢谓然。古者,未尝有追赠赐爵之礼。汉初去古未远,故死事之臣,但封其子为彻侯而死者不复赐爵。终西汉之世皆然,不独信也。至东汉之来歙为刺客所害,始赠中郎将征羌侯。前此未有也。高帝时,周苛守荥阳,骂项籍死;子城封高景侯;郦食其使齐死,子疥封高梁。共侯吕婴死事,子它封俞侯。此三人死事虽同,而功皆逊信。高帝则固已侯其子矣。帝生平于德怨之际甚明,若谓厚于苛等三人而薄于信,岂有此理哉!吾故谓信而无子也则已,信而有子,则必侯。信有子而侯,则虽追封不及于信,而不可谓之寡恩矣。或曰:信无子,则存而不论矣;信有子而侯,则《高帝功臣年表》百四十七人中奈何其逸之也?曰:汉世功臣之后有罪失侯者不可胜数。信子或封,未几而国除,则史逸其名矣。且高帝封项伯四人等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今年表无玄武侯。张竦为陈崇草奏有曰公孙戎位在充郎选,由旄头壹明樊哙封二千户。今年表无公孙戎。此皆有罪国除而史逸其名之验也。汉寡恩诚有之,但不可以纪信为证。吾虞夫学者之疏于考索,而果于持论,故详辨之如此。”

      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

      此事在《高祖本纪》中用汉王跳。跳与逃一字之差,然意思有所不同。跳有轻身疾走之意,不为败象专用。而逃则败态毕露。汉人为粉饰其败象,用含糊其辞的跳是可以理解的。

      楚汉相持于荥阳成皋、汉王夺韩信军事有记为汉三年,有记为汉四年,现多定于汉三年事。但根据实际情况,应考虑汉四年的可能性。《秦楚之际月表》及《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均记周苛之死为汉四年。《荆燕世家》亦记刘贾扰梁地为汉四年事。而蒯通说韩信击齐时亦称韩信击赵岁余,以韩信击赵初发时为汉三年冬,当年不得言岁余,岁余则至汉四年。考之于《功臣表》,有几个功臣均为赵将,汉三年从,且有击赵事功。则赵地战事持续到汉四年是合乎情理的。汉四年为楚汉战争的转折点。因前人均认定周苛死及汉王夺韩信军,及发韩信余部击齐为汉三年事,故此事尽管有歧记,但在无过硬材料之前,仍采取从传统说。

      有关侯公事

      据张燧《千百年眼》卷四《侯公碑考》称:“侯公说羽事,《汉书》载本末不甚详。高祖以口舌挠之,诚难能矣。然世或恨其太寡恩。宋叶石林有汉金乡侯长君碑云:讳成,字伯盛。山阳防人。汉之兴也,侯公纳策,济太上皇于鸿沟之厄。谥安国君。曾孙辅,封明统侯。光武中兴,玄孙霸,为大司徒,封于陵侯。枝叶繁盛。或家河随,或邑山泽。然后知高祖所以待侯公者,亦不薄,惟不用之而已。汉初群臣未有封侯者,一时有功,皆旋赐之美名,号曰君,有食邑,如娄敬封奉春君之类是也。”则汉王不见侯公甚可疑。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

      四面楚歌云云,或非史实,而更像小说。在当时而言,楚汉同枝,汉军唱楚歌不足为奇,不值得项王大惊小怪。

      另,据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四《项王妾》:“国朝陈锡路《黄奶(??)余话》云:唐傅奕考核《道德经》众本,有项羽妾本,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之。羽美人之见幸者,人知有虞耳,乃复有耽嗜玄虚,整理铅椠如此一侍儿,亦是大奇。”按此项羽妾或与虞为一人。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

      所谓楚地皆降,引天下兵至鲁的说法或不确切。首先楚地至此未必尽降。吴、浙之下,当为稍后的事;其次,引天下兵至鲁亦不可能。除开灌婴、陈婴、陈贺等人平浙地外,燕、赵、衡山、临江皆有自己的军队,且未参加对楚决战。《樊郦滕灌列传》灌婴引兵平吴郡,定会稽、豫章郡;《绛侯周勃世家》周勃定泗川郡;《傅靳蒯成列传》靳歙定临江国;以上诸事皆在项羽死后,但未必在鲁降之前。依刘邦葬项羽事,鲁降汉时间当为项羽死后不久。

