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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忆串联】(二十)换纪念章(下)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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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忆串联】(二十)换纪念章(下)

    俺鼓起勇气,厚着脸皮,用一枚“为人民服务”,居然换来了一枚“千万不要忘记”!俺怕人家反悔,道声“谢谢”,迈步疾行,要尽快离开此地。

    俺换纪念章时,阿复他们三个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见俺居然成功了,他们仨麻溜追了过来,话语中不乏嫉妒与眼红:“喂喂,慢点走嘛,拿过来让我看看!”让你们看看?哼,俺知道这仨小子的歪心思,俺若是一不留神,把“千万不要忘记”递了过去,落入他们谁谁的手里,那才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俺把“千万不要忘记”在手里握紧了,得意地回答曰:“去去,有啥好看的!想要了不会自己换?快换去吧!”

    阿复老喔儿马子闻俺之言,立马散开,分头寻找交换对象。俺也赶紧从怀里掏出红卫兵袖章,把“千万不要忘记”别上去,再从上面取下另一枚“为人民服务”,重新别在左胸前。收拾停当俺抬起头来,眼睛在过路者的胸前扫来扫去,搜寻下一个交换目标。

    十分钟后,俺用这枚语录牌,换回了一枚“红延安”! 呵呵,得意啊!阿复老喔儿马子三个呢,当然也各有斩获。特别是阿复,这家伙心眼本来就活,又颇能花言巧语,因此他的收获也就更大。

    俺们四个所进行的这种“以有易无”的活动,被几个路过的同样是来西安串联的中学生发现了。他们颇为羡慕,争相效仿,纷纷掏出了自己的红袖章——在当时,革命师生的纪念章,不约而同的貌似都别在红卫兵袖章上。这样一来,你也交换,我也交换,串联学生同当地革命群众交换,串联学生自己内部交换,当地革命群众内部之间互相交换……交换纪念章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乎,在西安钟鼓楼大街,出现了一个熙熙攘攘的纪念章交换市场。这个交换市场在刹那间出现,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呵呵,一个横跨文革十年的新产业,就这样突然之间诞生了。

    第二天路过钟鼓楼大街的时候,发现这个交换市场还继续存在着,数十百个交换者正在这里活动。俺们也就顺水推舟,继续下场。至于以后这个交换市场又存在了多久,俺就不知道了。十来天后,俺们从延安回来,在西安火车站前广场上,发现了另一个纪念章交换市场。是钟鼓楼那个市场搬这儿来啦?还是两个市场同时存在?抑或西安有两个以上的市场?以后的种种,俺们已经拍屁股走人了,所以也就统统不知道了。

    全国各城市的纪念章交换市场,依俺履虎尾的判断,应该都是11月上旬那几天之内,同时出现的。呵呵,应该是几乎同时,不约而同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有的地方就算比西安早点儿,顶多也就是早个两天三天的,绝不会提得太前了。因为,10月下旬,我们还没离开北京,北京的街头巷尾广场火车站,俺们并没有发现纪念章交换市场这一事物的存在。而且那时候,大家所拥有的纪念章数量也还很有限,就是一枚两枚的,数量太少啦,不可能拿出来交换的。到10月底11月初,这时俺们正在兰州,也没有发现纪念章交换市场。在兰州,虽然纪念章多了一两枚,可是当时俺们也没动交换这个念头。

    同理,全国各地的纪念章交换市场,其出现,也不可能比11月上旬更晚。譬如,三天之后俺们到的延安,发现延安已经存在着一个纪念章交换市场了,其位置就在延河大桥外边。后来俺们前往成都重庆,再到贵阳桂林武汉,每个城市都不例外,都已经早就有一个两个或者好几个交换市场了。

    在市场里流通交换的,最多的是各种规格的老人家头像像章。像章有侧面的,也有正面的;有烤红瓷的,也有不烤瓷因而金闪闪的。大大小小,规格各异,因而也就出现了不同的比价。此外还有语录牌,除了俺前面提到过的塑料牌,也有规格不等的金属牌。市场里最抢手的,是各种革命圣地的参观纪念章。这些纪念章在文革前就已经有了,现在更是大行其道。包括延安纪念章,井冈山纪念章,以及西安的“千万不要忘记”纪念章,等等。革命圣地延安的参观纪念章一套共四枚,纪念章上的图案,大抵都是延河大桥宝塔山。四枚纪念章的大小外形则各不相同,第一枚的外形是菱形的火炬,纪念章由于个头偏小,因此被称为“小火炬”;第二枚是长方形的,通体白烤瓷,俗称“小白延安”;第三枚也是长方形,比第二枚稍大一点,俗称“大白延安”;第四枚同第三枚大小相同,但颜色是红色的,故而俗称“红延安”。 至于其它一些旅游景点,也发行过参观纪念章,如“燕子洞”、“黄果树”等等的,但由于没有革命意义,因此上不了台面,无人问津。

