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他乡人事之口语老师 -- 南方有嘉木

在异国的日子，盼能以身为一滴水，映照我们文化的本源。

----题记

一

去年冬天，公司给我们几个中方员工联系了口语培训学校，定了每周二下午他们派老师过来给我们上三小时的口语课。

第一次上课，我忙着改一个合同，老师到了，我还没去会议室。同事美眉来催我，一脸兴奋地说，嘉木姐，快去，老师是帅哥哦！我觉得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拿起几十页的合同稿，拍到她脸上说，你个花痴，注意境界。

拿了个笔记本，抓了支笔，和美眉去会议室。老师本已坐下，看我们进来，便站了起来与我握手，做自我介绍。

其人很年轻，高瘦，约有1米9，穿着清简合体，脸窄而略长，眉骨斜逸，眼睛很深，样貌及其清秀。手伸出来时，略略有点儿羞涩拘束，说话却很自然，有礼而无怯意，是个天真态。

我心里迅速地描摹其过去将来：白人中产，父亲或是教授或是律师，家教很好，但也成拘束，可以为文，恐难为事。年轻时是文艺小青年，过35可成自由派知识分子，适合大学任教，独立清高。视其所娶女子的品性，有温和清高和孤介清高两个发展方向。

----但现在，这个站在我跟前说你好的老师，不过是个干净的孩子。

二

孩子其实也不小了，86生人。爱尔兰后裔，父亲是做破产的律师，本科语言文学专业，现已毕业，正备考GRE，准备申请读Speech学方面的Ph.D。我问他是否有如《国王的演讲》里头Geoffrey Rush，他说大约如是。我笑说以后再有什么国王总统一演讲就磕巴，你就可以去给他们来个speech therapy。他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看着我，突然狡黠地微微笑了一下。我回过神来，哪里是“以后”，人现不正是在给我做speech therapy？

我们讨论《国王的演讲》时，已经开课一个多月。几周下来，同事都当了逃兵，所以每周的口语课，都是我一个人和他单挑。原本授课还有些定法，后来就变成了闲聊，我说他听来纠正。

三

那天他问我，为何你们中国人不原谅日本人？

我叹了口气说，你们美国人老说我们不原谅日本人，you just don't get it。我们汉语里头有句话，叫做stand speak no waist pain,你知道么？他迷惑摇头看我。我说，就是你自己爷爷没被人砍，相反，而是你砍了人家爷爷，所以你说“原谅”就很easy的意思，因为你没有经历那种刻骨铭心的羞辱和苦痛。孩子沉吟点头说，我明白了......

我心道，你都不了解，如何能真明白。但难得他想要去明白的诚意，于是那个下午给他讲了两个多小时的中日关系和抗日战争史。听我说南京大屠杀，孩子很惊讶，说是他从来不知道的历史，说现在我有点懂了。

又有次讨论《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文章作者认为美国要继续对外输出中产阶级意识形态。我在作文中对该文作者的观点逐条批驳，最后说，美国人总有救世主心理，如此强制对他国输出意识形态，不过是对他国既有文明的蔑视。你们还是太年轻太自大，若不反思，恐被反噬。孩子读了之后，半晌无语，对我说，从他出生以来，他所受到的教育，他所形成的映像就是美国是当今的罗马帝国，是世界公平正义的维护者；美国的就是最好的，美国人理所应当地负有解救其他国家苦难人民的责任。我想起“帝国诗人”吉卜林的那首《白人的负担》，不禁一声长叹。

孩子说他从没试过从其他文明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他，其实“他者”根本不需要美国的解救，其实“他者”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其实“他者”还可以教给美国很多东西----他说我的说法给他很大的震动。

其实他的说法也令我深思。我们年少时不也曾被教育要去解放帝国主义统治之下的劳苦大众么？我们不也常固执地认定我们的就是最好的么？很多时候，最深的误解和伤害并不是来自为利益的侵夺，而恰来自源于善意的俯视和强制性给予。我们对他者的想象和客观实际的差距有时不异于白天和黑夜。

四

也说诗文。

给他说中国古诗的美，说唐诗里的酒杯，宋词里的沉醉。又讨论metaphor和poetry的关系，是我写的作文，给他批改，其实不过是上课之前用30分钟打出来的急就章。他读了却很惊叹，说你结尾一段，顺手写来，就是诗句。

被人这样的夸，我也忍不住要低头窃笑了。

孩子看着我，突然叹气说，你完全可以做诗人，却偏成了律师。

----这孩子，对律师有偏见，恐怕心里头对他老爸有些抱怨。

又说绿茶。

我在办公室用一个紫砂杯泡茶。茶杯是朋友在国内找师傅给我订制的，一面镌刻了几杆翠竹，还一句“茶香沁心也醉人”。我拿到这杯子，看到这竹和这句话，就很喜欢。待转过去，看到背面，却忍不住捧腹大笑，原来背面端端正正刻着我的大名，像幼儿园时，给每个小朋友的围兜都绣上名字。

每次和孩子闲聊，他总是喝咖啡，我便用这只杯子喝茶。后来他终于忍不住，找我要茶喝。我找了只玻璃杯，给他泡龙井，让他看茶叶在水中的展开和沉浮，让他试着静下心来，去感受茶香和咖啡的不同。我说，茶香冲淡，平和悠远，咖啡的香浓烈，扑面而来不给你试探或拒绝的时间。

他端着杯子，认认真真，说觉得清香。但到底觉得淡，还不习惯。我笑说，不着急，你还需要时间。

五

也谈世情和法律。

我们常拿当日的《纽约时报》做讨论话题的来源。那天《纽约时报》登一篇关于制药业的文章，说制药业缺钱投入到新药研制等等。小孩很烦恼地问，制药业缺钱开发新药，不做研发，岂不是很糟糕？我说，我根本就不信那文章的报道，这根本就是为了在医改之战中为制药行业哭穷，来抵消点儿民众的抨击。孩子睁大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如此。我拿着文章给他分析，最后对他说，任何报道背后总是有个观点或利益在，你要学会区分fact和opinion。

孩子很认真地点头说他再也不会盲目相信报纸上说得事情了，《纽约时报》也不例外。突然升起隐微的犯罪感，好像自己亲手打破了他混沌的天真态。

又有一次，我们讨论Winklevoss起诉facebook侵权。Winklevoss，这个词的发音，对我实在是个挑战。孩子坐到我身边，然后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让我跟着他念，并让我朗诵报上的文章。我低头认真读报，一大段落读完也没听到孩子有何评点。略觉局促，抬起头看到孩子正认真地看着我，孩子眼睛微蓝，思维当在别处。我忍不住微笑。

----人生美好，便在于有这些温馨片段，可一路捡拾，珍藏于内心的柔软角落。

那天，我们从Facebook侵权案说起，一直说到了辛普森杀妻案，说到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英美法系和大陆法系的区别，说到中国目前面临的情法冲突和价值取向......末了，孩子给我说，i really enjoy being educated by a very knowledgeable Chinese woman。然后说，他上这么多课，最期待就是每周二跑来和我聊天，听我说中国文化，中美差异，觉得从我这学到好多东西。他说他以前从没对法律有过任何兴趣。现在因为和我聊天，变了。

说到这，他突然又露出那个经典的狡黠微笑，说他哪天回家和他爸吃饭的时候，他会故作漫不经心状，提一句，哦，辛普森杀妻案中的程序正义问题。然后他老爸就会极度惊讶，想，这还是我儿子么？

于是他就会继续轻轻松松地说，哦，

I am just educated by a Chinese 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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