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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 太乙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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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拿取经当回事儿 四十八 心魂出场》

    话说少年派同学漂流到一座岛上,半夜睡不着,摘下一朵莲花来检视。莲花还是个大骨朵,他一瓣一瓣地掰开,到最后,请问他看见了什么?

    这里莲花象征着自我。已经知道自我是分层的,虽然层次较多,需要掰很久,俺们还是充满好奇,陪着少年派看结果。最后结果出现了,有三种可能:

    1. 一颗牙齿。

    2. 什么也没有;

    3. 有点儿什么,牙齿除外。

    到底出现哪种结果,不是少年派看见什么,而是俺们希望看见什么,这又取决于三种结果各对应哪种含义。

    第一种,牙齿,象征着身体和欲望,也对应世界和现实。少年派同学从现实出发展开漂流,结果又回到现实和身体,等于啥新玩意也没瞅见,这趟旅程白跑了。

    第二种,吗也木有,等于说观察者不相信自我具有任何意义,跟“扫退万缘归寂灭”一样,到头来一场空。这是悲观的看法。

    第三种,心存希望的人无论如何得选择这一种,总要让人看见某种东西,那是希望所在。对于取经人来说,希望当然在于真经,所以取经人希望剥开自我之后看见真经。可是这个结果不能实现,因为一旦看到真经,取经立马结束,取经人转换为参修者,走到自己的对立面,不好。

    不能看见真经,还能看见什么?这就是本章即将展开的内容,也是远离唐僧师徒之后来到的第二站。提示一下,金镶玉唐僧正在这里候着。

    象征思维(仙工更喜欢称作非线性思维)对取经倍儿重要,但这只是一种思想方法,离实用还有段距离。就好像发明了轮子很值得高兴,但要是成天推只轮子滚来滚去,还不如不发明。有了象征思维的方法和手段,接着要考虑作用对象,那才是有待这种思维方式发挥威力的舞台。

    拿孙悟空来说,金箍棒抡得呼呼生风,要是只砸掉些花呀草的,算不得英雄,妖魔才是值得他敲打的对象。各种凶蛮邪恶的妖魔成就了孙大圣的美名,同时太把妖魔当回事也不妙,耽误了大圣干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啥事体更重要?当然是取经啦,取经就是要弄明白真经是咋回事,没把真经放在心上,倒是一心一意跟妖魔作对,顶多只能做个祛魔专家。没错,大圣的主要任务是祛魔,正式称谓是修行,他和他师父其实是参修者。

    确定恰当的思考对象对取经至关重要,最直接的对象当然是真经,然而已经明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经,对着不知所云的东西瞎叨叨,容易误入歧途。要论象征思维合适的作用对象,已经有人想到了,仙工只需把现成的文字抄抄拣拣,反而简单。

    先前挖过几个坑,即提过几个问题,还没好好处理。一个是唐僧少了智能,是不是该做白痴?另一个是孙悟空对付妖魔下手特狠,故事读起来老残酷的,干吗要这样?再有就是孙悟空闹天宫时挺显意志的,自打跟从了师父,他的个体意志不见了,有没有办法帮他找回来?前面已经下过几个论断,如唐僧是参修者,干的是修修剪剪的活,所以严重依赖大徒弟;孙悟空在象征世界里干仗,流血、哀嚎什么的都是比拟的说法,所以不必要为场面残酷而着急。但是仙工觉得那些坑比预想的大很多,几个论断远远不够,需要从别处找更强劲的论据,也就是找台推土机,嘎嘎嘎一阵猛推,才更奏效。这不,推土机早已找好了,就是掀开过冰山一角的铁生观点,整机藏在《病隙碎笔》一书里,这就要推出来上油,准备开工。可能有人嗤笑,还以为找来的是什么高深理论呢,你这推土机是乐高牌的。行,各说各的,没关系,只要那些观点能说明问题,对仙工来说就是正牌的三一重工。

    《病隙碎笔》是议论文,这回不妨拿来当故事读,别有兴味。取经故事的主角是孙悟空,《病隙碎笔》也有一位主人公,跟孙悟空地位相当,就差封个什么大圣的称号了。孙悟空有很多称呼,大圣,行者,大师兄,猴哥,再就是心猿。虽然他的本职工作对应智慧、智力和智能,从“心猿”这名称来看,把他和心对上号最恰当。《病隙碎笔》的主人公也对应着心,和孙悟空级别待遇一样,或者他就是孙悟空,只是改换了面目。由于《病隙碎笔》毕竟不是小说,主人公没有具体名姓,但是称谓可不少,都跟心有关,包括心魂、心流、心神、游魂,有时则直接称之为灵魂。为了避免混乱,下面主要使用心魂一种称呼。

    孙悟空的形象举众皆知,一只猴子呗。心魂的形象可就难说了,铁生老先生没具体介绍过他,性别年龄籍贯以及长得像人还是猴子一概没提,面目极其模糊,仙工不好瞎猜,也就让他这么模糊着。用“他”来称呼这一位只是出于习惯,换作她或它都行。

    《西游记》第一回就隆重介绍孙悟空的来历,从《病隙碎笔》里寻找心魂的举止情状可就难了,很可能读了几遍也没搞明白主要人物是谁。这位爷通常不是主动出面,而是在讲到啥人啥事时需要一个主词,他才出面临时救场。举个栗子,

    历来的小说,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等)端出来给人看,而把它的生成过程隐藏起来,把作者隐藏起来,把徘徊于塑造与受造之间的那一缕游魂隐藏起来,枝枝杈杈都修剪整齐……(2:33)

    明着讲小说的编纂和包装,核心还是心魂的游动与显现,“游魂”就是那个深幕后藏,却又不得不出面镇场子的主角。

    再丢颗玉米,

    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艺术这才发生,若领着艺术再去膜拜实际,岂非鬼打墙?所以,艺术正如爱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无尽头,比如“诗意地栖居”可不是独享逍遥,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并且总在黑夜中。(3:16)

    一眼扫过去,看见实际、艺术、爱情、诗意栖居什么的你来我往,忙得不亦乐乎,心魂就像搁桌角的一只茶杯,很不显眼。然而心魂以及心魂之域才是核心,是艺术与爱情发生的真正场所,以及实际与艺术往来争夺的对象,真正主角其实是他。

    如果有耐心,不妨细看一粒瓜子上的纹路:

    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里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3:31)

    打开一本书,就找见一颗心魂;阅读一首诗,一颗心魂跃然纸上;聆听一首歌,一颗心魂娓娓诉说;抚卷沉思,又一颗心魂流动起来……原来哪儿哪儿都是心魂,他这主角当得可够勤的,可是咱们几乎从未注意过他。从此以后,咱要认真和他做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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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取经观点,少年派看到心魂才不枉他受的一番苦。一直说要寻找金镶玉唐僧,他终于现身了,就是心魂。这就把他的大名补写到观音院布局图上,这可是画龙点睛之笔。

    • 家园 【原创】取经(五七)非同凡响方向初探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七 非同凡响方向初探》

      为了摆脱修行的残酷,需要一种非同凡响的思考路径,任务似乎很艰巨,好在答案是现成的,已经蕴藏在象征思维中了。这里要对照取经故事,比较两种思考方式走过的路径:

      线性思维,

      1. 心猿从自然中来,相当于天马出自凡胎,血统不纯,象征性也先天不足,给将来的不幸命运埋下隐患,借用一句广告词,“输在了起跑线上”;

      2. 带着七情六欲过现实生活,现实有太多荒谬、制约和烦恼,就跟现实对着干(闹天宫),斗不赢,才意识到现实太强大而个体太渺小,一颗心被整得更惨(压在五行山下);

      3. 那就回头修行,整饬自我,把七情六欲当魔怪一一消除,每减去一样,就消除一种烦恼源,多好!这回发现减法跟金箍棒一样非常好使。

      4. 线性思维至此要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整饬自我能够得到美妙结果,那就把减法运用到极致,“清清净净绝尘埃”,和赴雷音、上大罗、拜莲台、升上界是一个意思,即能达到完满境界。完满其实是减到不能再减,彻底归零。

      5. 目标有了,接下来没啥好想的,只管修持吧,形象的表现就是纵容孙悟空抡棍子,把迎面而来的情感、情绪、愿望、体会统统干掉,并且高声赞颂:“大圣威武!”

