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 cxwangy

多年前，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有一个本地同学，开口闭口“你们中国”，“我们香港”。我听了挺不舒服的。细问之下，她的父亲是“自然灾害”时期从广东中山偷渡来香港的，历经艰难，在香港有了自己的事业，娶了一位本地媳妇，就是我同学的母亲。即使如此，我的同学仍然认为自己是香港人，区别于中国人。

“为什么呢？”我当时深感疑惑。我是一个少数民族，都认定自己是中国人。“你一个汉族人，怎么反而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了呢？”“中国人脏、骂娘、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欺压弱者（她去过深圳和东莞的厂区），我和“他们”当然不一样啦！”

我为什么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呢？直接的原因是：我一个没有家“乡”的人，除了说自己是“中国人“，还能怎么说呢。我的爷爷年轻时跟着他哥哥参加了八路。我的奶奶是个孤儿，参加八路时更小，只有14岁。从宣传队到武工队，奶奶说，是部队给了她一个家。后随部队进了天津，又定居北京。再后来为了躲避政治动荡，爷爷奶奶举家迁往成都。我的父亲也是14岁离家参军，先后在四川彝族地区、新疆和湖南工作，直到退休之后，才因为我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而回到出生地北京定居。我的外公是四川人，抗战时上的复旦大学土木系，毕业后分配到柳州铁路局，和来自贵州的外婆结婚，婚后没几年就被征召加入志愿军铁道兵团，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军人生涯，远离家乡，先后修建了鹰厦、襄渝、成昆、南疆、青藏等铁路线。离休回家时已经74岁。我母亲也是军官。怀我的时候在青海，直到我快出生了，才回到成都平原待产。我一岁时，父母才先后调离边疆，在湖南团聚，结束了远隔千里的生活方式。我也第一次坐飞机，从成都飞到长沙和父母团聚。我成年之后，在不少地方呆过。我女儿开始奔波的时间比她的父祖更早，两个月大的时候跟我来到美国。

初到美国时，因为申请美国绿卡需要体检，拜访了一位台湾医生。聊天时，他明知故问的都是大陆的不足：人口压力啦，环境污染啦，贪污腐败官商勾结啦。于是我把话题带回我的本行互联网，聊到当时即将在美国上市的阿里，将可能成为纳斯达克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上市案。他相当惊讶，打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下，不得不服气：“你们中国的互联网还是可以”。

我们中国？难道不是你们中国吗？

“我们中国经历文革之后，中华文化只剩地名了。你们中国还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繁体字，还有用三大中国方言报站名的捷运啊？”医生听了很惊讶的表情。随后就是沉默。直到我结束体检离开，他问了我一句：“那你怎么不在中国互联网公司干了，跑到美国来，还申请绿卡？” 这就轮到我无语了。直接原因正是他说的——北京空气污染，我舍不得初生的女儿像其他孩子一样，未满周岁就多次呼吸道感染，发烧打吊针。

另一次听到”你们中国”是在 Wells Fargo见一位银行专员，她也是台湾人。她委婉的说“我有个同事，看起来像外国人，但是英语还不如我，汉语却比我好。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是新疆人。听说新疆、西藏都要求独立，我看你们中国还是让人家独立出去的好吧？毕竟人家一看就不是中国人嘛。”

我吃了一惊。我就是少数民族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是中国人啊。“你们汉族的岳钟祺带着清兵进的拉萨，你们汉族的左宗棠领着湖南和锡伯的兵收复的新疆。我们少数民族即使有人说要分裂，可今天唯一造成海峡分裂的不主要还是你们汉族吗？” 她很惊诧。

其实我说的这话不是原创，也实在称不上激进。闲来无事看网上小说《五胡录》，据说东晋桓温于永和十二年北伐，在黄河边登楼眺望中原，触目一片衰败，心中感概万千，不由对部下说：“致使神州沉沦，化为百年废墟，其实是我们汉人自己的责任啊！” 我现在已经有绿卡了，按说可以方便地出入境了。我真希望有一天，北京空气好起来，环境好起来，我媳妇不再担心和反对我时常带女儿回国了。

和台湾朋友很容易聊到了台湾的“知识分子”龙应台。龙应台的父亲也是军人，国军军人。但是她的书里，叙述抗日的少，说国共战争的多；列举考据少，情绪发泄多。她抱怨“中国”修水库淹了她的家乡，淳安县城，造成了文化的毁灭。既然她家在中国，作为一个中国人她为改变中国做了点儿啥？我在香港读书时听过她在城市大学做的演讲，要学生们理解台湾人的独立诉求，因为台湾被清廷抛弃，被日本融合多年，和“中国”已经很不同了。好多大陆过去的留学生反驳她。我都不屑于反驳：

不同？有我这少数民族不同吗？老龙你怎么说还是汉族吧。

可不管什么地方，好像总有人要强调自己“与众不同”。在美国，“红脖子”白人就看不起其他任何人，包括白人。在中国，也一样有这样的事情。

十年前有一次在香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晚宴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香港本地教授。席间聊起他在英国读的博士，甚是有得意神情。当然也可能是我那时年轻气盛，或者作为一个来自大陆的学生因为“自卑”过于“敏感”了。总之，我那时候实在想不明白，在英国读的博士有什么高其他博士一等之处吗，能比大陆人更有机会去英国受教育这事儿值得自诩优越吗？

