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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缁衣 -- 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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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缁衣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诗经》是学来用的。孔子说过,“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还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于是历代儒家解诗,多半断章取义、借题发挥。例如这一首《缁衣》,原来是什么人写的,是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主题经过两千多年反复引用,已经固定成了一个符号,就是《毛诗序》所说,“《缁衣》,美武公也。父子并为周司徒,善於其职,国人宜之,故美其德,以明有国善善之功焉。”唐朝司马贞《史记索引》中的《郑世家述赞》,“代职司徒,缁衣在咏。”

    现在的聪明人,看见这首诗,说这明明是老婆写给当官的丈夫的诗啊。两千多年历代先贤都是傻子,都看不出来,要等你这么聪明的人出来说这个话?

    “父子并为周司徒”,这是说郑桓公和郑武公,郑国最初的两位国君。

    郑桓公友,是厉王的少子,宣王的弟弟。宣王二十二年,封王子友为郑伯,都城在棫林,在宗周畿内。郑国是西周最后一个封国,伯爵。

    幽王八年,幽王请叔叔郑伯友入朝为司徒。当时陕西地震、干旱、犬戎侵扰,再加上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郑伯友想想心里觉得不踏实,于是跟周太史伯阳父讨教一下前途问题。太史伯给他出了一个剧高明的主意,说洛阳东面、黄河之南,地近虢郐之处总共有十国,那里安全,有前途。于是郑伯友派儿子掘突去跟那边的诸侯商量,借点地来住。那帮傻家伙为了拍司徒大人的马屁,居然抢着借地给他。于是郑国的臣民,锄头磨盘都装上卡车,扶老携幼搬到河南去也。这就是 “郑伯寄孥”,也有的书写“郑伯寄帑”,这是幽王九年的事情。

    幽王十一年,申侯、鄫侯联合犬戎攻打镐京。幽王匆忙之际只召集到二百辆兵车,被犬戎一冲就溃散了。只有亲叔叔郑伯友这老头子够意思,叔侄俩亲手拿着扎枪突围,居然跑到骊山这么远。可是到底还是没跑出去,都死了。

    郑伯友的儿子掘突带人从河南赶来。杀父之仇嘛,小伙子眼睛都红了,上来就打,可惜力量经验都不够,被犬戎打得满地找牙。幸亏这时候卫武公、秦襄公、晋文侯也带着兵来了。卫武公年纪最大,八十多了,老谋深算,他联络申侯里应外合把犬戎算是赶走了。然后大伙一商量,决定迎立平王宜臼。郑掘突和秦襄公去迎的。迎立之功历来报答最厚,掘突得以封公爵,就是郑武公,接他爸的班,还做司徒。然后平王东迁到洛阳,郑武公办公室离家近了,公事私事都不耽误,到平王四年,郑武公次第把家门口的十个国家都给灭光了,在那里建都新郑。郑国从此就抖起来啦。

    郑武公继承父志勤奋立国,尊贤礼贤一定是做得挺好的。别的大事不提,就算是小事也做得不错。比如看见大臣的衣服旧了,给件新的穿,举手之劳嘛,不用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训练,他小人家很自然就会做。遇到这种事,官员还不得感动得眼泪汪汪啊。缁衣,郑玄笺说,“居私朝之服也。天子之朝服,皮弁服也。”官员朝见穿皮弁服,在官署治事,穿缁衣。

    被郑武公灭掉的是哪十国?《国语》说是“虢、郐、鄢、蔽、补、丹、依、弢、历、莘”。郑武公于郑国臣民是贤君,大家写诗赞美他。于被灭的国,那就不一定了吧。一码归一码,列个单子,大家记住喽,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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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这像是女人单相思的话。于是《毛诗序》说,“《东门之墠》,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郑玄注,“时乱,故不得待礼而行。”朱熹的看法一样。他看不上这种事儿,都懒得多说了。

      单相思不是什么好事儿。话说老天往咱们这儿发人,用的是小舢板,每一船坐两个人。到了人间界,老天把船哗啦一扣,你俩人飘啊飘啊掉下来,什么时候掉在谁家,他老人家就不管啦。这就是同船的缘分,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总会有那么一天,两个人遇到了,心里嘎嘣一声,这个就是我的人。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鸡毛蒜皮,拌嘴吵架,磕磕绊绊一辈子就过去了。