      象征思维,对照铁生观点,

      1. 心魂从无限而来,无限是有关存在的消息,生命的宏大乐章,于是心魂保持了象征的起源,相当于天马出自天界,拥有纯正血统,必将始终在象征世界里行事;

      2. 心魂需要在现实中落实自身,就像一个音符设计得再美妙,手总得按到琴键或琴弦上,让音符在颤响中显现。心魂的落实方式多种多样,如在诗、歌、舞中表达,或像七仙女那样,通过勤奋劳作获得自身眉目。

      3. 现实有太多限制,制造了太多烦恼,在克服限制、消除烦恼过程中发现线性思维不够用,必须用上非线性思维,也就是眺望无限,相信神的永恒,通过对神的虔诚获得信心和希望,在信心中保持心魂不死;

      4. 意识到神的永恒,反过来重新面对存在的有限,必须把握无法证实的东西,接近不现实的东西,包括同情和悲悯、坚毅和智慧、正义和仁爱,让这些东西来参与实际中的判断。

      5. 依托心魂,个体不能实现完满,但是能够被无限接纳,爱慕正义、相信美好、保持宽容心态等都是被无限接纳的表现。

      对神的信是对现实生活的重要补充,执行的是加法,由此而带来一系列加法操作,包括信心和希望,接近无法证实的东西,以及被无限接纳。加法就是非同凡响思考方向的具体表现,通过加法将诸多不现实的东西加入到现实中来,生存的残酷受到有效克制。

      残酷是存在本身包含的特质,例如咱们如今在思考着,自得其乐着,一百年以后管保这个“咱们”全换了面目;上西河浏览风光是愉快的,一下网,又得面对各种麻烦——米袋子要扛,汽车喇叭太吵,家里领导为多花了几块钱唠叨个没完……而如果让这些麻烦统统消失,又个个坚决拒绝。取经故事为对付存在的残酷给出了解决方案,表现出来的是无尽的搏斗、无情的杀戮,用减法对抗一桩桩烦恼,结果必定是自我被越束越紧,正是“自我禁毁”。这种方案的设计根源在于线性思维,是在没有脱离现实限制的情况下考虑摆脱限制,心里既没存最高限制(不认识无限),又不做自我约束(想要自我完满),结果是只知道用减法,并且提倡将减法贯彻到底。

      打个比方,要是家里养了个过敏体质的小孩,一点灰尘沾不得,吃啥吐啥,非得把父母愁死。高唱“清清净净绝尘埃”的赞歌,相当于宣称“偶是过敏体质”,正常日子不能过,非得搬进地下盐洞(不是岩洞哦)才喘得过气来,正表明那种“心智身体”实在太不健壮。

      “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神的垂怜不仅在于断绝臆想的希望(例如“见性明心返故乡”),也为凡俗生活带来意义保证,于是心思可以落到现实的土地上,踏踏实实过日子。

    • 家园 【原创】取经(五六)修行干吗和残酷结缘?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六 修行干吗和残酷结缘?》

      回顾一下,远离唐僧师徒之后已走了三站路,分别望见象征思维、心魂和无限三块站牌,同时为观音院布局图添上仙女观点,铁生观点也得到充实。接下来还有好些任务,添补观音院是件事,解读取经故事也是一桩,所以这就回来再看望唐僧师父等人,以话题没跑太远。

      读《西游记》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故事写得太邪气、场面太残酷——取经人一伙儿干的是文教事业,却满脑门子敌情意识,手里不拿纸笔录音机,而是紧攥着棍棒和大刀片子,像群窜匪动不动跟妖魔干上一票,有时妖魔没惹到他们,也遭受血腥杀戮——拿这种故事灌输给小朋友,是标标准准的狼奶。

      考虑到象征性,故事的残酷性就有了另类解读。电影《星球大战》里太空战机飞过时传出阵阵轰鸣,但是声音是空气振动造成的,太空里没空气,战机飞得再近,也别想听到半点声音,那些轰鸣只是故意制造的震撼效果。取经故事里的水呀火的,还有孙悟空烧掉的魔窟、山林和楼台,都跟电影里的音响效果相仿,增加感官刺激而已。至于孙悟空对付妖魔时的残酷杀戮,包括拿刀子割鱼精的耳朵和下唇(63回),以及残杀刚刚还跟他好好说话的小妖有来有去(70回),都发生在象征世界,现实中没出伤亡事件,所以用不着叫孙悟空去公安局备案,观众也不必为那些虚拟的身体伤害太在意。

      取经故事所表现的残酷不具有现实性,但是在象征世界里仍然有其特定目的,需要谨慎对待。把点题的诗文拿出来重读,就知道那些残酷在添加戏剧效果之外,还有哪些更深的意味。

      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31回)

      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67回)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

      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74回)

      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升上大罗。(78回)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

      灵明何事辨三台?行满自归元海。

      不论成仙成佛,须从个里安排。

      清清净净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93回)

      七情六欲是人的正常情感,可以说是生活的基本情感内容,没了这些,无非是能动的植物人,活着等于没活。然而取经故事反复训导要戒除情和欲,用的是剪除、剪绝、扫退、荡除等词汇,形象地看,正是孙悟空擎着金箍棒胡抡乱砸——原来大圣对付的不是违法犯罪分子,而是咱们赖以生活的基本情愫和观念,他干这活儿好像没经过咱同意呀!

      是谁允许他这么干的?或者问他凭什么这么干?答案很明显,修行呗。既然认定了人拥有良好本性,七情六欲像妖魔一样侵害本性,当然要把它们干掉。那么人怎么就拥有良好本性了?这话问孙悟空,他置之不理,因为他是智能的象征,在执行宿主的修行意志。那么就去问宿主和参修者唐僧,他可能反问,你不觉得你原本能过得更好,却叫那些情欲害得五迷三道、茶饭不香?我,我怎么了?论讲道理,仙工肯定讲不过唐僧,他参修那么多年,巴不得有人跟他争论,才好充分展现他的傲人本领(他被骄傲那妖魔攫住了,离他远点)。

      讲道理仙工不在行,还是去亲近对胃口的观点,现成的当然是铁生观点。

      《病隙碎笔》里面有一句话,初读起来相当费解:

      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4:7)

      让人看见苦难的永恒,怎么就是神在怜爱人?一般来说,如果有人看见深重苦难,通常会选择沉默,自己独自承担心理压力,而让别人活得轻松些。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讲了这么个故事,一对犹太人父子被德军关进集中营,父亲为了保护孩子的幼小心灵,故意把集中营生活讲成一场积分游戏,让小孩不失童心地度过那段苦难岁月。神处于无限位置,知道人的根本处境,不怜惜人的“幼小”心灵,反而把永恒苦难的真相指给人看,跟那位犹太父亲比,他老人家的心思可是很不慈爱呀。就算神不顾惜人的心智能力,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睿智如史铁生,何以认为神的这般“冷酷”是对人的垂怜呢?一定有某些因素使得史铁生做出如此判断,那就再对先生文字做些追踪。

      大凡宗教,都相信人生是一次苦旅,但是,对苦难的原因则各说不一,因而对待苦难的态度也不相同。(4:2)

      如何使众生不苦呢?强制地灭欲显然不行(这就否定了唐僧观点)……这个人间的特点是不可能没有矛盾,不可能没有差别和距离,因而是不可能没有苦和忧的。(4:4)(仙工注:看来“均平物我与亲渊”不是解决之道)

      以无苦无忧的世界为目标,依我看,会助长人们逃避苦难的心理,因而看不见人的真实处境,也看不见信仰的真意。(4:5)

      逻辑太重要,方法太重要,倘信仰不能给出一个非同凡响的标度,神就要在俗流中做成权贵或巨贾了。(4:6)(嘿嘿,仙工乐了,“逻辑”和“方法”,以及“非同凡响的标度”,不都指向非线性思维嘛!)

