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亲兄弟，明算账 -- 晨枫

美国诞生于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枪声中，但200年来，美英大体还是兄弟联手的时间多。如果说世界上真有两个主要大国可算持久盟国的话，美英应该算上。但亲兄弟还有明算账的时候，眼下就到了这样的时候。

在90年代初，英国提出武直要求，欧洲“虎”式、意大利阿古斯塔A-129“猫鼬”、贝尔AH-1“超级眼镜蛇”和波音AH-64D“阿帕奇”参加竞争，最后“阿帕奇”在1995年入选。A-129太单薄，“超级眼镜蛇”的基本技术已经老旧，落选了不奇怪。英国没有选择欧洲“虎”式，而“阿帕奇”是成本最高的，所以英国的决定不无争议。但平心而论，“阿帕奇”经受了实战的考验，性能最强大、最可靠，还是物有所值的。英国“阿帕奇”有韦斯特兰按照波音的许可证制造，改用罗尔斯罗伊斯-透博梅卡RTM322发动机而不是原装的通用电气T700，旋翼可以折叠以便于上舰使用，武器和航电方面也有更多英国化的改动，但大体是AH-64D“长弓阿帕奇”的标准。波音制造了前8架，韦斯特兰（现和阿古斯塔合并，更名阿古斯塔-韦斯特兰）制造了其余59架。这67架“阿帕奇”构成了英国第16空中攻击旅的打击力量主力，在阿富汗派了大用场，计划要一直使用的2040年，但现在遇到了一个先前没有想到的问题。

“阿帕奇”是80年代美国“空地一体战”思想的产物，用于和美国空军的A-10攻击机配合，用空中火力和机动的优势拦截中欧苏军的装甲攻势。这1975年首飞、1986年开始服役的重型武直已经经历了4代发展，英国的AH-64D“长弓阿帕奇”标准是1992年首飞的，1997年开始服役。2004年开始，波音开始交付Block II标准的AH-64D及升级套件，但最新的Block III标准具有很大差别，美国陆军决定改称为AH-64E。最重要的是，英国《每日电讯报》12月5日报道，从2017年起，波音将停止对AH-64D的技术支持，用户将必须升级到AH-64E标准，或者丧失波音的技术支持。报道引用第16空中攻击旅旅长安德鲁卡什上校对皇家航空学会学术会议上的话说，英国有几个选择：

1、 什么也不做，坐等英国“阿帕奇”失去波音的技术支持，逐渐因为失修而被迫提前退役

2、 作最低限度的升级，但依然有失修而被迫退役的问题

3、 英国自己做技术支持

4、 升级到AH-64E标准

5、 升级到为英国要求而修改的AH-64E标准

6、 全新武直

坐等被迫退役是不可思议的，几十亿的投资就这么提前打水漂了。英国自建独立于波音的技术支持体系不现实，全新武直更不现实，英国国防采购投资已经空前紧张，“伊丽莎白女王”级航母、F-35战斗机、“机敏”级攻击核潜艇和下一代战略核潜艇，还有更多的项目都在竞争有限的国防投资，用全新武直替代本来应该到2040年才退役的“阿帕奇”根本排不上队。英国可能没有选择，只有投入巨资升级。相比来说，这是痛苦最轻的选择。即使如此，卡什上校暗示英国可能将把现有67架的“阿帕奇”机队削减到50架甚至更低，这可能是英国能够负担的全部升级规模。英国最郁闷的是：英国将被迫花巨资升级，并非为了英国急需的新增能力，而是因为美国陆军决定升级。美国军方的标准做法考虑自己的需要，美国公司则基本上以提供美国军方所需要的技术标准为原则，外国用户只有被动跟进，是否有具体的需要则无关紧要。这有点像计算机技术，如果工业控制系统使用微软的视窗2000，在技术上已经老旧，但是成熟、可靠，从功能上并不必要升级，但由于微软停止了一切技术支持，用户只有被迫在硬件、软件上升级到与视窗7相容的系统，不仅是不必要的开支，还带来一系列升级后的硬件、软件与原有系统的相容性问题。

