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官家土匪的纠结 -- 晨枫

几年前，美国“黑水”公司武装雇员在伊拉克滥杀平民事件爆发的时候，驻伊拉克美军大量使用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的事情得到曝光，但很快人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别的更吸引眼球的事情上去了。可是美军大量使用民间武装保安人员的问题依然存在。不仅如此，目前阿富汗美军使用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的规模达到历史上最高水平，2010年12月有19000人之多，差不多是美军作战兵力的1/5。连同非武装的民职人员的话，2010年12月总数几达9万人，而最高峰的2010年3月更是高达几乎11万人，超过不到8万的美军总兵力。这些官家土匪正在对美军使命的成败造成威胁。这是2月21日美国国会研究中心出版的《国防部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对私人保安承包商的使用：背景、分析和国会的选择》研究报告里透露的信息，私人保安承包商（PrivateSecurity Contractor，简称PSC）是对民职保安人员的正式称呼。

按照美国法律，美国国防部下属人员分军职和文职。军职是穿军装的军人，这些受过系统训练、受到军纪军法约束的军人是扛枪打仗的基本力量。文职则是国防部和属下机构的一般雇员，他们从事机关、后勤、科研等非作战工作，不需要上前线。国防部长和国防部官员也是文职，这是美国宪法中文人治军原则的结果。军职和文职都属于公职，民职人员则是相对于公职人员而言的，他们接受国防部及下属机构的外包工作，可以长期为国防部工作，但在编制上不属于国防部公职人员。他们从事的工作很多，据统计，在2010年3月，美国军方在伊拉克的所有民职人员中，62295人（65.3%）从事基地后勤，11610人（12.2%）从事保安，7661人（8%）从事翻译，3684人（3.9%）从事技术勤务和维修，2171人（2.3%）从事基建，1796人（1.9%）从事运输，1004人（1.1%）从事通信广播，918人（1%）从事训练，另有4322人（4.5%）从事其他工作。

美军使用民职人员从独立战争时代就开始了，乔治·华盛顿的大陆陆军广泛使用民职人员从事运输、施工、被服、枪械维修等工作，美国国会规定美军可以使用非武装民职人员承担后勤任务。近年来，美军使用民职人员的规模日益扩大，物资运输、基地勤杂等非作战工作外包给民职人员，尤其是高技术装备的维修外包给制造公司委派的民职人员，日益成为美军的标准做法。在美军驰向世界的战车上，很大一部分身影是这些民职人员的。但这些都还是非武装人员。

从波斯尼亚维和行动开始，美军开始使用民职武装人员，不过任务和使用规模十分有限。伊拉克和阿富汗标志了一个质变，美军开始大规模使用民职武装人员，任务范围急剧扩大，包括外国人居住区、工地、政府和商业建筑等固定目标的保安，车队护送和遇伏救援，工地和人群警卫，要员的24小时贴身保镖等。此外，还有大量非武装民职人员实际上也从事战斗支援任务，像作战协调和在指挥部打杂，情报分析，外语和与当地人交流，傀儡政府战斗与非战斗人员的训练等。这两类人合起来组成民职保安人员。

据统计，到2010年12月31日，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共有27000多名武装和非武装的从事保安行业的民职人员，占美国国防部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民职人数的17%。从2009年6月开始，在阿富汗的民职保安人员数量超过伊拉克。具体来说，到2010年12月，在伊拉克的民职武装保安人员共有8327人，人数比2009年6月的15279人有所降低，但部分民职武装保安人员转移到国务院系统，后者的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继续增加，使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民职武装保安人员总数大体不变。事实上，美国军方只是使用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的一家，国务院是另一家，还有联合国、外国政府、大公司都雇佣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给管理带来很大的困扰。

根据美国国防部的统计，到2009年12月，伊拉克有11095名民职保安人员，其中1664人（15%）是非武装的。但这个数字不包括从事训练伊拉克保安部队的武装与非武装保安从业人员，以及支援美国作战的情报分析和审讯人员。美国国防部2010年以后不再提供分别的武装、非武装保安从业人员的人数，只提供总数。但根据历史经验，武装人员占保安从业人员的90% 强。

