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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6章 戍卒叫 函谷举 2 -- 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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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6章 戍卒叫 函谷举 2

    我们早就应该说说“黔首”这个词了。

    为什么叫黔首呢?我们知道当时的成人有要加冠的,冠的作用跟保暖防尘的现代帽子不一样,是为了束发和标榜地位,就像地主的金牙,标志着高贵身份。不同级别的人冠式还不同,在不同场合冠也不同。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类似领带)。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布(其实布更舒服)。

    ((注:汉《释名》:“士冠,庶人巾”。冠和巾是区别身份的重要标志。))

    秦代尚黑,老百姓用黑头巾裹头,顾命黔首,就是黑头的意义。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词,见出秦始皇坏,侮辱我们劳动人民。他为什么不管自己叫黑头呢?不过,黔首一词早在战国初期就有了,魏国人用的最多,大约是魏的方言。到了战国末期,黔首之词已被列国官方较为广泛地使用,所以不能算是秦始皇专门和老百姓过不去。

    注:魏相国田文:“黔首不定”。魏惠王:“安黔首也。”

    其实,在统一初期,人民的称呼五花八门,譬如秦国有“故秦民”,以及招徕入秦的“新民”,还有“六国之民”、“奸民”。各类民的地位特权也不同,互相还有欺负。秦始皇统一更民名为“黔首”,是有弥平矛盾的积极意义的,用心也算良好。而且他让老百姓用秦朝崇尚的上等颜色――黑色裹头,而不用低贱的颜色(譬如绿色),也是看重老百姓的。

    但陈胜本人并不是黔首。“黔首”就是戴头巾族,是和戴冠族区分的,为了劳动的时候方便。带着冠的人去刨地,似乎很不雅。但陈胜

    却是戴冠族。我们知道,古人行加冠礼的时候要起一个字,陈胜就是

    字“涉”。这说明他绝不是个普通农民,而是属于戴冠族来的。如果

    说黔首是灰领的话,他至少是白领。黔首是不会有字的,有字是个很

    不容易的事情,连刘邦当时都没有字呢!陈胜和项羽这样的贵族一

    样,都有字,至少他应属于城市平民层次。

    事实上,陈胜在起义前知道算卦,又会写字(“陈胜王”,写在鱼腹书中,这恐怕只能他自己写,不能找人代写,除非活腻歪了)。队伍到了陈城以后,城里名流有张耳、陈余,“陈胜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陈胜能够数闻张、陈之名,而且能够跟张、陈在内的这些城中名流、豪杰、官吏(“三老”)应酬接谈,可见他更像是城里出身,而不是乡下人。

    《史记》上说,陈胜“尝与人佣耕”。学者们根据佣耕两字,就说起了陈胜是农民,领导了农民大起义,然后被人篡夺了起义成果。其实

    非也!陈胜“尝与人佣耕”的“尝”字,恰恰说明他不是长期专业农

    民,否则就不会用“尝”字。合理的推测是,陈胜这个城里人,由于

    不小心把自己混的很穷,在窘急之下,就出城去给人种地打工。

    当时的田野,出城以后,靠着城墙根就有,叫做“负郭之田”,田主

    往往是城里人(譬如洛阳人苏秦就曾经自叹没有“负郭之田”)。这

    些田主需要雇人佣耕,陈胜去那里打工一段时期,好比去麦当劳打工

    一样顺理成章。

    但是陈胜一个戴冠族,发现自己却和一帮戴头巾族,混在一起,捏着

    锄头把劳动,心情的郁闷可以想象――简直到了郁闷ing的三次方的

    地步。所以他才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怅恨甚久,越想越不是味儿,发

    出了“苟富贵、毋相忘”的自我宽慰和愁叹。

    别人于是讥笑陈胜说:“你是个给人打工佣耕的,能有啥富贵耶?”