现代主战军事装备的采购开支扶摇直上，迫使用户尽量延长使用寿命，动辄50年以上。但这样一来，中期升级甚至分期升级成为保持军事装备性能和战备状态的重要手段。对于“阿帕奇”这样的复杂武器系统来说，机体和发动机延寿还不是问题，事实上AH-64D和AH-64E在机体和发动机上没有多少差别，AH-64E本来就是AH-64D的Block III升级。问题出在电子系统和武器系统，差别显著，不升级的话就有相容性问题。现代电子系统和武器系统高度软件化，硬件也高度模块化，在理论上可以采用开放系统原则，便于升级，但在实际上，模块的可换性和软件的兼容性是有时效的，一轮两轮升级还好，几轮软硬件交替升级后，很容易出现相容性问题，包括在软件驱动器级和硬件标准方面。比如说，IDE硬盘在10年前还很常见，现在就很少有支持IDE的主机板。如果把IDE硬盘更换为SATA硬盘还容易的话，当年按照AGP标准设计的专用插卡现在就很难办了。开放系统通常是以主流商用PC机插接专用卡来实现特殊功能。图形卡是PC机与外围设备之间数据交换最快的接口，专用插卡常用图形卡插口来驳接数据。AGP曾经是图形卡插口的通行标准，但现在已经过时了，眼下的流行标准是PCIe，但除非按照PCIe标准重新设计制造，原AGP卡的功能就很难与现行商用标准的PC机相连接，但把AGP版专用插卡改造为PCIe是原厂之外不容易做到的。出于产品批量、产品系列合理化等商业考虑，原厂时常会中止对旧有标准产品的支持，AH-64D到E就是这么一个问题。专门制造小批量产品的专业公司有能力制造差不多任何时代、任何标准的元器件，但成本是一个问题，产能是另一个问题，即使这些专业公司也难以保证可以满足太多的需要。软件也有相似的问题，由于牵涉到太多的软件驱动器和软件标准，在视窗2000环境下运行的专用软件在视窗7环境下就不一定能够运行，这不是Word或者Excel这样相对单纯的软件所能比拟的。

“阿帕奇”的问题不是独有的，英国正在计划购买F-35战斗机，原计划购买135架，最后购买的数量还没有确定，可能有所降低。但F-35不仅是高度软件化的战斗机，采用开放系统，还是系统代码不对用户开放的战斗机，用户要脱离洛克希德而自行升级或者进行独立的技术支持几乎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任何时候美国空军或者洛克希德决定要技术升级时，所有外国用户都将面临英国“阿帕奇”的困境：要么被迫升级，要么成为不再得到洛克希德技术支持的孤儿。对于F-35来说，问替还不止于此。作为F-35降低成本、提高可靠性和出动率的一部分，F-35配用“自动后勤信息系统”（Automatic Logistic Information System，简称ALIS）。ALIS分机载和地面两部分，机载部分执行各级系统监测和自检，任何系统的磨损、系统寿命和一般健康状态都通过数据链实时报告，地面部分则汇总所有维修、备件要求，汇入洛克希德组织的全球供应链中，以最有效的方式调派维修力量和备件供应。问题是ALIS的触角遍布全球所有用户和所有供应商，具有成千上万个系统接入口，防止网络信息攻击的挑战特别严重。2012年夏，美国海军“红队”在不宣而战的情况下，秘密模拟攻击ALIS，结果使得美国军方和洛克希德大惊失色。未来ALIS正式部署后，必将极大地强化网络安全措施，在系统升级方面落后的用户将是踢出系统的第一批牺牲品。严格的升级和更新要求使F-35的购买实际上成为租赁，“拖欠租金”用户的F-35的可靠性和完好率将收到极大的影响。

