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就是这个样子】2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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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就是这个样子】2

    (9)

      丁桐看了一眼蒋安平道:“同行,我那行,他那行,你不会和我一样失业吧!”

      秋颖一笑点头,再不理他,自和姐姐小声的嘀咕起来。秋颖手指在桌下朝蒋安平的方向指了指,问:“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秋心不高兴得拍了一下妹妹的手说:“他正追着雨凡呢?你别瞎说。再说了他就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她说到后一句象不经意,也许是故意的提高了声音。这话自然也就软绵绵的象针一样在蒋安平的心上扎了一下。

      “说说你的黑马王子吧?”秋心就好象是战场上偷袭对方营地成功的将军,自觉得心中有愧,只忙着转移战线。她这时心里会叹气着自己到底和秋颖是一母同胞,秋颖的回答更仿似在证明她的感觉。

      “不知道,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听着他胡说八道,然后……”秋颖斟酌了一下,“开心了,恩,开心。”秋颖马上又垂头丧气的说:“我劝他好几回,正正经经的找份工作,他说一套做一套的敷衍我。”接着她又高兴起来,“逼急了,他就说他这还不是为了和我天天在一起。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出乎我意料。这几次我带着他到石狮市进货,你别看他穿得又随便又俗气的招人烦,惹人厌。挑回来的衣服一套一套的卖得特火。我也不懂他了,看他有用没用,总之怕了他。”

      “那你就叫他帮你看着你的服装店,你一人不也忙不过来。”秋颖摇了摇头道:“叫他!天!他和我在店里啊,泡上一壶茶,要呆多久就呆多久。我要一走,他就把铁门一拉,我有天回来正撞见,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学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双手张开象走在平衡木上的运动员――呵!世界清净了。说到这,秋颖和秋心各自抱着头吃吃直笑。秋心就问:“那他关了铁门又做什么去?”秋颖道:“他就整天大街小巷的逛,有时会一人不搭车步行到十几里外的海边,就是马峦湾那,然后游泳,然后在阳光下晒出一层盐巴。蒋安平是不是也这样?”

      秋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方式可能不一样,差不多。”

      “是不是失业的人都一个样,还是……”秋颖指了指脑门,“这里有毛病,你是专业不就是精神病学吗?”

      秋心本来想把自己的专长发挥一下,只是想起对坐的是自己的妹妹,道:“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也并不是坏事。就是不要和社会规范偏差的太远。就丁桐来说,我看他倒简单。就不过是因为个人没有责任感,因为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在他们心目中,一切好象是可有可无的,比如你叫他看店而他把店给关起来。他心里想的是店今天没开,明天还不是照样会开。但是反过来说,他们心底的感情世界又非常丰富和细腻,同时具有强烈的依赖性,而且,恩,敏感,在他们的眼中,事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他们的成就感源于影响身边的人而不是别人对他们的看法,也不是制作或创造出某种事物出来。”

      秋颖咬了咬唇,道:“那,结婚了之后,他们会不会就有了责任感?”

      秋心笑了起来,道:“这种事情,是一辈子的事,你呀!最好是一看二慢三通过。”

      谈话的局势逐渐明朗化,秋心姐妹俩如胶似漆的切切嘈嘈,雨凡和林东升打通了天地线,脸上挂出了非请勿进的牌子,只剩下蒋安平和丁桐低头闷着可乐汽水和冰茶。

      丁桐叫了几声“颖子”,却被秋颖连珠炮的“一边去”弹回了原处。他笑了笑,转过头来分了蒋安平一根烟,蒋安平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际还夹着的香烟正想婉拒。秋颖在旁看见了,说:“在我姐姐面前你也抽烟?”她其实倒不在乎丁桐抽不抽烟,只是想在姐姐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对丁桐的影响力。林东升也忙里偷闲的附和:“是啊!抽烟多不好,又浪费钱又伤身体。当然,花钱派吗,也是应该的,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丁桐和林东升也算见过几面的故旧,就说你这话我不爱听。又转头向秋颖说,你们女人好象以为抽烟是坏事,好象烟是一种魔鬼的诱惑。而抵抗不了诱惑的男人至少算是在意志力上吃了鸭蛋。其实全然不对,首先烟不是一样好东西,这是共识,不分男女的。所以呢,一个男人向另一个男人递出一根烟的同时,潜意识里是在订立一项契约。这么说吧!递烟的人想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要在你;受者会想――我还是会接受,虽然这不是好东西。于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很容易建立互信,我们也知道,互信就能团结,团结就是力量,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社会中,男性群体总是强而有力,相对于女性群体占有优势,所以西方女权主义者的要诀之一就是要平等,先抽烟。

      蒋安平在此前骂着林东升,那你刚才散烟不是害我。想由此发表一通诸如抽烟虽然有害健康,可抽烟的人是因为寂寞,寂寞的人孤独,孤独的人总是优秀的。抽烟呢,其实也不失之为一种自我标榜,好比魏晋清谈人人摇的那把鹅毛扇,好比女人追逐时尚,耳朵要穿,眼皮要割,头发要卷之类的观点,可是和丁桐的话一比,未免失之平常了,对丁桐不由得刮目相看。

      林东升一双肉掌先亮出久已失传“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式“亢龙有悔”,说双拳难敌四手,乱拳也会打死他这个老师傅,免战牌一挂,对雨凡道:“我们继续,我们继续,都是疯子,别理他们。

      秋颖对秋心说:“你还说他们没毛病?”秋心道:“精神病的起源……”丁桐正愁接不到话茬,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看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吧!那个女主人公犯的歇斯底里症就是极好的范例,对于这种病人只需辅以短期的疗养便可康复,当时的做法是给病人适当的放一点血。”丁桐接着就过渡到工业时代,说其后的精神病才更多的表现为精神分裂以及人格变异。又说到弗洛伊德。蒋安平也在旁补充荣格的研究是怎样的把个人无意识归结于集体无意识。说起东西方不同,国情的不同,西方人患病多少有点宗教影子在作怪,中国人的脑子却浑浑噩噩的象伪劣商品一样一概三无。丁桐得意的向秋颖道,看看,我这一根烟的效果。

      蒋安平明知这种不着边际的玄谈中他会兴高采烈,之后他会惘然若失。可是他还是无法摆脱这样的开始,自然也就习惯了它的结束。

    (10)