    陈胜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能说出这样有文采的话,恐怕也不是一般的黔首能言,怕是非得城市

    平民不可。

    如果一个生下来就一直从事农田劳动的人,不至于干干活突然想起来

    怅然了。在田间劳动,干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嚷嚷着等未来富贵,这

    多半是城里人的胚子。

    后来,陈胜起义称王以后,那些一起打工的人来找陈胜“吃请”,结

    果全吃了大斧子,掉了脑袋――因为他们“言陈王故情”,说了陈胜

    从前为人佣耕的糗事。陈胜不喜欢自己出城打工种地的事被人知道,

    这跟自己城里人的面子形象不符,所以杀了他们。倘若来拜访的是一

    些城里人,说一些陈胜从前在城里的糗事,陈胜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的

    火。而一个城里人被农村的人说出他去农村干活的糗事,即便是我也

    会脸红不堪,受不了了,何况陈胜。

    倘若陈胜一直是个农民,那么,早在那群被征发戍边的“九百人”当

    中,就会有和他一起种地的农友,早就可以讲他种地的事了,何必等

    着那一小撮掉脑袋的人在陈胜当了陈王以后,才闻讯赶来说他。

    但史料上并没有九百人中有水嘀咕陈胜是农民,从而激怒陈胜的记

    录。

    所以陈胜去种地,只是一时的曾经,是“尝”!不能说明他是长期的

    专业农民。而且据司马迁说,这个糗事也发生的比较早,是陈胜“少

    时”。在“少时”之前,陈胜是不是种地的呢,我认为多半也不是。

    如果他一直是种地的,不会突然产生出那么多“怅恨”。

    即便陈胜在“少时”以前也是从事种地,也没关系。我们更关心的

    是,壮年之后的陈胜人生轨迹如何呢?――譬如刘邦,原本也是自耕

    农,后来壮年为吏,我们还是以他壮年后的身份来归类他。

    陈胜壮年以后,是继续种地,还是干别的发迹了?可惜的是,司马氏

    并没有说“壮年”以后的陈胜干了什么。

    但我们知道,陈胜少时所曾经从事的这种“雇农”,并不是一个稳定

    的职业。雇农(即庸客)按汉朝的标准,工资是每年一千钱,也有说

    两千钱,这其实满昂贵的。他们拿固定工资,风险全归地主。一般的

    地主不肯雇佣这些“打工皇帝”,而购买一个奴隶(汉朝叫奴婢)的

    行价是1.5万钱更为划算。实际上,支撑起千万个地主田园里生产劳

    动的主力军,是跟地主五五分成(交田租给他)的佃农以及奴隶们。

    雇农(庸客)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当时的农民,也更多是以自耕

    农、佃农的形态出现。

    所以,陈胜少时“尝为人佣耕”当雇农的生涯,应该是短暂的。随后

    他就不再以农业手段谋生了。否则,他称王以后,跑来的就不仅仅是

    “其故人尝与佣耕者”――即那些他年少时曾经与他一起当庸客的

    人。如果他后来依旧以种地为生,那除了这批庸客会来找他,还会有

    随后时期的一大批农友也来。但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人来。来的只

    是少时佣耕的伙伴。

    其实,司马迁说“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他特意强调了“少时”

    和“尝”,正好说明陈胜壮时不是以农业手段谋生。否则,就应该写

    成“陈涉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时陈涉方少,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云云。

    关于陈胜少时佣耕之后,不再作农业了,而到底去干了什么,我们待

    会再谈。

    我们这里需要先谈谈“闾左”这个词。学者们说陈胜住在“闾左”,

    所以说他是穷困农民。其实恰恰相反,“闾左”反倒应该是城里人。

    陈胜因此更应该是城里人。

    “闾”一字在先秦书籍中经常可见,而且每次出现,都是在城邑的背

    景下。比如李斯自称“上蔡闾巷布衣”,是上蔡城里的闾巷中的布

    衣。刘邦是丰邑的中阳里人(里等通于闾)――这俩都是城邑平民。

    《战国策》中另记载,齐泯王的一个跟班,一旦回家晚了,他妈妈就

    要依闾门而望。这显然是城里的建制,齐泯王不可能在农村上班――

    因此还产生了一个成语“门闾之望”,表示父母想念孩子。

    闾有闾门,闾门有闾监(专人值守),并且几点开门几点关门有规

    定,跟市(商品交易区)的门一样。古书中常有“门闾无闭,关市无

    索”这样的字,意思是这个小区特太平,闾门都不用关。闾、市并

    称,再次证明了闾和市一样,都是城邑里的建制。一个闾里住多少家

    呢?古制二十五家为一闾,当然后代早已突破这个编制。总之“闾”