      如果遇到单相思的事儿了呢?多明白呀,你俩不是一船来的,找错了,赶紧打住,再去找别人呗。

      前两天在网上看见这样一件事儿,据说是真事儿,别扭吧唧的,看完了心里不舒服。

      说有个小伙儿,大学时找了个漂亮开朗的女朋友。两个人恩恩爱爱令人羡慕。美中不足的是女孩的家庭较贫穷,母亲又患上了尿毒症,长期吃药维持。五年的时间里,小伙子卖了爸爸的汽车,卖了父母给买的房子。大学毕业了,小伙儿每天加班,为了每小时五十元的加班费和免费工作餐。最后女孩儿的母亲还是不幸去世了。弥留之际,老太太拉着小伙子哭。然后,老人去世不到两个星期,女孩儿跟小伙儿分手,跟一名大款走了,理由是看到小伙儿就想起自己过世的母亲,心里难以承受。小伙儿跟朋友说:“她走,我不怪她。可我不能履行对老人承诺,照顾她一辈子了。”

      要我说,第一,这女的,嘁,装什么十三,这种理由也说得出口。如果觉得欠小伙儿太多,每天看见他心里难过的话,索性就把他做掉,干脆利索。第二,这小伙儿韩剧看多了吧,装什么十三,什么对老人的承诺照顾她一辈子啊。这人不是你的,没有缘分,你洗洗睡啦,明天起床该干嘛干嘛。年轻的时候受这一点点挫折,有这样一段经历,能知道赚钱辛苦,这是好事儿,是别人不容易获得的财富。关键在于这小伙儿必须在心里甩手撒开这女孩,放掉自怜自爱的情绪,昂首挺胸继续过日子。小伙子应该明白,跟他同船而来的女孩子在将来的某个地点等着他呢。不拖泥带水全心全意对那个未来的女孩儿好,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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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丰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这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我们凡人通常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四维,不是管子所说的“礼仪廉耻,国之四维”,而是笛卡尔坐标的XYZ加上时间轴。人的一辈子在时间轴上很短,只能看到这支箭一往无前射过去的一小段,绝不可能看到它回头。做错了事后悔啊,可是没有机会重新来过,只有认账了事。最多事后自己跟自己悄悄检讨一下,下回同样的错误不要再犯啦。

      其实这是废话,说了等于白说。一个人的命运,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铁板钉钉,完全确定,没有更改的余地了。例外也有,一千年出一位的圣贤、一百年出一名的英雄豪杰,这些可以例外,跟我们凡夫俗子没有关系。这还真不是迷信。一个人的性格、智力、意志、体质、父母家庭、社会环境等等,所有这些,哪一样不是出生时候就确定了的。在这些因素上延伸出来的生活道路,怎么有可能走岔了呢。上海一个本分人家的早产男孩儿,长大了一定是伯克利的理科博士,稀里糊涂当一辈子科学家就完事儿了,绝不可能拿起猎枪打豺狼去。所以啊,人生路上遇到岔路口,这个人貌似很主动地作出了一种选择,然后后悔了。后悔就后悔了吧,怎么检讨都没用,下次遇到一样的事儿,一准儿还是一样选。说这是宿命,也不算错。

      圣人不受这个规则限制。《论语》里好几处教人怎么避免后悔。最直白的这一段,“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这一段话很具体,可执行性很强,我们凡人也值得照着做一做。至于能做到多少,不必强求。不管做得到做不到,朝着一个自己觉得好的方向努力了,产生点幸福感、满足感、优越感啥的,也是赚了。

      读《诗经》,读圣贤书,绝不是要把孔孟之道再捡起来。我磕磕绊绊读了半辈子,终于有点明白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是怎么回事,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为什么是圣人了。孔子他老人家是要建设一个幸福美好新世界,这世界里每个人都具有高尚的价值道德观,都把本分的事情做好,于是整个世界就幸福了。汉唐宋元明清,几种简化版或者剪辑版的“孔子新世界计划”被先贤们执行了两千年,创造了好几次富足的盛世。

