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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余秋雨的几点猫腻 -- 曹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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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余秋雨的几点猫腻

    读过余秋雨文化散文的人,在深深折服于其汪洋恣肆的文笔的同时,也很难不对被他通过这种文笔所表达的历史观民族观所影响。这也是当代的一个普遍问题,通过散文,杂文,甚至电视剧表达的历史远远要比面目可憎的纯历史性书籍受欢迎。

    我也是余秋雨的忠实读者,一两年前曾满天地的找余秋雨散文读了个遍,〈一个王朝的背影〉大概读了不下三次,深为其行文所折服。后来注意到一段说康熙时修〈明史〉的,“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这里所说的万斯同是浙东史派的扛鼎人物之一,是著名明朝遗民,一生自称“布衣万斯同”表示不仕清朝,死后墓碑上的对联都是“班马三椽笔,乾坤一布衣”。康熙十八年徐元文为明史总裁,举荐万斯同入史局,万斯同不就,是以徐元文门客身份在徐元文家中参与〈明史〉修订的。当时入史局者署翰林院纂修衔,授七品俸禄。万斯同不署衔,不受俸,以布衣身份参与修撰〈明史〉十九年之久,遗民立场是很明白的。

    我读到这的时候,略觉余秋雨把万斯同和当朝官员徐元长张玉书并列而称为“康熙任命”,是不很妥当的,而徐元文、张玉书也似乎并不能称为”大历史学家“,但转念一想,散文这东西本来就不是非常讲求精确的,所以没继续想下去,但最近注意到的一些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

    最近因为读〈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缘故偶翻〈清史稿〉黄宗羲传,结果又发现余秋雨在同一段文字中,对他也有一处主观性很强的误引,

    “未几,方蔼奉诏同掌院学士徐元文监修明史,将徵之备顾问,督抚以礼来聘,又辞之。朝论必不可致,请敕下浙抚钞其所著书关史事者送入京,其子百家得预参史局事。”(〈清史稿〉)

    余秋雨怎么说的呢:

    “与李锸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一个王朝的背影〉)。

    大家发现区别了么,〈清史稿〉说叶方蔼请黄宗羲出来协助修撰〈明史〉,结果没有成功,只好请康熙下旨把黄宗羲著作里面关于历史的部分钞下来送京师,用作编撰〈明史〉的参考。在余秋雨的笔下,下诏钞书的目的变成康熙自己准备研读的了,这样小小一变,遂成为前文“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的有力呼应,和上下文切合得严丝合缝。

    黄宗羲这事使我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找出同一段中另外开列的傅山和李锸,一一查对清史稿中相应部分后,这个预感不幸被证实了。

    “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一个王朝的背影〉)

    而〈清史稿〉原文为“四十二年,圣祖西巡,召锸见,时锸已衰老,遣子慎言诣行在陈情,以所著四书反身录、二曲集奏进。上特赐御书“操志高洁”以奖之。”

    看看,李锸派儿子去见康熙,不是余秋雨说的“应召”,而是“陈情”,陈述什么情由呢,自然是自己老病不能应召,对此康熙也不能勉强,只好赐御书“操志高洁”褒奖他的矫然不群,借以收买人心。从这来看,较之年轻时绝食也不应考的激扬之行,李锸对清朝廷的不合作方式已经转为平和,但是”对康熙心里过不去“或者”觉得自己的儿子可以过上好日子“,”和清廷和解了“云云的话,那是没有的。

    在这里,余秋雨展示了作为历史散文大师的非凡技巧,他引了三个例子讲康熙之后讲明遗民对康熙文化生态上的开始认同,有两个中间都是有歧误,这两点歧误都很小,小到很少有人能发现,但不多不少,恰恰配合了全文的需要。

    历史散文的后学者们,可从这里面悟到了一点诀窍?