      秋颖就有点着急得摇了摇姐姐的手,秋心本来饶有兴致得听着他们漏洞百出的自以为是,也想加入,才说了一句其实真正的神经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样子。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的专业,好比职业九段和业余九段手谈,纯属胜之不武,便笑而不言。

      正在这时候,邻座里五六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掀桌子,掐脖子的打起架,顷刻间整个榕树下人人侧目的一团乱。一个少年一个跄踉的倒冲了过来,拳头舞到了雨凡的额头上重重的就是一下。雨凡来不及喊痛的捂住额头眼泪先下来了。另一个头戴耐克帽的少年也朝着雨凡这边扑过来。

      蒋安平诸人这时都站起来,正想着走避。林东升大手一扬先把当先的一个少年拨开,另一只手提起“耐克帽”的往旁边就是一掼。“耐克帽”跌坐在地上兀自张牙舞爪的喊着,打他,打他。可是其余一众看着林东升泰山般的身材,嘴上说着门面话,早做了鸟兽散。地上那个“耐克帽”有点怯了,爬起来骂骂咧咧的道“死胖子,有种的你别跑。”拨腿要走,却被林东升雷霆的一声喊――站住,给唬得不动弹。林东升拉过他到雨凡面前说,打人还想跑。

      雨凡捂着额头说不碍事,不碍事。

      “耐克帽”也懦懦道:“真不是我打的,再说了她也说不碍事。”

      林东升虎了他一眼,什么不碍事,那是女孩子心善,滚吧你。

      那耐克帽正抬起脚跟,林东升道:“慢着,你们白吃白喝白打白砸了东西,屁股一拍就走人,东山还不全乱了。”林东升把眼仔细了那少年掏钱向老板理赔之后才放开了他。

      林东升得意四顾了一下,想象着该有电影电视里的场面:四周的观众站起来掌声如潮。那知竟是只有老板音箱那首邓丽君极柔婉的《何日君再来》在动静着。他心里不平的回到座位上,还好,众人一口一个没想到,得意的他一句“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不觉得多说了几遍,作为胜利者也就不忘了安慰一下无辜的难民,亲切得向雨凡大赠送着――你没事,你没事吧!

      秋心验看雨凡伤势的那会儿,众人收拾好桌子椅子又喝上了。林东升高兴之余叫老板再提一打蓝带。他喝了几口,冷风一吹,打个激灵,想着“耐克帽”的狠话“死胖子,有种的你别跑。”心里又有点后怕,向众人道:“我还有事,大伙回见。”又叫老板过来,算算,多少,今天他请。他想,今天反正英雄也做了,阔老顺便也充充,算是买一送二。

      众人正说着挽留的话,老板一句“七十三块。”使林东升跳了起来,老板拿过帐单亮在他面前,林东升脑子算了七八十遍,站着坚持了六七分钟,钱包摊在手上就是不打开。老板全没想刚才还是一个挺义侠的人,现在这么小气,先把他别扭坏了,不过心里着实感激林东升今晚为他挡了一档子的事,便道算了,今天他请。

      林东升连道:“那不成,那不成。”

      老板有点不耐烦说:“七十三。”

      林东升又皱着眉头说:“那还是太贵。”

      老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眼,没脾气说:“就五十吧!”

      林东升才一走,众人憋在肚子里头的笑全光明正大的走出来,雨凡边笑边捂着额头喊疼。笑声一停,众人有点意兴阑珊,也就有了要散得意思。这时陈银娟倒找上来,雨凡才想起晚上自己约了她的,便问她怎么这么晚。

      陈银娟掏出一张面巾纸来来回回擦个遍在脸上本不存在的汗,然后又用那张面巾纸擦了擦靠背椅又擦了擦桌面,自顾自的说:“我那老板死抠,明明自己在旁没事瞎站,就不放我走。”她又说起她一个月工资才四百块,两百块给家用。一个同学明天要向她借一百块,自己姨丈病了,要去探看,自不好两手空空。又说起朋友知道她找到工作,嚷着要她请一顿。又说起七月初要回她那就读的破职中参加毕业会考,过技能等级要交五百块的鉴定费。最后她总结出一句话――钱,真的是太有用了。

      众人听着她念苦经虔诚的象一个尼姑,想起才走不久的林东升,东倒西歪的笑得不可收拾。只陈银娟竭力瞪大她小小鼻梁之上小小的漂亮的眼睛里的不明所以。

      昨晚回来的时候,一进门,蒋安平就感到有点恶心,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街上的一阵阵热风,也许是这个小县城最近象跳舞机一样流行的流行性感冒,也许是雨凡在他睡后的沙发前竖立的立地风扇。总之,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他睫毛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病了。

      一室内安安静静得,听得见墙上的钟和自己时而江河湖海,时而小溪细流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进洗手间,拼命用毛巾抹着脸,可当他把毛巾挂在吊钩上,扶在浴盆的两只手慢慢得失去了气力,最后,他也是靠着浴盆上的两只手慢慢得整个人坐到了地板上。

      蒋安平坐在一地的瓷砖上,坐在一室的雪白中,好安静呵!他心里诱惑着自己,站起来,走出浴室,走到沙发上或者就在大厅的地板上躺下,躺下继续睡觉。只是手是木的,脚是麻的,人其实比机械还机械。

      直到他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听到有人从门后的鞋柜换上拖鞋,听到有人走进厨房,打开又盖上锅盖,打开又关上冰柜,然后走到洗手间门前。

      蒋安平想着这声音如果响在昨天,他会高兴,他会在脑中安排一百个恶作剧,然后选出最精彩的一出上演,因为外面一个人回来的,那如常象猫行走的脚步声告诉他――是秋心。

    (11)

      洗手间的门开了,秋心说:怎么也不关上门。然后她的面孔随着她开门的一缝里显现了大厅里的墙壁,墙壁上挂着雨凡最喜欢的那幅孙耀威的彩页也随之出现。

      在两人对视的一眼,彼此没有感觉的一眼里,蒋安平滑稽的想到在大学里他向女朋友宁而提出分手的那一夜。宁而的脸在月下多少有些凄厉,蒋安平不敢面对她的面孔想象着。打好腹稿的分手理由也像政府文告一样清晰、层次分明,有着完美的虽然但是。结果呢?还是不能阻止宁而的咆哮――我当初说我没有个性的时候,你说我没有个性就是一种个性,我当初说我们不会有感觉,你说没有感觉就是一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当初呢?是了,因为有着时间,蒋安平忽然起了极大的疑心,时间这东西真的存在?或存在过。是的,我们必须得假定有一个时间,我们所做的一切才有过程,有了过程才有意义。时间既不会重复也不会流水向前,只不过是我们在变化着。所以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假定。可笑吧!人的幸福竟是建立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假定之上。

      在这当儿,洗手间的门又被推开,秋心走到他面前,高高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她说:“你不舒服?”