      不过说老实话,“事物有一时之用,有一世之用”,孔子新世界计划走到头了,没办法再升级再执行了。三尺蒙童都去背诵“人之初”、“上大人孔乙己”,这不是什么“伟大复兴”,这是自我麻醉。读圣贤书,是为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不是为了抽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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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个字面太浅了,如果你念我,我自然跋山涉水跟着你。如果你不念我,那还有弄堂口阿四头,比你这浑小子强。活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这位阿四头,更大程度上不过是个没影子的威胁而已。哈哈。《诗经》不是这么读的,不能老是在字面上纠缠男女谈恋爱闹别扭。《集传》还是在这里磨叽,还是没想通。

      我猜啊,那时候负责采风的官儿,采到了一首或数首风之后,会印发若干份,分别存档、上报王公、上报六卿。存档的要等几十上百年,等到了孔子的手里才挑有用的编成教材。上报的这些份呢,当时就许派上用场。比如《王风大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周王收到一看,好啊,马上就招六卿来,劈头盖脸挖苦几句,老兄弟几位,你们不好好上班干活,百姓对你们不高兴了哈。这首《郑风褰裳》,郑昭公复辟时候的,六卿收到一看,不错啊,可以拿来讽刺当道,显得我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留取丹心照汗青啊。《毛诗序》的说法就是这个意思,“《褰裳》,思见正也。狂童恣行,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逻辑有点牵强,看不大懂。郑玄给解释一下,“狂童恣行,谓突与忽争国,更出更入,而无大国正之。”

      《左传》鲁桓十一年,“初,祭封人仲足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为公娶邓曼,生昭公,故祭仲立之。宋雍氏女于郑庄公,曰雍姞,生厉公。雍氏宗有宠于宋庄公,故诱祭仲而执之,曰:‘不立突,将死。’亦执厉公而求赂焉。祭仲与宋人盟,以厉公归而立之。秋九月丁亥,昭公奔卫。己亥,厉公立。”这是废昭公忽、立厉公突的经过,其中的关键是祭足在宋庄公的胁迫下背叛昭公。

      厉公登位之后,宋庄公天天逼债。厉公给不起,请鲁桓公出面求宋庄展期。往还数次,宋庄不给面子,结果大家翻脸。齐卫燕陈蔡纪等等东方大小国家都卷了进来,打成一锅粥。打了四年,郑厉公和祭足君臣互相失去信任。厉公密谋刺杀祭足,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被祭足识破。祭足造反,厉公出奔。祭足迎接昭公复辟。这就是《毛诗序》所说的“更出更入”。

      “更出更入”还没完。复辟的郑昭公忽,自然会与祭足感情疏远。而另一位与祭足一样有权有势的上卿高渠弥,从庄公时代与世子忽同事的时候起,就与昭公有隙。这下昭公真成了孤家寡人,这公爵做得不舒服。怪不得《毛诗》三番五次说,昭公应该娶文姜的,岳家拳头大,多少会有靠山。没靠山没帮手就有危险。果然,在昭公复辟后的第三年,高渠弥乘间弑杀了昭公,拥立了昭公与厉公的弟弟公子亹。这俩人运气不怎么好,正赶上当时齐襄公想做点好事挣名声,于是杀了子亹与高渠弥,另立昭公、厉公与子亹的弟弟子婴。子婴名婴,字仪,有的书上也叫他子仪。

      子婴当公爵的日子过得还行。他仍以祭足为上大夫,没出什么大事儿,过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厉公突也没闲着。他杀了一个小国的君主檀伯,以檀伯的地盘栎为基地,秣马厉兵,准备找机会复辟。这一准备就准备了十七年,直到祭足去世,才在齐桓公吕小白的帮助下打回了郑国,杀了子婴。“三公子之乱”历时二十余年,至此终于结束。

      “狂童恣行,谓突与忽争国,更出更入,而无大国正之。”齐桓最后的举动,算不算“大国正之”呢?郑国位于“天下之枢”,列国的正中间。三公子之乱以前,是“郑庄公小霸”。“三公子之乱”以后,国力下降,成了列国的擦脚布,不管谁跟谁打架,军队都从郑国穿过去,顺便把它蹂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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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那个男孩子不跟我说话,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这是女人口吻。《诗经集传》看不起这套号的。

      《毛诗序》继续“刺忽”,“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有话不跟贤人说,任由祭仲擅权,看把你废了吧?

