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引人注意的缺席 -- 晨枫

在打击卡扎菲的“奥德赛曙光”作战中，美国空军最先进的战斗机F-22引人注意地缺席了，对此各方多有猜测，美国空军也几次作出回应。3月30日，美国空军参谋长诺顿斯瓦茨将军在国会作证时，宣称F-22的基地远离利比亚，已经在欧洲的F-15、F-16战斗机更适合就近使用。这和斯瓦茨在3月17日回答参议员钱布里斯时所说的相反，当时他回答说他预计F-22将用于禁飞区作战的第一阶段。另一个说法是F-22的隐身要求使其无法使用通用的数据链，使得F-22和战区其他作战飞机的通信和协同很成问题。美国空军部长麦克当利则提到：如果利比亚作战需要用到F-22的独特能力，那F-22是会出动的，但利比亚作战需要的是不同的能力。当问及利比亚作战到底需要的是什么能力，当利吞吐了几秒钟后说到：“或许多用途？”当然，多用途主要不是指空战能力，这是F-22擅长的。当利所指的多用途是对地攻击能力。在不长的时间里，美国空军对F-22缺席提供了一系列解释，但没有一个很有说服力。

利比亚内战不像内战，倒像反对派的嘉年华

在利比亚作战中，F-22引人注目地缺席了，美国空军前后提出一系列解释，但没有一个令人信服

利比亚作战在名义上是为了执行联合国安理会1973号决议，也就是说在利比亚实行禁飞区，不让卡扎菲用空军屠杀平民。利比亚依靠石油美元，在70-80年代曾从苏联和法国进口过大量武器装备，在当时是比较先进的。由于卡扎菲支持恐怖主义，制造洛克比空难和西柏林美军俱乐部爆炸事件，美国和利比亚在80年代就交过手，除了两次锡德拉湾空战外，还在1986年出动45架飞机发动“黄金谷”作战，卡扎菲的空军根本抵挡不住美国空海军的攻击。20多年过去力，卡扎菲的空军在装备、训练上不但没有进步，还受到禁运的困扰，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纸老虎，实际作战能力比“黄金谷”时代大幅度下降，而美国空军在这20年里不仅装备技术上大幅度提高，还得到了前南斯拉夫、伊拉克、阿富汗的作战经验。两者高下不战自明，“奥德赛曙光”作战成为历史上最没有悬念的战斗就不奇怪了。

但如果禁飞区是主要目的，这依然不妨碍美国空军出动F-22。事实上，具有隐身、超音速巡航、超机动和网络中心战能力的F-22在技术上远远超过利比亚的空军和防空能力，进出利比亚领空几乎可以不受任何威胁。如果任何利比亚防空雷达胆敢开机威胁，左近的美国舰艇上发射的巡航导弹可以在瞬间把它端掉。如果有任何利比亚战斗机敢于升空挑战，那更是正中F-22的下怀，本来就落后并缺乏有效的体系支持的利比亚战斗机一点还手的余地也没有。换句话说，美国连发动先发制人的防空压制攻击都没有必要。从卡扎菲后来的反应判断，利比亚根本不会挑战F-22。当然这有点事后诸葛亮，不过在战前根据卡扎菲的能力也不难作出这样的推断。使用F-15、F-16打下利比亚战斗机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确实还受到利比亚防空体系的一定威胁，需要先发制人打掉利比亚的防空体系。换句话说，如果以禁飞区为主要目的，美国本来是可以出动F-22而达到兵不血刃的。但是美国没有，而是大开杀戒，为什么呢？

利比亚禁飞区从来就不仅仅是禁止卡扎菲的飞机攻击平民的问题，这是西方（尤其是法国）以军事手段支持利比亚反对派的借口。F-22实现禁飞区自然没有问题，但帮不了地面上利比亚反对派。在卡扎菲的坦克步步紧逼班加西的时候，F-22在高空呼啸而过对反对派一点用处也没有，还是需要F-15E、F-16这样的“炸弹卡车”在地面上整出点动静才管用。F-22是可以挂载炸弹的，但F-22的弹舱是为了空战设计的，挂载炸弹时，只能挂载小直径炸弹，数量也有限。在有现成的F-15E、F-16可用的情况下，用F-22做空中火力支援十分不合适。