      蒋安平点了点头。

      秋心说:“你是不是有点恶心,有呕吐感?”

      她的语气很职业,她的动作很职业。

      蒋安平看着秋心的另一只手还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他努力地想抬起头来看一看她的脸,他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话――再说他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他想着也就问了:“真的吗?”

      蒋安平看着地面光滑的瓷砖上她的影子轻轻地向前一动,她似乎稍微的低了下头,她问道:“什么?”

      蒋安平闭上了眼睛。

      现在,蒋安平躺在沙发上,当秋心费力把他放下后,她不忘记优雅的掠了一下鬓角。她转身到自己的房子里戴上了听筒。刚好今天雨凡有个要好的同学住进了医院,雨凡现在正在她那个同学的床前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刚好今天蒋安平病了,秋心会戴上听筒,她是西医,用不着把脉,用不着观人眉宇,所以也用不着问话。

      当那亮晶晶的小东西冰凉得贴在了蒋安平的肚脐之上,然后缓缓得象地铁一样向上行走着。秋心也就在地铁站下了车,她和她的法国同学们在匆匆的人群中匆匆的在里昂下车,然后匆匆得用拍立得拍照,当她给所有人在地铁站口处立此存照之后,轮到她时,她显得有点慌乱。这时她看见罗勃。看见一个戴着礼帽、满脸大胡子的法国流浪汉背对着她而坐,他手上拿着一本书,虽然后来那张照片放大过好几次,她也没看出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她问罗勃,罗勃耸了耸肩,然后从背后环抱住她,然后咬住她的耳垂,然后她就象现在一样闭上了眼睛。

      罗勃说当时他的礼帽是放在地上的,用来等待路人的投币,罗勃说为了拍照他才戴上了礼帽,罗勃在礼帽上题上一行小字――四分之三法国人,他解释说,他的祖父是英格兰人,英格兰人本来就是半个法国人。然后就把照片和笔递给她,她红着脸题上了自己和学校的名字。她没回头的和同学们嘻嘻哈哈的离开了地铁站。在身后,罗勃除帽在手,目送着她优雅的鞠了一个躬。

      亮晶晶的镜片到达蒋安平的心口,秋心说:“不要紧张,放松,放松。”那时她在法国读书其实很轻松,尤其是她研修精神病理学这一门专业。她象所有的留学生一样,一半的时间花在勤工俭学上,罗勃会喝着咖啡,看着店里美丽的女侍者,看着她。她为什么会到法国求学,就为了那个上课要有个专人传译、对美式英语深恶痛绝的法国教授,听着他那一口音节繁凑如乐章的法语,有了象初次听到黑人灵歌的感动。可是,如果没有那个法国教授真诚的帮助,她会来到这个法国南部的海滨小城?凯撒登上高卢高地会狂喜的指点――我来到、我看到、我征服。她呢?来到,看到、被征服了。小城里每一座建筑都有一二百年的历史,走在其中便如走在画里。罗勃在悄无声息离开她时留下一张小纸条:“我是一个积欠房租的租客,房东的友善使我无地自容。”写得真好,秋心流泪的想着,她实在不是个好房东,连一个最易款待的租客都留不住。

      亮晶晶的镜片在计算这蒋安平的心率,我们会说我们心里想着,虽然我们知道在思考的是大脑,每个教授在观点上都有各自的坚持,理性的认知感性的做法,这就是正常人之所以为正常人,当然这种说法德国人是不会接受的,所以呢?他们的哲学家不是心理变态,如叔本华,就是发疯发狂,如尼采。整个课堂上一片笑声。她记得有一次一个教授将一位制作长笛面包的专业厨师请上讲台,在那位自信、乐观的面包师亦庄亦谐的畅谈其人生与面包之我见后,几乎所有的同学在分析报告中都认定这是一位典型的精神病患者。其实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她现在想来,也许从某种角度上而言,精神病患者才是正常的,正常的定义该是象孩童一般,高兴时笑,痛苦时哭。罗勃其实也是个孩子,罗勃有着法国人的浪漫和诗篇,当然也包括蒋安平最喜欢的那一首――我就是这个样子。罗勃对诗歌的阐释往往令她吃惊,他会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你我固执这个样子,这才是诗人所要传达,所欲望。

      蒋安平不无愤怒地想着她和他之间就有如这亮晶晶的镜片一样冰冷。愤怒使他有了力量,他抬起手,近乎粗暴的从胸口拂落她的听筒。秋心低下头拾起听筒,眼角的余光扫过他,然后慢慢地退到了椅子上,阳光的一线透过窗帘,锐利的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留下一道伤口。

      她说:“你不碍事,吃点药就好。”

    (12)

      这时雨凡推门走了进来,笑意还来不及收敛的问:“怎么了?”

      蒋安平笑了笑。

      在病愈后的十天里,蒋安平和雨凡每天如开盛宴的大呼小叫的打着雨凡刚买的索尼新出的PS2,雨凡是个百分百的日本游戏迷,举凡md、N64、DC、Ps机种应有尽有。两人热烈的互相称呼对方为“欧妈桑”和“谢谢(日语――先生)”通关后会伸出手来在空中一拍,叫喊着“干巴驴噢(日语――加油)”,秋心呢?照样的翻着她的英汉大辞典,问着蒋安平单词。有次雨凡问蒋安平为什么他的英语会这么好,蒋安平说他读高二的时候有天忽然开了窍。那之前呢,雨凡又问。蒋安平道:“你知道吗?我初中读了五年,就是因为英语,怎么也弄不明白音标是怎么一会事,对于老师要求背诵的段落,只好拿着纸笔到小组长跟前默记下来。雨凡说,你骗人。蒋安平恶声恶气的说:“我除了骗你还能骗谁?”