      大人先生们的事情我们不管,赶到自己头上的话,不能餐、不能息,是因为一直不停地想啊想,想到头脑发热。一般从这里开始想,你好吗,好好吃饭了吧,天气变了,加衣服了吧,不会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吧,有了困难自己能对付吗,千万别生病,病了谁照顾你啊...想到后来,就有点不对了。怎么还不理我,真的再也不理了吗,难道过去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真想到这个程度还没有睡着的话,那就别睡啦。起来煮一碗面,慢慢吃了,然后洗洗等天亮,就去上班吧。人生不如意事十七八,说不准这事儿就算是赶上了。赶上了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还能怎么样呢,甩甩手认了吧。不过,这种话都是事后回头说容易,当时不能餐不能息,只有苦熬着。熬到年纪了,就能回头说风凉话了。

      但愿这个“不与我言兮”只是闹别扭赌气的一时举动,或者干脆就是开玩笑闹着玩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回应,那就太可惜了。

      生活中感情付出没有回应的事儿挺多,这时候就需要文艺作品了。文艺作品里最好是大团圆结局,谁看了都舒服。写作文儿也讲究个起承转合嘛,不合上一段儿,那就不算完。《世说新语》里,袁虎为桓温作《北征赋》,最后一定要添上两句“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就是这个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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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一个少女的爱

        她爱上的是一个“狡童”,欲罢不能啊,这个没办法强求少女那么轻易地放手啊。这也是我们在网络上见到的无数为情所困的ID的情况,少年少女们,只有自己走出爱的漩涡,他们还没有成熟到用理智战胜情爱的程度。这样的爱情,不管是美好还是残酷,我们成年人基本上只有旁观啦,无法援手。

        一样的情歌,今天还在唱,一代一代还要唱下去的。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萚兮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风吹叶落,君倡臣和。这首诗真扯不到男女关系上去,《诗经集传》太过敏了。如果把这首诗放到郑昭公时候,昭公即位以后,一直没有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大夫能够轻易废掉他,轻易杀掉他,因此《毛诗》说的倒是挺贴切,“《萚兮》,刺忽也。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应该是君唱臣和而没有做到,所以说“刺”。

      从轩辕黄帝到清末,万把年的时间里,君主的权力越来越大。可是君权大归大,具体到某个人,并不是当上了君主就自动拥有了君权的。宗室、后妃、外戚、权臣、藩镇、甚至宦官,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君主威信不立,谁都可能扑上来叼一块肉走。前清的高宗纯皇帝,最顺理成章当上皇帝的吧,他爷爷为了让他当皇帝,特意传位给他爸爸的。可是高宗登基好几个月,大臣没一个拿他当回事儿的。非等到有高人给高宗出主意,找茬把都统李禧和尚书高起杀了,这才算立了威,说话才有人听。

      三皇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事大家商量着做。到了三皇时候,官天下。五帝时候就家天下了。到明清,皇权发展到顶,皇帝可以随便打人屁股。这是自然发展出来的,肯定是进步。吕思勉先生对此有精辟的论述。

      他引用《韩非子》,“鲁哀公问于孔子曰:‘鄙谚曰:莫众而迷。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于下。今群臣无不一辞同轨乎季孙者,举鲁国尽化为一,君虽问境内之人,犹不免于乱也。’”

      “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二人争之,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齐、荆之事果利矣, 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利,一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以为不可者半。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

      这两段故事充分说明了,有大事找很多人商量,没用。吕思勉先生说,众人议事,“不能公之为患,苟人人本其大公至正之心以议事,未有合多数而成众愚者也。”嘿嘿,愿望挺好,一点实际意义也没有。

      明清发展到顶了怎么样了呢,哗啦啦摧枯拉朽,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清亡以后有人觉得西欧美国挺好的。翻翻书看看,中国近万年最糟糕的时候可能是南北朝吧,军队扛着死人作军粮,“汉儿学会胡儿语,翻向城头骂汉人”。美英法国现在的文明,也翻书研究一下,哈哈比南北朝野蛮原始何止一万年。我这可不是三家村口的老学究,戴着玳瑁眼镜哀叹人心不古。清亡了,觉得欧美好了,这也是自然发展的,也是进步。再进步个两万来年,就又进步到“我大清”那个样了。两万年不久,不用争朝夕。不信?谁跟我打这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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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毛诗序》说,“《山有扶苏》,刺忽也。所美非美然。”接下来的两首诗,《萚兮》和《狡童》,也都说是“刺忽”。昭公忽在位时间那么短,《诗三百》居然会有连着四首是说他的,有点太牵强了。忽当世子几十年,郑庄公小霸,世子忽功勋卓著。刚当上公爵,就被祭仲废掉。好不容易复位,转年又被高渠弥刺杀。这两位都是他从前的同事。臣民为昭公惋惜,采来的风都往他头上安,可以理解。