    在纪念章市场里活动的,主要是外来的串联学生。本地人虽然也前来交换,但人数不很多。纪念章交换市场出现不久,突然之间,每个市场都冒出了一两个当地的中年人。这些人的实力雄厚,他们手中拥有一百多枚甚至两三百枚的各种像章纪念章。很明显,他们跟我们串联学生的目的不一样,他们是“职业交换者”,他们的目的是盈利。串联学生对他们很不齿,轻蔑地称他们为“贩子”,除非有特殊原因,一般情况是不会理睬他们的。

    由于贩子们实力强大,各种纪念章的交换比价被他们操纵,“定价权”掌控在他们手中。交换也不再是随意无序地进行了,各种像章纪念章语录牌,按照其交换价格,得出一张“兑换表”来。履虎尾绞尽脑汁试着回忆一下,依稀记得当时的兑换价格大约是这样排列的:

    最初的那枚小号的红底侧身像章,处在兑换表的最底层。两枚“小红”像章,能换一枚兰州发的那种中号黄像章。

    “为人民服务”语录牌有两种,一种是塑料的,另一种是铝质的。铝质牌的价格是塑料牌的二倍。一枚塑料“为人民服务”能换三枚“小红”像章,由此推断可知铝质“为人民服务”可换六枚“小红”像章。

    一枚延安“小火炬”可换十枚“小红”像章;一枚“小白延安”可换十二枚“小火炬”;一枚“大白延安”可换十五枚“小红”像章”;一枚“红延安”可换二十枚“小红”像章,换言之,一枚“红延安”相当于两枚“小火炬”。

    高居兑换表榜首的是“井冈山”和西安“千万不要忘记”。在成都和重庆,一枚“千万不要忘记”能换一枚“红延安”再加一枚“小火炬”,也就是说,相当于三十枚“小红”像章。如果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一元五角钱,这在当时是好大的一笔巨款。“井冈山”更厉害,俗话说“物离乡贵”,在西南地区,一枚“井冈山”竟然能换到 “小红”像章三十五枚。后来俺们到了华中武汉,随着地理位置的变化,“物以稀为贵”原理这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价格指针,“井冈山”于是与“千万不要忘记”价格大体持平,在“小红”像章三十枚的水平上,上下浮动。

    在一些贩子的手中,发现了个别比较大的头像像章,要价很高,珍贵的很,这是贩子们的镇山之宝。当时,距离“语录越印越小,像章越做越大”的时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各种像章纪念章都很小,也很精制。

    如果根据当时的社会背景,给纪念章交换市场和串联学生的交换行为做一个政治评估的话,俺履虎尾认为,或许应该将其定位为“尚能容忍的违规行为”吧。一方面,几乎所有的串联学生都参与其中,交换的出发点是对纪念章的喜爱,对老人家的热爱,因此俺才说,应该是“尚能容忍”。另一方面,这种纪念章交换,在尊重中暗含着不尊重,政治追求中暗藏着利润的获得,特别是一些串联学生之外的人参与其中,他们追求贱买贵卖的差价,这违背了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念,故而称之为“违规行为”。

    等串联结束,外出串联的学生返回家中,也就退出了这种交换。学生们退出之后,纪念章交换活动规模缩小了,但没有完全停止,一直存在到文革结束。在纪念章交换市场里,一直有一定数量的贩子们在活动着。这以后,纪念章的交换、买卖,就同各种稀缺物质的交换买卖,各种票券的买卖交换,性质完全地一致了。

    俺是12月下旬到的家,离家两个多月七十余天。串联结束,俺已经有了五六十枚像章纪念章,密密麻麻别满了一整块袖章,心里一直还在盘算着,保存到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将如何如何。到家伊始,三弟四弟立即伸手讨要。起初俺没答应,倒不是小气,这五六十枚纪念章,每枚都有其来历,将它们聚到一起不容易,俺不想把他们拆散了。于是俺就说,应该集中保存统一放在家中如何如何的。俺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弟弟一起嚎啕起来。母亲在一旁笑着解释,他们俩早就跟同学垮了口,等俺大哥串联回来,将带回多少多少的,比你们谁的都多的多,云云。听了母亲的话,俺摇头苦笑两声,一咬牙,把袖章扔给他们……

    通宝推:dashanji,爱莲,幽谷兰馨,foureyes,江南水,常识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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