这些保安从业人员不全是美国人。美国人相对可靠，训练也要好一点，基本上都是退伍军人或者前警察。来自第三国（如欧洲国家、南非、澳大利亚等）的人的素质也还行，要价还比美国人低一点。当地人最便宜，容易和平民打成一片，但训练糟糕，尤其忧心的是可靠性，弄不好就是抵抗力量派进来的线人。

伊拉克有100个保安公司在伊拉克内务部注册，其中72个伊拉克公司，28个外国公司，共雇佣3万保安从业人员。非伊拉克的保安公司在过去两年里主要业务大量从美国政府（包括国防部和国务院）转向大公司和非政府组织，预计在美军战斗部队大幅度撤出之后依然保持相当的规模。

阿富汗有52个保安公司注册，3万人员注册。阿富汗法律规定，保安公司的人数不得超过500人，超过需要政府特许。但有的为北约和美军工作的保安公司不顾规定，私自开业或者超过人数规定，阿富汗政府也只有眼开眼闭。另一方面，阿富汗政府对保安公司的规定只有在喀布尔还管一点用，外省有很多非法的保安公司，估计合法、非法的保安从业人员总人数高达7万。按照《国防部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对私人保安承包商的使用：背景、分析和国会的选择》，几乎没有保安公司不插手的任务。不过和伊拉克的民职保安人员大多为美国人和外国人不同的是，阿富汗的民职保安人员大多是阿富汗人，从2007年以来，一直超过90%，2010年12月的时候，总数18919人的民职保安人员中，阿富汗人占95%。相比来说，美国人只占1%，第三国人占4%。

小布什以反恐为名打进阿富汗，是没本事抓到本·拉登还是有意放水到现在还是阴谋论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小布什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阿富汗的事情没有搞定，枪口一转又打进了伊拉克，此后多年伊拉克一直是战斗行动的重点，直到下决心从伊拉克脱身和奥巴马上台，阿富汗才重新成为重点。阿富汗的民职保安人员规模也和美军的介入规模同步。从2007年9月到2008年12月，民职保安人员人数从3152人增加到3689人，增长16%；但2008年12月到2010年12月期间，民职保安人员从3689人增长到18919人，增长幅度超过400%。民职保安人员剧增的原因很简单，战斗规模增加，前沿基地增加，军用和民用基建增加，相应的运输、保安需求也增加。在这个时期，美军增兵200%，各种民职人员增加22%，但民职保安人员增加413%。2010年12月，民职保安人员占国防部承包商总数22%，相当于20%的美军兵力。

不过雇佣军的生意不好做。在2009年6月到2010年11月之间，319名民职保安人员丧生。同期有626名美军官兵丧生。虽然美军军人伤亡人数更高，但伤亡人数占部署人数的比例算，民职保安人员伤亡率2.75倍于美军。

伊拉克的情况略有不同。2010年12月时，军方的民职保安人员共有8327人，这是2008年6月以来最低水平。其中伊拉克人只占1%，9%为美国人，90%为第三国人。在2007年9月到2009年6月之间，民职保安人员从6068人增加到15279人，增幅达到152%；但2009年6月到2010年12月，民职保安人员降低到6952，减幅46% 。军方的民职保安人员预计将进一步降低，和美军撤退同步。不过国务院系统增加了了民职保安人员，增加到5500人，其中1500个人作为要员保镖，另有4000人担任站岗放哨的一般警卫任务。

2007年12月到2010年12月，伊拉克美军从165，700人下降到47，300人，降幅为72%；2008年9月各种民职人员人数163，000人，2010年12月为71142人，降幅为56%；2009年6月民职保安人员为15279，民职人员总数下降，但民职保安人员人数上升；2009年6月后开始下降，至今降幅达到46%。现伊拉克的民职保安人员占民职人员总数12%。

对比阿富汗的民职保安人员伤亡人数，在2009年9月到2010年11月期间，4名民职保安人员丧生，26美军丧生，按部署人数比例算，民职保安人员伤亡率1.2倍于美军，但数据采样空间太小，数据可靠性较低。

美军希望聘用更多的伊拉克人担任民职保安人员。这是提供就业、消除贫困的一个办法，也是培养亲美人士的办法。但2009年1月到2010年12月，民职保安人员中的伊拉克人反而从13%下降到1%，2010年12月，只有113名伊拉克民职保安人员，第三国人则达到7400以上。