    • 家园 旧文一篇,和菜兄

      史论还是不要太随意[ALIGN=CENTER][/ALIGN]

        霍达先生《楚汉相争中的道德力量》一文,于《中华读书报》2002年8月21日刊出,洋洋洒洒数千字,几乎半个版面,笔者读后却不禁疑云满腹,其中很多说法实在无法苟同。

        霍先生此文,意在探讨楚汉相争项羽失败的原因,从《史记?高祖本纪》的一条材料入手,展开分析,最后读出了“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的项羽失败的“一个致命的直接原因”,就是项羽比刘邦讲道德。与这一点相比,“政治上谁是谁非”根本就不是决定双方胜负的因素,“军事上谁强谁弱”“谋略上谁巧谁拙”也都非常次要,关键的左右因素是“一个无形的道德力量”,项羽的失败是因为他被道德所制,所以:“项羽的悲剧其实是道德的悲剧。他之所以两千多年来一直令人感叹嘘唏、追思怀念,多半在其道德力量和人格魅力。”

        然而,真是如此吗?

        霍先生直接用以支撑上述论点的,是《史记?高祖本纪》中一段记载:刘邦于天下大定后,曾与群臣探讨最终能战胜项羽夺取天下的根由,其时高起、王陵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就是在这段记载里,霍达先生发现其中大有奥妙,指出“高起、王陵所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这句话至关重要”。何以见得?是因为项羽虽然一生残暴、杀人如麻,“然而,正是他的敌对阵营中的高起和王陵说他'仁而爱人',这怎么解释?高起、王陵是汉臣,在汉高祖刘邦面前,他们不可能违背事实,为项羽涂脂抹粉,而且刘邦也没有反驳,可见'项羽仁而爱人‘已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为项羽破例地作《本纪》,将其功其过其得失都秉笔直书,当然难能可贵。但司马迁毕竟也是汉臣,他不可能有意美化项羽,把不存在的美德强加于其身。”

        读到霍先生这段话,不禁哑然失笑,就这么一条平常材料,也值得如此拍案惊奇??高起、王陵说项羽仁而爱人,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项羽仁而爱人是当时人们普遍看法,这也是事实,只是这又何需霍先生如此如此反问、推论一番才能揭出?这种说法在《史记》里并不是只有《高祖本纪》这一条孤证,《陈丞相世家》里就有陈平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的记载,《淮阴侯列传》里也有韩信曰“项王见人恭敬慈爱”的记录,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这些其实都不是什么问题,倒是霍先生将高起、王陵说到的“仁而爱人”理解成项羽的一种“美德”,并进而推论:“'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必有所本。'仁‘是什么?孔子曰:’仁者爱人。'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才大有问题。

        其实只要细读一下霍达先生所引的《高祖本纪》里的这段话,就不难看出,高起、王陵说的项羽的“仁而爱人”,和霍先生旁征博引的孔孟之道根本是两回事。高、王所说的刘邦的“慢而侮人”和项羽的“仁而爱人”,以及整段话中连用的几个“人”字,其实都有特指,特指刘、项二人的部下。也就是说,这里讨论的是刘项二人如何对待人才的问题,而不是是否“仁民爱物”的问题。《陈丞相世家》、《淮阴侯列传》中的相类记载亦然,如《淮阴侯列传》中韩信说:“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敝,忍不能予……”,这也是在说项羽对部下的态度,部下生了病,会流泪,分自己的饮食给他,但他们立了大功该封爵时,印都刻好甚至磨损了,还舍不得封赏,所以韩信挖苦项羽是“妇人之仁”。在这些史料中可以看到,无论是高起、王陵,还是陈平、韩信,他们在谈到项羽对部下所谓的仁爱之后,无不转而批评他的小家子气,不能对下属建立真正的激励机制,都是在说项羽驭下之道大有问题。这几段文言并不难解,霍达先生怎么就从中读出了项羽的重大“美德”呢?而且还批评两千年来人们对项羽的“仁而爱人”“完全不予注意”,这实在是少见多怪,因为这其中并没有甚么微言大义,值得大家似霍先生这般去重视。

