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唾面自干与冷嘲 -- 无心之云

唾面自干一直以来是个很窝囊的词，受到羞辱，忍了就算了。比起和它源出一个忍字的胯下之辱来，少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血性。但同样是受到羞辱而无力还击时，比起胯下之辱，唾面自干较为坦荡，它不带给人以自欺的幻觉。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精力和毅力去记住一个十年前的羞辱，并在十年后予以还击的。

对于好面子的中国人来说，什么事情都要说得过去才行，同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能说得过去便行。即便是受辱，只要有个说法，那唾面自干便是一个恰当的对待态度。面子是给大家看的，面子也是大家给的，大家绝不会要求一个被大官掌掴的庶民去打大官的耳刮子，那不现实。现实的忍辱是不丢面子的，超现实的报复，保住了面子，丢掉的可能是生命。面子与生命，孰轻孰重，大多数人还是拎得清的。

所以中国人善于在什么人面前分清什么该是自己的面子，王胡在阿Ｑ面前，阿Ｑ说他一声虫豸，他要不采取行动，那他的面子就扫地了。因此阿Ｑ的辫子被他抓在手上，按住头往墙上撞。要是赵太爷在他面前说他一声虫豸，王胡会认为理所当然，他和赵太爷比，本来就是虫豸嘛。重庆原公共交通治安管理总队副总队长赵利明在重庆原公安局副局长文强的面前，一句“站着说还是跪下说”后马上下跪，跪着听完文强爆豆般的唾骂，自始自终一直陪着笑脸，事后赶紧续上中断了的上贡。文强没有倒台之前，赵利明这样勇于唾面自干的行为，在传播的范围内是会被认为情有可原的。唾面自干，有时不全是忍耐，也有的是眼力价。

《左传》昭公七年有这样一段话：“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一级管一级，一级比一级的脾气大。最下面的台什么人也管不着，所以脾气也没有。对他而言，在其他阶级面前是没有什么唾面自干或胯下之辱的，受辱原是他的本份。台只和台之间才存在辱的可能，只有在台与台之间才会有是唾面自干还是先忍此胯下之辱的选择。这种情况可以无限往上推理，在官与官之间，也是同品级之间的恩怨发生的几率最大。

管着人的既是官，中国人最爱面子，所以官如果没了面子，那他们怎么去管下面的人呢？因此，自古以来官员的面子最不得被下属及庶民折损，因为这还关系到治理。官员的面子可以上升到地方的面子，有时甚至可以上升到国家的面子。

然而官员从来不曾想过，他们在自己的一方土地上，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空气。与被他管着的的人相比，势与利上他占着绝大的便宜，而他却容不得被他管着的人对他有小小的触犯。这就是官场文化，所有的古代史和近代史都是这么写的。一级压着一级，一级比一级没脾气，越到下面基数越大的人群的尊严被压榨得越近乎为零。他们凭天由命，他们一盘散沙。在官本位的国家，人只能在同等势力的人面前才会有尊严的主张，人只会在同等势力的人面前才在乎他们的唾沫有没有吐到自己的脸上。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唾面自干这一成语的来源，也许会发现成语唾面自干并不仅是鼓励逆来顺受这么简单，我们很可能一直误解了唾面自干的真正意义。

说那句话的娄师德位居宰相，是许多官员的上级的上级。他的弟弟被委任为代州刺史，品级也不低，哥俩都属于可以有很大脾气的高干。娄师德当时对弟弟说的话是：“吾备位宰相，汝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自免？”其中那句“将何以自免”一直以来被看作是胆小怕事，从而使唾面自干的主张成为自然而然。

在武周时期，身为朝廷大员而被市井布衣拉下马来的官员不少，那是因为武则天要清洗先朝的旧臣，鼓励不同身份的人做密探的原因。娄师德的仕途腾飞于永淳元年，是由武则天亲自提拔的，他应该算得上是武则天的官。武则天对他信任有加，他有什么必要害怕密探？即便心存顾忌，也到不了缩头缩尾的程度。

一直被忽略的那句“荣宠过盛”也许正是解开“唾面自干”这个成语原始语境的钥匙。

荣宠过盛，表示娄师德明白他所处的地位所得到的待遇以及能过上的生活，比起其他的许多人是多么的崇高和优裕的。同样为人，过于崇高的地位与优裕的生活就难免引起旁人的眼红。把旁人的眼红视为优裕生活必然的附属品，就能对一些随眼红而来的挑剔淡然处之。特别是身为官员，在自身不可能完美的通例下出现瑕疵时，对下级或百姓的指责或讪笑，不以官威镇压之，而是想到在自己得到的大便宜前，这些触犯是多么的微小。

“人唾汝面，怒汝也。汝试之，乃逆其意，所以重其怒。夫唾，不试自干，当笑而受之。”这里的唾沫，不是实指口中分泌的液体，而是羞辱指责挑剔的代名词。如果面对羞辱指责挑剔，他们能宽容相待的话，那样的“唾沫”就会“自干”，而他们也能稍微拯救一些社会的平衡。这或许是娄师德说唾面自干时的本意。

可惜，唾面自干的例子在中国有的大多是自下而上的麻木的承受，在西方，不乏自上而下的大度的容忍。

美国前总统里根，有一次在新闻发布会上畅谈慈善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每个人应该如何将自己收入的一部分拿出来捐给教堂，从事慈善事业。他演讲的时候忘了自己从不曾给教堂捐过一分善款的事实，没办法，人性的弱点，他不完美，至少不乐善好施。讲完这个话题的时候，负责提醒他的一个记者提醒他新闻发布会结束的时间到了。但里根意犹未尽，表示他愿意就慈善这个话题再接受一个提问。于是，一个了解里根的记者站起来问道：“总统先生，请问您本人给教堂捐过多少钱？”里根被问得十分尴尬，他只好风趣地转移话题说：“我刚才应该接受托马斯女士的建议，结束这次新闻发布会。”

这样对身居高位者的冒犯，在有些国家是不可想象的。这不仅是不同的历史文化和政治因素造成的区别，最直接的是个人的涵养所造成的区别，那些在上级面前甘于唾面自干在下级面前一怒冲冠的人的涵养，他们太应该去学会容忍冷嘲了。而当他们学会了容忍冷嘲时，他们就必须练习自嘲以体现他们的个人涵养。即便这样国家机器也不能避免公器私用，至少他们可以免于物化。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有一段场景的描写很耐人寻味，黄蓉经过一番竞争夺回打狗棒，当上了丐帮帮主之时，群丐纷纷往她身上吐唾沫。金庸解释道，这是丐帮的规矩，乞丐是最受人歧视，最常被人往身上吐唾沫的人群。做他们帮主的人，要先承受他们的一次小小的宣泄。而丐帮的帮主，虽然也是乞丐，但社会地位却很高，因为他也管着不比一些官员管着的人少啊。

唾面自干是什么精神，实在到了我们上下共同深思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