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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烷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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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烷

    [依然是不能登陆,不能改文,不能管理。。。 受朋友托写一个短篇,大家当小说看吧,这里面的“我”当然不是萨,萨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不过是听来的故事而已

    -- 萨苏]

    祖父在北京买了一座不小的院落,其间出入的,便不少我们老乡的身影,他们中有的是来京城走亲戚开开眼,有的是公出不习惯旅馆的陈设而来借宿,还有的在北京找了事,干脆租房长住。他们在外面都能说很精细漂亮的“官话”,但他们自己之间,总是顽固的说那种微微卷舌头,有点儿滑稽的土音。我这个大头细胳膊的孩子眼里,这些燕赵的子孙非但不见慷慨悲歌,反而有些土气而狡猾。

    比如。。。。 长生叔。

    长生叔喜欢在夏天和我们一起把胳膊伸出来,比赛哪一个先招蚊子来叮,这时候只要用力一绷肌肉,蚊子的嘴巴就会拔不出来而被活捉。长生叔总是赢,他说这是因为自己总喝酒,蚊子喜欢他的味儿。

    长生叔据说是已经在北京住了两代,但没有自己家的房子,几十岁的人了依然是光棍一条,借住在西跨院,他干的是裱褙行的工作,身体不太好,长年半休在家,不喝酒的时候就来借祖父的留声机,听一段马连良的借东风。

    那天祖父让我去给打酒,就是那种代销店最便宜的,一毛二分钱一两的散装白酒,长生叔说也给我带二两。

    不干,我说你找个媳妇给你打去吧。

    我回来,长生叔在看着家里那只老猫发愣。

    那猫已经老的不愿意再玩毛线球而只喜欢趴在厨房打呼噜,家里很少有人对它有兴趣,看长生叔这副神情,我不禁好奇。走过去看时,却见长生叔在一个盘子里倒了水,加些盐,还用指头沾着尝了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似是要给猫喝盐水。

    这可是个新鲜事,我不禁问道:“长生叔,猫会喝这东西?”

    “当然,”长生叔不看我还是看那只猫,“你不知道?猫要是喝了盐水和酒,会学狗叫。。。”

    “狗叫?!”

    “唉,可惜啊,没有酒。。。”

    “谁说没有,我这儿就有阿!”我迫不及待的把酒瓶子递了过去。

    长生叔慢慢的放下盘子,忽然闪电般的接过酒瓶,哈哈大笑溜进了房门,任我在外面怎样嚎叫踢打都不再打开。

    事后,家里人反而认为责任在我,在我们老家,给长辈打酒,是很平常的义务。

    狡猾归狡猾,我并没有因此不喜欢长生叔。

    我很喜欢看他干活。

    长生叔主要是做古画的修复和裱褙,他身体不好,所以经常把活儿带回家里来干,他说看着院子里的槐树枣树神清气爽,活儿干得就顺畅。八尺长的画卷在案板上托好背纸,裱好了上墙,一气呵成。

    干活时候的长生叔双目炯炯,双脚站开不丁不八,手持刷笔如挽长弓。

    假如不是我太过粗心,长生叔可能会愿意收我作他的徒弟。

    然而,也有长生叔作不了的活。

    这时候他就会请来瞿爷。

    瞿爷,脊背如松银髯如戟,北京裱褙行里公认高手,也是光华书店的台柱子,鉴伪,修复,带徒弟,平常人是请不动的。

    而长生叔对他,则是每请必来,分文不取,甚至,瞿爷对长生叔还颇为恭敬。

    但是,做起活来,却不是长生叔所能比的了。

    有一次,长生叔请了瞿爷来看活儿,那幅画儿已经斑斑驳驳,表面一层暗黄色的锈斑,画面已经无法分辨。

    两个人默默地看着这幅画,良久不语。

    长生叔说:洗不了,没法洗。

    瞿爷说:对

    长生叔问:那怎么办?

    瞿爷说:烧了它。

    长生叔居然点了点头,问道:在这里烧?

    瞿爷摇摇头:屋里没有气。

    两个人走到了院里。

    正是暮春时节,两只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院子里方砖的青苔如同古老的印章。瞿爷点点头,把画挂在了那棵槐树上。

    长生叔拿来一大碗白酒,瞿爷从怀里取出几个不同颜色的纸包,打开,里面是同样白色的药面。瞿爷小心翼翼的用指甲从这个包里挑一点,那个包里再挑一点,洒在白酒里,那白酒的颜色就慢慢的变成了红色。

    长生叔拿起一柄羊毛刷,对着画看看,摇摇头,递给了瞿爷。

    瞿爷接过毛刷来,一只手端了那大海碗,盯着那画,目光如刀,却始终一动不动,阳光下,我看到瞿爷的须梢竟有些微的抖动。

    良久,他的目光忽然黯淡,默默的放下毛刷来。

    长生叔问:怎么了。

    瞿爷道:少东家,瞿二老了,怕上不匀,不敢下手。

    长生叔的额头忽然见汗。

    这时候,瞿爷看到了我。

    瞿爷走过来,对我说:孩子,帮我把这碗酒刷到画上,匀一点。

    长生叔的表情仿佛嘴里塞了一个茄子。

    我看看他们两个,莫名其妙,不过,这点儿事情我还是能干的,我说:我搬把椅子来吧,不然我够不着。

    我举起羊毛刷子,蘸着酒,开始往画上刷。

    如果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知道这是李宗仁先生从国外带回来的画,如果我知道这是明朝那个叫仇十洲的劳什子画家最得意的作品,我。。。