        其实霍达先生也并非不知项羽的残暴,并非不知项羽根本就不是什么“志士仁人”“为天下得人谓之仁”,霍先生自己就在文中列举了项羽一系列大肆屠戮的暴行,说他“称得上杀人如麻的魔王”。但霍先生为了支撑自己的“道德悲剧”说,便在接下来的论证中偷换道德一词的含义,不谈什么“仁民爱物”,转而去论证:“(项羽)毕竟出身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倡导的'仁义礼智信'这一套道德规范,虽不一定信服,却难以摆脱其约束。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在楚汉相争之中几个关键时刻都表现出来。”

        这里霍先生未免过于勇于假设了,怎见得出身于贵族世家的项羽就一定会“耳濡目染孔孟倡导的'仁义礼智信'这一套道德规范”?项羽的时代,是刚历战国乱世和以吏为师且对儒生严厉打击的秦代,而项氏家族又是生活在重巫鬼的楚文化地域里,以为这一贵族世家会如后来的宋、明之世那样将儒学当作必修课,纯属想当然。

        论点可疑,下面的几个论据也无一立得住。

        霍先生举的论据一,是鸿门宴,说项羽明明可以杀掉刘邦而没有做,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个'道德法庭'阻止他那样做”。其实《史记》中关于鸿门之会的叙述虽精彩纷呈,但疑点很多,一些史家并不将这一段作信史来读。这且不去说它,姑以《史记》所述为准,那也只能从中读出项羽为人坦率、易受欺骗,和“道德法庭”无干。最有力的反证是,项羽在听到刘邦赴鸿门宴对他道了几句甘言卑辞后,立时轻信,随即说出刘邦那边向自己通报信息的是曹无伤,导致刘邦回营立诛曹无伤,项羽这白白损失掉一个极有价值的内线。请问项羽如此作为又是受了什么道德律令驱使或制约呢?这只能说明他的头脑简单,而且还不是一般地简单。他放跑了刘邦也是被甘言蒙骗且没将对方当作自己将来强劲对手的表现。如项羽心中真有个什么道德法庭可以阻止他杀刘邦,那他后来悍然杀掉自己所立的义帝楚怀王又怎么解释?(项羽立义帝便已是失着,立而复弑,更是愚蠢之极,明人凌稚隆《史记评林》、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均有评论,此不赘。)

        霍先生举的论据二,是广武之战前,项羽将捉到的刘邦父亲置于俎上,威胁着要烹掉,逼迫刘邦让步,刘邦居然请分一杯羹。这个例证举的也不伦不类,此事固可说明刘邦脸厚心黑,不受道德所制,但也并不能反证项羽的做法就是道德英雄所为啊!项羽此举又何尝合乎“仁义礼智信”?举这个例子又能说明什么?对这个问题,霍达先生还不如古人看得透,如清人吴见思《史记论文》云:“兵钝粮绝,项王为此,乃急着也。已为汉王窥破,必不敢没太公,故为大言。”洪亮吉《四史发伏》则云:“烹则烹矣,必高其俎而置之,无非欲愚弄汉王,冀得讲解耳。汉王深悉其计,矫情漫语,分羹一言,虽因料敌太清,然逞才太过,未免贻口实于来世。”双方形势及心理大体如此,谁也扯不上道德不道德的问题。

        霍先生又举的一例是,一次楚汉两军相持,项羽对刘邦说:“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民之父子为也。”(语见《项羽本纪》)此话在霍先生看来很“壮烈”,而且是“把急于结束战争的愿望提高到了忧国忧民的高度”。其实《史记》中明明写出了,当时的情形是双方“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都给拖得疲惫不堪,大概对项羽这样的急性子人来说尤为难以忍耐,所以才要和刘邦“单挑”。项羽提出这样要求,只能说明他幼稚得可笑,幻想人家会跟他决个人勇力来定天下,这样的要求除了白痴谁会理睬?项羽这时谈什么“毋徒苦天下民之父子为也”,但反观其一生,屠戮、坑杀无数,秦宫一把大火三月不灭,又何曾为天下民父子着想?相反,倒是刘邦听了项羽这可笑的要求,数说他有悖当时“道德”的十大罪状(见《高祖本纪》),还更义正词严一些。

