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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生死冤家——毛文龙与袁崇焕(中)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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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生死冤家——毛文龙与袁崇焕(中)

    看到这里,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不是说皮岛总兵毛文龙由登莱巡抚袁可立节制吗,怎么他会向辽东当局报捷呢?难道他忘记了当初绕过熊廷弼报捷所带来的大麻烦吗?

    登莱巡抚其实是一个刚设立不久的职位——天启元年即公元1621年,为了防止日益壮大的后金绕过山海关从海路杀向中原,明朝特地从山东省分出登州(今蓬莱市)和莱州(今莱州市)二府,设立登莱巡抚管理,主要负责面向辽东方向的海防,衙门设在登州。总共十四任巡抚里,数第二任袁可立最有做为,也成为他们中唯一进入登州名宦祠的人。

    皮岛处在后金、朝鲜与登莱之间,明廷对它们的定位十分明确:“牵制奴酋者,朝鲜也;联属朝鲜者,毛镇也;驾驭毛镇者,登抚也。”但是,毛文龙与朝鲜当局的关系很不好,双方经常爆发武装冲突;而李朝“仁祖反正”后,国王光海君被废黜,袁可立大为愤怒,认为“君臣既有定分,冠履岂容倒置”,两边闹得关系很僵;至于袁可立与毛文龙,尽管前者忍让克制,但后者似乎得寸进尺,让袁巡抚忍无可忍。

    开始,袁、毛两人关系非常融洽。毛文龙相貌威武而且胆大包天,袁可立第一次见面就对他颇有好感,史载“公故奇其胆智”,此后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始终没有亏待。

    在巡抚的支持下,毛总兵频繁从皮岛出兵骚扰后金腹地,其中最出彩的一次,是他的部将张盘率军收复了包括今天大连、抚顺等一大片土地,将今天辽东半岛南部重新纳入帝国版图。

    张盘是辽阳人。当年,经略袁应泰亲自镇守的这座辽东省会失陷,张盘全家被杀,立志复仇的他加入了毛文龙组织的敢死队,从亲兵干起屡建战功,一直做到都司。

    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夏天,张盘率一支主要由流民组成、对后金恨之入骨的辽东当地人部队,突然袭击了沿海的金州(今大连市金州区),缴获军械火器甚多。明军一鼓作气,趁势拿下不远处的旅顺城以及望海堡和红嘴堡等要塞,此后几个月,又攻下复州(今辽宁瓦房店市),并击退了后金军的反扑。

    一系列胜利极大鼓舞了朝野士气,人们认为“设镇以来自未有此捷也”。尽管明军不得不放弃易攻难守的金州——“金州孤悬海外,登州、皮岛俱远隔大洋,声援不及”——但仍将旅顺等地牢牢掌握在手中。第二年初,八旗铁骑趁严寒从结冻的海面上杀过来,一万多人马团团包围了旅顺,但却再次大败,连派去劝降的使者也被张盘杀了祭旗。

    差不多在张盘收复旅顺的同时,侦察兵向毛文龙报告,努尔哈赤在边境集结重兵,打算在九月进攻山海关。趁敌人后方空虚的机会,毛文龙当机立断,也于九月率主力从海路杀入辽东腹地,直插努尔哈赤的老家赫图阿拉(即史料所谓‘老寨’)。在后金鸡飞狗跳一片惊慌中,捷报如雪片般传向明廷:

    “平辽总兵毛文龙塘报,董骨寨大捷,斩级二百三十有奇,生擒四人,获马九十四匹,器械二百三十件。”

    “登莱巡抚袁可立报,毛文龙统兵深入阎王寨,与奴贼大战,斩级三百七十一颗,生擒真夷四名。”

    “我兵先发制人,屡挫其锋,先后共斩首级七百二十六颗,生擒活夷十四名,活鞑妇五名,叛党奸细一名。”

    “平辽总兵毛文龙塘报,……于是有满浦昌城之捷,斩获奴级一百三十八颗,获奸细四人,及夷器等物。”

    ……

    按照袁可立统计,毛文龙在努尔哈赤大后方共经历了三十多场战斗,其中报大捷五次,斩敌首级接近两千,缴获军械不计其数:

    “赖毛帅倡义,屡获奇捷,大张挞伐之气。据所报功级解验,前后大小三十余战,斩首共一千九十七级数逾,上捷者共五次,总获器械、弓箭等件共五万。”

    而努尔哈赤则不得不放弃攻打山海关的计划,率大军回师救援,据明军擒获的后金俘虏透露:“供吐奴贼于十五日,在辽阳新城,正欲往西,闻梆声传至,即统达贼四万余,前来老寨救应。”

    这一切胜利的背后,都离不开袁可立的鼎立支持,他不仅积极组织后勤供应,还命令登莱水军在海岸策应,有效地震慑了不习水战的八旗兵,史载“舳舻相接,奴酋胆寒”。在毛文龙、张盘等人或直插敌后或攻略沿海的同时,袁可立也派出登莱总兵沈有容等部将集结水师,摆出从莱州湾进攻辽东的姿态,使得本来数量就有限的后金军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被动应付。

    在毛文龙等人的不断骚扰下,缺乏水师的努尔哈赤只能被迫放弃辽宁沿海大片地区,史载“四卫已空其三,沿海四百余里之地,奴尽弃之而不敢据,所余者酉虏千人而已”,帝国本土基本上消除了敌人来自海上的威胁。

    不过随着战功越来越多,毛文龙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得寸进尺地提出各种要求。直至在一场战斗后,毛总兵宣称自己的人马虽然还不到一千,但却神奇地让七万多敌军自相残杀,最后杀敌超过五万,而己方竟然一仗没打,一箭未放:

    “谓兵不满千,未交一战,不遗一矢,而使自相践踏,其被炮死者二万有余,马之走死者三万有余,止余真夷二万。”

    要知道,明朝对军功的赏赐是以杀敌多少为标准的,而一次干掉五万八旗兵,真是空前绝后的大捷,如果此事真地发生过,那么努尔哈赤的手下基本上都被包干,而明朝本已见底的国库,恐怕也要一文不名。

    收到这份堪称奇迹的捷报,巡抚大人即使脾气再好,也实在忍不住了。大书法家董其昌后来在纪念袁可立——两人是同年进士兼挚友——的《节寰袁公行状》中写道:“公心颇疑之,私谓敷实而后报,不失于慎。”

    即,实在不敢见证奇迹的袁巡抚对底下嘟囔道,这事还是核实一下的好,否则出了篓子没法交代。于是他派人带着公文登上皮岛,“核其虚实”。最后的核对结果不得而知,但按照董其昌的说法,毛文龙从此与袁可立翻脸,变得“嫉公如仇”。

    毛总兵开始给上司使绊子,他“嗾言官寻端中之”,即唆使几个御史、给事中找茬弹劾袁可立,试图给自己换个更好说话的上司。有后人考证认为,这些言官中既有阉党也有东林党,大多为同年进士的他们组成了那个时代的职业讹诈集团,经常抱团制造舆论,集中攻击某人以谋取实际利益或政治资本。

    此前,因为老是袒护毛文龙,袁可立早已饱受言官攻击,没想到被保护者竟然反噬恩主。这种两头不讨好的受气包角色搞得袁可立痛苦不堪,干脆在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递上辞呈。尽管他曾经的学生天启多次挽留,但见老师去意已决,皇帝最后只好答应,把他调回朝中改任兵部右侍郎,即国防部第二副部长。

    袁可立离职后,继任者武之望是著名医学家,尤精于“女科”即妇科,有《济阴纲目》等医书传世,但其政治才能则乏善可陈,自然不会被桀骜不驯的毛大帅放在眼里。可是出乎毛意料的是,新巡抚素以洁身自好著称,眼睛里不揉砂子,凡事都要黑白分明,而且性格倔强,为人处事远没袁可立灵活。

    自然,武之望不再像前任那样对毛文龙有求必应,一段时间的接触后,他们变得关系极差争吵不休,最后甚至闹到了朝廷——登莱巡抚公开要求皇帝给评评理,奏疏中竟然有“毛帅在鲜五年先与旧抚镇不和,继与臣等不和,今又与鲜君臣不和。岂诸臣皆厉世妖孽,而独毛帅为和鸾鸣凤”等惊人之语,一时传为笑谈,亦可见毛文龙之飞扬跋扈与武之望的无可奈何。