      窗外的夏天正在悄悄地溜走,每个人都知道,也许除了雨凡。

      十天后,蒋安平来到兴业网络城上班。林东升一边向他介绍网络城运作的情况和他的职责所在,其实蒋安平的工作很简单,顾客来这里不是打游戏就是上网聊天,他负责修理一下随时出现的软硬件上的小故障,和给一些新手进行培训指导。

      蒋安平在网络城工作的一个月里,感觉自己十足了一支受伤的兔子,当他再次走到街上的时候,这种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这期间雨凡每两天给他一个传呼,时不时和秋心一起过来看他,网络城开业之初,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特别是节假日满满的是人。到了月底林东升又添置了两台新电脑。蒋安平面对着雨凡两人,一脸疲惫,挂在嘴上词频最高的两个字,一是忙,二是累。

      雨凡在沙发上打着蒋安平还没有拿走的枕头出气――蒋安平累死你,她问秋心,他是不是就没喜欢过我;这次打你脸,下次打你屁股,又向秋心叹了口气:嗨!也许他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然后轻轻得抚摸了枕头一下:疼吗?

      蒋安平才走到大街上,阳光照眼而来,眼前一黑,险险直欲昏过去。他每天工作时间几乎是十六小时制,三餐不是快熟面就是面包加可乐。昨晚林东升上来的时候已是凌晨零点,网吧里空落落的就两个小青年在网上聊天。林东升拍了拍蒋安平的肩膀,道:“放假三天,怎么样,我这个老板体贴员工吧!别老是用英文叫我BOSS。”蒋安平惊奇地看着林东升,“也许明天的太阳真得从西边升起,”他说:“不然太对不起你老人家。”

      蒋安平手上键盘敲个不停,笑话说的有气无力,林东升自己心里看不过去了,一边大骂良心真不是好东西。

      林东升告诉蒋安平,市里来人检查文化市场三天,又骂了声娘,别的县都只检查一天。蒋安平问:这是怎么说。林东升道:“你不记得风动石上刻的那六个大字‘风景这边独好’,也是,那些个都是体力充沛的国家干部,说什么也得在游上一游。然后一起站在礁石之上集体朗诗一首:大海――啊――真大。真――他――妈――的――大。”林东升从口袋中掏出三百元,道:“这三百元算是我私人赞助,找你的美眉玩去吧!”蒋安平拿着根香烟横在鼻尖下,嗅了嗅,道:“算了,这几天你把我关在里头得了。”

      林东升嘴角咂咂有声,道:“你和雨凡闹翻了?”蒋安平侧头上下看了他一眼。林东升道:“别看我,我知道我胖。雨凡不是你女朋友?”

      蒋安平心里痛着,脸上笑着,道:“就不兴我有更高层次的追求?”

      “秋心,不会吧!”

      “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马文才与祝英台之现代东山无情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觉得你和雨凡……”

      “我什么时候给你这印象了?”

      “也不是印象,你也没和我说过,雨凡也和我就两三次面,不过,直觉吧!奇怪……”林东升斟酌了一下,“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什么了?”

      “你和雨凡就是同一类人。都是那种,先声明一下,不是骂你。――单纯,恩,――应该是纯洁。”

      蒋安平关闭了操作系统,低头想了一想,端起脸色又忍不住笑,道:“慢着,你先告诉我单纯和纯洁之间的差别。”

      林东升道:“这么说吧!单纯和纯洁不同,单纯就象画布可以任意抹上任何颜色而纯洁却有着抗拒的本能。”

      “明白了,在这处长比处女还多的年头,雨凡也算不容易。只是别拉上我啊!你就当我是个屁吧!”蒋安平用笑话掩饰着,他想着,纯洁――也许在他心中可能是别的一些词组,比如率性,比如高尚。比如浮云独来往,胜事空自知。我不过是个爱说着黄色笑话,完全趣味低俗的一个人,挨得着边吗,他常安慰的想着。

      林东升摇了摇头,道:“散了吧你,你以为……我也相信过用前半身的时间去等,等一个心爱的人出现,然后相爱了,然后用下半辈子去回忆。嘿嘿,见鬼去吧!不说了,说真话,真他妈的没劲。明天你自己看着办吧!”

      

    (13)

      

      三伏天的大日头,在路上走,窒闷的慌,尤其是在南方。

      蒋安平今天本来没有打算出门,真出门了,忽然茫茫然的全不知身之所在,心之欲往。路过秋颖的时装店,往里头一看,见丁桐坐在店里的摇椅里,两只脚尖不时点下地面,眼睛全不知是睁是闭,摇椅旁的立地风扇正转个不住。蒋安平也没停留。这会儿正是中午午休的好辰光,行路本来就少,蒋安平一走上环岛路,一点念头没有的瞎绕了一圈,满脖子的缀着汗。

      不知不觉得又绕回了城区,不知不觉得也就来到了雨凡的门前。雨凡的家门左边是家装修公司,右边是家五金公司,正对面是一家饭店,饭店之前有个IC卡电话亭,蒋安平想他在雨凡家估摸也住了一月有余,居然都没在意。如果不是今天在她家门口呆呆得站了半个小时的话,也想起自己――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吧!也许是因为天气,也许是因为心情,所有的念头在心中只是点到即止的闪过,象散了一地的珠子,莫说要串起来,便聚拢在一处也懒。

      “安平,久不见你呵!你在这干吗?”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一辆军用摩托车跳下来,他身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却是蒋安平的小学同学林喜勇。林喜勇本来是在福州军区服役,他是个炊事兵,年初台湾大选,两岸形势如往的剑拔弩张,东山是海防要地,他随军调驻青营山高地。他未入伍前蒋安平本就是衣裤不分的好朋友,蒋安平前段失业日子,有闲有情,去过青营山见他几次,两人就台海之战到底打不打,打不打得起争得面红耳赤。蒋安平现在想想,不禁失笑,台海之战干我什么事,台湾回归干我什么事,再想想,失不失业也似不干我什么事。

      蒋安平懒洋洋道:“没事,瞎站。你来采办?”

      林喜勇看他神色不对,道:“是啊!怎么了,失恋了。”

      “真没事。”蒋安平明知他一番好意却抗不住心里的烦,一来一去,两人不觉的多说了几句,雨凡的家门开了,出来的正是雨凡。

      雨凡“咦”的一声:“你怎么来了?”

      林喜勇怪怪的一笑:“你女朋友?”