        霍达先生最后说到项羽乌江自刎,是“决心以死平息这场战争,即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者。此时此刻,左右他的思想行为的只有两个字:道德。”“死得非常道德,为自己画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若真是如此,这项羽甘以一身息天下干戈,其大仁大勇大慈大悲,真堪与佛祖媲美了。只是项羽的最后失败及乌江自刎,恐怕并非如霍先生高唱的这般光辉灿烂。若照宋人刘子??的说法:“羽所以去垓下者,犹冀得脱也,乃为田父所绐,陷于大泽。亭长之言甚甘,安知不出田父之计耶?羽意谓丈夫途穷宁战死,不忍为亭长所执,故托以江东父老所言为解耳。使羽果无东渡意,岂引兵至此哉?”(见凌稚隆《史记评林》)也许我们可以认为刘氏的说法推求过深,未必合于太史公本意,但霍先生所谓杀身成仁说只怕也是陈义过高,不合于实。的确,如果是那无赖刘邦当此境地,那是一定要上船逃窜的,与刘邦的这种可能选择比,项羽那慷慨赴死的贵族式的骄傲、坦荡以及“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担当的确更让人同情乃至心生敬意,但即使如此,这仍不便拔高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霍先生从高起、王陵的一句“仁而爱人”入手,洋洋洒洒数千字,将项羽说成一个光芒四射的道德英雄,将他的失败说成是道德的悲剧,但霍先生似乎忘了两点:一是所谓的“仁而爱人”,太史公在《高祖本纪》开篇介绍到刘邦时,也下了这一模一样的四字考语,这又如何解释?第二,对刘邦、项羽这样的历史人物,后人如果一定要评价他们的道德,应以何为标准?如果仅以个人的生活表现和对属下的恩义来看,则南朝梁武帝自奉甚俭、斋僧礼佛,对贪酷暴虐甚至叛国的皇亲士族也大讲骨肉恩爱,那确乎是非常有“道德”的,不但比项羽“道德”,跟李世民比,跟那个靠诛杀兄弟逼迫父亲得位、生活也不够俭朴的李世民比起来,那也是“道德”得太多了!但怎么就没有人把梁武帝的最终败亡当作道德悲剧呢?道理其实很简单:如从天下大众的角度来感受,这梁武帝的昏聩统治就太不道德了,故其最终死有余辜,并难逃昏暴之君的历史评判。

        因此,即使是站在旧时的民本立场,刘邦、项羽谁更“道德”本也是个不难评判不必再论的问题:刘邦固每多无赖行径,但其入咸阳而与秦民约法三章,“秦人大喜”,军队不受百姓牛酒,秋毫无犯,“人又益喜,惟恐沛公不为秦王”,这是清清楚楚的史实,故而即使是太史公对刘邦颇多嘲讽,在《高祖本纪》论赞里也对其废秦苛政“使人不倦”予以肯定,清人洪亮吉分析“高祖所以得天下者有五”,第一条就是“扶义而西,无所侵暴,告谕父老,约法三章”,因此,就算是刘邦个人品行大成问题,其与民生息不过是一生做伪,那也不妨从民本的立场上来说他是“道德”的;而反观项羽,其固喑?f叱咤一世之雄,为人也相对坦率磊落,然自起兵以来动辄屠城、坑杀降卒,“所过无不残破”,明人杨维桢斥其“嗜杀如嗜食”“真天下之桀也”,诚未过当,胡寅、凌稚隆、郑燮、赵翼等旧时文人士大夫也对项羽的暴虐多予贬斥。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些人扬刘抑项所立足的民本思想放在今天看并不多么高明甚至还大有缺陷,只是,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有的人连这都不如,本应受过现代文明理性熏陶,却热情地为项羽诸多暴行开脱,道什么“也许是因性格使然,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两个含含糊糊的“也许”之后,就去深致“崇敬而惋惜”之情,去追思怀念项羽的“道德力量和人格魅力”,此真咄咄怪事。

        不必否认,许多人包括笔者自己在读《史记?项羽本纪》时,会对太史公笔下那纵横驰骋力拔山岳的西楚霸王唱叹不已,即使是宋代理学家朱熹,也会赞扬《垓下歌》“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但我相信,这种激情感受只是一种审美效应,并不代表道德理性判断。人,欣赏文艺作品或历史叙述中的人事,审美距离的间隔有时会暂时屏蔽掉道德理性的介入,这其实很正常,就如现时荧屏中,一个慷慨豪迈的黑社会头子,往往会比一个安分守法老实巴交的公民,更“酷”,更“可爱”,更招人待见,更有魅力,但这绝不应意味着那黑道首领更值得从道德的角度去赞赏。同理,看待历史人物,审慎地拉开审美的激情感受和价值的理性判断间的距离,不将二者混为一谈,应该说还是非常必要的。