    附一:〈一个王朝的背影〉中的相关部分

    但是,事情到康熙那儿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文人们依然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看着朝廷,而朝廷却奇怪地流泻出一种压抑不住的对汉文化的热忱。开始大家以为是一种笼络人心的策略,但从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把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称作“博学鸿词科”。这次被保荐、征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十人。其中有傅山、李[禺页]等人被推荐了却宁死不应考。傅山被人推荐后又被强抬进北京,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如此行动康熙不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试,任命他为“中书舍人”。他回乡后不准别人以“中书舍人”称他,但这个时候说他对康熙本人还有多大仇恨,大概谈不上了。

      李[禺页]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别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与李锸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这一来,黄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动,与李[禺页]一样,自己出面终究不便,由儿子代理,黄宗羲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进入皇家修史局,帮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务。你看,即便是原先与清廷不共戴天黄宗羲、李锸他们,也觉得儿子一辈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过日子了。这不是变节,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文化生态意义上的开始认同。既然康熙对汉文化认同的那么诚恳,汉族文人为什么就完全不能与他认同呢?政治军事,不过是文化的外表罢了。

      黄宗羲不是让儿子参加康熙下令编写的《明史》吗?编《明史》这事给汉族知识界震动不小。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说“他书或以文章见长,独修史宜直书实事”。他还多次要大家仔细研究明代晚期破败的教训,引以为戒。汉族知识化界要反清复明,而清廷君主竟然亲自领导着汉族的历史学家在冷静研究明代了,这种研究又高于反清复明者的思考水平,那么,对峙也就不能不渐渐化解了。《明史》后来成为整个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这是直到今天还要承认的事实。

    附录二:〈一个王朝的背影〉中漏勺一览

      

    (一)“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与一批著名的理学家进行水平不低的学术探讨”

    这里把《资治通鉴纲目》和《纲目大全》两本书连成了一本

    (二)“并且大规模地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韵府》、《大清会典》”

    康熙编的是〈康熙会典〉,〈大清会典〉的一部分

    (三)“有的已经译成汉文的西方自然科学著作如《几何原理》前六卷他又命人译成满文”

    那本书名字叫〈几何原本〉

    (四)“但当清军起事,朝廷束手无策时问他要钱,他也死不肯拿出来,最后拿出一个无济于事的小零头,竟然都是因窖藏太久变黑发霉、腐蚀得不能见天日的银子!”

    这个太夸张了吧,银子都会变霉腐蚀?

    (五)“他在讨伐吴三桂的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把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朝廷推荐“学问兼优、文词卓越”的士子,由他亲自主考录用,称作“博学鸿词科”。”

    这个叫”博学鸿儒“

    (六)“李[禺页]也是如此,受到推荐后称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绝食相抗,别人只得作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岁,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五十余岁的康熙西巡时还记得这位强硬的学人,召见他,他没有应召,但心里毕竟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派儿子李慎言作代表应召,并送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和《二曲集》给康熙。这件事带有一定的象征性,表示最有抵触的汉族知识分子也开始与康熙和解了”。

    正文已详

    (七)“与李锸相比,黄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更是礼仪有加,多次请黄宗羲出山未能如愿,便命令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把黄宗羲写的书认真抄来,送入宫内以供自己拜读。”

    正文已详

    (八)“康熙任命了大历史学家徐元文、万斯同、张玉书、王鸿绪等负责此事,要他们根据《明实录》如实编定”

    正文已详

    (九)“但他的主要心思却放在边疆征战上……但我细看碑文之后却产生一个强烈的感觉:有的仗迫不得已,打打也可以,但多数边境战争的必要性深可怀疑。需要打得这么大吗?需要反复那么多次吗?需要这样强横地来对待邻居们吗?需要杀得如此残酷吗?”

    乾隆的“十全武功”几乎没有一件可以称作边境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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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别小看这些错误

      如果是无意为之,出几个错误也没什么,这又不是学术文章。一个一个字眼的抠出来也就是闲的。

      但如果是有意为之,就属于“文以载道”之类的体制文章了。现在国内流行的这种对“千古一帝”的崇拜,实在是一种倒退。但余文为奉和潮流,裁减材料,书当然卖的好了,但历史对当今社会生活的借鉴之处就完全被扭曲了。

      或者论点果然正确,但懒于求证,而随意裁减手头材料,这又是做学问的态度问题了。如果大家都这么办,中国的学术教育就让人看不起了。人们常说文革对中国的学术是“断代”似的打击。其实我看还可能不止一代。因为做学问的方法没有流传下来的话,就会一代一代地落后。比较一下70,80岁的教授和50,60岁的教授,你可以发现最大的区别就是做研究的态度是不是严谨。很多人在蔑视方舟子的同时,是不是也该正视一下自己的问题:怎么有这么多篓子让人家捅啊?