    偏重是城邑中的小区编制,等于现在的block。而农村,至少现代的

    农村,是不可能有闾门、闾巷、闾监什么的。

    总之,“闾”是一个非常城邑化的概念。闾左之人,应该是城里平

    民,是闾中的贫者。

    其实,一个家庭有可能发迹,也有可能破衰,它是动态的,你很难保

    证贫穷的家庭都齐刷刷住在闾门进去之后的左边,富人都齐刷刷地住

    在其右边。所谓闾左、闾右,不是一种方位概念,而是贫、富的的代

    称。闾左,就是一个闾中的穷人的代名词,是城市平民们住在该闾中

    的穷者,相当于城市中的“低保人员”,它和城外的穷困农民之间,

    还有好大差距。

    事实上,司马迁也没说闾左里边的人是农民。司马迁的原文是:“二

    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

    行,为屯长。”司马迁这里并没有说“闾左人”是农民。注者司马贞

    说“闾左”住的是贫者,也没有说是农民。

    我们退一万步讲,即便这“闾左九百人”是农民,陈胜也可以跳出这

    九百人的圈子。司马迁的上述原文,并没有说陈胜是这闾左九百人的

    成员之一,而只说陈胜、吴广是带队的屯长,并没有标明他俩也是闾

    左之人。所以陈胜、吴广照样可以不是农民。那两个带兵的县尉(县

    级干部),也属于带队者,难道他俩也属于闾左农民吗?

    陈胜吴广完全有可能是两个豪杰人物,另派来或召来协助县尉管理这

    九百人的,不在这闾左九百人的圈子里边。这个推测能否成立的关键

    是,他俩所担任的屯长是个多大的官?如果是个小小的官,那有可能

    就是把他俩从“闾左九百贫民”中挑出来,充当这小官。如果是比较

    大的官,那就更可能是来自“闾左九百贫民”以外,是以另外的较高

    的身份背景被县里任命,来作这件事的。总之,“屯长”一词对于推

    测陈胜参军前的身份和地位极为关键。

    有学者就此做了研究,认为屯长是秦二十等级爵中第四爵(不更)或

    第五爵(大夫)这一级别的官,每年俸禄为二百石。而那两个总带头

    的县尉则是二百至四百石。也就是说,屯长是仅次于县尉的带兵干

    部,不应该是随便从闾左贫民九百人中随便挑出来充任的。

    注:学者对屯长的研究如下: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法律里面,多次提到了屯长,说“卒”会受到“屯长”的监督,屯长属于高于仆射的官

    吏。到底它有多大呢?《商君书•境内》说:“其战,百将屯长,不

    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按秦的爵

    位,到了第四爵不更以上,不再依据斩首而进爵,而是依据他所带队

    伍的总体斩首指标完成情况,来对他授爵。这里说“百将屯长不得斩

    首”,是说屯长打仗时不需要亲自去斩首,而是按所带队伍的总体指

    标来考核。因此可以推测,屯长的爵位应该能达到第四爵的不更。

    《后汉书•百官志》云:“屯长一人,比二百石”。这说的是东汉的

    制度。东汉官制大体沿袭西汉,西汉官制又大体承袭秦制。在没有更

    多史料证明情况下,我们可以大致认为秦时屯长之级别为比二百石。

    按照秦朝爵位,拿二百石俸禄的,属于第四爵不更。

    而县尉――那两个总带兵的,则按《汉书。百官公卿表上》,是二百

    石至四百石俸禄,略高于屯长。

    按照秦朝必须有爵的人才能当官为吏的传统(注:《秦律杂抄》等书

    中有体现,没有爵的“士伍”,是不能为“佐”“吏”的),或者,

    挑选人员充当官吏的时候,有爵的百姓会应该获得优先机会。我们因

    此可以推知陈胜不可能是个简单的贫民,混同在九百人中的普通一

    员。陈胜应该是一个事先有爵的人,不一般的人,他还有字,否则他

    是当不上屯长这样的中等偏下(但也不是很下)的职务的。至少一个

    普通贫困农民,不会轻易就派成个屯长。屯长也不会从招募的九百名

    新兵里选――政府就是再没人,也不至于派不出一个屯长,而从新兵

    里选。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理出陈胜的人生轨迹。他不是农民,而是城邑平民出身,有冠有字,活动于城邑闾巷,但年少时一度落魄,曾经出城去为人打工种地。陈胜对于权位一直有追求的渴望,所谓鸿鹄之志,所以在地头发了一通牢骚。作为一个有强烈抱负心的人,陈胜不可能一直沉沦于当一个雇农,他不久就结束了他“少时”“尝为人佣耕”的短期过渡性职业,随后的壮年里,他或者通过在秦始皇的兼并战争中立功或者其它立功得爵的机会,他混的不错,得到了一定的爵位,甚至达到第四等级爵(不更),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影响,和一些张耳、陈余这样的豪强,有所闻名,也知悉扶苏、项燕故事。