      蒋安平没精打采的应了声是,他感到自己头大足尺加三,一心想先打发了林喜勇再说。

      “原来……”林喜勇跨上摩托车一加油门,道了声“骨牌”,“我说我今天怎么就招人嫌来着。”

      蒋安平现在才感觉到小腿处一阵阵钝疼,刚才雨凡在他身后用她的高跟鞋尖给他重重地一下。

      蒋安平转过头,看见雨凡一脸的怒容:“你胡说什么?”

      蒋安平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我胡说了什么了。”

      林喜勇的车子又转了过来,向着他喊:“明天我没班,你上来玩吧!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大家一生二熟。”

      “再说吧!”

      “去是不去啊,一句话,别让我瞎准备。”

      “去,去,去你妈的。”蒋安平摆了摆手,做了个撵人的手势。

      “那我就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人民内部矛盾。”林喜勇临走时倒忘了将他豪爽的笑声带走。

      蒋安平对雨凡道:“你上班啊?”

      “是啊!你呢?”

      “我也是,”蒋安平点了点头“我走了。”

      他转身没几步,雨凡在身后问:“那……明天你去不去?”蒋安平看着她鼻尖上匀聚着汗珠,道:“去哪?去吧!”

      “我想我们三人很久没在一起了,这样,我把秋心也叫去。”雨凡满心等待着蒋安平更正她的提议。

      “恩”

      雨凡看着蒋安平的背影,忽然有些害怕,她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原来他也会伤心,是伤心吧!雨凡突然间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其实他天生该是一个不事产业的人,她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既感到好笑又很吃惊。

      蒋安平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四点,父亲如常的坐在大厅里一瞬不瞬的看着电视,蒋安平自个泡着茶。窗外母亲正和邻居几位大婶大谈着她种菜的经验心得。原来母亲自从退休之后,闲暇之余在房后伺弄起一块田地,种些瓜菜果蔬之类。

      “我们下一盘棋。”父亲说着,眼睛却没转过来。

      蒋安平吃了一惊,全没想到父亲也会和他说话,欲待拒绝,忽然想着自己身为人子,却少承欢膝下,实是不孝之尤。当下起身从桂子下找出那副久不用的木制棋盘。棋盒一打开,一股落叶般陈腐的味道直冲鼻尖。

      父亲平了一手炮,道:“我先。”两军一对圆,蒋安平慢慢地静下心,半包烟的工夫,蒋安平推枰认输。他听着父亲的笑声,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心里很是震惊,不是为了父亲满头不见的白发,不是为了父亲脸上渐渐出现的老年斑,而是父亲笑声中萧疏的凉意,寂寞的欢情。

      父亲递给他一杯茶水,道:“我也有一两年没摸过棋子,你呢?”

      “差不多,想下的时候没对手,有对手的时候又没了心情。”

      “老话里说的,人生如棋局,是了,大跃进的那会儿还有个口号叫‘全国一盘棋’,”蒋安平点了点头,沤出茶壶里的茶叶,换上新茶。“其实人生要真如棋局倒简单了。”

      蒋安平静静得听着,眼中父亲的手上不停,又摆好了棋局,蒋安平才拈起棋子,父亲摆了摆手道,不用,不用。父亲移炮进卒的正覆着方才两人走过的棋。

      父亲说:“其实我不想生孩子,当年你母亲流产了几次后,医生就有意见了,你知道,那时候的避孕手段很是粗陋,结果有了你。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14)

      蒋安平尽量自然的笑道:“有什么好生气。怎么会”

      父亲道:“最近看到份报纸上说――其实很多父母不是真的喜欢孩子,不过是想着孩子有趣,当是个玩具,也就生了。当然这也不是心里的想法。”

      蒋安平没来由心里头一酸,道:“也挺好。”

      父亲堪堪覆到第四十几手,道:“你看,你这一步下得就太保守,结果攻势尽失,恩,这盘棋就输在这一手上,你要是冲车跳马,再倚门当头炮。却是我输了。”

      蒋安平默想了一下,也说了另一种解法,父亲道:“下棋也没意思,马要走日,象要走田,不过我明白的时候也老了。一辈子行差走错,摸石头过河,输了也不能象现在覆上一局、悔上一步,想想,可惜。对了,你最近都不着家,忙什么呢?”

      蒋安平道:“帮个朋友,瞎忙。”

      父亲也不再问,只说把棋收起来放好,拿起桌旁的电视遥控器按了一会儿,说了声又是广告,他放下遥控器静静得看着。

      蒋安平这晚就呆在家里,早早的上了床,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以后,想着秋心,一晚没睡好。结果第二天早上八点的时候,他是闭着眼睛接雨凡的电话。

      蒋安平来到雨凡家门口,见雨凡手上提着一个大包,鼓鼓的,打开一看,面包、水果、矿泉水应有尽有,再看她头上戴着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脚下一双登山鞋。蒋安平先笑她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太夸张了。雨凡头高高的一扬:你懂什么,有备无患才不会有去无回,我还带了指南针手表和军用调焦望远镜呢。

      蒋安平说,我们这是去哪啊!又说到青营山,他昨天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这我可不管。”雨凡之后余颜忐忑道:“秋心昨晚本来还答应,一早却变卦,你说气不气人!”

      “她干嘛去?”

      “她说难得一个假日,想回家和家里人聚聚。”蒋安平意料中事,他笑道:“她爱来不来,我们会师仪式结束,走。”

      一路上,两人叫的摩托车师傅骑得特生猛,雨凡先是坐在前面,头发长长的抽在蒋安平的脸上一下一下得生疼,蒋安平两只手怎么也压不住它千丝万缕的亲密。半途下车调了位置,不曾想风势一转,雨凡的头发又恋奸情热的直往蒋安平的耳朵里跑,蒋安平就给雨凡说了个香港三级片里头的一个笑话,那部片子好象叫《鸡鸭恋》,任达华、刘嘉玲领衔主演,任达华在片子里头出演一个红牌男妓,有一次他的顾客调侃他道:“你们这职业真好,有的爽有的干又来钱。”任达华边穿衣服边道:“太太,你用耳勺子挠耳朵,你说是耳朵舒服还是耳勺子舒服。”雨凡道:“不听,不听,下流,下流。”然后捏起拳头重重得在他背上打击了几下。蒋安平大叫着内伤,内伤。连说:“你不要再吻我了。我求你还不行吗?”雨凡不明所以,蒋安平解释道:打是亲,亲者,吻也。

      两人耳边风声呼呼,只得大着嗓门说话,蒋安平告诉雨凡他今后的打算――他打算去福州找工作。雨凡的手抱住蒋安平的腰,不说话。蒋安平道:“怎么,不高兴了。离得再远也是朋友。”雨凡心里想着人走茶凉,口中道:“你以为有谁留你啊!”