      人即残缺,因而苦难是永恒的。这样的话不大招人喜欢,但却是事实。不过,要紧的还不在于这是事实,而在于因此信仰就可能有了非同凡响的方向。(4:7)

      以上论述提示了三重意思:

      1. 苦难永恒的原因在于人永远的残缺状态;

      2. 人的永远残缺状态不是自然而然的结论,必须到神面前才能得到印证,即人的残缺是相对神而言的,是由现实限制而来,而又脱离现实的象征状况,这么一来,增高鞋、生发水、减肥灵以及珠宝豪宅什么的都用不上,必须到神面前重新寻找对策。

      3. 从神那儿获得的新对策指向“非同凡响的方向”,那才是神赐给人的珍贵礼物。

      所以要把“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一句理解完全,就得大加扩充:

      “看见苦难的永恒,于是望见神的存在,来到神面前祈求,获得非同凡响的信仰方向,那实在是神的垂怜。”

      说到信仰,情况就复杂了,仙工宁愿简化局面,把“非同凡响的方向”理解为象征思维,于是前前后后容易理解些。人天然只能做线性思考,即从长短、新旧、高低、贵贱、美丑等等的相对比较中获得结论,因认识神而获得非线性思维能力,能够跳脱狭隘观念而看到更丰富的存在景象,这当然是神的恩赐。

      取经故事的残酷,一个重要原因是只凭借线性思维想事,把眼里看得见、头脑想得着的东西当魔怪对待,却没料到在那之外,人还处于无法解脱的残缺状态,于是误把解脱当得救手段,正所谓饮鸠止渴。通过取经而得知“非同凡响的方向”,就有了新的前进去向,路还有的走,取经不能停。

    • 家园 【原创】取经(五五)无限老师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五 无限老师》

      参修者既已认定了真经,对付起自个儿来从容过头。取经人没拿到真经,做事的方式方法都得另行考虑,不妨用一场考试来对比参修者与取经人的不同处境和决断。

      还是将主人公设定为唐僧同学。他正进行一场考试,考题只有一道,无论数学、物理、化学还是别的什么科目,反正成绩将决定于对这道题的解答。老师发卷子时清楚讲明,老师明了答案,也知道解题步骤,下面就看考生的了。这场考试有何结果将很确定,解答完整而正确才有好成绩,做不出来别想及格。唐僧同学拿到卷子后怎么办?没二话,抓紧时间求解。此时拼的是能力和干劲,至于困惑、怀疑、询问、迟疑,哪儿有闲功夫去想!

      现在换一种考试。待考的还是唐僧同学,但是老师换了。这位老师提倡素质教育,喜欢出冷门题目。他拟的考题同样只有一道,但是声明,这题没有正解,考生需要凭借自己的知识经验设计解题步骤,找寻可能的答案。这种状况是可能出现的,例如数学老师让学生求解某个尚未解决的猜想,通过观察解题步骤测试学生的知识技能。因为没有正解,考试成绩将取决于考生解题过程中找见的思路,发现的论点和疑点,发现并纠正自身失误的能力,等等。这时唐僧同学就不必急吼吼地推导公式、计算数据,而要分析题目主旨,列举主要解题思路,排查可能的线索,推算过程中还要常停下来想一想,哪些观点似是而非,哪里进入误区,又发现哪些疑问有待解决,在反复的怀疑、确认和辩难中开拓前进道路。这一过程是从自身的幽暗处境中寻见希望的光亮,既有发现的喜悦,也常体会困惑和苦恼。

      两场考试分别对应修行和取经。考生还是这么一位,老师却截然不同,前一位是有限老师,只能出有限题目,名义上有明确答案。做这种题,考生要么拿高分,要么不及格,因为有限题目已经把思路框死了,他必须符合固定要求,做规定好了的事情,不容许半点误差。对付这种题,考生为了熟能生巧,必须时时练习,把自己练成能工巧匠。他心里存着一堆规矩、公式和固定思路,其他的东西,如好奇、困惑、怀疑,都当噪音和妖魔给剔除掉了。他的手段是灵巧的,决心是坚定的,做完后考卷也干净整洁,整个是学霸的范儿。这下明白了,孙大圣的广大神通跟学霸有的一拼。

      再看后一种状况。此时出题的是无限老师,出的是无限题目,答案要么没有,要么不是考生所能企。考生在这儿原本肯定要不及格,但是这位老师体谅学生的有限处境,不仅开卷考,还提供现场答疑,并为答题过程中的每一个进展打勾。整场考试在有问必答的互动中度过,考生不仅要放开思路,不断在各种可能性中选择路径,还要显示良好的独立思考能力,好奇、困惑、怀疑、叛逆、迟疑等心态都有用武之地。在这里好学生没有统一标准,好奇心重和叛逆性强都能得高分,没有谁一定比谁更好的说法。考试过程充满曲折,答卷可能涂抹得一踏糊涂,但是不用担心,无限老师有本事从混乱的笔迹中找见他想要的,反而卷纸整洁干净的要小心了,老师很可能认为那只展示了解题技巧,而没有真正进入解无限之题的心理状态。

      面向无限的考试既考验学生的素质,也训练学生的素质。之前学生有什么素质,学生和老师都不知道,学生进入考试状态,用心去想,凭借自身的喜好去推理和怀疑,都能有所发现,于是相应的练出不同素质,每一种都受到无限老师的肯定。

      做有限题时老师和学生都看重答案,考生为凑出答案而无所不为,心无旁鹜地推导公式和伪造解题步骤都能得到同样答案。做无限题时重视的是过程,无限老师时时监督,文不对题的推导和过于工整的算式都有作弊嫌疑,逃不出无限老师的法眼。最关键的,当考生将注意力放到考试过程上时,无限老师的着眼点已转向考生的心态,解不出题没关系,心态到位就成,这心态的正式称谓就是心魂!一张考卷画了抹,抹了画,心魂恰恰在疑难未决中显现,而这才是无限老师最珍视的,因此迷茫、困顿、探索和迟疑弥足珍贵,干净利落的推导反而无所观瞻。一场考试下来,结果是否符合答案,无限老师并不关心,本来就没有答案,何来符合之说?一定要问答案,那就是心魂,有心魂即有高分,如果没心魂,解答得再漂亮也没用。

      读过史铁生的《幸运设计》,道理讲的挺明白,强调人生的过程远比结果重要,但是仙工想来,过程复杂的大有人在,如果净是坑蒙拐骗,难道也很珍贵?那篇文章应该是先生早期作品,放到晚期,估计他不会信心十足地下结论。联系到无限老师及心魂,情况就清楚了些,心魂固然和过程相联,同时也和无限相联,没有无限(神)的参与,那过程就算不得心魂,而只能当赌博。

      修行的唐僧特别忙(表现为孙悟空忙于对付妖魔),已找见的观点要样样照顾到,不管做得多好,任何一点点疏忽都会导致功败垂成,不及格的压力比解答不出无限题时反而更大。虽然享有取经人的名号,干的却是修行的活,通过智能工作求取标准答案(正果),简洁地说就是“金箍棒里成正果”,因而通篇所见都是“扫退”、“剪绝”、“扫净”的说法,分明是让考卷干干净净、工工整整。有限本来是注定了的,却偏偏以为自己能够获得正果,于是不得不在关注到的焦点上拼命转圈,而将尺寸以外的广阔世界搁置到视野之外。这样的忙碌只用得着智能和毅力(玉帝的修持只用上毅力,连智能都不必要),迷茫困惑什么的都派不上用场。要是缺少智能怎么办?对不起,就是无能,因为没有别的素质可以为你加分——咱们笨笨的唐僧师父原来是有限教育的牺牲品!