      《诗经集传》不那么牵强,直接就说这首诗是女的笑骂她喜欢的男人。但《集传》这一段,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朱熹调子有点别扭。北宋亡国太惨,南宋人有切肤之痛,心理伤害很深,也可以理解。

      好啦,把板着的脸松弛一下,开始瞎扯。

      每个人都曾经被自己心爱的人骂过傻瓜、笨蛋、我恨你,被骂的时候,情绪是愉悦的,感觉是甜蜜的。这就是这首两三千年前的诗,现在看了仍然会让人心情愉快的原因。那时候的人这样谈恋爱过日子,如今也还是一样。

      日常生活中少不了烦恼,有时候诗为了想买一块江诗丹顿手表,钱有点紧。有时候是遇上一个别扭人,非坏了你正在做的事情不可。想想几千上万年以前,轩辕黄帝那时候,日子其实也一样的,也是想买一个昆仑玉的大扳指,也是想做点什么事情有人捣乱。被人逼到墙角很灰心的时候,如果再想到这个,那简直会觉得人活着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转个圈活了死了,跟一棵草、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就该随便抓本书读一读了,比如《诗经》这一首。美好的情感也是能绵延几千几万年,给每一个人心里带来温暖的。或者,书读不进,那就出门去菜场逛逛,买一篮青菜,顺便看看卖菜的大妈,高高兴兴又说又唱的,感受一下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不管富贵还是贫贱,其实每个人都在积极向上地过着日子。

      唉,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自寻烦恼。如果真烦恼得不行,觉得实在走投无路了,那不如干脆就想象一下,假如明天就死了,有多少舍不得的。最起码一想到这个对你说过“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的人,就能让你舍不得死。怎么样,是不是还是该洗把脸,接着干活赚钱买江诗丹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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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读一点诗经 国风 郑风 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首诗我觉得挺好。这女孩儿德容兼备,如果孟姜不是虚指,还要再加上一个“贵”字。能开着梅赛德斯SLK拉着她兜风,真有面子。一点不用犹豫,一停车就去下聘礼吧,只要人家答应。

      《诗经集传》在这里又是别扭吧唧的朱熹调子,直接无视它。

      《毛诗序》也别扭,“《有女同车》,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太子忽尝有功于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

      算了,既然读到这儿了,就看看“齐大非偶”这成语吧。

      主角郑庄公的世子忽,庄公薨后即位,就是昭公。昭公即位当年就发生“三公子之乱”,弟弟厉公突即位,昭公忽逃奔卫国。四年后,厉公突逃蔡,昭公复位。次年昭公被弑。然后,另外两个弟弟子亹和子婴各当了一遍公爵,最后厉公突复位,三公子之乱这才算完事儿。前后共计二十年,其中昭公忽在位时间不足三年。

      庄公在位时间不短,四十三年之久。不用说,世子忽应该早就取上媳妇了。郑庄公二十九年,《左传》鲁隐公八年,“郑公子忽如陈逆妇妫”,娶的是舜的后代。婚礼不太合适,《左传》有微言。后来这位妫夫人怎么样书上就没有了。

      到了郑庄三十八年,《左传》鲁桓公六年,这时候郑庄公已经“小霸”了,齐、鲁、卫是他的跟班。北戎侵犯齐国,齐僖公向郑庄公求救,“郑大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于是,诸侯之大夫戍齐。”大子就是太子。郑太子忽很能干,齐僖公看这年轻人不错,想把女儿嫁给他。《左传》这么写的:

      “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君子曰:‘善自为谋。’及其败戎师也,齐侯又请妻之,固辞。人问其故,大子曰:‘无事于齐,吾犹不敢。今以君命奔齐之急,而受室以归,是以师昏也。民其谓我何?’遂辞诸郑伯。”