      青营山下距离高地还要走上二三里的山路,两人累得不行,好在老天爷也不怎么为难他们――日头不大,说说笑笑的工夫也就到了。一问营地里林喜勇的战友,那人告诉他们,林喜勇一大早和他们班的士兵去海边游泳,只怕难找。雨凡在旁“嗤”的一声,道:“你就交这号朋友?”蒋安平走出传达室对雨凡说:“你多大了,玩儿还用人陪,我们是成年人,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游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不会要我陪你钻地道吧?”

      “聪明!我发觉我忍不住要爱上你了。”蒋安平拉着雨凡的手,雨凡轻轻挣了一下也没挣脱,就由着蒋安平了。

      青营地道离此不远,两人现在要去的是对外开放两百米的一段。雨凡说青营山上的地下掩体一处一处,密密麻麻,都是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当时对国际形势估计过于严重,毛主席还提出一个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蒋安平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台湾潜伏过来的吧?”又说他也是好久没来了,他回忆起小时候每年老师都领着他们来钻一回,刚开始还是男女混合着一起走,后来男生老在地道里把手电筒掐灭,然后女生就发出令男生兴奋的一阵尖叫,真是好玩。

      到了洞口处,蒋安平拉住雨凡的手便往里行,雨凡诧异的问:“你带了手电筒?”

      “没啊!这才刺激。”蒋安平看雨凡后退,笑了起来,“你放心,你们泌尿科的医生都说我是性无能。”雨凡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老爱说这话!”

      进了洞口又前走了几步,雨凡再感觉不到身后的光线,听着蒋安平的脚步声轻快如水滴一点一点的滴落在石头之上,她在黑暗的恐惧中,莫名混杂着浅浅得平和喜乐。这时也就没有回答蒋安平的问:“怕吗?”

      雨凡扶着地道的左边的水泥墙壁行进,极冰凉中她闭了眼睛,她明知便睁开眼也是十指不见。她突然触摸到水泥墙与墙之间一道缝隙里渗出的水线,这水线无声息的沿着她中指指尖来到腕间,又由腕间入了袖口,雨凡忍不住惊叫起来,想想又觉得好笑,对前头的蒋安平道:“没事,没事。”正说这话,脚下一个欹侧,高跟鞋陷入一个圆圆的用来检测引水管道的小坑之中,脚跟自是扭伤了,痛得她扶住墙壁调匀着呼吸。

    (15)

      雨凡想着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想着小学时自己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的扭伤了脚,想着回忆真是件奇妙的事,那么久远的事,那个梳着两条又小又黄的辫子的受伤的小女孩子其实一直就没走,一直在自己的心里住着。

      雨凡好不容易出了洞口,见蒋安平就站在自己面前,洞口围着一排排木麻黄,树梢里头藏着千针万线的光把四周打造成一个亮晶晶的世界,光线流转,幻化出无数种美丽。

      蒋安平看着雨凡出来,看着她慢慢得软倒,顺着她的眼光看见落了鞋跟的高跟鞋,口中柔声的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抢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

      雨凡摇了摇头直笑,因为疼痛,脸上肌肉紧张的颤动着,笑容里就显现出一股傻劲,有点象日本剧集里的悲情女主角。

      蒋安平看着雨凡慢慢得抬起头,唇角红红的翘起,是一朵玫瑰正静悄悄地开。阳光从侧面拂过她的唇,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蒋安平忍不住低下了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雨凡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不肯去,幸福来的太快,她会吃惊。

      蒋安平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攀住她的手臂绕于自己的脖子上,四片唇就象皮影戏的幕后和台前,似真似幻的不分彼此。

      蒋安平在闭上眼睛的一刻看见雨凡身后长发高高的飘起,那个夜里,那个笑声比虫子和他的眼睛还嚣张的夜里,秋心眉间心上的笑语中轻轻的一掠鬓角。他想着。

      雨凡不知道的明天里,蒋安平会来到她家居的大厅取走秋心一直放在桌上的英汉大辞典,然后象逃兵一样的逃离自己的家乡。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冬至。

      福州的夜晚却比平日有加倍的寒,蒋安平边和看门老头打着招呼边猫着头走出福州医科大学教师生活区的小门,他一清早到日报社领取当天的报纸送往各处的零售书摊,中午睡觉,傍晚为化妆品公司一层一层楼挨家挨户的送试用品。现在呢?刚刚为一个医科大学教授正读高二的男孩恶补完英语。

      他顺着路直往交通路走去,路灯明明灭灭,这一带路两边的店面都小小的且只一层,有点象东山。他想着自己这半年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事做,日子是充实了,只是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有时他会咬牙切齿的认识到这城市到底是不属于他的。

    (16)

      初到福州,蒋安平跑了十几家劳动中介服务公司,单单手续就应付不起,只好打电话叫家里再寄些钱来,又先应了份送煤气的活,好歹在福州呆了下来。

      蒋安平走进雅雅沙县小吃店,他每回给学生补习完都来这里。沙县小吃多是一碗一块钱,又平又好,他常常囫囵的混个饱。

      当他将两大碗的馄饨风卷残云的扫荡一空,走到门口和永安妹子打情骂俏等她找着钱,一边得意着自己真是死性不改,天生贱格,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男的高大俊伟,宽宽的肩膀一看而知北方人的体格。正似商战剧集里宜侠宜武亦温文的人物扮相,笑声又似红楼里的凤姐,倒比人影来的快。

      “你不是最爱吃小吃么,福州虽比不得上海,不过你要吃腻还有些些日子。”

      “东旭,你还记得,我说错话,你不记得倒奇怪,同学录一栏可能是全系最特出的――爱看女孩子吃饭的模样,你现在还保持这个好习惯吗?”这女子的声音柔和的象技巧娴熟的钢琴师,钢琴师的手放在琴键之上,款款自有珠泻露滑的好音。蒋安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静静得离开。他想着,这声音只该在这几个月的梦里陪着他,他想起林东升常常说的一句话,假的,就是真的,可是当梦境和现实相混淆时,他会失了勇气。他想起秋心和他说起过精神病初期症状的一种,他也愿相信这是幻听。

      在过五十步就出了巷口,到了交通路,华丽的灯火,走动的人群,他也原相信那就是家园。他该是恒河的一滴,须弥的一粒,大街上,四散的歌声里,有关爱的沉默,你们惊悸了,捂住胸口,虽然流水的是岁月,等待的是爱情。

      呵!忘了你也会老

      忘了我的心也不曾老

      既然你是尘,我是水,奔走里有了聚散。既然奔走里有了聚散,他便听得见脚步声响在身后,响在雨凡家居冰冷的雪白的瓷砖上。

      “安平!”

