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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闲聊红楼 (ZT) 抄自 999ROSES -- c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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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闲聊红楼 (ZT) 抄自 999ROSES

    一、黛玉

      这世道,什么故事都免不了被大大的斧削刀改的命运,祝英台在胡慧中口下说出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成为经典;孙悟空在《月光宝盒》中的“曾经有一段爱情放在我面前”更几乎是人人上口;《红楼梦》算是运气稍好,大观园的女儿们还没有真正的脱离太虚幻境,不过想来你不认识她们的这一天也没有多远了。

      先是有一个《夜探红楼》,令红迷们颇有捶胸顿足之恨,有几人不惜赶到这作者阿特的论坛,喝骂,阻止,痛心疾首,自然没用,小说还在一篇篇的继续,也有我这么无聊的人,一篇篇的往下看,文章不谓精细,好歹不曾改了宝玉的专一,林妹妹的深情病弱,面对现实,则也罢了。哪怕宝玉亦成了书蠹之流,故事荒诞离奇,几不可思议,也都可忍受。只不过还有那改到黛玉童年弄刀舞枪,又有甚么宝黛参加红色革命,则不免使人吐血数升。

      当代人看《红楼》,凡爱林妹妹的,往往为其“情”字所动,在一般的人眼中,《红楼梦》渐渐成了一部情书,可真是“风月宝鉴”。但在我眼中,《红楼》也是一面直面现实的书,当然这种说法早已有之,不过我的感觉也许分外强些而已。宝钗扑蝶、湘云醉卧,这都是生活情趣,人性自然,而黛玉葬花,便是一支生命之歌。感叹生命之短促,生命之无常,悲叹大自然中作为“人”的无奈。宝玉听葬花曲哭的时候,想的是钗黛之花容月貌,而钗黛的花容月貌,在此却作命运趋向解。

      有人说黛玉多愁,湘云多喜,其实两人身世是一般的,便不以黛玉为然。其实不然,黛玉之悲是由于她过早的直面了现实,换理性一点的说法,她一直在思考着生存的意义,生命的尊严,人性的尊严。而湘云只是懵懵懂懂过着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舒适日子,一时和善的命运把她推向“厮配得才貌仙郎”的境地,可以想象湘云彼时的欢乐,倘若她的一生便这么下去,她便是胜利了,几十年后成了又一个史太君。但却不是靠她自己的力量,而是靠命运的推动。可是命运并不曾放过她,很快把这个局面打破,她又一次伶仃孤苦,独持生计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笑容时,会掺进几分对人生的感悟和成熟?总该是有的了罢?

      黛玉虽悲,她却在以自己微小的努力实现着个人独立。倘若她不是一个特定时代规定这个弱女子非得靠贾府不可,也许她会离开;又倘若她能冲破那个时代的枷锁,而不是那样的体质的时候,她也会离开。

      黛玉生存之艰难,来自多个方面。我总觉得身体给她心灵上带来的伤害可能是最原始的。她对于“良缘谛结”的最大惶惑应是首先来自于身体,荣府中视宝玉为家族唯一希望的家长们是不会把姻缘轻轻定在体弱的黛玉身上的。

      黛玉教训湘云,你但凡是个男人,便做你的荆轲去。这句话到了我这个时代,想的便是,你但凡有能力独自生活的,你便出去。所以每次见到这句话,总有些难过。

      可是黛玉能够么?晴雯离开大观园,尚且那么快便夭折了,何况黛玉?

      黛玉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个人生存之艰难尚已不能克服,何况寄宿在贾家这么一个话不可多言、路不可多走的大家庭中?而寄宿这两个字,更成了黛玉的心病,她是没有家可去的,贾母说:“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不过恐怕未必如此,林家不至于绝后,不然林如海的财产哪里去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哈哈,林如海也不是要被写成清官的罢?况且几年放任,都是肥缺。那么只有说到林族去了,因为从前的遗产仿佛是子侄受的,哪怕这个侄系再远,林族受了银子,自然是要接回黛玉的,贾母自恃势大,便把黛玉留下了。)因此黛玉生起气来,只有说:“她是公府的小姐,我是民间的丫头。”而湘云生起气来,却可以说:“翠缕收拾东西,我们回去,没的看别人脸子!”偏偏这情形若是倒了过来,憨湘云也不会真正觉得她有什么苦恼,黛玉则已不堪重负了,正是因为她把现实看得太清楚了。这一点宝玉万不及她,她也不能向宝玉讲,但只怕宝钗是同她一样看透了现实,但宝钗又走的一条与湘云、黛玉皆不同的路,安分随时,沉默寡言,借以来保护自己,冷静的找到一条属于自己能走、并且应该走的路。黛玉于现实看得虽穿,她的行事却太不现实。所以有人说黛玉是一个诗人,便是为此。诗人,不管你手无缚鸡之力,也可大大咧咧说一句,“男儿何不取吴钩”,要做便不行了,哪怕辛弃疾、陆游都没有真正做到,何况黛玉?越发添了十倍的心思,十倍的诗意,十倍的不着边际了。