    • 家园 【原创】取经(五四)象征为什么重要?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四 象征为什么重要?》

      至今为止,“象征”动不动被拿出来抖落,象征性、象征方法、象征思维,好像变着花样炒同一道菜。既已提到心魂背后站立着无限,这就可以明白地说,强调象征的根本原因在于取经面向无限,那是观念中的无限,要加以认识,只能使用象征。

      要认识一样东西,需选取一系列属性,给出相应尺度,其外观就大致呈现出来。例如对一棵树可以这样描写:

      叶为椭圆形至倒卵圆形,长12厘米,宽6厘米,边缘为波形,无齿或少齿,最多有12对脉,上面为暗绿色,有光泽,下面沿叶脉有丝毛,秋季变黄色……(库姆斯《树·东方山毛榉》)

      形状、尺寸、颜色、脉络数量、边缘特征和有无丝毛等都是属性,椭圆形、长度、宽度、边缘波形、暗绿色、有丝毛等都是用具体属性衡量出来的特征。勾勒出叶子的外观,进而由叶子辨认树种,东方山毛榉树就能辨认出来。

      然而观念中的无限没有以上属性,也就没办法用色彩、光泽、形状等来描绘。那就把无限当作无限大、无限光滑、无限亮,好不好?很可惜,也不行。几何课程一上来就引入无限观,例如理想直线是没有宽度,长度无限延伸;无限小的是点,二维无限延伸的是平面。不过这些仍然是现实中的无限,也是相对的无限,跟观念中的无限不是一码事。

      观念中的无限除了描绘不得,还有更麻烦的,连说也说不得。古人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说的就是他——“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1),能够道说的就不是真正的道,能够指称的就不是想要指的那一位。当本文反复讲“无限”的时候,其实已经破坏了规则,那一位没有名字,连用“无限”来表达都极不恰当。要是不给名字,任何指称都不准确,那还怎么办?严格来说的确没办法,但是不思进取同样不可取,那就只好用到象征了,象征是没办法之后的办法。瞅不见那一位的真身,通过象征却能瞄见他的影子,有那一瞄也可以略慰平生。

      象征的第一步还是给个名字,有了名字才知道咱在说啥,老是猜哑迷没几个人有耐心。给那一位起的名字已经不少了,“无限”就是其一,这里再介绍几个。

      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病隙碎笔》5:7)

      “神”字古往今来被用的太多了,借用时兴的说法,被玩坏了——雷公电母是神,推云童子、布雾郎君也是神,管他怎么个出身,有啥能耐,只要看着不俗,都给安个神的名号。然而那些神和观念中的无限差距实在太远了。反过来说,各种神一直都被提到,和无限相关的神却罕有提及,这个神只是借用了通俗的神名,指向的却是新事物。观念中的魔是指魔性,对应于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好奇怀疑困惑偏激叛逆等等情感情绪,观念中的神当然也是指神性,具体对应什么,却很难说清楚。如果说偏狭恶毒远离神性,真正的神性对应无限美好、无限幸福,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不能讲得太具体,否则将扭曲他的形象,也歪曲对他的认识,最好的办法还是保持其“道可道,非常道”的状态,而用象征来从不同侧面加以认识。往后再读到有关神的文字,得想想这是传统的神还是观念的神。

      论到“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还有一种说法,“我是我所是”(I am who I am,常见的翻译是“我是自有永有的”),其大名如雷贯耳,就是上帝。说到上帝,人们的印象已经固定了,本来没必要把真经和上帝联系到一起,但是取经走到面向无限这一步,不谈论上帝是不可能的。这里讲到的上帝已不是教会里崇拜的那一位,而是对无限、神性和真经的另一种称谓,理解他必须用到象征思维。如何使用象征思维?最简单的例子,说到“脑洞大开”,马上想到各种好主意,或是顿然领悟,就是在用象征思维,而若想到血水、脑浆或豆腐,思维就太线性、太身体,也太土了。谈论取经时讲到的上帝也是指象征无限的上帝,这一位是为无神论者量身打造的神,这么一来无神论者也能就神及上帝观念给出自个儿的见解。

      《新约圣经》还引入了人身的神——耶稣基督,他常用比喻说话,也经常做象征性十足的事情,为认识神提供了丰富资料。

      把握住象征方法,视野就打开了,很容易找见更多有关无限以及先在的那位的名,包括神、神性、上帝、基督、真经、绝对、超越者,还有终极价值、终极关怀,史铁生所说的“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和“高贵的消息”同样指的那一位,每一个称谓都能找到相关的特别论述,于是可以从各种角度认识无限。

      认识真理要考虑到无底洞难题,即任何判断都依赖一定的评判标准,标准本身又依赖别的标准,如此类推,像无底洞一样无穷无尽。认识真经也有同样难题,而这一难题在无限面前迎刃而解,因为无限本身不依赖任何标准,是先然的在,至高的消息。

      关于上帝有一个判断,人与上帝之间存在无限的距离,换作“人与真经之间存在存在无限的距离”同样成立,于是取经的最大障碍不再是妖魔挡道,而是真经和人之间的无限距离。既然真经离人那么远,而又永远无法克服,还怎么取经?这又涉及另一个判断,人心底都存有心魂,心魂不可捉摸、无可像,是真经嵌入人心里的一块碎片,所以认识真经和认识心魂几乎是同一件事,取经也是要通过认识心魂而找寻自我。人的自我分为多重,身体自我和精神自我都处于浅层,活在现实世界,心魂则对应更深层的自我,活在象征世界,和现实生命相对应,可称为象征生命。

      心魂是无可像者,认识心魂也必须用上象征思维。一般认为观念是对现实的反映,然而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如果说现实中没有的东西,观念中一定不存在,这种想法就相当机械,或者说思维相当线性。观念里面很有些东西来自无限,现实中没有相似的东西,也找不到恰当属性来描述,只好用类似的东西来比拟,这就是象征。运用象征可以将本来无法认识的东西变得可以接近、加以认识,而且好的象征还能使对象保持其象征意味,不因时代和观念的改变而丧失象征性。这就用《山海经》里的精卫填海故事来看象征如何起作用。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关于精卫填海的解读多种多样,这里同样以心魂和象征性作为基本要素。

      首先用线性思维来一通批判。人死就死了,啥也没的说,还整些不着道儿的故事,莫不是宣扬迷信?死后变成只鸟,典型的古老民间传说讲法,哄哄小孩子可以,跟成年人还是少扯为妙。变成只鸟不好好享受鸟类生活,却去倒腾着填海,没希望的事情,憨得可以……照线性思路,精卫这事彻头彻尾不可信,读来也没任何欣赏价值。