      秋心一只手扶着水泥路旁的绿化树,一只手下垂于膝前,她慢慢得调匀着自己的气息。

      蒋安平转过头来,看着秋心,理性的认识感性的反应,他终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吧!另一个他提醒着他,身外之身,色身是苦,这是父亲病前爱看的佛经。比如迎上前去:“怎么会在是你?”“你怎么来了?”或者很肉麻的告诉她,“你终于来了!”也许该象从前一样涎着脸说着“男人若没人追,多可悲。”

      现在呢?现在,什么现在。书中的定理告诉我们时间是运动的,虽然上楼和跳楼的时间不成正比。电影会告诉我们,一秒的胶卷有29. 7幅画面,每个画面独立、静止。

      画面:秋心、树、夜空、光线、水泥路面、他或者蒋安平、广告牌、斑马线、行人护栏、小摊。

      静止的画面,静止的时空,蒋安平终于听见自己心中另一个他的声音他在拍桌子、砸窗户、掉眼泪、骂大街、然后是碗是盘子,然后他将所有的家具顶住大门,然后划亮火柴或者猪油汽油豆油酱油植物油。他的叫喊从来没有停止过――放我出去。

      车子开始滑动,人群开始嘈杂。

      “你到福州多久?”蒋安平摁了一下干燥的鼻孔。

      “二十几天?”

      “是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给你打过一个传呼,不通。”

      “我在福州认识的人不多,就停了它。再说你们小年轻人需要自己的空间,不骚扰你们。对了,刚才那位是你的旧情人。”

      “不是,你……”

      “旧爱不如新欢,可以理解。”

      “怕了你,是我上海医大时的同学,叫林东旭,现在在福州医大执教。”秋心说他今天本来是打算和他叙叙旧,同时问他帮忙找一些最近国际精神病学最新动态的资料,她正准备一篇论文。“他啊!早结婚了。”

      “那么,照这么说,你也结婚了吧,是那位,糖糖果果呢?”

      秋心不说话,住了脚步。两人对视一眼,蒋安平道:“怎么?算了,我以为大家还和在东山时一样。”

      “应该是一样,只是少了雨凡。”秋心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左近就是西湖公园。”

      在小船上,秋心在前,蒋安平在后,好不容易撑到人工湖湖心,两人都是第一次划船,手执着船桨乱舞,后来都懒了累了,各自举头望天。

      秋心告诉蒋安平,再过十几天,她会到福州精神病院工作,她这几天去看过医院的环境,在市郊,很清净的所在――我也就一辈子了。她舒心的叹了口气,顿了顿了说:“你知道吗?雨凡很是伤心。”

      “你都知道了。”

      “我能不知道?那天你带她去青营山,她回来兴奋得都想不起我的名字,我还陪她买了一天的衣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口头上坏坏而已,总之,玩弄一个人的感情,再怎么也是不该。”

      “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人,”蒋安平心里叹着气,想着这话什么人责问他,都是应该的,只除了秋心不能够,不能够装糊涂的做局外人,“我能说什么,我这人做事稀里糊涂,我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算了,说点别的吧!”

      旁边扑通一声,却是几个年轻人把自己的一个伙伴推下水中,蒋安平和秋心都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象两只失群不归的北飞雁,孤孤单单的相互在风里雨里慰籍着体温。

    (17)

      三年后。

    王威 编辑于 2005-03-22 09:58

    瞎子

    上的人,飘的云

    同学

    发帖: 6092

    于2005-03-20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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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单独一个帖子,居然还是连接。

    把原文贴过来吧。不要这么市侩,就想着征稿,也让尚书的人看看你的文字啊。

    王威

    王威

    发帖: 35

    于2005-03-22 10:01

    --------------------------------------------------------------------------------

    (17)

      三年后。

      永裕房产公司的售房处满满的排起长龙,保安人员不停的拉出一些个企图插队加塞的。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恨不得每时每秒都有意外发生的走进走出捕捉着现场每一个画面。大厅右侧的电视墙正播放着有关永裕房产的最新特辑。各界人士在屏幕上争先恐后的要脸给特写有事你说话:

      经济学家如是说:这是政府行为干预市场行为……

      建筑学家如是说:市民完全可以放心,这次质检的指标近乎苛刻……

      ……学家如是说:……

      老百姓如是说:政府早该办这样一件实事,让更多人买的起房,买的到住的放心的房子……

      画外音:此次永裕房产售房第一期的工程启动是福州市政府为了解决老百姓的住房问题,并为无序的房产开发市场创造一个良好的范板和准入,与永裕房地产商联手推出的平价商品房,……

      蒋安平现在就挤在人堆里看着自己掌中的摩托罗拉股票机,他没想到香港电视剧里常见的售房排长龙的场面会出现在房地产业一直处于低迷的福州。虽然最近福建电视台的今日热点滚动着永裕房产的最新消息,可是如果不是秋心抱着孩子笑着以绝食想威胁,他也不会在早上九点早早爬起床到这里排队。他和秋心结婚了,有着一个刚满周岁可爱的女儿。他原希望自己能从事电脑行业,但是他很快的发现现在流行的是3DMX、网页制作或广告平面,自己不是跟不上,而是没有时间从头学起,福州居毕竟大不易,呆下来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温饱。后来秋心给他介绍了一个在外文出版社工作的朋友陈翠芳,陈翠芳知道蒋安平在英语方面很是特出,拉着他一起翻译她手头正赶着的一部外国通俗小说,蒋安平刚开始还履道艰难,上手了之后笔头极快,倒要回转头来纠正陈翠芳译稿里的一些小毛病,他和陈翠芳合作几次之后有了信心,自动请璎,陈翠芳却是译了几次稿,吃了苦头,打了退堂鼓,便向出版社推荐了蒋安平,从此蒋安平终于不用惶惶然的不知明天。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在秋心单位分的宿舍里,以每天一两万字的进度,翻译国外最新最畅销的通俗小说,钱倒是来的快,只是有时候会不舒服的想着自己其实和外资小工厂里的计件女工没什么两样。而秋心早放弃写论文、在学术界出人头地的念想。她除了在精神病院上班之外就是给各行各业有着精神病初期症状的大款们做心理咨询。生活安定使蒋安平很快的发福。现在就象秋心说的,他们只除了没有自己的房子,不比大多数人差。