      

    二、惜春

      惜春究竟是谁的女儿?书中说是“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到八十回终止也并没提出质疑。

      贾敬早便出家为道,秦可卿死时,自以为不日即可白日飞升,则说明修行时日非浅。而当时惜春才过“形容尚小,身形未足”没几年。难道是贾敬出家前犹尘心未了么?未必见得。

      惜春与兄嫂的关系,冷淡得教人吃惊。除尤氏到大观园除抄检出事以后那一回外,尤氏何曾去看过这个小姑?书的前面,尤氏邀贾母、刑王二太太及宝玉赴会芳园之宴,何曾想到过惜春?王夫人兄长每次邀宴,尚有贾家小姐与宝钗的份,怎么亲兄妹居然如同陌路人呢?仅以黛玉贾链之中表之亲,黛玉一旦有事,贾链首当其冲,亲自护送黛玉回扬州又发丧回姑苏便是一例,他以荣府对外第一把手的身分为这表妹一耗便是大半年的时光,这个哥哥可不是能白做的。未出阁的女儿,父若不在,全要兄嫂负责,再看看薛蟠对妹妹的深情周道,这个哥哥对着妹妹也不是一味的呆霸王。

      惜春自小生长在富贵之家,却是天生的心冷口冷,打小起就和智能儿玩,要做尼姑,来自于她的孤立感,可能较黛玉更甚。黛玉宝钗之敏,能识机锋,迎春懦弱,自阅佛经,惜春性冷,在贾家败落以前,便生出世念头,当非无凭。妙玉看不穿的,惜春这里一下便看穿了,两人的身世却谬之千里。

      她对尤氏说什么?我再到那边去,连我也说进去了。这小姐自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以她之冷,自然不会对焦大“爬灰的爬灰”生出什么受伤的感觉,她要保护的只是她自己,若传闻中没有关乎她的,何尝关她什么事?她避宁府唯恐不及,自然这里有伤害到她个人的关键。然而以兄妹之亲,她竟便能说不去就不去么?打个比方来说,荣府凤姐病倒,要由探春出头,况且上面还有王夫人;宁府只尤氏一人,惜春说到底还是宁府内管事的第一人呢。她这第一人却逍遥若散人。

      因此,我总是非常疑惑,以为惜春不是贾敬的女儿。一则父亲太老而女儿太小,二则兄妹姑嫂关系太过冷淡,三则惜春的“勘破三春”太速太早。

      那么她是贾珍的女儿,几乎有七成的可能性。

      然而贾珍若拈花惹草有了个女儿,为何不认呢?非是不认,而是不敢认。不敢认是因为不敢抛,若惜春的母亲为丫鬓之流,当然不在贾珍的眼里,想认就认,不想认就打发了她母女;又或为未嫁之身,这三品威武大将军存心要娶的话,也未见得娶不到手。可是非但不得不负起扶养惜春的责任,更给惜春以一个正当的名份,那是因为惜春母亲非是寻常人之故。老祖宗该是知道的罢?因此她很习惯就把这孩子接过来住了。又与迎春不同,迎春倒底算得她的“亲”孙女儿,当然只限于名份上,因为贾赦怎么看,也不是这“偏心的”母亲生的,该当是老太爷之妾所生,所以世袭虽袭了,堂堂的荣禧堂可是贾政当仁不让,贾赦只有靠边的份。

      

    三、贾母

      我相当尊敬贾母这位老人家, 甚不喜欢八十回以后高鄂的部分。

      贾母是个有爱心的老人,只看她千里迢迢把黛玉接来住,长住不放的这份爱心,在那种庞大家族里,除了李纨这等寡母倚稚子的困境,再没人能这般真心爱宠小辈的。贾母却不仅仅宠着宝玉,甚至宠着黛玉和湘云。贾母说黛玉之母是她最疼爱的,但若是其他两个女儿有后辈也如黛玉似的,怕她也会接过来扶养(只要那两个女儿果真是她生的女儿)。