        最后回过头来看霍达先生的高文宏论,过分地将道德强调作历史人物成败根由,这种史观本已待推敲,而道德评判的标准却又如此含混不清,这样推导出的“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的研究结论,只怕不但与具体史实不符,背后的史识更是大成问题。

        (孙勇进 2002年8月24日)

      附:

        楚汉相争中的道德力量

        霍达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捷足者先得。”刘邦和项羽双雄并起,叱咤风云,合力灭秦,夺得天下,又一分为二,豆萁相煎,势不两立,经过旷日持久的楚汉相争,最后以刘邦的胜利和项羽的失败而告终。究其原因,历来众说纷纭。范文澜先生说:“推究刘项胜败的原因,主要在于刘邦的拥护者是广大农民特别是旧秦国农民,项籍的拥护者只是些野心的领主残余分子。两人所依靠的力量不同,因之后果也不同。”项籍“代表领主残余势力,要把社会倒退到秦以前的旧时代去,阻挠历史前进的趋势,他只能成为一蹶不振的可怜虫”。(《中国通史简编》)至“文革”中,此说被利用于“批儒评法”,进一步上纲上线,说刘邦是法家,主张统一,是进步势力;项羽是儒家,主张复辟分裂,是反动势力。给他们二人贴上“阶级”和“路线”的标签,只不过一厢情愿,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刘邦和项羽的起义,是陈胜、吴广率领的农民起义的一部分,顺应了天下反秦之暴政的历史潮流,客观上都代表了农民的利益,难分彼此。而在主观上,两个人都怀着做皇帝的野心揭竿而起,不管谁做了皇帝,都想统治整个中国,亦无所谓孰优孰劣。当初见到秦始皇的出巡的威仪,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

        这便是他们最坦率的自白。至于刘胜项败的原因,刘邦本人在做了皇帝之后有一番很为得意的“经验总结”。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天下大定,高祖置酒雒阳南宫,向群臣发问:“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但是刘邦却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魏,不绝粮道,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长期以来,论者多数以刘邦的见解为基础,从刘项两人在谋略和用人方面的强烈反差来分析刘胜项败的必然性,与前引“阶级”和“路线”的分析相比,倒更令人信服一些。

        然而,这个答案还不是问题的全部。项羽的失败,还有一个致命的直接原因,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前引高起、王陵所说“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这句话至关重要。对于刘邦的“慢而侮人”,人们印象很深刻,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他蔑视知识分子,往儒冠里面撒尿。而对于项羽的“仁而爱人”,则完全不予注意。项羽这个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杀人如麻的魔王。早年他攻襄城,由于久攻不下,一旦获胜,就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加杀戮,“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进军咸阳的时候,新安一战,又“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他“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后来城阳之战“北烧夷齐城郭宫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其至北海多所残灭”,外黄一战竟然要将城中15岁以上的男子一律坑杀……他一生杀了多少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不仅杀“敌人”,而且杀俘虏,杀百姓。然而,正是他的敌对阵营中的高起和王陵说他“仁而爱人”,这又怎么解释?高起、王陵是汉臣,在汉高祖刘邦面前,他们不可能违背事实,为项羽涂脂抹粉,而且刘邦也没有反驳,可见“项羽仁而爱人”已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为项羽破例地作《本纪》,将其功其过其得失都秉笔直书,当然难能可贵。但司马迁毕竟也是汉臣,他不可能有意美化项羽,把不存在的美德强加于其身。“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必有所本。“仁”是什么?孔子曰:“仁者爱人。”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项羽生性残暴,少时“学书不成学剑”,未必读过多少圣贤书。但他毕竟出身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倡导的“仁义礼智信”这一套道德规范,虽不一定信服,却难以摆脱其约束。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在楚汉相争之中几个关键时刻都表现出来。