    到了秦王朝建立第十二年,壮年的陈胜(如果少时打工是十八岁,现

    在是三十多岁)已经混得有一定地位,甚至有一定的爵位,身份比较

    高。这时,遇上了征发闾左九百人的事情。他就和另一个身份也比较

    高的人――吴广(也有字,字叔),一起被县里任命为屯长,协助县

    里的两个更高级的干部――县尉(副县级),带领宿州地区被征发的

    闾左贫民九百人,上路了。

    这应该是更接近真实的陈胜的出身。

    我们这里花了这么多篇幅,论证陈胜不是农民,而是城里人,目的倒

    底是什么呢?

    我只想说明,陈胜和刘邦一样,和项羽也一样,都是城市平民出身,

    他们的起义,性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些城市野心家(或者雄心

    家――好听一点)拉起了队伍(队伍以农民为主)去跟政府军对抗。

    陈胜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是标明自己想当官,和刘邦项

    羽的“彼可取而代之”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都是为了实现个人“雄

    心”而圈了一群农民跟着他跑。我们没有必要仅仅因为陈胜曾经为人

    佣耕,就把他带的队伍冠为农民大起义,而把刘邦的队伍叫做新兴地

    主阶级起义。陈胜的起义和刘邦的起义,没有任何性质的不同!倘

    若,刘邦也去城外“麦当劳”打工几年,他的队伍也就是农民起义

    了?

    其实,刘邦反倒更比陈胜像农民。《史记》说,刘邦任亭长时,“常

    告归(请假),之田。吕后与两子田中蓐。”这说明,刘邦当吏以

    后,常回家种地。当吏以前,理应更要种地。他并不是地主,否则他

    媳妇和孩子不会亲自也在种地。吕后在革命成功后,还回顾说刘邦和

    他的二奶(曹夫人)生的孩子刘肥也会种地。

    注:《汉书。高五王传》:“高后笑曰:‘顾乃父知田耳。’”指的

    是刘肥会种地。

    至于刘邦有“二奶”,也不能就说明他是地主,当时有二奶也许不是

    很难,一个自耕农而且长得比较帅,就有可能afford一个。

    其实,学者一般都把刘邦的家境定为自耕农,这在史学界已经没多少

    争议了。所以,刘邦连陈胜、项羽都不如。陈胜、项羽都是城市平

    民,前者可能有爵,后者是贵族之后。但刘邦则是个自耕农。陈胜、

    项羽都有字,而刘邦连个字都没有,他就叫刘季――意思是刘老四或

    者刘老三。

    不过,自耕农刘邦不喜欢“生产作业”,而是喜欢与人交游,随后为吏。此后我们更倾向于视刘邦为城镇平民,和陈胜、项羽一样,都是城里人。总之,都不是纯农民。

    中国古代真正的起义军领袖为农民者,恐怕只有朱元璋一人勉强算是。

    那么,假如这位起义军领袖陈胜先生不是农民,那么这场大起义还算不算是农民大起义呢?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

    从起义的领导核心来看,除了陈胜,还有其他如吴广、葛婴、周文、

    武臣、周市、韩广、张耳、陈余、秦嘉,其中纯捏锄头把为生的没几

    个。其中周文、韩广是旧的低级军官,张耳、陈余是魏无忌的门客,

    葛婴是东阳城里的知名人士,其他人史料不详,只说是“陈县人、阳

    城人、陵人、符离人、汝阴人”,不知是城里还是城外,但我看都不

    像农民,即便是城外人,也是地方豪杰。譬如说:“陈胜及左右生平

    数闻张耳、陈余贤”,就说明这些“左右”不是两耳聋塞的乡下人,

    他们对张耳、陈余这两个江湖名流早有耳闻,崇拜有加,仿佛水泊梁

    山好汉那样,可见他们更像是属于地方豪强或城市浪人。这些人多迅

    速在半年内称王称孤,遣将调兵,制作礼仪,能量都很大,都不像是

    简单的“锄头把族”。

    那么,看完起义军的领袖核心,起义军的主要成份――战士们,到底是不是农民呢?