      换上象征思维,这故事就妙不可言。人心底都存有心魂,心魂对存在的脆弱感触甚深。生存都要面临各种限制,空间的,时间的,还有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危险,限制太苛就成为梦魇,生存在梦魇的阴影下几乎喘不过气,意外死亡事件更使梦魇成为生存的死敌。精卫从身体上说是炎帝的女儿,她的心魂却是无限之神的女儿,因而具有跟心猿相同的象征秉赋,只要不想死,就永远不死。有一位老人,在和大海搏斗时充分展现了生命力,“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老人与海》)。精卫的搏斗对象也是大海,真正的较劲儿目标则是命运的梦魇,并且证明梦魇虽能战胜身体,但永远战胜不了心魂。精卫溺水了,梦魇取得了短暂胜利,心魂却变化身形,向梦魇发动无休止的反击——那个扇动柔弱翅膀奋力填海的身影正是不死心魂的特别写照。

      在这个典型的象征故事里,心魂才是真正主角,也是被热捧的对象,心魂的不死意愿展示得如此鲜明,这故事读起来才那么动人心魂。

      象征应指向无限的东西,包括真经,也包括心魂,然而取经故事里的情形有所不同,多数象征都指向比较具体的东西。例如孙悟空,指的是智慧、智能、理性分析能力、判断能力和修持意志,这些东西要是用学术语言去描写,没几个人感兴趣,安上猴子的形象,再塞给他一根棍子,他就活灵活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观众喜欢得不得了。故事里的多数象征形象都和孙悟空一样,指向有限的东西,跟真正要关注的无限仍有差距,然而无论如何,能从有限想到无限就是成功,取经本来就是在一系列将错就错中达到目前地步的。

    • 家园 【原创】取经(五三)心魂何所寄?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三 心魂何所寄?》

      心猿自我禁毁了,但是心魂仍顽强地活着,时不时显露真容。动画片《宝莲灯》里面,又一个不安分的小不点儿沉香长成了,他要反抗现有秩序,名义是寻找被关进大牢的母亲。二郎神请孙悟空来帮忙,孙悟空显摆自己的斗战胜佛旗号,结果沉香说“你没有妈妈”,揭示了孙悟空无父无母一孤儿的事实,一下子触到孙悟空的泪点,于是他放过了沉香。终于有人想到孙悟空的孤儿身份,并对他表示同情,一向心高气傲的孙悟空也就顿时垮了。孙悟空是不是孤儿并非和咱们这些俗人无关,他始终活跃在咱内心里,他的孤儿身份就对咱们的身份认同造成绝大影响。能感觉到心猿的孤单,心猿就不孤单,因为他还有一位孪生兄弟,心魂,沉香那事儿就是心魂整出来的。这就来观察心魂的处境。

      拿出身来说,孙悟空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那石头接受了“天真地秀,日精月华”。如果承认天地精华具有极强滋补效用,就是认定这颗心来自大自然,他是自然的孩子,就不能做象征世界的公民,这很要紧。照唯物的说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脑神经串联得够复杂了自然出现精神现象,然而仙工本能地不接受这种理解,因为取经面向精神,应当彻底摒除身体影响,让真经停留在象征层面,并对任何可能回归现实的说法保持警惕。大自然,管它能提供怎样的精华,它就是一种身体,心猿这个象征人物不应当有这种物理的出身。当然仙工是搞应用技术的,心猿该怎么出身俺说了不算,还是从铁生观点搬运论断才是正招。

      在铁生观点里,心魂的确拥有彻头彻尾的象征出身,在起源上坚决不跟身体打交道。声明一点,追根溯源时拒绝身体性并不等于拒绝身体,恰恰相反,接受身体才是根本目的。接受身体有这样一些表现:

      1. 认同世俗生活,反对一切打着理论幌子的出世行为;

      2. 接受七情六欲,并认为只有在情和欲的共舞中才能实现自我;

      3. 神圣性不存在于任何超脱行为中,而只在世俗的,甚而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困境中,为此而衷心拥护二师兄构想的勤谨活法,并将七仙女眼中的男耕女织树为神圣旗帜。

      接受身体不等于无条件接受身体和现实,思想上总要有个转变,把各种观念摆对位置,取经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心魂拥有象征的起源,但要说清楚这一点,需要先弄清心魂和象征性本源的密切关联。象征性本源?够抽象的,但是事到如今必须得讲点抽象的东西,取经不是讲童话,该攻坚的时候不能退缩。

      先前介绍过《病隙碎笔》里有关自我的论述,大致过程如下(参见5:5-7):

      1. “我发烧了”,指身体的我。

      2. “我身体太虚弱,不爽”,是精神的我为身体不给力而不爽。

      3. “我希望我意志坚强,但是办不到”,意志坚强的是精神的我,希望意志坚强的是灵魂的我,他站在精神自我背后督战。

      4. “我总感到莫名惆怅,解脱不了”,惆怅源自更深的自我,灵魂自我反而处在浅层,对于自身为情所累感到不满,但是无能为力。那个更深的自我就喜欢惆怅着,他有病。

      5. 观察自我就像从对面而立的镜子中间瞅自己,一重自我后面还有一重,无穷无尽。

      到这一步,铁生观点引出重要结论:

      这类矛盾推演到最后,必是无限与有限的对立,必是绝对与相对的差距,因而那必是无限之在试图对有限之在施加影响,必是绝对价值试图对相对价值施以匡正。(《病隙碎笔》5:7)

      从自我向前推演,看见了心魂,再向前,隐隐约约望见了无限,那是存在的另一极。在存在的这一端,一切都是有限的,可以用大小多少高低贵贱来衡量,所有的衡量标准都称作相对价值。有衡量就有贬低,有贬低就有排斥,于是存在否定存在,存在消灭存在,人在存在之中,却不被存在接纳。存在的另一极是无限,在那里绝对价值称王,绝对价值将存在当存在待,进而接纳相对价值,于是人在那里被当人待。心魂处在非常独特的地位,既与无限衔接,也需要在相对和有限中获得自身眉目,所以心魂表现出一系列怪异特征,总是在寻觅,总是在彷徨,力图显露出自身面目,而又无可像,永远是个尴尬的存在。

      回到取经话题,心猿有个现实的出身,哪怕那是石头,他也是从自然中来,于是他遭受了注定的命运——生来是孤儿,受相对价值操纵,遭到线性思维摆布,安顿于自我禁毁。

      心魂有个象征的出身,即来自无限,他必须到世上来,在限制中,在困顿中,以至在水壶尖啸绵羊乱叫中获得自身面目。尽管他的状况很平凡,他却有个高贵的出身,即象征的出身,于是他必须受到尊重,拿任何相对价值贬抑他时,都是相对价值在嘲弄贬抑自身。正因如此,心魂虽然依赖现实生活获得自身的存在,他的最终依赖却不在现实之内,而在象征世界,在无限和绝对那里。心魂信赖无限不是要成为无限,而是为了确认自身无限的起源,并且被无限接纳。心魂的寄托在于无限那座庙宇。

    • 家园 【原创】取经(五二)弃道从佛?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二 弃道从佛?》

