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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长篇党史研究连载:两个局外人的对谈 -- 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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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长篇党史研究连载:两个局外人的对谈

    网上在世纪中国的世纪学堂首发,有新意,所以转到河里,本来想发到青史让温相等党史大牛点评一下,结果发现积分不够,只好发新兵营了……望谁能帮着转过去 ;-)

    目前贴到了第十二讲(中),

    链接为:

    第一讲到第五讲

    http://www.cc.org.cn/newcc/channel_wencui.php?itemquery=2005%C4%EA2%D4%C2A

    第六到第十讲

    http://www.cc.org.cn/newcc/channel_wencui.php?itemquery=2005%C4%EA2%D4%C2B

    第十一讲

    http://www.cc.org.cn/newcc/browwenzhang.php?articleid=3501

    第十二讲(上)

    http://www.bjsjs.net/news/news.php?intNewsId=2295

    第十二讲(中)

    http://www.bjsjs.net/news/news.php?intNewsId=2674

    续第十二讲(中)

    http://www.bjsjs.net/news/news.php?intNewsId=2680

    元宝推荐:你克我服,
    • 家园 似乎幕友人转贴,俺就贴上十二、十三之链接吧

      不过感觉第十三篇里对蒋的心理分析也实在太另类了些

      十二

      外链出处

      十三

      外链出处

    • 家园 过去看过,是老兄的原创么?

      大约一年前看过前一部分,前不久又看过6以后的几部分。据传是北大两位教员的对谈录?

    • 家园 看了这些文章,感觉主观臆断太多

      没有足够的材料,很多时候就是两个人在摆龙门阵,坐而论道。跟高华的书差的远了,高的书尽管观点值得商榷,但是至少是建立在大量的论据基础上的推测。另外一个问题是他们把毛的成功过分的归结于运气,也是有问题的,能够从常人中崛起成为领袖的人物,除了个人气质外,也必然有常人所没有的能力,不是仅仅依靠运气就可以的。这点即使毛的对手蒋介石也是承认的。又比如希特勒,如果仅仅只是运气的话,他能够把整个纳粹党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政党发展成为庞大的执政党么?唯一值得看看的是他们从经济角度对于中央苏区建设的分析。

    • 家园 都是新ID,写得又这么长,支持一下,回帖并献花!

      可惜才疏学浅,对内容不敢表达看法!

      就一个问题:文中的Y和C都代表谁啊?

    • 家园 除了一些地方有些史实问题外, 还是值得一读。
    • 家园 【文摘】康生的狼狗和“棍子的下落”(六)

        Y:之五,周围的朋友看了,都讲看得不轻松,很沉重。我们自己谈的时候,也有这个感觉。毕竟,话题本身是沉重的。我们的意图是想对这一百年来的中国历史做个政治观察。这完全不同于近、现代史或是革命史在以往的叙述。迄今为止,我总觉得,那样的叙事有一种削足适履的毛病。使我们不大容易更加接近一个合理的历史故事。

        C:真实的历史,很难达到。只要故事的叙述是合理的就行,这个合理的标准,就是常理,普通人可以理解或者讲可以观察到的,可以碰到的东西。哪怕是0偶然才碰到,但只要碰到了,他就能记住,接受。这样的一些素材是更加合理的历史故事。

        Y:我们的方法就是这样的。首先是一种观察的方法,就是政治观察。其次是一种分析方法,就是政治行动分析方法。我们是从农业制度史研究开始尝试的。我们发现,从纯粹的生产力角度看,土改至少不能增加土地的产出,在给定的条件下,土地农作物产出同土地制度无关。这样,就让人必须向深处追问,土地制度变革一开始的诉求是什么呢?随后它又变成了什么?我们的观察,就在政党的社会动员里头找到答案了。我们就有了一个角度,这使我们感到我们接近一种更加合理的革命史。虽然讲解放后,先是陈伯达,后是毛泽东都在这个土改身上加上了生产力幻觉,但当初,他们一点都没指望土地里头打出更多的粮食。