美国军方依然计划采购2443架F-35，美国国防部的投资计算和项目评估办公室估计50年全寿命周期将耗资15100亿美元，折算到每架F-35就是平均6.18亿美元，其中4.54亿美元用于日常的燃油、训练、武器消耗和维修、升级，其中有不小的一部分将是进贡给洛克希德的“租金”，这对外国用户是一个不小的惊愕。美国购买美国战斗机不是从F-35开始的，但历史上没有过这样的问题。这一方面由于传统战斗机的模块化和软件化程度没有这么高，另一方面是由于美国刻意维护盟军战斗机之间互换部署能力，这对成员来源复杂的北约特别重要。但时代不同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美国不再能负担这样的慷慨；缺乏强大的共同敌人后，也没有必要刻意追求盟军之间的互换部署能力。美国对盟国不那么大方了。英国实际上在“阿帕奇”升级之前就领教过了。“伊丽莎白女王”级航母在采用滑跃起飞和弹射起飞之间摇摆不定。如果走弹射路线的话，将采用美国为“福特”级航母研制的电磁弹射。新型电磁弹射系统除了有进度，美国还计划“照章办事”，完全不顾传统盟友的情面，在向美国军方的报价基础上，增收7%的出口附加费。英国最后放弃了电磁弹射，美国加价是原因之一。

具有“美英特殊关系”传统的英国尚且如此，没有这样特殊待遇的法国更是如此。法国空军正在对4架E-3F预警机升级，但遇到一个尴尬而恼火的问题。E-3预警机不仅提供远程雷达预警，还能在空中实时指挥控制空战和对地攻击进程，并担任数据中继节点。80年代以来，E-3成为西方空军指挥体系的中坚。且不说及时探测空中目标和空战指挥，从1991年海湾战争以来，西方空军没有在任何一次空中作战中发生友机空中相撞事件，E-3的有效指挥功不可没。法国的4架E-3F都在1991-92年间交付，计划采用美国和北约空军正在实施的Block 40/45升级套件。升级的核心在于用分布式微机网络取代集中的大型计算机，开放结构还有利于未来的硬件、软件升级。人机界面也由老式的按钮和开关改为图形界面，包括点击和菜单等在民用电脑上早已普及的功能。软件升级方面，除了传统的空中任务命令和空中调度命令的自动形成系统，还包括将雷达、电子监视、数据链和其他信息来源整合成单一战场态势的能力，加强目标探测和识别能力。加强的导航、通信能力也在升级套件之中。法国还要求对敌我识别系统进行额外升级，不仅要求能识别密集目标，还要求和民航空管兼容。美国和法国在2010年签约升级，合同价值4.66亿美元，但现在美国要求法国额外增加500万美元。本来500万美元的额外开支在现代军工项目中根本不值一提，但美国要求的原因比较独特：标准Block 40/45升级套件太敏感，美国必须对其中部分技术降级后才能提供给法国，而法国要为技术降级提供500万美元的费用。额外要求和技术升级需要额外开支，这好理解。但技术降级还要额外开支，这就令人窝火了。法国是美国的重要盟国，但法国又是一个很特别的盟国，美国对法国远不及对英国放心。尽管有关政府各怀鬼胎是主要原因，在流产的英国BAE和法德主导的EADS（空客的母公司）合并案中，美国对法国势力借助BAE渗入美国军工领域和美军采购渠道非常有戒心，暗中反对，这也是最终导致合并案流产的原因之一。

英法都是军工技术发达的国家，但由于国力日衰，无力维持完整的军工体系，在不同程度上依赖美国提供关键装备。军工对经济的拉动作用是局部的，从国民经济整体来说还是净消耗的，只有国家大力投入，大量采购，才能维持军工体系的运转。军火出口的基础是国内大量装备，很少有军事装备依靠外销来养内销的成功先例，通常都是反过来，由内销来养外销。英国得以立国的海军如今落到亨利八世以来最低的规模，空军和陆军就更加悲惨；法国军力的收缩没有英国那么极端，但也形销骨立。这样的国内装备基础无法推动军工体系的良性循坏。英国BAE是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公司之一，但这是通过高度美国化来实现的，今日BAE更像美国公司，而不是英国公司。英法和欧洲盟国对美国的依赖会越来越高，“交租”的尴尬也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