        公元206年,项羽摆下“鸿门宴”,欲杀刘邦。以当时的军事力量而言,项羽拥有40万大军,号称百万,而刘邦仅10万,号称20万,悬殊很大。刘邦战战兢兢,俯首称“臣”地来见项羽,根本不是对手。当时,项羽想杀掉刘邦,简直易如反掌!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最大的障碍不在刘邦,也不在暗中帮助刘邦的项伯,而在项羽的内心世界。樊哙带剑拥盾闯帐时所说的那番话,正中他的要害:“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不管刘邦、樊哙的实际行动如何,至少在理论上满口仁义道德,头头是道,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项羽竟无言以对。“义帝”楚怀王是他和刘邦拥立的,“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是共同约定的;如果他杀了刘邦,就毁了约,把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被动地位。而实际上,“义帝”只是个傀儡,刘邦和各路将领都惧怕项羽,他即使背叛义帝,杀了刘邦,也无人敢说什么。但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道德法庭”,阻止他那样做。于是,不顾范增的劝阻,项羽放虎归山了。这是项羽的一次重大失误。正如范增事后所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事实证明,这次失误造成了项羽的终生遗憾。刘邦死里逃生,得以休养生息,等到羽翼丰满,项羽再想消灭他,就难了。

        公元前203年,在鸿沟为界的广武战场,项羽为了要挟刘邦,曾经做了一个水平不高的手脚,把刘邦的父亲抓了来,隔岸绑在高俎上,对刘邦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他满以为,刘邦为尽孝道,一定会向他让步。却不料刘邦完全不为所动,从容答道:“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一招又失算了。他本来是以道德为武器,想制服刘邦,不料反为刘邦所制。刘邦这个人,为了全局利益,对于局部的必要的牺牲毫不怜惜。即使他的父亲真的被项羽所烹,也决不妥协。“治大国若烹小鲜”,“烹”一个太公又算什么?!何况他深知项羽的弱点。项羽既然和他“约为兄弟”,若烹了太公,就会落下“不孝”、“不义”的罪名,所以他断定项羽决不敢烹!而刘邦自己呢?他从彭城逃跑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让车子跑得更快一些,以摆脱楚军的追击,曾经几次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他心里只有自己,哪里还顾得上道德!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又捡起道德这面旗帜,为自己大造舆论。项羽杀了“义帝”,刘邦借此做足了文章,为“义帝”发丧,联合诸侯讨伐“不义”的项羽,又击中要害!

        公元前2002年冬,项羽在垓下大败,元气丧尽。在虞美人自刎以后,他随着自己南征北战的爱马乌骓交给了乌江亭长,也拔剑自刎,结束了英雄的一生。对于项羽之死,历来评说甚多。项羽临终之前自己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完全回避了自己的责任,可以说死得糊涂。“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把一切都归于“时运”、“天命”,迂腐得可以。当时乌江亭长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臣独有船,汉军至,无以渡。”而项羽却拒绝了这最后救他于危难的一次机会,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去愧对江东父老,可以说又死得明白,死得壮烈。此前他还说过一番更为壮烈的话:“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民之父子为也。”把急于结束战争的愿望提高到了忧国忧民的高度。当初陈胜、吴广起义时,曾打着项羽的祖父楚将项燕和秦公子扶苏的旗号,项羽和刘邦后来又立楚怀王之孙为“义帝”,都是为了在全国树立一个道德和道义的形象,把造反夺权的行为披上“替天行道”的色彩,易于获取天下人心。而当“天下匈匈数岁”,项羽速胜的愿望不但不能实现,反而一败涂地时,他便决心以死平息这场战争,即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者。此时此刻,左右他的思想行为的只有两个字:道德。项羽一生做了许多不道德的事,也许是因性格使然,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最后却死得非常道德,为自己画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后世人们把他看做失败的英雄,崇敬而惋惜,大概都是因为这一点。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导致了项羽的最终彻底失败。试想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兵败乌江的不是项羽,而是刘邦,他会死吗?决不会。既然乌江边上只有一条船,追兵必然拿他无可奈何。江东又有“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的“根据地”,为什么不去重整旗鼓、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呢?杜牧题乌江亭诗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项羽毕竟是项羽,而不是刘邦,在生死关头,他没有选择生路,而选择了死亡。他对江东父老有情,对虞美人有情,对战马也充满了深情。他对乌江亭长说:“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幕,我们看到的仿佛己不是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而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完美的殉情殉道者。甚至在死之前,他看到来追杀他的正是“叛徒”吕马童,还深情地呼唤:“若非吾敌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拔剑自刎,成全“故人”拿他的头去向刘邦邀功请赏。