      她之爱黛玉,还表现在有心,书中虽只带到一句话,却令我感动不已。黛玉写五美诗那一回,提到每逢如海夫妇祭辰,贾母总令人备果品以供黛玉私祭,这份爱心和细心就很了不得呢。紫鹃试玉以后,黛玉亦病倒,别忘了贾母总是连着两个人一起探望的,黛玉此后也没有感到贾母的态度有所变化,她自是急宝玉一些,那是理所当然的,但若说象戏里唱的,紫鹃试玉,警觉抖生,竟冷冷的说出“黛玉这个女孩儿,一向有心,太不爱惜自己”等语,令人齿冷心寒,这是个慈祥的外祖母说出来的话么?

      她只有一次“破陈腐旧词”,大发一番宏论,自然是由于宝玉就黛玉手中饮了酒而起,但我们这位老太太天生的也便爱发高论。宝钗笑湘云只是对着宝玉“爱哥哥”的咬舌子时,她已说过都大了不要再叫名字的话,那只是老人家的尊严。说到底这事情过了如风吹去,她也不放在心上。自然大户人家,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最后儿辈仍得听长辈的,对于宝黛生情她并不担心,“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的俗话都说出来了,她也不是很当真的。

      在宝玉的婚事上头,看起来她是颇费为难。贾敏是她最心爱的女儿,黛玉是她从小养大,实际上几乎也就如她的小女儿,这府里除了贾母会操这黛玉的心,还有谁真会关心黛玉呢?也因此宝玉只在贾母跟前略露了一个口风,贾母此后便着人天天送燕窝,可真说得上不厌其烦;黛玉体弱,即针指不限,哪里去要求这外孙女儿的“德言容工”了?

      因此她心中是有些想把黛玉许宝玉的,否则凤姐不会人前人后挂在嘴上。开玩笑是这样说,与平儿私议也这样说。若非黛玉体弱,怕是婚事便定下来了,我甚至怀疑贾玉接黛玉来府之始,便有这个打算。她没看到贾家的末路,宝玉不读书尚且不管呢,更想不到要去为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来。她对老道士所言门第不限,最要紧是模样儿脾气儿要得,这恐怕也是有心的话外话。只是黛玉实在是弱不禁风,兼之脾气古怪(她老人家大概这一点倒会觉得古怪得可爱),使她犹豫,倒底她荣府只有一个宝玉,贾环算是什么东西?

      她也并不很在意金玉良缘。和薛姨妈提亲可真是一次明打明的拒亲呢,连宝玉都安之若素的告诉紫鹃说,那只是一个玩笑,宝琴早有了人家了。张道士提了一句,他大发脾气,紫鹃试了一句,他大发呆气,此等大事他竟当笑话看,依我之见,宝琴有了人家这么明显的一件事贾母竟会不知,那恐怕是老糊涂了。我觉得是她爱是极爱宝琴的,先逼着王夫人收了宝琴为义女,又问什么终身,可重重的打击了王夫人一番。

      她爱宝玉,先是满心的为宝玉好。王夫人赶走晴雯,这么一件事不得不向诸事不理的贾母汇报,而贾母话中竟透出中意晴雯的意思来,方知她放着的屋里人竟不是袭人而是晴雯。

      她对湘云、凤姐,乃至鸳鸯之爱,都不在话下。惜春无论是否贾珍之女,单看她把她接过来的行为,也是一种爱心的表示。贾赦是什么混帐东西,刑夫人是什么面冷心冷之人,迎春在那里断无好日子过,她也没漏了这个向来懦弱没话的孙女儿。和小辈们玩的最开心的就数她了,和宝琴睡在一起,黛玉跑到她的大房子里剪布头,放爆竹之时搂着黛玉,这种生活情趣看起来更令人心中荡漾,是书中最最温馨的天伦之乐了。

      我总是认为宝玉与宝钗的婚事是王夫人通过元春一力介成的。元春回到荣府不过短短半日,钗黛才色皆是轩轾难分,她也看不到黛玉的什么小性子坏脾气,对她来说,两个出众的女孩都是表妹,有什么明显的好恶?更犯不上把宝钗和宝玉相同看待,两人赠礼相同,自然是王夫人做足功夫。王夫人为此一,再为二即赶走晴雯,再为三便是逼死黛玉。面对贵妃谕旨,至此贾母亦无能为力。

      贾母不是没有缺点的,贾母更不是没有时代特征的,但贾母决对是个非常有爱心的老人家,只此一点,完全够我去敬爱这位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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