    不过,当前文提到的毛文龙报捷事件发生时,袁可立尚未离任,皮岛总兵之所以绕过登莱巡抚报捷,除了二人渐生嫌隙外,另一个原因更加重要——辽东的最高长官已经换了,不再是挂着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官衔的王在晋,而改为朝廷数一数二的一位帝国重臣,不仅辽东巡抚受其节制,甚至登莱巡抚和皮岛总兵,也统统是其下属。也就是说,即使东江总兵直接向他汇报工作,登莱巡抚也无话可说。

    此人,就是以太子太保(地位仅次于‘三公’的‘三孤’之一)、东阁大学士(宰相,国家副总理)、兵部尚书(国防部长)身份,“督山海关及蓟、辽、天津、登、莱诸处军务”的孙承宗,皇帝允许他“便宜行事,不从中制”,即遇事可以自行决策,不必先向朝廷请示汇报。

    也许因为毛文龙此前确有谎报战功的行为,而且极其夸大,以至于袁可立等人对他的战报“心颇疑之”,为慎重起见,孙承宗决定核对后再说。不久以后,他向天启皇帝报告了对毛文龙战报的核查结果,派去检验的人,正是毛日后的死对头袁崇焕,不过后者的官衔此时仅为从四品的兵备副使,而且还是刚刚提升不久,与毛总兵的级别尚有不小的差距。

    对毛文龙部队献上的这些污血狰狞的人头,袁副使检查得不可谓不细致——女真人的发式与明人有显著区别,这也是辨别二者的重要特征,他很可能是以此为据——最后宣布,结果完全符合当初上报的数额。

    接到核查报告后,孙承宗下令把将领们集中起来,随即“三炮三爵”——这是一种比较隆重的仪式,即三次放礼炮的同时洒酒祭祀天地,通常用于庆贺重大利好消息。孙承宗在给皇帝的奏章中写道:

    “臣接平辽总兵毛文龙呈解屡获首虏,随行关外道袁崇焕逐一查验三次,首级三百七十一颗,俱系真正壮夷,当阵生擒虏贼四名,俱系真正鞑虏。差令中军官集将士于衙门外,三炮三爵。”

    孙承宗之所以仔细核对战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除了提振边疆官兵的士气,他还要向蒙古各部首领展示俘虏,以表明大明帝国的军民并非都是无能之辈,消灭努尔哈赤是有希望的。从他的叙述来看,似乎达到了预期效果:

    “臣时在宁远,适春赏夷人,虎酋等部俱到。特令各官解其首虏,经各赏夷部落,乃抵宁远。不独风示边人,抑亦见天下尚有杀贼之人,贼自有可灭之日!一时人心,殊觉感动。”按:“虎酋”的“虎”指“虎墩兔”,即“呼图克图”汗,也就是蒙古察哈尔部著名的林丹汗。

    与此同时,孙承宗要把毛文龙树为“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的典型,为那些懦弱避战者做个好榜样,他称赞道:

    “因念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飘泊于风涛波浪之中,力能结属国,总离人,且屯且战,以屡挫枭贼,且其志欲从臣之请,牵其尾,捣其巢,世人巽懦观望,惴惴于自守不能者,独以为可擒也,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愧死无地矣。

    收到老师的奏章后,天启皇帝下令为毛文龙等人论功行赏,“毛文龙并各将吏功次,着即行勘叙”。从史料来看,袁崇焕与毛文龙的第一次见面,似乎是相当愉快的,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而袁对毛的战果也相当满意并据实上报。

    时光如梭,等到两人第二次见面,已经是六年之后的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两人的地位也倒了过来——尽管毛文龙身为“钦差平辽便宜行事总兵官征虏前将军左军都督”,是帝国正一品的武将,但袁崇焕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的职衔,“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按照朝廷一向以文制武的传统,虽然前者品级更高,事实上却是后者的下属。

    当年农历六月初一,袁崇焕登上了东江镇治下的双岛(在今大连市金州区西南海中),受到早已等候于此的毛文龙的迎接。督师宣称要在这里检阅总兵统率的威武之师,但令人没想到的是,短短四天之后,毛文龙的生命将随风而逝......

    说明:本文节选自笔者正写的一部书《鞑靼战纪——明亡清兴的第三方视角》,请勿转载,以免将来有机会出版时发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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