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片段 -- 三笑

我母亲姊妹八个，她是老大，身体强壮，脾气暴躁。

她信奉一句话：棒打出孝郎。所以，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唯一的男孩，我在饱尝父母、姐姐宠爱的同时，也饱尝各种打。

曾经被四马攒蹄，曾经被吊在树上，曾经被巨石压身——好吧，我承认有点夸张，那块石头确实不能算巨，顶多算大。哦，勉强算大吧。

这种体罚比较少见，为了消除河里各位全真派朋友可能产生的疑问，我得解释一下原因：那是在我姥娘家。我小时候在我姥娘家生活的时间比较长，而且在我姥娘家我也是非常受宠爱的，有时难免要任性一些。忘了是因为什么事儿，我在地上打滚哭闹的时间可能稍微长了一些，于是母亲就把我按在地上，然后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有一位神奇的老姥娘，她能根据我的哭声判断情况是否危急，而且总是在情况危急的时候随着我的哭声出现。不过她耳朵有点儿背。她总是踮着小脚，颤颤巍巍的小跑进来，一边数落着我母亲，一边搬开石头：“你又打他，你又打他！就他长着那二两肉，让你打出个好歹来！”

老姥娘是我姥爷的大娘——也就是伯母，寡居多年，没有子女，受我姥爷的奉养。

那时她已经八十多了，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大襟的蓝土布褂子，平时总是拿个小马扎，坐在门前的大槐树底下。

没有小朋友跟我玩，我很孤独。我总是缠在她身边。我偎在她怀里，双手撑着她的膝盖，看着她枯瘦的双手。她的手上有很多褐色的斑，血管都凸出来，像蚯蚓。我看看我的手，我的手上没有。

我努力向后仰起头，看她的脸。她脸上有很多皱纹，也有很多褐色的斑。她总是看着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去寻找，只有树、蓝天和白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

我又仰起头看她，她感觉到了，也低下头看我。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浑浊，离我很近，像某种很单纯的动物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语言，没有思想，却有一种很单一很直接的东西。然后她摩挲着我的脸，我的头发。

有一次我做梦，梦见一种气味，让我很温暖很感动。醒来的时候我想起，那是她身上的气味。

那是一种老年女性身上才有的气味，干净，温暖，与衰老无关，与病弱无关，与死亡无关。

我想变成一种小型的野兽，到深山老林里去生活。不要太强大，也不要太弱小，但一定要轻快、敏捷；不要思想，不要语言，简单、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