    鸟儿的叫声清脆悦耳。

    刷完了,我把海碗一放,从椅子上跳下来,抬头看他们要干什么。

    只见长生叔的汗衫上居然会出现一片深深的汗迹,仿佛牙齿打战的说:“瞿。。。瞿。。。瞿爷。。。”

    瞿爷把我抱到一边,微笑道:“好孩子。”他转向长生叔,道,“孩子心里没杂念。”

    “可他要上得不匀。。。”

    瞿爷看看天,天上是白云朵朵。瞿爷说:“那就是老天要收这幅画了。”

    他们两人就这样看着这幅画,看着那红色慢慢渗进画面中去。

    长生叔问:是时候了吧。

    瞿爷点点头,接着作了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动作。他划了一根火柴,伸向了画面!

    那画就突然燃烧起来,火焰瓦蓝,从卷轴下端,如一条火龙直升上来蔓延到整个画面。

    燃烧了两秒钟之后,突然熄灭。瞿爷在画面上吹了一下,仿佛吹去桌面的灰尘。

    那画依然如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当我继续注视那幅画,却不禁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画面的颜色,竟慢慢的由红转黄,而后黄色慢慢褪去,一棵大树下,几个活泼而美丽的女子在谈心嬉戏,还有青草和追在女子身后的小狗,都悠然从画面中显露出来。连这些女子的每一根头发都清晰可辨!

    这张画仿佛一个老人忽然消失了皱纹,直起了腰板,现出一种青春的活力来。

    瞿爷微笑,道:好了,下面的活儿是你的了。

    过了很久以后,当我看着照片逐渐显影的过程,心中忽然想到了瞿爷烧画的过程,有人告诉我,那是裱褙行里绝少有人掌握,更少人敢尝试的绝技 ?C “烷”。

    实际上,直到今天,也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人用这一手。

    [完]

    元宝推荐:雪个, 通宝推:为中华之崛起,
    • 家园 送花成功。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可惜在河里见不到萨大的新作了!

    • 家园 真精彩,献花

      正在读萨老大的旧作,不知道该不该回复,怕顶上来打乱了顺序,犹豫之间,手一发抖,摁下了鼠标。哎,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心有杂念

    • 家园 又一个已经失传的绝活吧...唉.
    • 家园 鲜花鲜花,那个瞿老的英名可就悬于一线啊

      要是差这么一点,来个半现不现的....

    • 家园 给老萨击掌叫好!
    • 家园 天啊,真的假的?太神奇了!花花
    • 家园 神手!真神人也!

      听说过这一绝招,可都是小块的,用棉线把要烧的画面圈好,倒上药酒,点火,熄灭后,再用清水洗净。氧化和沾染的污迹都消失了,恢复到原来的色泽。

      “八尺长的画卷在案板上托好背纸,裱好了上墙,一气呵成。”就是高手了!呵呵。

      • 家园 西方似乎从未见这种修复方法的

        虎兄多日不见,小家伙如何?我这边还在云里雾里呢

        • 家园 西方的油画的颜料可能不适合高温

          油画颜料都是油性的,笔触和图案肌理是用刷子堆刮出来的,细细看来,就像沙盘上的地形,高低起伏质感厚重,遇到高温可能要融化,油画传神的细节就会破坏了。

          而中国画,大多纸本(唐宋亦多绢本)设色,颜料多位矿物质,植物性颜料比例不是很高,故某些画面用酒精来烧一下(青绿山水大多用矿物质颜料,丹 青都是来自石料,就是常用的一色藤黄是植物中提炼),火候掌握得当,估计问题不大。比方说,拿个棉球蘸了75%的酒精,点火后,一段时间就会自然熄灭,而棉球基本没有烧焦的痕迹,就是这个缘故。

          见过一段故宫修复古画的影片,老先生就是用打湿的棉线把要烧的画面按形状圈好,再倒一种液体(估计是酒精类的)在线圈里,然后划火柴点燃,几秒钟后熄灭清洗,就能恢复部分图画往日的神韵。

          呵呵,有劳萨兄挂念,小女还好,就是开刀后体质差了一些,老爱感冒,而且恢复的比较慢。近来生长旺盛,一下子窜了好几公分,都117CM了,呵呵。

          南京归来后,一直没空闲,单位里要上等级,要忙的事太多了,西西河也少泡了。

          萨兄真能“偷懒”啊,能让伯母远隔万里看孩子,厉害厉害! 牛啊,it人就是牛!

          伯母一定身体健朗,要不三四个小时不离开屏幕,真有点功夫的!遥祝萨兄全家安康!

    • 家园 Waaa!!!!
    • 家园 连看两遍,还想看

      颇有古龙遗风

    • 家园 绝招....
    • 家园 呵呵,夸就一个字――好看:)
    • 家园 好看啊。。鼓鼓掌

      终于。。登陆成功 花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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