    起义队伍的核心人员――闾左九百人,我们已经说了,“闾”带有很

    强的城邑特征,不好简单视为城外农民。但是,不可否认,即便这九

    百人都是城里的贫民,但随后迅速涌入起义队伍的数万人、数十万

    人,少不了是大量的流民,是农民出身的。

    这样,我们就形成了陈胜等非农民者,领导广大农民发动起义的结

    论。

    不过,随着起义的蔓延,城市平民迅速地涌入进来。《史记》上说,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胜。”“县杀

    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也就是说,城里的人们都杀掉他们的官长,

    以应陈胜。事实可见,更多数的城不是被农民起义军攻陷,而是城里

    人自行起义以应之,使得函谷关以外的六国之地,迅速沦陷。城里人

    对此次起义的推动力巨大,功绩至少可与农民队伍们分庭抗礼。这些

    情况我们后面再讲。

    总之,如火如荼的秦末大起义,是一帮以陈胜为首的城里人领导的

    (当然领导集团中也不乏城外人,但即便是城外人,似乎也应是地方

    豪强),以农民和城里人并肩同为义军主力的一场大运动。现代书本

    上管它叫“秦末农民起义”,也许不如叫“秦末人民大起义”更恰

    当。

    注:本节的逻辑推理,是想证明陈胜不是农民,这也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间推理也许还有破绽。但可以确信的是,相反想证明陈胜是农民,其实更难。想证明他是农民,你必须能跳过陈胜有字、陈胜会写字、陈胜只在年少时短期当过不稳定的雇农(而不是典型的自耕农或佃农)、能讲“鸿鹄之志”这样有文采的话、能知晓和交结社会名流、可能住在城邑里的闾中、担任第四爵左右的屯长的“高职”等一系列高难障碍。真的是更难啊。

    其实,光是陈胜有字这一条障碍,想证明他是农民者就很难跳过去。注意,陈胜的字,不是等他发达了以后才后起的。他当了陈王以后,那帮一起佣耕的跑来找他,在传达室嚷嚷:“吾欲见涉。”可见,这帮贫贱的朋友,都是称陈胜的字的,说明他早就有字。

    一切只怪司马迁,惜墨如金,不肯多交待清楚陈胜的身份到底是什

    么。

    元宝推荐:香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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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还有问题

      象中国古代写史的,在以第一人称记述某人的言语时,是怎样保持准确性的呢?尤其是象陈胜少时的语言。按说陈胜那时候没有人认为他能怎么样,就算“异其言”,可陈胜把他种田的哥们都宰了。大概“鸿鹄之志”一句只能是他老哥自己后来口述回忆录时,旁边的史官记录下来的吧。说不定陈胜同志成年后通过刻苦自学,完成了业余大学本科课程了呢。

      那时候对于未称帝的人有起居录一类的东西可以把口头语言一字不漏的记录下来么?

      而且写史的史官一般文采甚高,会不会把土话翻译成了文言?(反正看现代中国的领导人讲话能把人急死,可你要看新闻稿里写的就精炼多了,简直是两回事)

      另外,周瑜、诸葛亮都羽扇纶巾,难道为了表示他们是庶人?汉末魏晋门阀、士人的成见更浓厚了,他们真的是反潮流的么?

    • 家园 条理清晰,豁然开朗。
    • 家园 补充一个极为重要的证据

      关于陈胜少时佣耕之后,不再作农业了,而到底去干了什么,司马迁没有给出答案,但我们有一条致命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有95%的可能没再种地:

      陈胜在陈城称王以后,他“少时”一起佣耕的农友,跑来找他。被陈

      胜接待住下来之后,这些人就开始说陈胜从前种地的糗事(言陈王之

      故情),气得陈胜杀了他们。接下来,《史记》记载了一句非常重要

      的话:“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也就是说,陈胜身边还围着另外一

      批故人,这些人应是先于那些庸客到达,而且这些故人必不是种田族。因为他们不曾瞎说过陈胜种田的不光彩的往事,陈胜也不曾厌烦

      和想赶走他们,陈胜杀完庸客老朋友之后,也没有杀他们,而且其实

      陈胜还是用了一些这样的故人,作为亲信(后详),这都说明他们的

      性质和庸客不一样,不是种田族。那也就说明这些“故人”的老朋友

      陈胜,也不是种田族。

      那么这些“故人”的性质到底是什么呢?不是种田族,都是什么人

      呢?史书上没有交待他们的身份,但有幸的是竟提到了其中的一位―

      ―也就是陈胜在陈城里的“故所善陈人武臣”,这位陈胜的故人武

      臣,也应该是“故人”群的一员,而且说的很清楚,他是城市人(陈

      人)――不是种地的把势。而且武臣是个颇有能量的人,所以被陈胜

      选来居于名士张耳、陈余之上,作为北伐的将军。武臣带着三千人,

      能游说各县豪杰,连说再打,得了赵地数十城,并自立赵王,可见这

      个“故人”武臣不但是城里人,而且是个能人来的。陈胜有这样的城

      里人作故人,而且是“所善故人”,即关系很好的朋友,那陈胜还是

      种田族吗?这里同时也见出了陈胜是重用了一些这类故人的。

      总之,我们可以知道陈胜少时佣耕以后,活动区域有在城市,足迹甚

      至抵达遥远的陈城,与城中的武臣等豪杰相交结,成为“所善”的

      “故人”,早不是种田族了。

      另外,我们可以分析出:陈胜在少时佣耕以后,已经有计划或者半自

      发地,开始了反秦的人事准备工作,表现为交结地方(如陈城)的豪

      杰,就像吴城里的项梁叔侄,暗中也在结交、纠集人材,以备未来反

      秦之用。陈胜的这种有秩序的事前准备工作,使得他的大泽乡起义

      前,非常冷静地道出了“天下苦秦久矣”的政见,标明了自身一贯而

      来对秦人的厌反态度,并且从容地进行分析,说出了利用扶苏、项燕

      为号召的理由(天下会有好多人相应)。甚至那么遥远的项燕,都被

      他想出来了,说明项燕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这都说明他已经谋划已

      久,起义不是大泽乡一场雨把他逼出来的仓促临时之举。

      起义之后,陈胜没有在周边浪战,而是迅速向两百多公里以西的陈城

      靠拢,占领陈城――因为陈城里有他早已结识的武臣等豪杰。入城几

      日后,他就立刻召集当地豪杰、三老开会,被一致公举为王。可见,

      陈城对于陈胜绝不是个普通的地方,是他在起义前就有所经营准备,

      有一定基础之所,详熟当地的豪杰、三老。在陈城自觉不自觉地从事

      这些准备工作时的陈胜,早已不是一个什么所谓农民。

    • 家园 好文, 支持!

      不知道如何鲜花

    • 家园 好贴不顶,没有人性

      这篇风格和前几篇差异比较大

      闾本义是里门,后来发展成和里互用,里是什么呢,是一个基层居民组织,汉代是一百家为一里。城邑里面有里,乡间也有里,比如你也说到了刘邦家是农民,他家就是住在里里面的。

      所以“闾左”既不是城市居民,也不是农村居民,就是泛指普通百姓罢了。而且就城邑里面的居民来说,还是有相当大部分农民的,因为中国古代城邑周围的田地面积很大,也就是你说的“负郭之田”

      至于“冠”和“字”的联系,似乎并非那么紧密,加冠时取字就是不严格的东西,很多人是生下来就由父母取定了,比如按《离骚》说,屈原就是生下来就取的字。刘邦就没有字,但也似乎并没有妨碍他成天戴个竹皮冠满街逛

      • 家园 俺是不懂历史的

        但是用三国演义的标准看历史,确实很成问题。

        诸葛亮在刘备那里的位置,并不是小说里说的那么样儿的高,所以,也可以说明,他们是庶人,或是出身不好。反倒是诸葛亮的老岳父出身好,所以诸葛亮要在南阳隐居。说白了,倒插门。只不过人家是大族,给块地,自己过去。所以,他老婆丑,这样,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你要按文艺的真实去理解历史的真实,这不满拧么。

      • 家园

        1、刘邦是“沛丰邑中阳里人”,意思应该是丰邑中的中阳里。这正好说明闾和里是城邑中的编制。这个例子我刚好可以用在我的文章中。

        城外农村而有里闾的编制,恐怕没有这样的例子吧。

        刘邦有田不假。他的田边又有“旁舍”。但主要的家在城邑里。如此看来,城邑里的人,可以有城外的田,包括负郭之田。陈胜去佣耕的地,可能也是城里这种人的地。

        那么,是把这种人当作一个小地主看,还是理解成自耕农呢?如果是自耕农,那就是自耕农也可以住在城邑的闾里了。这确实瓦解了我的一部分论点。但只要把这种城邑里的人但在城外有田的家伙,理解成小地主。譬如赵括、苏秦这种住在城里的人,他们城外都会有田。那么,城里的闾里的人,就依旧是城市平民和地主了,而没有农民了。