使用民职人员和大中公司将低档工作外包是同一个意思，这是降低长期雇员成本、增加人力结构灵活性的措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兵。反过来说，军队也有义务为官兵提供发展和晋升的空间。美军的建军原则是全军精锐化，没有二线部队之说。站岗放哨、车队押运这些保安性质的任务对军人来说是晋升杀手，也是对受过高度训练的官兵的浪费。作为军人，不管在军队里从事什么工作，退役后都要享受退伍军人福利，这是美国国防开支中不小的一块。保安任务大量占用的兵力对政府来将转变为长期福利负担。外包则没有这个顾虑，聘费里包括短期福利，解聘后的长期福利则由保安公司负责。

另一方面，军队兵员规模的增减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事情，要做长期规划，还必须通过国会。长期养兵过多是一个浪费，长期兵力不足则影响军队作为国家利益实现工具的作用。在作战任务多变、经常需要大幅度调整部署规模的时候，随时增加征兵或者裁军太兴师动众。将非关键的保安任务外包出去，可以随时增雇或者解聘有关人员，并将受到高度训练的美军兵力集中到真正的作战任务上，这是大量使用武装民职保安人员的另一个重要理由。

但随着民职人员部署规模的急剧增加，尤其是武装的民职保安人员的增加，民职人员和当地民众的对抗性直接接触的可能性大幅度增加。随着战斗的激烈化，武装民职人员的武器装备越来越重型化，手枪、警棍早已不够用，突击步枪和轻重机枪已经成为基本武器，单兵反工事、反坦克武器和装甲车都有所装备。在使用战术上，民职武装保安人员也日益先发制人，尤其是车队护送或者遇伏救援的情况，以至于发展到滥杀无辜，对美军的道义形象和最终的战争目的构成严重威胁，有可能威胁战争的成败。

民职武装保安人员可以用随便什么名称去包装，但其雇佣军的实质不会改变，而且这是最低档的雇佣军。作为军人，完成任务是天职。美军在伊拉克、阿富汗的任务不仅是在军事上消灭武装抵抗，还包括在政治上重建社会秩序，争取民心，将伊拉克和阿富汗改造成亲美国家。这一切要求美军在作战行动中十分注意不误伤平民，并尽一切可能改善和平民的关系。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军人还受到军纪军法和军人操守的制约，不能太胡作非为，还需要一点牺牲精神。美军暴行的事情依然时有所闻，但至少在理论上美军是尽力避免过度使用火力、避免滥杀、尊重当地风俗、确保军人操守的。但民职武装保安人员不一样。他们对任务的完成是彻底的功利主义态度，一切从利润和履行合同义务出发，拿一分钱干一分活，而且要活命下来拿了钱才有意义。如果他们的任务是要地警卫，那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就完成了任务；如果他们的任务是车队护送，那把车队安全护送到目的地就完成了任务；如何完成任务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完成任务，这样才能领饷。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民职武装保安人员的战术日益粗暴，对当地风俗肆意践踏，甚至拷打犯人，滥杀无辜。由于他们特殊的涉外法权地位，当地政府对他们的非法暴行毫无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官家土匪为非作歹。美军由于兵力不足，进一步大规模增派兵力的政治代价太过高昂，所以对这些官家土匪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官家土匪的劣性已经对美军使命造成严重影响。媒体报道民职武装人员射杀带手铐的阿富汗囚犯、参加阿布·格雷布监狱里虐待囚犯的恶行，黑水雇员在巴格达尼苏尔广场交通岛射杀17名伊拉克人时间和Triple Canopy的雇员射杀伊拉克平民事件更是臭名昭著。2006-2009年期间，阿富汗迈旺地区护送运输车队的民职武装保安任意射杀30多平民，导致当地阿富汗人攻击美军泄愤。2010年5月，美国和阿富汗官员公开指责保护坎大哈北约运输车队的民职武装保安在经过村庄时任意扫射。美军官兵也经常报告，这些官家土匪经常是先开枪后问话。另一个糟糕事是保安公司有时会向塔利班付买路费，反正他们的任务是安全运送物资，不是剿灭塔利班。这就造成了美国的反恐战争经费部分流入塔利班的滑稽事，数额达几百万。不过应该指出的是，这些为非作歹的官家土匪不全是军方的，好些是国务院系统的人犯的事，但大多数恶性事件都是美国保安公司的。