        楚汉相争之中决定胜负的不是政治上谁是谁非,甚至也不完全取决于军事上谁强谁弱,谋略上谁巧谁拙,更有一个无形的道德力量在左右着他们,成为胜败的直接关键。刘邦知己知彼,游刃有余,自己不为道德所束缚,却又以此为武器一次次紧逼项羽,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项羽处处被动,而又总想在“道德”上无懈可击,一次次地坐失良机,最终四面楚歌,饮恨乌江。项羽的悲剧其实是道德的悲剧。他之所以两千多年来一直令人感叹虚欠欷、追思怀念,多半在于其道德力量和人格魅力。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元宝推荐:沉睡的天空,
    • 家园 说的好,项羽就因为不懂得放手让手下自由发挥

      才造成最后众叛亲离

    • 家园 hoho,这几天好像又拍了一个项羽《破釜沉舟》上映
      • 家园 请教下

        那部片子哪里拍的,哪里可以看到?

      • 家园 请教一下
        • 家园 《破釜沉舟》隆重登场

          《破釜沉舟》隆重登场 胡军再现霸王巨鹿之战

          http://ent.sina.com.cn 2005年02月17日01:54 北京娱乐信报

          信报讯(记者宗珊)破釜沉舟是家喻户晓的成语典故,不过看一部由成语改编的史诗数字电影,倒是一件新奇的事情。2月23日起,胡军、杨恭如、吴倩莲、肖荣生等内地和香港明星将在全国各地的数字影院,为广大观众演绎这场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巨鹿之战。胡军更要九进九出沙场,再现西楚霸王雄风。破釜沉舟是家喻户晓的成语典故,出自《史记.项羽本记》。讲的是秦军围赵于巨鹿,项羽率领楚军前去救援。在两军人数相差极其悬殊的情况下,项羽率大军渡过黄河,沉船破釜,只让士兵持三日粮进军,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以示决不后退的决心。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九进九出敌营;楚军在项羽的率领下,个个英勇无畏,以一当十,英勇战胜了秦军,缓解了巨鹿之围。项羽也从此在诸侯中树立起威信,为后来的称霸天下奠定了基础。而影片《破釜沉舟》就是反映这个历史故事的。只不过通过明星的演绎和传奇的电影技术,这个原本平面的成语将演变成一场神奇刺激的大战。

          影片《破釜沉舟》拥有强大的演员阵容,胡军、杨恭如、吴倩莲、肖荣生四人联袂,倾情演绎了这场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胡军饰演的楚霸王项羽,活脱脱一个历史人物的再现,他把项羽的英勇善战、意气用事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胡军更要九进九出沙场,再现西楚霸王雄风,他率领3万勇士如何战胜20万强敌,是这次观众最值得期待的看点。另外,虞姬的温柔善良,刘邦的阴险狡诈,吕雉的诡计多端,片中人物的个性风格,经过杨恭如、吴倩莲、肖荣生的二度创作,生动而鲜活。

          《破釜沉舟》由电影频道节目中心、上海三九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出品,上海三九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新华环球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北京圣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联合摄制,并由中影集团数字电影院线有限公司发行。采用数字摄像机拍摄,“5+1”数字同期立体声,达到国际上通用的数字电影技术要求。宏大的战争场面将通过数字影院高品质的声画效果,得到了真实的还原。

          另外,记者还获悉影片的主创人员将于2005年2月20日及21日出席在北京、上海两地分别举行的首映式活动。在首映式上,不仅有明星到场和观众见面,还有热闹的地方戏曲片段表演助兴。届时,京剧版、现代舞版的霸王别姬片段将粉墨登场,让观众一饱时尚加古典的眼福。

          为配合影片的上映,全国各地影院将推出“看电影送古典布帘”的活动,如果你同时购买两张电影票,将获赠印有“破釜沉舟”字样的仿古布帘一个,装饰居室。

          在北京,你还可以凭印有《破釜沉舟》电影广告的地铁票根,以优惠折扣价格到北京的中影、华星、搜秀、新东安、新世纪、青年宫、大华、首都时代、东环、紫光等10家数字影厅观看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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