        即便城里的闾人可以有农民,那九百人都是闾左农民,也只是撼动我的局部观点。我文中也说了,不论这些人是否是农民,司马迁的原文,也并没有说陈胜就是这些闾左人之一。他完全可能是另派来协助管理这九百人的有一定地位身份的人,担任其屯长。

        2、冠和字不紧密。你举的刘邦的例子,是有冠而无字,很好。但我这里是从陈胜有字,而推出他有冠。请问,有字而无冠的人,能举出例子吗?应该没有。

        当时一般士人、儒生等等都戴冠。冠看来是门坎不高。但字的门槛应该更高些。陈胜有字,当很说明身份了。

        你上贴内容很让人耳目一新。讨论讨论好啊。

        • 家园 诸葛亮无论在历史还是小说,应该还是士族阶层的

          诸葛氏是琅邪的望族,先祖诸葛丰曾在西汉元帝时做过司隶校尉(卫戍京师的长官)。诸葛亮父亲诸葛圭,字君贡,东汉末年做过泰山郡丞。他们家跟东汉末年的名士往来都很多,不该是庶人的。那样别人不会屑于他们的,更没人给他在外面吹牛去了。

          以当时的社会情况,刘备自己到处说自己是皇叔才能有些人望;曹操说自己是名门之后;孙权更是借父兄的光。哪个没有点根基是不行的。

        • 家园 继续讨论

          里是秦汉居民的基层组织,整个社会都是由百家一里(有里魁),十里一亭(有亭长),十亭一乡(有三老)这样构建起来的,除非当时人全部居住在城邑里面,否则肯定是是有里在城外的。

          你推断有字必有冠的依据就是:字是行冠礼时取的,所以有字,就说明行过冠礼,自然有冠。但冠礼取字并不是严格的情况,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离骚〉),这明显是说生下来就取字;贾豫老年得子,认为他将光大门楣,取“充闾之庆”的意思,命名贾充,取字公闾,这也是名和字一同取的明显例子。

          要说字和身份我看大概也不是特别紧密,孔门七十二弟子,人人有字,但他们就不乏出身低贱的,比如“仲弓父,贱人”。刘邦自己没有字,他的弟弟刘交却有字。

          • 家园 恁,看过西厢么?

            崔小姐她妈咪为什么不同意张生呢?就是门地啊。张生家最少也是省部级高管啊。

            诸葛氏虽说是琅邪的望族,但是比起黄家(好像他岳父是这个姓),就差很多。

            身在乱世,机会多,但不是说有机会就一定能成事。其实这三位都不什么世家子弟。世家子弟是袁绍,但是,能成事么?

            潇水很悍,能从有字没字上看出陈胜的非农成分,不简单。比起来,俺就是小学生。

    • 家园 关于秦军的人员构成情况.

      看陈吴造反,想起了秦军的人员构成情况,灭六国时应有不少巴人和蜀人官兵.秦末时秦军中也不会只有秦人.王离军中如有许多楚人赵人等的话,钜鹿决战的时候这批人应不会用命,消极怠工,没准还会放水,这可能也是钜鹿秦败的原因之一.

      而承担秦帝国繁重徭役的却主要是六国人,这已被秦始皇陵的考古发掘所证实,从赵背户墓葬群出土记载死者籍贯的瓦文和相关文献看,修建始皇陵的大批服役人员,都是从原六国诏调而来。

      项羽杀的秦军降卒中如包含大量前六国籍的士兵,如楚人,就更显其残暴了.

      不过有研究说秦护卫京师的军队(中央军)主要是秦人,在秦末之乱中,他们加入了汉军,其中的骑兵将士被编入了汉军的灌婴骑军。垓下之战后在乌江岸边斩杀了项羽的5位将士吕马童、杨喜、杨武、吕胜、王翳都是关中地区出身的秦人,也都是旧秦军的将士。这5人的从起官职,也就是他们由秦军加入汉军时的官职,竟然都合于秦京师军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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