      原著称孙悟空拜唐僧为师同往灵山是“弃道从佛”,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看看那些修行纲目,佛家辨认出来的七情六欲需要戒除,道家的神丹玉性并未抛弃,儒家的德行品性仍然奉若珍宝,就连世俗的忍耐和阴功也一并受到推崇,可见孙悟空皈依佛门后的修持并没有特别突出佛家经义,而是把现有观念重新包装上市。既然对“道”没有一弃了之,“弃道从佛”就是个幌子,拿来为坚定信心刻意修持擂鼓助威而已,心猿所从的还是原来那个观念体系,灵山顶多算2.0版的天宫。再次回顾佛祖的作为,他无非是让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吃二茬苦、受二茬罪,然后推给他精细打磨过的原有观念,孙悟空也就欣然接受,再也不怀二想,一颗躁动的心从此彻底顺服。

      孙悟空最终成了斗战胜佛,所斗所战并不是世上的恶人歹事,而是参修者心里的各种心魔,根本上还是他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因此他的作为就是通过自我禁绝而达致毁灭,简称“自我禁毁”。潘知常有个断语,传统文化走过了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遗忘生命存在的审美之路”(《王国维——独上高楼》1:1),孙悟空明里降妖除魔,暗里坚定执行唐僧的修行意志,把心中的各种意念想头统统赶走,形象演绎了遗忘生命存在的完整过程。至此可以为心猿运动轨迹添补右半边。以生命活力为度量,左半边活力日增,是上升曲线,右半边活力锐减,是直落深渊的下降曲线,下降节点包含剪除六门趣、清清净净绝尘埃和扫退万缘归寂灭等,鲁迅所发现的“人性颓败与历史颓败”也蕴含在这道下降曲线里。从上升到下降,合一起形成一道抛物线,称作“心猿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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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悟空并未弃道从佛,唐僧的身份跟着要做调整。唐僧一向被视为佛教徒兼取经人,然而细较藏在大量诗文里的论断,唐僧的取经人头衔保不住了,他还是个躲在庙里盘腿打座的参修者。那么说他是个佛教徒总没错吧?他可丝毫没有违背佛家教义。是的,他确实笃信佛经上的教导,然而同时他也笃信道经、儒经的教导,甚至对世俗中有道理、没道理的教导也都坚信不移,因此说他是佛教徒不够全面,他还是个道教徒、儒教徒,同时也保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传统观念。一句话,他是个传统中国人,对于传统中国文化所倡导的教条、理论、观念照单全收,没有丁点怀疑,也不做任何改动。

      那么问题来了,闹天宫是怎么回事?火烧观音院又是怎么回事?当初那么决绝,闹起来激情四射犹如火山喷发,怎么突然一退六二五,全都不认账?前后差别确实挺大。西游爱好者们一向存有疑问,闹天宫的孙大圣和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孙行者行为差别太大,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仙工以取经为基本视角,给出某些可能的解释:

      1. 取经人(唐僧+孙悟空)确实看到了问题,怀疑过,抗争过,于是才有闹天宫和火烧观音院。

      2. 烧掉了观音院(16-17回),取经人没落着好,不得不请回观音,重新确认了观音的权威。

      3. 来到黄风岭(20-21回),跟灵山来的老鼠大闹了一番,又得请高人帮忙,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只老鼠回灵山去。这一经历对于取经人心理冲击极大,原来灵山也不是美妙无比。反过来想,是天宫、观音院、灵山都不好,还是自个儿心态有问题?很可能是后者。从此取经人的想法很可能改变了。

      4. 来到观音办的农家乐(23回),取经人心思彻底扭转过来,原有的观念没啥不好,关键是自己要努力再努力,进行更严格的修行。当他高唱“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时,他已然走上回头路,正手持瓦刀满头大汗地整修观音院。

      前后两个孙悟空,转变不是某个时刻突然发生的,而是经过了从17到23回的漫长过程。请回观音是转变的开始,跟观音辩论出家在家的好处,俨然是在同声高唱“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修行!”,取经人正向观音输诚,变身为参修者。

      取经人的心思转变也可以看作中国传统文化走过的一段道路。文化总是要经历改造和更新。庄子一再拿楚狂接舆说事,把他当反主流的形象代表;讲说楚狂接舆的时候,庄子也在干闹天宫的事,然而用不了多久,庄子本人荣升为天宫的重要一员;当陶渊明念着“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回归田园,他给主流思想的院子点了把火,之后观音院为他专门造了一座大殿,他成为观音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包括王阳明、李贽,还有鲁迅,以唐僧形象出现的取经人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他们的总代表。

      取经人所做的无非是传统文化的一次自我更新,从玉帝式的苦修升级为“断欲忘情即是禅”的看破一切,以至“扫退万缘归寂灭”,彻底消除生命意义。庄子、陶渊明的反叛运用的是道家思想,取经人(参修者)的思想更新运用的则是佛家思想,然而很遗憾,佛家思想跟道家思想并没有质的不同,离世俗观念也没有相去太远——“我们三十六计的走为上,就是阿Q式的;我们的好死不如赖活,也是阿Q式的;我们的禅宗,还是阿Q式的;我们的庄子,也是阿Q……”(潘知常《失败的鲁迅和鲁迅的失败》)。《红楼梦》一上来,一僧一道同行,没造成违和感,就是因为他们唱的调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怎样一种宿命使得众多睿智而热情的天才走不出传统的泥沼?

      孙悟空(包括唐僧)身上凝聚着深刻的传统思想,只因故事离奇而为人们喜爱,而当阿Q形象跃然出现的时候,情况不妙了,阿Q还怎么让人爱得起来?说他是孙悟空的继承人,对,还是不对?

      参修者唐僧只思更新不思改造,然而更新是条死路,从《狂人日记》到《河殇》,七十多年的时间,后来者勤勤恳恳干着弃传统文化之道的事,这回可是来真格的,把参修者唐僧的辛劳成果彻底否弃了。

      “取经人”分为现实的和观念的,历史上的唐僧就是现实的取经人,没二话。故事里的唐僧已经是观念的取经人,在他那儿要追问真经,以及面向真经时的心态,然而他摇身一变,成为参修者,致使追问失去目标。取经人何以转变为参修者,可以找到很多解释,仙工把着眼点放在思维方式上。同一个思想体系里面要搞出新颖的东西很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佛家思想来自外部,应带来崭新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古人的确眼前亮过,可是现在来看就亮不起来。刘小枫说佛家思想“从质地上讲,与中国文化是相契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依仙工理解,这个相契的“质地”就是线性思维,即太依赖理性,缺少超越因素,思维无法跳跃。用理性想事,只关心能看到、可理解的事物,最终只专注于世界和身体,而对内心里把握不住的东西一再忽视,甚至耗用大量精力把握心思,克制内心里的躁动,不曾想因此而埋没了心魂。朱夫子的灭情存性,以及孙悟空不厌其烦地除魔,都是克制躁动,终致遗忘生命存在。

      弃道那事就那样了,如今要问,后来从了哪个佛,从到什么程度了,这才是目前需要认真看待的问题。以心魂为观察点,有很多可说道的,这是接下来远离唐僧师徒之后第三站要讲的事情。

      认识心魂需要动用象征思维,刘小枫、史铁生就象征思维做过大量引介,能读到他们的文字,仙工深感幸运。而今谈论取经,仍然要坚持象征思维,并将目标锁定在心魂上。行文至此,忍不住要呼一句口号,过把瘾:

      ——将象征思维进行到底!

    • 家园 【原创】取经(五一)庙门朝哪儿开?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一 庙门朝哪儿开?》

      心魂和孙悟空对应同一样东西,性格也很相像,要是不看作同一个形象,那就当作一对双胞胎,但是这哥儿俩一出生就被拐,经历了完全不同的命运。先看孙悟空,他的遭际大家都知道,说道起来容易点。

      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块石头不知道咋回事就在那儿了。那石头“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西游记》1回),看上去挺有道理,实际上莫名其妙——哪块石头不是“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是不是他那块里面藏着翡翠或钻石?不知道咋回事就把他孕育出来了,而别的石头仍然承受着“天真地秀,日精月华”,将来会不会孕育出什么更神奇乖谬的怪物?危险哪!

