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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弹琵琶的和尚(继续灌) --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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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弹琵琶的和尚(继续灌)

    多伦多的唐人街有不少盗版碟卖。本以为来到加拿大会看不到中日韩的电影佳作,是多虑了。

    买了一部很老的日本鬼片《怪谈》。一共四个鬼故事,都是小泉八云所整理。我是读硕士的时候才知道小泉八云原来是英国人,如同费正清是美国人一样,大大吃了一惊。其中一个故事讲赤间关阿弥驼寺的盲和尚芳一特别擅长弹琵琶说唱平氏与源氏的大海战,于是有贵人遣武士每夜来请他说唱,他看不见席间都有什么人,只听得一片唏嘘垂泪。夜夜如此,长老动了疑,派别的和尚跟着他,发现他原来是在平家的乱坟堆中说唱,才知道请他去说书的原来是平氏一门的鬼,怀念昔日的英勇与悲壮。眼见芳一鬼气缠身日渐憔悴,长老为救他的性命,在他身上遍书经文,这样鬼使来时就看不见他了。可惜在写脸的时候,因为揪着耳朵,所以把耳朵忘了。鬼武士来请芳一,不见人影,只见一对耳朵飘在空中。为了交差,鬼武士生生把耳朵扯了下来。芳一强忍疼痛,不敢出声。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无耳。

    这个故事我很多年前曾经在《外国故事》的杂志上看过,和《玫瑰的名字》一样。《外国故事》是我小学时对外国文学的启蒙读本,在上面读到的很多故事,长大以后都找了原著来看,除了《玫瑰的名字》和《无耳法师》以外还有《呼啸山庄》,《沉睡的谋杀案》。《无耳法师》当时配了一幅漫画式的插图,让我觉得这是个东亚式的滑稽鬼故事,一点不觉得把耳朵生生拉掉有多痛。《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些鬼的恶作剧故事,细想是有点残忍的,正如《格林童话》里好国王和王子如何处死巫师和邪恶的后母。直到看了《怪谈》,才觉得汗毛直竖。特别是那一段武士奋力拉扯芳一的耳朵,芳一如何挣扎却又不敢出声,直让人冷汗淋漓。

    故事中的芳一法师是精擅琵琶,连鬼也得知他的大名请他去感动自己。乐器不下苦工夫练习是不能有成就的,想来芳一法师修行之余,时间多花在了琵琶上。僧寺禅院有个把乐器爱好者,丝竹之声不绝余耳,别的和尚会不会有意见。修行的和尚衣食无忧,高级一点的和尚多能识文断字(经书怎么都是要念的),住在青山绿水间,又有太多时间,不学点技艺难以打发。 中国和日本的受了良好教育阶级多有风雅而且怡情养性消磨时间的癖好,正适合和尚的生活。于是高级一点的和尚常与社会上的名流酬酢往来,写诗下棋。更有许多技压当世的和尚青史留名。书法有怀素,作诗有贯休,就连做素斋咸菜也常要求诸僧院尼庵方得珍品。作诗其实算是犯“绮语戒“的。佛祖教诲要六根清净,不应被尘世的声色犬马,儿女情长所迷。对任何事情太过执著都有碍清修。修练一门技艺,要精通却非执著不可,与佛祖教诲背道而驰。然而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说毕竟渺茫,弹琴写字姑妄为之也看不见大害。何况野心勃勃地要在修行上勇猛精进,不成罗汉誓不罢休,也是心障。

    唐代颇有几个著名的乐僧,其中庄严寺的段善本是弹琵琶的。传说长安祈雨,在东西街分别搭起彩楼斗技。胡人圣手康昆仑在东街彩楼弹奏一曲“羽调绿腰“,出神入化,自以为无人能对。 西街彩楼上,一个女郎款款登台,将羽调翻入枫香调,技压一筹。这女郎原来是化妆的和尚段善本。后来康昆仑为做段善本的徒弟,不惜用十年忘却自身原有的技艺。段善本倒也不负前言,后来康昆仑尽得其传。据说段善本的技巧高甚,琵琶用铁板皮弦,下手如有风雷之声。“铁骑突出刀枪鸣“更不在话下。用以伴奏惨烈的战争场面应该最为合适。铁板皮弦,缺乏考证,姑妄听之可矣,铁的振动共鸣效果恐怕要嘈杂刺耳。中国文人的格物向来漫不经心,在真实的描述和浪漫的描述中,往往会选后者。但段善本是当时琵琶界的泰山北斗却应该是真的。日本大规模派遣使者来华是在唐朝。鉴真东渡不仅带了佛经,更带了相关的药物香料。琵琶是佛乐之一,可能也乘舟同行了。平家海战发生在十二世纪,离鉴真东渡已经差不多五百年,琵琶的普及和提高有充分的时间。平家的鬼找点长夜的消遣,回忆生前血战的惊心动魄,死殉的万般无奈,又有什么比现场演奏版的音乐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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