虽然他们不在美军编制，但对伊拉克人或者阿富汗人来说，他们不会分辨这些是民职保安人员还是美军正规军，反正都是外国人，都穿伪装色的战斗服。要是犯事的保安公司曾经为美军服务，那犯事的时候不管是不是还在为美军服务，都容易被当地人和美军联系起来。胡作非为的民职保安还大大损害了傀儡政府的威信。美军撤离后，拥有强大火力和兵马众多的保安公司可能尾大不调，形成变相军阀，成为危害稳定的因素。

为此，美国政界、军界和民间有很多呼吁，要求限制甚至禁用民职保安人员。2009年4月，美国海军学院第9届麦凯恩军事道德和领导艺术年会报告指出：“承包商不应该用于战区的安全、哨兵甚至监狱警卫。民职保安人员应该局限于适当的支援职能，而且只在法制健全的地区使用。在非常规作战地区，尤其是平民合作至关重要的地区，这样的限制不仅在道义上也在战略上十分必要。”奥巴马还在参议员的时候也说：“要是我们把关键使命外包给无法无天的承包商，我们不可能赢得人心。”其他分析家则指出，民职保安人员应该只用于固定目标警卫，车队护送和要员保卫应该交给军队。

美军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正在采取加强监管、训练和纪律的措施，建立完整的政策和规章。另一方面，保安公司也签约遵守行为准则，自律永无，尊重人权，强化训练，报告违规。伊拉克的情况已经大有好转，但阿富汗的情况还是很糟糕，这和阿富汗的民职保安人员以阿富汗人为主也有关，美军和北约连阿富汗政府军和警察都训练得不成方圆，要求低得多的民职保安就更纪律散漫了。

要根本解决民职保安人员的问题，只有严格限制他们参与战斗行动。作战地区无法有效监管，所以应该禁止民职保安人员部署到作战地区，民职保安只能部署于可靠后方。但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打的是反游击战，根本没有什么前方后方，如果按照这个原则，除了少数几个大型美军基地和喀布尔、巴格达的“绿区”内线，民职保安人员根本无法使用，这样将丧失补充美军兵力的作用。

退而求其次是只把民职保安人员用于固定目标的警卫，而禁止他们参加机动作战，不能用于护送车队，也不能用于救援被围车队或者人员。很多滥杀事件都是发生在护送车队途中，草木皆兵的武装警卫胡乱开枪。不过这样的限制将加剧美军的兵力紧张，车队护送和救援都要自己承担了。苏军入侵阿富汗期间，差不多有40%的兵力被牵制在交通线和车队护送上。这个方案的一个变种是对当地人武装警卫放宽限制，容许他们参加机动作战。当地人熟悉本地语言文化，可以减少误判。他们也受当地法律约束，出了事容易处理，没有涉外法权问题。事实上，尽管阿富汗武装警卫经常任意射击，诸多滥杀事件的主犯通常是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不过这样的内外有别对军心士气的影响不可低估，不受监控地放任当地人在外机动作战也未必让美军放心。

更好的办法或许是把民职武装警卫和美军混编，美军占多数，用少数民职武装警卫补充兵力空缺，统一置于军官的指挥之下。不过这不仅不能解决美军的兵力紧张问题，还增加了军人和民职武装警卫协同作战的训练、指挥、纪律等一系列问题，给突发性很强的车队护送和遇伏救援作战带来巨大的挑战。另一个办法是美军占少数，只派遣少量军官和军士，但行动依然置于军官的统一指挥之下。这就是把民职武装警卫作炮灰了，双方的协调、互信都不容易解决。

但是关键的关键是美国不该卷入一场敌人越打越多的战争。战争是政治的延伸，采用民职保安是战争中的一个技术手段，其有效性最终由战争的政治因素决定。保安的作用是威慑，而不是作战。当保安从威慑转为作战时，问题的性质已经改变了，使得武装保安滥杀无辜的问题最终无解。美国国会研究中心关于民职保安的研究报告已经出过好几份了，但只要美军继续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存在，这样的报告还将继续出下去，问题和建议也将大同小异，直到美军撤出。到那个时候，国会研究中心不必再写报告了，但问题还将继续存在，因为这些尾大不调的保安公司将成为事实上的军阀，为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长期稳定发展带来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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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世界军事》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