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阅读笔记】自由的重量 -- 意闲

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Le Guin）地海传奇系列（原名叫The Earthsea Cycle）第一本末尾给出了全系列胜局及总框架，因此在打开第二本书阿图安墓群（The Tombs of Atuan）前，我曾误以为故事会以纯阳之态继续飘荡在地海上。不想起笔却是阴柔的宫墙闺帷。

贵为女祭司之首的阿尔哈（Arha），被目为谢世前任的转世，自小进驻墓群殿宇，接受训诫，成为所谓The Eaten Ones的领袖。与此对应，她所祀奉的黑暗神叫The Nameless Ones。“被吃掉者”，抛却姓名、家庭、回忆，而“无名者”正因常人无法昭揭其名而术力无边。不要忘了，交付“名字”在地海传奇里意味性命相托，知悉他物的“名字”类乎驯养权，是尊贵法术。

以阿尔哈为主角的阴性章节占据全书一半，巫师格德（Ged）的轮廓才在古墓暗室里依稀隐现。我渐渐明了，也许勒.奎恩是打算交代另一位大梁人物。阿尔哈禁闭奉主的枯索岁月，与格德学艺前情有些相似，可是这两个人性情大异。如果说他们分享了什么共同点，大概就是灵气卓然，善根不移，野心勃勃吧。阿尔哈谨细、慎言，一点野性被好友代罚事件压挤多年，到了该释放的紧要时刻，已变成拖泥带水的火线，始终燃一截湿一段，不似格德那般自始便张扬澎湃，直至轰然寂灭，才懂得忍耐静守的意义。阿尔哈地位高尚，实质上却被架空，历史演进中，同为祭神者的Godking最终自命等上帝位置（看这个命名就知道），仲裁辖域俗世，积敛财富，扩张宫殿，崇高女祭司及她主理祭祀真正强大的无名神，则流于形式，不为看重。对这种表里尊卑落差的不断省悟，也是阿尔哈性格的造因，她步步小心，看人脸面说话，提问时更深知进退深浅。以进入地下迷宫一节为例，也可看出她多细腻。此地系名义上她的领地，是阿图安宝藏所在，室室牵纵，甬道连横，并且不可掌灯，极可能踏入就再也走不出来。她的自训方式是一点点摸索，逐步逐室延进，换作急躁格德，断不可能这么耐心。格德的敛静大师气成形于遇挫后，阿尔哈像他的镜中影像，一阳一阴，正好反相。

这个表面关乎“救赎”与“自由”的故事，在勒.奎恩笔下并非黑白分明道德秀。一开始阿尔哈信仰动摇就进展缓慢，要不是好友潘丝（Penthe）边咬苹果边渎圣的调侃，她可能一直不知道虔信神明可能有另种解读，别人可能毫不觊觎她的“活死人”生活。而此时她的辅佐伺柯西尔（Kossil）早生外心，供奉尘世主人“上帝王”大大热络于恭敬首席女祭。是以潘丝的话反而适得其反，加剧了阿尔哈对柯西尔提防以及巩固堡垒。这段对待反向观点极端惊愕、仿若开眼看世界的心理冲撞，勒.奎恩写得很漂亮，她用笔女性间接，效果却和安贝尔托.艾柯（Umberto Eco）在如何不聊足球（How not to talk about Soccer）一文中戏谑球迷对居然有人不感冒无法理解一般犀利。

阿尔哈当着柯西尔的面，判了三名囚徒如何死法，良心不安，耗梦连夜。并不为生杀大权所掌控，这正是格德眼中阿尔哈的光芒，于是身处漆黑墓室，这个外冷内热的女子也成为他的一线阳光。此时的格德不似早岁激狂，他内收、安稳，豪气尽收袖底，他仿佛兄长、也可能掺杂一星暧昧，宠宠看着小女儿态的救命恩主。他的救赎，所谓“重生”也罢，自然并不纯洁，传说中征象和平的魔戒他志在必得，他自己和阿尔哈的性命也要保全。地下恶灵群起之际，他耗用全身法力遏制地动山崩，抢出永恒黑夜里的阿尔哈，还她以本名蒂娜（Tenar）。杀老仆玛南（Manan）、智避柯西尔、在抽搐的地道里奔命，这些情节不可谓不紧张，但比较第一集地海巫师，还是略逊一筹。勒.奎恩的亮点又落至她对整件事的态度，她借蒂娜（也就是阿尔哈）的心情表达自由是有重量的，突袭式的自由不见得招人喜欢，自由之后，迷失更多（What she had begun to learn was that the weight of liberty. Freedom is a heavy load, a great and strange burden for the spirit to undertake. It is not easy. It is not a gift given, but a choice made, and the choice may be a hard one. The road goes upward towards the light; but the laden traveler may never reach the end of it)。她对阿图安墓群，对那里的人，甚至临近不相干的西山，都怀着浓厚乡情。她是The Eaten One，她没有故里，囚室是她的家。可以说离开此地，她才真正沉重、迷失。

这，恰是勒.奎恩的功力，她的故事从来不给直线抑恶扬善，地海巫师里格德的输赢并非简单归结于术行浅白，他自己都指出，幻术只不过最肤浅层巫术，巫师在很大程度上应克制招摇，对症施法。同样，复杂的蒂娜背后，是复杂的人性。勒.奎恩的着眼点，远在磅礴本体之外了。

如果说蒂娜有一点小龙女冰雪气质，那么格德却不及杨过情痴，或者，他更丰富些。在古墓里，蒂娜傲然命令格德用法展现些“能看的东西”，不然就杀他。格德变给她一身华服，他目中美景，即她本人。某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滔滔情话会从格德嘴中涌出，但他毕竟忍下，虽然“我们之间的...信任” 潜台词也许就是“爱”。出穴后，格德明显举棋不定，他既想潇洒卸载蒂娜，又放不开，像所有志在四方而为情所扰的英雄人物，蒂娜对他的魔力，恐怕远高于那些飞翔喷火的龙吧。

勒.奎恩的文笔，我就不必表扬，读之是纯传统童话的语言享受，句子结构匀整，用词瑰奇，句短意繁，且朗朗上口，有诗味。普通拼情节的魔幻、侦探，罕见这样语文修养。她派生词意搭建的地海风云第二度转了一个复杂的弯，我比初读她时更期待下一次握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