另一个问题是，美国从一开始就对利比亚禁飞区很不起劲，但又不能公开反对。美国政府内部对干涉利比亚问题出现分裂，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比较起劲，但国防部长盖茨大泼冷水，奥巴马则一如既往地骑墙。卡扎菲虽然“改邪归正”，但劣迹斑斑，罄竹难书，至少从西方政治理念来说，利比亚人民有权起义，推翻卡扎菲的统治。对于这样的民意呼声，作为“民主世界”的领袖，美国不可能公开反对或者袖手旁观。但另一方面，美国已经身陷伊拉克、阿富汗的战争，没有胃口再卷入第三场针对穆斯林世界的战争；利比亚的部族和宗教政治使卡扎菲之后的利比亚比萨达姆之后的伊拉克还要凶险，美国对趟利比亚内战的浑水也没有干劲。最主要的是，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经验表明，卷入利比亚将是另一场没有终局的战争，这是深陷经济危机泥潭的美国最避尤不及的事情了。美国单边主义是奥巴马在竞选时就极力抨击的事情，作为奥巴马任期内的第一场战争，奥巴马选择盟国行动是很自然的。既然法国跳得起劲，美国又不能袖手旁观，那就以盟国出面，美军打头阵，然后交给盟国收拾后面的烂摊子。美国果然在开战一个星期后就宣布将向北约移交作战指挥权。经过激烈的政治交易，北约最终在3月31日接过作战指挥权。此后，美国不仅退出作战指挥，还撤走了主要的海空作战力量，只留下北约无法自己提供的加油机、预警机、电子战飞机等支援力量。如果有必要，滞留战区的美国海空力量在理论上可以回到北约指挥之下，但这需要华盛顿的批准。美国采取这一史无前例的举措表明了清楚的信息：除非天塌下来了，后面的事情别找我。

既然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盟国的共同行动，禁飞区作战的性质、烈度、范围就不是美国说了算了。事实上，法国飞机先于美国非洲司令部指挥下的统一行动，也独立于非洲司令部的指挥之外。换句话说，用F-22实行纯禁飞区作战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政治上不可能的事情。既然纯禁飞区作战已经不可能，对地攻击就是必然，使用F-22就没有任何好处了。近在欧洲或者中东战区的F-15、F-16完全有能力消灭卡扎菲的空军。至于防空压制，在第一轮巡航导弹攻击之后，卡扎菲已经没有构成威胁的防空体系了。

如果禁飞区作战扩大到对地攻击，包括防空压制和对地面战斗的直接火力支援，空地、空空协调就很重要。F-22出于隐身要求，确实没有装备常规的通用通信系统和数据链，但F-22之间是有低截获概率保密通信能力的，在F-22和预警机或者基地之间的通信联系也是畅通的。如果必要，F-22可以通过预警机或者基地中继通信。以F-22没有现成的数据链因此不能出战的理由是不成立的，莫非今日爆发世界大战的话，美国作战飞机和F-22之间也不可能协同作战了？B-2也是隐身飞机，在“奥德赛曙光”里打头阵，也没有通信问题。F-22没有出动，只能说明实在是没有必要出动。F-22远在美国本土或者太平洋战区，部署到欧洲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但对于利比亚战场而言，F-22能做到的，F-15、F-16全都能做到；F-15、F-16不能做到的，利比亚战场根本不需要。

还有一个因素不大为人所注意。F-22是美国空军的头号利器。现在虽然已经开始在海外的航展中出现，但战斗部署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容易泄露F-22的实际性能和使用要求。航展期间，美国可以要求有关国家关闭防空雷达，以保证F-22的实际雷达特征不致泄漏。但利比亚作战是实战条件，盟国的地面和空中雷达比平时更加严密地搜索天空，甚至会有盟国战斗机在F-22的临近空域大开着雷达飞行，F-22的实际雷达特征将暴露无遗，这对美国是不必要的泄密。如果现在真的爆发世界大战，F-22在为美国的生存而战，盟国战斗机在和美国齐心协力，这样的泄密是可以接受的。但为了死老虎利比亚而泄密，这就不值得了。F-22的实际性能可能真如美国空军吹嘘的那样，也可能有很多水分，但虚虚实实乃兵家故伎，对于以隐身为主要特征的F-22，保密更是重要。

隐身不是在雷达面前消失，隐身更科学的说法是低可探测性。在一定的距离、一定的条件和一定的雷达性能下，隐身飞机是要现原形的。但这一定的距离、一定的条件、一定的雷达性能是什么，这就是美国要严守的秘密了。正因为隐身不是飞机在雷达面前消失，F-117、B-2的出击计划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入侵路线规划，使飞机穿行于对方雷达覆盖圈的空隙中，并且最大限度地利用地形地物的掩蔽作用，降低被捕获的可能性。F-22是战斗机，需要长时间在中高空徘徊，而且需要应对突发的空中威胁，无法通过这样的入侵路线规划来隐蔽自己，只能在对手和盟军的雷达之下干挺着。利比亚的雷达不足惧，盟军也没有敌意，但这样的机密数据难免走漏，流入潜在对手手里，将使潜在对手在装备研制、战术训练和作战计划的制定上极大地降低不确定性，白白丢失一张好牌。