      出世之后,这猴子无父无母一孤儿,到处流浪。最初安顿他的是花果山,也是他投奔的第一座庙。从名字能看出来,这地方物产丰富,又有众猴拥待,在里面活得特滋润,因此这山和观音整治的农家乐属于同一性质,猴子算是归顺了庄主观点,或者说拜到“舒适人生”观念门下。

      舒适毕竟太现实,无常念头一起,舒适观顿时根基不稳。花果山安顿不了他那颗躁动的心,于是他抱着求学的目的继续流浪。虽说是流浪,他的运气超好,又找见他想要的,这回拜到灵台方寸山仙人门下,学到些本事,升格为妖猴、妖仙、神仙,在象征世界站稳了脚跟。灵台算是他拜的第二座庙,但是在这儿主要学习方法论,没把安置自身当作主要目的。

      学成了方法论,没找到下一座庙之前还是先回花果山,但那是权宜之计,庄主观点早就不能满足他的心思了。如今他需要一座大庙,应有如下特征:

      1. 位于象征世界。他是象征世界的劳模,老是在野山里混不是个事。花果山虽然也有象征性,但是花儿啊果的太现实,只能算象征世界的幼儿园,当然留不住他那已然长成的心。

      2. 那庙要足够大,更准确地说是足够辉煌,才配得上他的高迈预期。他在求学时一再提出过超高要求,学成了神仙,要求当然更高。

      3. 他去了地位要足够高。从基层干起那种想法不适合他,因为他是心猿,不能当一般角色对待。俗话说地球离了谁都照转,但是心猿偏要开出条件,那座庙离了他就不灵,因此他一去必须当大官,地位要尽可能高,他是只没有恐高症的猴子。

      条件开出来了,待看哪座庙能有幸中选,恰在此时天宫发来聘用函,他接受了,于是进入他的第三座庙,展开新一轮职业生涯。天宫立在象征世界的云端,对应一整套观念,而且是对庄主观念(也是对花果山)的有效替代。天宫可能包含三重寓意:

      1. 假象中的超凡仙境,例如天堂、世外桃园什么的。

      2. 历史、文化和宗教信仰造就的观念环境,同取经人火烧的那座观音院很相近。

      3. 由世俗生活演化出的观念殿堂,核心是由八戒观点提炼上升而成的玉帝观点,表现为嵯峨雄伟的灵霄殿以及端坐尊位的玉帝。

      相信不少人都问过,天宫涵盖范围有多广?西方人往天上去,也能望见南天门吗?用象征的方式看,这问题很容易回答——每个人都有他的天宫,就是他所处环境里的主流思想观念,那天宫的布局、里面往来的神仙当然各不相同,东土的人认为灵霄殿上端座着玉帝,西方人只能想象到上帝,天竺人想的则是佛祖或湿婆。总之,天宫是从现实生活和观念抽象出来的殿堂,就是这么回事。

      相对来说,孙悟空能进东土的天宫还算走运。假设他生在中南部非洲,那地方的房子还是草篷的,想象出来的天宫能辉煌到哪儿去?缺少了辉煌,闹天宫的劲头也会小很多。拿风暴做比,风暴起在茶杯里还是大海上,效果相差极其悬殊,孙悟空要的当然是大海上的风暴,而对茶杯里的风暴不屑一顾。他闹过,并且闹得举众皆知,前提条件当然是那天宫够辉煌,设施够理想,这是他的幸运。

      天宫算是座不错的庙,但也存在不理想的地方,即这座庙拜的是大杂汇,把远古传说、现实习俗以及历史积累的文化观念全包容到一起,一股脑儿让心猿接受。天宫名义上包容了心灵殿堂(灵霄殿),但是仔细一瞧,仍然是以现实为基准的观念总汇,没把他这颗心当回事。心灵殿堂没拜他这颗心,而去拜那个不知道有啥本事的玉帝,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所以他一定要闹。他嫌官小是对的,并不违背象征思维。就这么着,他和天宫闹掰了。

      闹天宫的过程不必计较太细,接下来就看佛祖出场,他给心猿指引另一座皈依的庙。当佛祖发狠,要求猴子赶紧皈依时,仙工很替佛祖担忧,生怕他把到手的鸭子放飞了。后来的情况出乎预料,取经并没有引入无底洞难题,佛祖稳操胜券,让灵山成为孙悟空拜到的第四座庙。他的做法是这样的,猴子你不是对现实(指现有观念,而非现实生活)不满吗,那就让你好好接受现实锤炼,五行山就是现实凝聚的山,烦恼、担忧、困苦、限制、别扭,所有困境全在这儿了。你想自己闯,就得去趟那些烦恼刀山、困苦火海,到最后总会明白,必须得信点儿什么东西,接受点儿什么东西,并全心全意遵照你所接受的东西去做。

      孙悟空和他师父的取经,实质还是修行,而在修行之前已然跨过了确认真经那道坎,因此当孙悟空从五行山下脱身出来,他已经皈依到佛祖门下,之后无非是照着佛祖的指引修持。

    • 家园 【原创】取经(五十)猴性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 猴性》

      依照铁生观点,心魂具有一系列不安分特征:不可捉摸、困顿与迷茫、奔突与祈告、自由、恣肆、挣扎、不拘一格、不甘就范,另外还有好些特征没列出来,如无限可能性、荒诞、苦闷、寻觅、突围、彷徨、欢聚、绝境、投奔,心魂的猴性可比孙悟空严重多啦。要是让心魂来演孙悟空角色,闹天宫的声势定会奔大里去,孙悟空还算太文静了。本来嘛,心魂和孙悟空都对应同一样东西,只是在不同文字里表现有所差异。既然两者都显示出猴性,不妨就拿猴性说事,从取经故事查找孙悟空的发迹史,反过来加深对心魂的认识。

      孙悟空拜唐僧之前给人的印象是善于胡闹,大闹天宫标示着他的光辉业绩,实际上闹天宫是猴性表现的末流,追根溯源,他主动求学的经历才真正揭示猴性的重要作用。他的求学是在象征世界里完成的,从那些经历可以看出他一直兢兢业业,做好象征世界的本职工作,屡屡运用非线性思维建树先进事迹:

      1. 和花果山众猴嬉闹度日,最先想到远忧,以无常为虑,于是抛弃花果山优厚薪资待遇,甘愿做个谦虚谨慎的穷学生。

      2. 志向高远,清华北大长春藤都不放在眼里,认为那些地方教的是现实学问,鄙夷的说法是“为名为利”之学,他要的却是“身命”学问(1回),世上难找,只能奔象征世界去求。

      3. 功夫不负有心猿,他找到灵台方寸山,拜到仙人门下。冲灵台这名字就知道,这地方和灵霄殿、灵山以及取经的灵魂之路属于同一类型,都是象征世界的妙境。难怪他学成之后本事奇大,自身素质高,有上进心,又找对了学校,想不成才都难。

      4. 灵台提供的专业很丰富,但是多少有些缺憾,不是“壁里安柱“、”窑头土坯”就是“水中捞月”(2回),他要的却是长久,即打破一切限制,获得无限自由,这符合他喜好浪逐奔突的本性。不管选择什么专业,他的抱负和眼光才是促使他成才的关键因素,也是因为自始至终良好地把握着象征性,他学成了非线性思维的高深本领。

