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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阅读笔记】在时光的洪流中 -- 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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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阅读笔记】在时光的洪流中

    有关勒.奎恩,虽然着笔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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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事实证明我不是图书馆动物。念书时进出,多半夹着自己的书,只不过求个清静自修室。之后似乎更想不起这项设施,宁可逛网店、旧书店了。对于我而言,无论专业书还是闲杂书,一段宽绰的拥有时间很重要,而图书馆限时供应,往往令我窘迫。于是磨磨蹭蹭,原本一脚油门即刹车的距离,拖到几周前,我才终于去市立图书馆报到。业务不熟,我备好信用卡与现钞,挤出谄媚的笑,不想馆务只拿走我的驾照记录一下就分给我一张借书卡。馆藏并不丰富,但我可以想到的童书(我对育儿经、亲子版、作家秀儿书、家长里短,都兴致缺缺,最基本理由是,与其看这些无营养,倒不如多花时间陪小虫。陪她的方式之一,就是随她歪身上一起读她喜欢的书。“童书”,单指这一类。),都能找到;另一点好处是,全市联网,书在各分馆之间周转,一时拿不到的,只需预定,等待电邮通知,再取即可。我发昏一下子hold了三本,它们又差不多同时抵库,我只得一并背回来,先拣薄的啃,倒仿佛大考前了,惊悚得直要跳脚。

    最近一周,兑现了老话:“书非借不能读”,每晚嗖嗖狂翻,总算搞定了两本,剩下我已经听过一段录音的《万类小史》(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之前急着办续借,好像又白忙活。看完的两本,都可归为青少类。《地海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在先,跟着的《失物之书》(A Book of Lost Things)量厚些,内蕴却差好几档,虽然耗时不足两晚,但反而让我觉得“失落”了时间。

    揿借阅指令时,我根本不曾预想这样两种书或有牵连,毕竟纯魔幻和传闻童话,仍隔着堑途。然而,两样的核心,都忍着成长之痛,所以即使匆匆扫读,也不难发觉类似因而可比之处。

    读了几页地海,我才警觉,主题的“a wizard”,并非泛谓,而是专指一群巫师中的一名,虽然他悟性极佳,也仅仅为部落中的一分子。这层意思,似乎是他的作者勒.奎恩(U.K. Le Guin)所着意隐设的。地海,也不是我以为的大片海域,其中散落着无穷多小岛屿,是为“有地有海”。故事在海上陆上穿梭,再加上云诡风生,这种跳跃行游的大背景,赋予故事史诗般壮阔气象,于是个中人物,就更显渺小。

    渺小的巫师格德(Ged)野心勃勃,想成为无所不通的伟大魔法师。尽管他的能力优于同侪,学艺精进,然而他也有少年人常现的劣性:过分自尊、易怒、因怒生恨、以至无法自控。他长期被一个师兄打压,口头矛盾终于升级为恶斗。格德不屑于耍浅简的障眼法,转而炫耀一种驭灵术,召回千年女尸的同时,一团暗恶的无名黑影也不慎被释放。没有名字,在魔界是相当危险的,意味着对象属于未知,巫师便无力施展法术控束它;反之,如若轻易暴露真名,即视作主动驯顺,朋友之间,则是坦诚以对、患难相随的意思。Shadow一出场,格德就破相、昏迷、法力尽失。恢复后,差不多打回原形,重来学业。而等他取得魔法师资格离开学院,黑影也伺机猛扑,非要吞灭他,吸取他的一切灵异才罢休。于是格德开始了一段居无定所、亡命天涯、时刻纠缠于幻像谎言的生活。勒.奎恩笔下波荡着汩汩时间流,格德被冲刷、涤洗、磨压,从爱逞口舌之快的小孩子成长为懂得沉默是金的稳重巫师,心上的十字架从不易位。他深知,由他滥用法力导致的失衡、灾厄,必须由他去终止或牺牲性命作陪葬。