      一切都上了轨道,蒋安平想着。

      三年里,他只回过一次东山,蒋安平象逃离东山一样,匆匆的卖了车票,匆匆的上了车。在车上他会想起自己的荒唐。在福州这段日子,他和秋心会开心的回忆起在东山的情形,还有雨凡。两个人在福州无朋无侣,以致亲密,慢慢得,一些感觉就回来了,有时觉得这是爱情,有时怀疑是友情,但是大家都很忙,就是在一起玩的时候也经常你有事我有事的聚散,也因为雨凡在各自心中象一块石头的存在,他们小心翼翼的回避着一些话题,毕竟经历过那么多的事,直到雨凡慢慢地消失,象拉美小说结局常见的表述――也许那一年的夏天,也许雨凡从来没有在榕树下出现过……

      城市的道路交叉、循环、往复,道路两旁生长的不是树,而是房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鸟名字,叫做寂寞,这种鸟清晨会叫,深夜不走。人们象拼命喝酒一样的找着事做,而也许两者并无区别,不过都是为了忘记寂寞。寂寞有很多名字或样子,比如孤独、无聊、麻将、毛衣、电影还有亲密的肢体语言。秋心有点醉了,秋心的长发已经剪去,剪成公司女文员一般短,她还是不忘掠了下鬓角,然后两只手拢在嘴前,深深的呼出一口酒气。精神分析的所有支撑在于语言,就象解释0的时候要先有1这个数字。比如说法语中1′etre-dans-monde在世的存在和1′etre-au-milieu-du-monde没于世界的存在,这两个词就一般法语而言没有什么差别,但萨特却会重新定义它们,前者指人是给世界以意义者,他虽在世界中但又surgir(涌现)于世界之上,而后者作为一种泛泛一般的对象混杂在世界上一般对象之中,不再作为提供意义者存在。有了语言,其他变得不重要。谢林真是开玩笑,他居然说人除了理性和感性之外有情性,因为情性才是真正左右每个人的不同,我的病人不会说我爱你,他们愤怒的时候用脚踢墙,高兴的时候会拍打栏杆。

      蒋安平看着她不说话,喝着酒,喝酒这种事很奇怪,说的话糊涂,做的事荒唐,心里却最清明不过。蒋安平轻轻得把秋心抱上床,手伸向床头那盏堇色灯壳的床头灯,这时她的眼睛象在漆黑的海上的灯塔明亮着,身子象猫一样在夏日里慵懒倦缩着。

      蒋安平说我要走了,明天要加班,他掐灭了灯,秋心开灯,他又关灯,她又开灯。蒋安平再说了遍,我要走了,她拉住他,他把她的手送回被窝,她的另一只手又伸出又拉住他的手,然后在他的手心上用中指指尖一遍一遍的划着圈圈。秋心说:“你变了,变得寡言少语。”蒋安平心道:“是吗?”

      他说:说什么。

      她说:告诉我

      他说:什么

      她说:你要了解真相,方得解脱。秋心说这是耶稣的话。

      蒋安平说你想听什么。

      秋心咬了下唇,想听一听你在东山时的黄色笑话。

      于是蒋安平说比如,比如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叫蒋安平,女的叫秋心,他们有一天结婚;

      他解开她上衣的第一颗纽扣,秋心闭上了眼睛。

      蒋安平说他们有了一个小女儿,小女儿长大了,入了幼稚园。有一天幼稚园的老师给小朋友们洗澡;

      他解开她第二颗纽扣,秋心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动着。

      蒋安平说小女儿哭着跑回家里告诉正捧着英汉大辞典的妈妈,――为什么男生下面有小鸡鸡而我没有,那时爸爸正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

      秋心一手掐灭灯,一手勾住蒋安平的脖子,蒋安平就跌入秋心的怀中。

      秋心说爸爸笑着举高自己的小女儿,别怕,别怕。你长大之后要几只小鸡鸡就有几只小鸡鸡,它们都不会活太久。

      蒋安平捧起秋心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是一朵玫瑰正悄悄的开。

      他说了三句话:

      ――我爱你

      ――我会给你幸福

      ――嫁给我

      蒋安平说完话,秋心象日本女子一样,用臀部坐在自己的小腿,她用着自己的左手不停的、轻轻地抚摩着右腮。

      秋心打开了灯,阳光从侧面拂过她的唇,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蒋安平忍不住低下了头,轻轻地在雨凡的唇上咬了一口。

      有一本书,一直在书架上,翻开,里面会掉出一叶某年深秋的叶子。有一个人,一直在他心中,忘记,忘记她很容易。

      因为他爱上了她。

      她是雨凡。

      他是谁。

      

             2000年10月2日

             2003年7 月 2日修改

    元宝推荐:宁子,
    • 家园 单纯与纯洁

      “单纯和纯洁不同,单纯就象画布可以任意抹上任何颜色而纯洁却有着抗拒的本能”

      。。。。。

      这话很有意思。

      我原以为“单纯”是与“幼稚”无关,而与“成熟”有关联的一个词。或许成熟的标准因人而异。但我反而觉得真正成熟的人实质上应该是很单纯的。 在我心里,活得通透而有智慧是“单纯”的最高境界,其次是明晰事理怡然自得,再其次是心怀喜悦,贵有自知之明。

      单纯或许应该不是调色板,而是阳光,七彩聚集,反倒无色透明。

      纯洁是自发的免疫,而不应是抗拒的本能。但凡抗拒的,必定有挣扎,不是?

      随便想想,随便说说。

      兄台的文字,总有悲伤的影子。在悲伤里又留了一点自私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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