    • 家园 佩服! 虽然您已经有点受宠若惊了,但还要表示佩服.

      只是批评者也有点过分,其实象曹兄这样把道理讲明白就可以了,似乎没必要上纲上线.

    • 家园 写作组

      对于一个曾经是“石一歌”写作组成员的人来说,这还真是小意思。

    • 家园 余秋雨的历史知识不能较真:

      金文明抨击余秋雨的书里面不是说了嘛,老余把吴越王钱?m叫成钱?m常,看了让人不禁要笑。

      不过,我虽然不喜欢老余,可是,我认为目前攻击老余的多数不是因为老余为文不严肃,而是因为老余窜红太快的缘故,中国文人不仅相轻而且相残。

      • 家园 相爷说的有理

        散文吗,又不是历史.当然,俺那时候觉得他的<文化苦旅><山居笔记>(?)还是很不错的,虽然现在读起来觉得味道没那么浓了,可人总要有个成长的过程.

      • 家园 我就觉得他的东西很虚伪

        故作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他的那本什么游记,总是情不自禁地表露出对“野蛮”国家的蔑视和对“文明”国家的崇拜。然后把自己放在菩萨的位置呼唤一下世界和平。这副嘴脸和凤凰卫视最近一个访问朝鲜的节目中那个女记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表面上标榜自己是公正的,实际上拿着屁眼看人。人家朝鲜穷是穷,但用的着这么翻来覆去地暗示吗。浅薄!

        先有观点再写东西,写出来的东西当然严谨不到哪去。

        心胸狭窄又虚伪。虽自称对批评很超脱,但行文总是“不经意”间来那么一下“难以理解”。骨子里还是文革那一套:压制异己,抬高自己。只不过做的更隐蔽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出名了就得忍受别人的批评。这就是出名的代价。不仅在中国,全世界都一样,手法不同而已。有不同意见,就摆开来说嘛。若真是不屑,就压根别提。别一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德行。

        • 家园 “表面上标榜自己是公正的,实际上拿着屁眼看人”这句好!

          那个访问我也看了,那个女的明显弱智!而且混蛋,明知道在朝鲜普通的百姓是不可能和她做什么什么深入的交谈的,确非要拿一些非常敏感的话题去逼问一些老百姓,简直是无耻!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这种女的应该送到猪圈去做慰安妇。 而且英语说的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云。

        • 家园 一样有同感。-----这,这是不是病句啊?

          那《文化苦旅》的书名就叫人不待见,俨然众人皆醉我独醒,肩负了多大历史责任的样子。

          其文章在历史,科技上面的错误也确实不少。

        • 家园 很有同感

          但俺觉得“虚伪”这词比较严重,俺一般用“做作”来表达俺对他的感觉。

    • 家园 佩服佩服

      看书看得这么细致,真让人佩服!

      曾经有不少人介绍这位余先生的散文给我,说是大家,不可不读。于是乎弄了两本据说是最好的读了一下:一本是《霜冷长河》,另一本是《文化苦旅》。偶是个懒人,读书基本囫囵吞枣,大致求个感觉就算了。说真的,偶嗅到一股矫情的气味,就凭这,他也算不上大家。

      秋雨的fans标打偶。。。

      • 家园 “矫情”两个字用得好。

        我对金庸和老余一直不太感冒。

        老老实实的作通俗作家爬格子赚钱就是了,干吗非得要装大头?泰斗是那么好做得?

    • 家园 看得仔细,献花

      我读这些被称之为家(比如李熬)的文时,也是被他们行云流水的文字而感动,被他们描述的人物都带有鲜明的个人形象。但碰到熟悉的人物时,就会发现这些家已经在自己悄悄的修正人物剧本了。

      心又不甘的,就多查查书。实在找不到的,心里也留个谱,不能人云亦云。

      这些想法,也是这些年在网上看了好多文章才有的经验。

    • 家园 偶也是偶尔发现的东西

      不是一贯读书都要如此咬文嚼字,大家别说什“佩服”什么的,搞得偶有点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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