F-22特征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红外特征。在高空高速飞行时，发动机的喷流、机体蒙皮的气动加热都会产生红外特征，这是破除F-22雷达隐身的重要辅助手段，这样的红外特征数据更是美国空军刻意保密的。F-22的低截获概率雷达、通信系统的特征是另一个必须保密的东西，这些系统在海外航展时都可以关闭而不致泄密，红外特征也可以不作超音速巡航而避免暴露。但在战斗条件下，这一切都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隐藏。

在盟国面前留一手是常用做法，尤其是保密系统的具体能力。法国战斗机在美国参加对抗演习的时候，通常关闭机载电子对抗系统，就是不让美国获得法国电子对抗能力的确切数据。美国海军“弗吉尼亚”级潜艇被命令不得和盟国海军的常规柴电潜艇共同演习，也是为了减少其确切声学特征的外泄。F-22有同样的问题。

隐身飞机的使用和维修也有特殊问题。飞机的表面总是有舱盖和开口的，有的用于加油加气，有的用于维修，有的用于装弹。这些舱盖和开口造成机体表面的不连续，引起雷达波的反射。除了在设计的时候尽量减少开口，舱盖的形状和角度按照边缘对齐的原则尽量把雷达波反射方向集中在有限几个次要方向，还需要在起飞前使用胶带和腻子抹平舱盖和开口造成的不连续。这是隐身飞机使用成本高昂和维修工时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战斗状态下，这样的隐身处理和作战前的具体准备必然暴露在盟国有关人员的众目睽睽之下，进一步不必要地走漏F-22的使用要求的信息。

F-22参加利比亚禁飞区只有在美国主导甚至单干的情况下才可能出动，美国主导甚至单干只有在利比亚局势可以速战速决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但利比亚的战局从一开始就远离这一想定。卡扎菲在国内国外到处树敌，但卡扎菲在利比亚经营40年后，拥有强大的部族政治资本，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其政治生存力超出外界的预计。相比之下，反对派除了在反对卡扎菲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外，在几乎所有任何别的问题上都存在严重分歧。班加西的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可算是反对派力量里最接近临时政府的组织了，但委员会的产生和运作根本谈不上民主，而且很难说是否代表班加西以外的民意。反对派武装并不缺乏武器弹药，但严重缺乏组织、训练和指挥。在北约飞机炸毁阿贾比亚城外若干卡扎菲的坦克后，卡扎菲的军队曾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反对派武装则兴高采烈地端上AK47突击步枪，开上形形色色的小卡车，从班加西冲向阿贾比亚，试图一举夺回这一重镇。但回过神来的卡扎菲军队一阵枪林弹雨，就把反对派的乌合之众从胜利美梦中打醒了，做鸟兽散逃回了班加西。在多次阿以战争中，阿拉伯军队的战斗力不怎么样，否则也没有以色列的今天了。但利比亚军队的战斗力在阿拉伯军队里都十分不堪。当年卡扎菲试图武装干涉乍得内政，结果装备精良、有重炮坦克支持的利比亚军队被只有轻武器但斗志坚强的乍得部族武装打得丢盔弃甲，逃回了利比亚。反对派武装的军事素质和斗志还不如卡扎菲的军队，要在军事上翻盘很难。战争一旦进入利比亚西部，部族政治又是另一个拦路虎，战斗将进一步不利于反对派。由于反对派武装极端业余的素质，北约的空中火力支援除了在打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卡扎菲军队有点用外，很难决定性地改变战局，北约直接提供训练和更先进的武器则直接违反了联合国决议。难怪美国非洲司令部司令汉姆将军4月7日在美国国会作证时说，他认为利比亚反对派“推翻卡扎菲的可能性很小”。奥巴马曾说过“卡扎菲必须下台”，但现在美国的立场也“不以政权更迭为目标”了。

反对派控制了利比亚大部分油田、炼油厂和石油输出港口，从长远来说，时间对反对派有利。但利比亚的油田、炼油厂和石油输出港像很多中东国家一样，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外国技工操作的。在现在这样的战乱下，有多少外国人愿意回到利比亚是一个很大的问号，这样反对派这个优势的实际意义就大打折扣。另一方面，卡扎菲控制了利比亚国库，还有足够资金支持很长一段时间。在利比亚西部人民生活无着的时候，国际社会有责任实施人道援助，变相为卡扎菲卸载，这样卡扎菲可以苟延残喘的时间就更长。换句话说，利比亚很可能打成长期分治的割据局面。

就是这种没有赢局的长期前景使美国对深度卷入利比亚犹疑不前。奥巴马早就清楚表明，美国大兵的靴子不可能踩上利比亚的土地，利比亚的石油再多，美国也不为所动，更何况利比亚的石油都是法国、英国、意大利公司在捣鼓，美国公司因为禁运而无缘染指。既然如此，挂满炸弹的F-15、F-15也解决不了地面上的烂局，在高空独来独往的F-22就更无能为力，所以索性不出动了。

• 打利比亚不是不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