      然后就到了郑庄公四十三年,鲁桓十一年。《左传》这一段有点乱:

      “郑昭公之败北戎也,齐人将妻之,昭公辞。祭仲曰:‘必取之。君多内宠,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弗从。”这段是回顾五年前的事儿。

      “夏,郑庄公卒。”

      “初,祭封人仲足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为公娶邓曼,生昭公,故祭仲立之。宋雍氏女于郑庄公,曰雍姞,生厉公。雍氏宗有宠于宋庄公,故诱祭仲而执之,曰:‘不立突,将死。’亦执厉公而求赂焉。祭仲与宋人盟,以厉公归而立之。秋九月丁亥,昭公奔卫。己亥,厉公立。”这段说的是宋庄公胁迫祭仲废昭公立厉公的前因后果。

      按《毛诗序》的意思,如果昭公忽娶了文姜的话,那他背后就有齐国这么大的家伙撑腰,祭仲和厉公就不会那么容易废了他。

      可是,齐僖公要嫁的这个女儿是文姜哎。文姜美则美矣,跟“洵美且都”、“德音不忘”这些字的差距有点太远了吧。文姜后来嫁给了鲁桓公,把鲁桓公给害死了。《毛诗》别别扭扭瞎解释,说齐僖公刚看见郑忽的时候,要把文姜嫁给他,郑忽没答应。打完仗“又请妻之”就换了另一个女儿了。哪有这种事儿,瞎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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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郑国和商人有一个特殊的约定,兄台能不能详细说说?

      当然,这和《诗经》无关。

      郑国在我的感觉中,很新潮的,和美国有的一比。也许,研究一下郑国在春秋的地位,能对现在有所启发呢。

      呵呵呵,一醉之言,还望恕罪!

      • 家园 是说的宋庄公立郑厉公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约定?我不懂的,请你讲解一下好吗?

        • 家园 不是,是和商人的约定,即保护商人的利益

          这其实在历史上,我们也走在挺前面的~~~

          • 家园 哦,这个我不懂的。

            我只是隐约有一点想法。

            从后稷以来,重农轻商的政策是硬币的一面。巨商大贾可以直上朝堂是另一面。玄高、子贡、陶朱公、吕不韦,这些都是第二面的故事。

            扯远一点,我读历史故事,最大的感慨不过是历史是个圆。或者换个说法,E=m*c^2,这个公式说的是物质的有和无,是同一个东西的两种状态而已。或者再换成电影里的台词,Everything that has a beginning has an end。我在这里唧唧歪歪读诗经,只是希望能把这一点表达出来。其实也不用我说,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连起来的一个整体,不管从哪里开始看,最后看到的事情都一样。不必一定要读《诗经》。

            • 家园 不是,您误会了,我可能没说清楚

              郑桓公时期,曾经跟商人们有过这样的约定: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毋与知。

              曾经,晋国——郑国的主国——可以这么说吗?——晋国的上卿韩宣子来郑国,看上了一玉器,这个玉器共有两只,他买到一只,另一只他托郑国的大臣帮他买——也许是拥有者和他谈不拢价钱——郑国的大臣子产以郑桓公和商人们的誓言为依据严词拒绝。

              我的记性不好,看过的东西总是会忘记,所以我也不能提供您准确的资料。不过,我一直看您的作品,感觉您的信息量一定很大,您肯定能找到相关的资料的。

              恐怕歪了您的楼,在此抱歉。

              • 家园 谢谢你讲解

                这个故事我真还不知道,看见郑国商贾就想到了玄高犒师,然后就唧唧歪歪了那一通。谢谢你,不要那么客气,歪楼不要紧,今天我跟你学到东西啦。

                韩宣子访问郑国,在《左传》的鲁昭公十六年,我赶紧去Google《左传》,关于韩宣子的环,是这么写的:

                  “宣子有环,有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大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晋国亦未可以贰。晋国、韩子,不可偷也。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鬼神而助之,以兴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爱于一环,其以取憎于大国也,盍求而与之?」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二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立而无令名之患。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且吾以玉贾罪,不亦锐乎?」

                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执政弗义,弗敢复也。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藿,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丐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弊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若大国令,而共无艺,郑,鄙邑也,亦弗为也。侨若献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韩子辞玉,曰:「起不敏,敢求玉以徼二罪?敢辞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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