我没有挑拨大陆和香港人民矛盾的意思。我见过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大陆实在是更多。我的大爷爷当年留在北京，他的后代也留在北京。我80年代时时常随父母到北京探亲。一次大家聊到我的一位堂哥，中专毕业后不去工作，在家“啃老”。他的父亲问他：“楼下餐馆招厨师，你可以去啊？”他很不屑的说：“ 餐馆？那是外地人干的，我们北京人怎么能干那个？！”

我后来在北京工作，也拿了北京户口。把退休的父母接到北京来，他们也上了北京户口。我的女儿在北京出生，也是北京户口。但是我从来不说自己是北京人——我这南腔北调的口音实在没法“伪装”成北京人。

在北京工作，自然会坐北京的的士。北京的哥是我最喜欢的一群人。天南海北的侃大山，绝对是北京最吸引我的理由之一。有司机说：“幸亏你们这群外地学生考到我们北京的学校，留在这儿工作，把我们房价涨上去了，我现在虽然开车，却有千万身价，感谢你们！”也有司机说：“你们这帮外地人，把我们房价弄上去了，害我们买不起房子。”

北京另一个吸引我的原因是周末可以全家去北边长城外的大山里玩。感受北国风光的雄奇，体会从燕昭高筑黄金台开始的千年古都的山河气魄，聊聊民族碰撞的历程——从齐桓公存亡续绝，把山戎揍了一顿，保护了华夏的燕国。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民族文化融合，鲜卑前燕迁都北京（那时候叫蓟，蓟门桥的蓟），到粟特人安禄山惊破霓裳羽衣曲的渔阳鼙鼓（不知是不是郭德纲唱的北京大鼓书？），到宋辽拒马河之战，到金海陵王迁都（北京即金中都）；到马可波罗眼中的元大都。到明、蒙古、满洲之间的纠葛，到八旗一统三家，以及不管德龄公主怎么自称“中国的主人”可满族还是在滚滚潮流中融入了“中国人”。

我的大奶奶就是满族人，冀东暴动的组织者之一。因为年轻时抗战的功劳，去世后和我的大爷爷合葬在盘山烈士陵园，当年他们的根据地，也是乾隆皇帝“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的地方。在我爷爷举家迁往成都时，大爷爷坚持留在北京。可是却在随后的政治风波中跳楼自杀了，留下一封遗书，说要以死提醒石油部当时的党委，不能乱，不能打击同志们。大奶奶闻讯赶到，拉起他的领口，扇了两个耳光！“你怎么这么糊涂？！”随后的风波席卷中国，绝对不是一个老战士以自戕能阻止的。可难道三十年代就入党的大爷爷真不明白吗？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为什么？我理解一个主要原因是华夷交叠，游牧民族的侠和农耕民族的义在此碰撞结合。

大奶奶随后离开政治漩涡中心，到中央美院任职，借助自己的红色身家，在之后的风波中掩护了很多老艺术家。今天在网上搜她的名字，关于她的“艺术成就”的介绍，比关于她戎马生涯的多。家里人说，其实大奶奶不懂艺术，但是她懂得尊重和保护艺术家——网上的介绍都是感谢她的老艺术家们捧的。大奶奶在北京的小四合院里的柴堆里、墙壁间曾经藏满了奇珍异宝，如果放在那些老艺术家手里，可能招致红卫兵的洗劫加戕害。小四合院的偏房里住着的“老家来的亲戚”们，在小姑姑眼里就像红灯记里唱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大奶奶去世时，留给我父亲一只玉石雕刻的喜鹊，站在一个檀香座儿上。无比的精美。在我眼里超过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过的藏品。那是出自当代老艺术家之手的作品，赠给大奶奶以表示对救命之恩的回报。也是这位老艺术家在八十年代的演讲，给大奶奶也带上了“艺术家”的高帽子。

自古知兵非好战。谁知拿出地下党的老本事，在革命风波中冒险保卫中华民族文化的也有这么一位少数民族老战士。

那位台湾银行专员姐姐听我说了故事之后，很感叹：“我们台湾的年轻人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了。也很少想这些了。”我为什么会想这些呢？可能正因为没有了家乡，所以更希望明白自己是“从哪儿来”，应该“上哪儿去”吧。我的家族三代之内就纷乱复杂的流离和混血，我怎么才能从中华民族的万缕千丝中找到答案呢？不能从地域、从民族、从血缘中梳理，就只能从文化上说了。顾炎武说的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后记：

最近在网上常见到对历史有兴趣的朋友们争论“元朝是中国正统王朝吗？”、“清朝是吗？” 当然是。你要说不是，有人会很高兴啊——“你们自己都不承认，那把曾经奴役你们的民族侵占的土地也还给和你们一样被压迫过的人们吧！”

即便客观的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中国人一直以来都是多民族混合而成的。满蒙藏汉回融合了一部分，五胡要么彻底融合要么在战乱中灭族了，东夷犬戎百越在“汉族”这个说法出现之前就融合了，华和夏更是共同成为了今天中国人公认的始祖，虽然其血脉在今天的中国人的 DNA 里可能早已是“少数”了。

这些融合的原动力是“中华文化”。也就是顾炎武说的“天下”。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坐我旁边的一个新加坡哥们儿说：我说我不是中国人的意思是我是华人嘛。嘿~教你几天汉语，你就跟我玩儿说法了。好嘛，我也是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