      5. 学成之后返回花果山,从龙宫抢来如意金箍棒,那是他自身的物化象征,没带来实质变化,但是从别人看来却是两相结合,功力倍增。

      6. 大闹地府,强销死籍,从此跳脱生死限制,做个永远的流浪汉,等同于心魂的永远恣肆、奔突和寻觅。

      7. 闹天宫,充分展现这颗心的激情、独立意志和进取精神。

      由此可见他的角色一直演得极有章法,俨然是象征思维的劳动模范。

      李泽厚的《论语今读》讲了个段子(6:3),跟心魂的猴性有关。朱夫子注释《论语》,引用程夫子的话,指出人皆有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要是画出来,当然都是些半兽人(“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参修者需要借金箍棒来防身,把些个半兽人统统打走(“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程、朱是好哥俩,共同维护情性对立、灭情存性的理论,显然是唐僧观点的忠实粉丝。有一回朱夫子“在南安闻寺钟声,悚然曰便觉此心把握不住”。想象一下某人向来道貌岸然,觉得自己正派、崇高,就欠送进庙里供起来。某一瞬间,思想一走神,突见胸前钻出个毛乎乎丑怪怪的猴子,要是被人撞见,非得不由分说连猴子带宿主乱棍打死,那下场跟供在庙里吃冷猪肉差了老远。幸亏没人发现,着实把他吓得够呛。可是照铁生观点的意思,朱夫子完全用不着害怕,承认“此心把握不住”就对啦,恰恰表明他的心魂工作正常。当然在朱夫子那儿自有一大套理论,证明“此心把握不住”是个错误,比乱搞男女关系后果更严重。各持各的理,随他去,反正仙工的倾向在铁生观点这边,并且认为心魂工作正常才有人味,真要把心魂的不可捉摸、不甘就范完全抑制住,反而是中了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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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生命活力为度量,心猿走过了一条漂亮的上升曲线。

      通宝推:陈王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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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取经(四九)心魂特质管窥

      《拿取经当回事儿 四十九 心魂特质管窥》

      《病隙碎笔》从来不单独介绍心魂的特征,仙工只好搜罗和心魂一道出现的词语,从中窥测心魂特质,好似看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残缺——

      这(塑造人物的)真实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据内在心魂的残缺,不是依靠故事的滴水不漏,也不是根据文学的大计方针,而是由于心魂的险径迷途。(2:32)

      在此之前,作者指出写作是“以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2:32),即将自身残缺的真实赋予到人物身上,使人物形象更趋真实。同时“心魂的残缺”也有宽泛含义,即心魂本来就不完整,好比左腿或右腿,没有另一条腿辅助,它的存在就功能不全,徒增遗憾。拿七仙女来说,没有董永的男耕陪伴,她的女织就是不折不扣的苦差事,还不如留在天上看风景。而当男耕女织凑一块儿,立时显露出神圣光彩,诱使她不惜一切溜下凡。

      俗话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初长成的人渴望异性可不全是赫尔蒙的影响,心智趋向成熟才是主要原因,而成熟又新鲜的心智首先引致心魂显现,鲜明地感受到自身的残缺处境,于是特别渴望爱情。

      辽阔与埋藏,以及险径和迷途——

      (对于表演)“像不像”的评价,还是对形的要求,对表层生活的关注,心魂的辽阔与埋藏倒被忽视。(3:4)

      心魂与生活位于两极,生活是有形的,浅层的,身体的,心魂则无形,是底层的,精神的,灵魂的,不仅深藏,而且辽阔,认识起来相当困难。上一段提到“险径和迷途”,和深藏、辽阔是一回事。表面上这些特质在表演和写作中才遇到,其实心魂于日常生活中一直在做功,只是不易察觉。

      多样——

      像,唯在外表,心魂却从来多样。(3:4)

      一说到猪八戒,就想到精怪丑陋,提起沙和尚,马上想到木讷笨拙,他们的形象都是固定的。心魂是啥形象呢?有时狂野有时落寞,表现多种多样,难有定论。

      说到多样,很容易联想到孙悟空的千变万化,然而千变万化是一种技巧,拿来逗妖魔玩的,心魂的多样是个什么目的呢?没有,倒很像一团云,爱咋样就咋样,既不逗别人也不逗自个儿。

      不可捉摸、困顿与迷茫——

      黑夜已在白昼插科打诨之际降临,此刻心里正有着另一些事,另一些令心魂不知所从的事,不可捉摸的心流眺望着不可捉摸的前途,困顿与迷茫正与黑夜汇合。(3:32)

      心流是心魂的动态呈现,心魂既已充满埋藏与迷途,心流则更加难于捉摸。身体知道如何安顿自己,吃好睡好就成,被感知到的心魂却不知所安,一任困顿和迷茫不离左右。

      奔突与祈告——

      远古无“荣宝斋”时,岩洞壁画依然动人魂魄。古人无规可循,所画之物也并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与祈告,其牵魂的力量自难磨灭。(3:5)

      古代岩画和小朋友画画笔法相近,但是观感大不一样,关键在于成年人心里积累了奔突与祈告的动感力量,那是心魂的惊人显露。

      自由——

      粉饰生活的行为,倒更会推崇实际,拒斥心魂。因为,心魂才是自由的起点和凭证,是对不自由的洞察与抗议。(3:7)

      实际俨然与心魂互斥,实际得到推崇,心魂就会受到抑制,成为现实秩序可怜的应声虫。心魂受到重视,才能于其伸展中获得自由,并对现实生活予以匡正。

      迷茫与意义——

      文学因而不能止于干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与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3:8)

      实际生活是一种实在,心魂也是一种实在,讲故事可以反应现实生活,也可以反应心魂,有时候反应心魂才更要紧,因为不讲故事,生活可以继续,心魂却不得伸展,并因忽视而萎缩。通过讲故事来“探问心魂的迷茫与意义”,就是在培养心魂,像好好生活一样使心魂好好存活。

      恣肆——

      实际之真阻断了心魂恣肆……(3:9)

      恣肆是心魂的一种本能。

      黑夜、迷茫与挣扎——

      夜深人静,心神仍在奔突和浪游。

      一个明确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与迷茫中挣扎,黑夜与白昼之比因而更其悬殊。

      这黑夜,这迷茫与挣扎,正是由于无可像者和不想再像什么。这是必要的折磨……(3:10)

      心魂的广阔和深邃就是心魂的黑夜。一棵嫩苗伸展开枝叶,叫做生长;心魂向黑夜伸出感知的触手,叫做迷茫与挣扎。身体的存在怡然自得,心魂的存在却要用困顿、奔突、迷茫、苦闷等来描述,与现实和身体如此不同,是无可像者。

      不甘就范——

      (观赏画)有一次,忽然之间我被震动了——并非因为那画面所显明的意义,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构想所流露的不甘就范的心情。……于是你不单看见了一幅画,还看见了画者飞扬的激情,看见了一条渴望着创造的心迹,观者的心情也便跟随着不再拘泥一处,顿觉僵死的实际中处处都蕴藏着希望。(3:2)

      什么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该像什么呢?像你的犹豫,像你的绝望,像你的不甘就范的心魂。(3:3)

      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3:31)

      不甘就范就是不做终生默立原地的植物,而要不断流动、跳跃、飞翔,跟猴子是不是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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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孙悟空,马上想到神通广大,千变万化,心高气傲,无拘无束。说到心魂,看来要联想到残缺,迷茫,奔突,多样,不可捉摸,不甘就范,总而言之,这颗心很不安分,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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