    少年人,集敏悟和粗鲁于一身,酿成大错,一生悔改,这样的例子,并不稀罕,适当削弱强度的话,就是现实成长过程中必经的坎坷了。所以这个故事,读起来非常亲切。勒.奎恩笔走景迁,以一种侧观的冷静,娓娓讲述,句末还常衔韵脚;带入到细节的对话使用得很矜持,大面积是背景、故事转舵、以及人物心理。这使地海一书进展迅速,又富于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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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物一书,据说英文也是极好的,不过我从深远的地海风雨疾转至此,倒没收获文笔方面特别的惊喜,虽然其中插播了几个由护林人(Woodsman)与马背上的罗兰(Horseman Roland)讲的小段子,确实用字既省又准,深具经典童话的飘逸模样。问题是,这个故事的内髓,我啃着啃着就觉得有点消化不良。也是在成长之中,名叫大卫的小男生失去了母亲,爸爸续娶了叫罗斯的女人,又生了个儿子,并举家入住罗斯的老宅。大卫很不高兴,他觉得被孤立,痛恨继母、幼弟、和父亲都时时碰撞。一次抢白后被罗斯摔耳刮,爸爸又不谅解,大卫的炽怒与阴郁腾上顶点,迷乱间透过后院老树,坠入一重迷离境界。其中不乏他熟悉的童话人物,比如小红帽、猎户、白雪公主、七矮人,他必须找到老国王,借助一簿“失物的书”,破开佝偻人(Crooked man,这里crooked意含双关,全身拐七拐八的小人,也是个儿童拐骗犯)布下的疑阵,引向归路,这件事本身,也很像绿野仙踪里陶乐丝寻找奥芝大王的桥段。然而,大卫遭遇的,只不过童话外皮,所有熟识的故事,都串走了荒诞的血腥味(或毋宁称之为变态的黑色幽默)。

    这些冒险篇章,自然很可怖,陪着大卫西洋镜中邂逅童话熟人,也有点血淋淋陌生感。写到后面,作者约翰.康诺利(John Connolly)编派了一出陈年公案:罗斯走失的伯父,少小时因嫉恨诱走无血缘、得家宠的妹妹,进入同一魔域,和佝偻人达成交易,后者吃掉小妹心肝,封装其灵魂,前者获准称王,统领一方。读至此,我才确认不舒适的感觉所为何来,即是作者强加在各位主人公身上的道德负重太甚。大卫和罗斯伯父那样的隔离处境,无法追究大人的错,但确实是一种外来突袭,丢了最亲爱的人,塞入陌生人,还得礼遇有加。他们心底抗拒,实在正常,甚至包括恨意,都不能简单归类为“错”。那么在疏解情绪、回暖光明的方法上,是否就有必要无限度夸张这层恨的冲量,非得置人于扭折的宇宙、异化的书伴,通过搏杀流血,一次次失去,才能在最深刻的失去中捧回自我?我觉得,这倒颇值得商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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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毋庸置疑,每位作者,处置类似境况,手笔迥异,因此故事说不尽、人生无限可能。桥斯坦.贾德为《橙色女孩》(The orange girl)留了一个几乎和大卫完全一致的环境,略略不同的是,主人公三岁时失去的是父亲,母亲续嫁之人,可谓当年父亲情敌,于是心情上说,只有更难堪。然而,贾德的想象力,却张扬得很光亮。他帮助实现父子间一次跨时空对话,父亲的爱穿凿在绵长的书信中,涓涓输入儿子的血脉。父亲不仅巧叙他和橙色女孩间的爱,而且将爱所难以匹敌的宿命,交付在一幅宇宙洪荒星象图中。而事实上,他的爱,绕过了时间、避开了遗忘,在他离开人世十余年后,准确无误托起小小少年涩苦的心。这就是很不同的笔锋了,既承认生之无力乃至虚无,又不气不馁渗透时光,把宽阔襟怀、细腻爱意传承下去,同样涉及“失物”,我倒比较偏袒这样向阳的伸展。

    无论我印象优缺,这几本书,都离不开--正像我们也不能离开--时间坐标。我总是看到小孩子浮游在时光河流中的影像,直至身形强大好几圈、矫健行远。时间,大概是突围成长困局的唯一钥匙吧,再怎样迷离,总要守到天高云淡那一天。当然,那便不再是小孩子小格局的故事了,书里面一夜长大也罢、拔苗扭秧也罢,最后总是时辰临到,一处决堤,然后豁然明朗。

    后话,就留待滔滔不绝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FLASH]http://www.youtube.com/v/MFozvuebTQI[/FLASH]

    (一边写一边听尼古拉.德.安吉利(Nicolas de Angelis)的吉他。很多年前是听他的磁带,现在介质变了,慢音乐的感觉还在。这首靠近心门(Près du Coeur),也很熟了,刚刚才对上名字,果然像地海的格德,正了名,韵味又不同。视频录音比较破,多少还有点原曲的悠闲,送给过来读童话的你。)

    元宝推荐: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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