        C:更多的粮食不是当务之急,更不是革命党的任务。

        Y:对,这就有了"之五"。我们就是这样观察中共革命。同样的,我们也想以同样的角度,来观察国民党及国民政府的溃败。

        C:我们讲过,中共革命胜利的原因并不对应着国民党失败的原因。对后者的描述同对前者的描述一样,那都是要重新审视一遍的。

        Y:两者合在一起,就构成一个可以扩展的中国现代史叙述结构。这个结构就是我们眼里的现代史。我们感觉到,从这个结构,我们可以靠近一个生活常识语境下的"合理的历史"。

        C:当然,这个关于国民党的论题,也是个不轻松的话题。

        Y:但我们可以从一个比较轻松的地方开始我们工作。我想从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和金冲及的《转折年代--1947》这两本书谈起。

        最近看了几本书,比较留下印象的有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和金冲及《转折年代--1947》。这两本书也算是关于革命史的有份量的著作吧。这两个人不论怎样都还是严肃的作者了。

        C:嗯,他们两个人不完全一样。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不过,我读了他们的作品,却有个感觉,他们似乎也有个共同的认识论基础。就是都比较倾向于认为很多历史事件或是历史的结果都是有个"命定"在里头。这也可能是个下意识的东西吧。毕竟大家都是在马克思历史决定论的思想模式下成长起来的。

        Y:对。这个下意识的东西在讨论到国民党为什么失败时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举个例子,金冲及在谈论到1947年华东战场的事情时,大体上是这样几个层次:一个层次是正义与非正义,当然中共是要和平,国民党是要内战的。于是人心向背就出来了;第二个层次,是战略水平,是英明的还是一厢情愿的,当然,中共或毛泽东是英明的,国民党是在那儿瞎想;第三个层面是战术,是机动灵活的,还是一味各自为政的,当然中共军队如粟裕是机动灵活的,国民党是一盘散沙,自保势力的;第四个层面是战斗,是英勇奋战不怕牺牲,还是贪生怕死,当然中共军队战士经过土改后,农民参军是不怕死的,国民党军士兵是贪生怕死。你看看,就这样几下子,成败就立马见了分晓。这个合理吗?经得起追问吗?这个解说是我们很不赞同的。

        C:当然你不能讲他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一旦成了个解说模式放在那里,然后又去拿很多材料拼命证实这个模式就有问题了。

        Y:咱们就拿上面这个例子,按这四个层面来说说看。首先看第一个层次,正义和非正义。其实这个层面,中共的历史更愿意讲要不要内战。你要注意到,正义与非正义和要不要内战是完全不同的。就正义性而言,国民政府占优势,中共至多是个地方势力,肯定占不上正义,所以,中共更多的讲"要不要内战",并且以此来定义正义。这个中间的逻辑是不完整的。"要不要内战"对国民政府来讲,对当时的大多数士绅和知识分子及工商业者来讲,当然是很清楚的,就是不要内战。但如果国民政府和中共之间有了两条线,国民政府认为你中共过了我这条线,我就灭了你,中共认为你国民政府达不到我这条线,我就一定自己开火做饭吃。那么这个时候,你如何断定这两条线哪条线代表正义呢?金冲及的书一上来,先讲45年以后的接收大员及全国的悲惨情景,以此来暗示,中共这条线是正义的标准,接着再说,中共打内战是被迫的。这基本上是不着调的。

        C:无论怎么样,我相信,即便是有这样的判定,也谈不上什么人心向背。金冲及的书引用的文章材料来自几份报章,以当时的中国新闻舆论的发展水平,那不过影响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是看不懂的,也是根本不关心的。我们以前讲过,中共搞文宣是能力超群的,而当时中国知识界通常还是左倾的,所以舆论上中共是占便宜的。但问题在于,舆论是否影响人心向背,就不容易那么快下结论了。如果人心向背决定正义,或者反过来讲,正义决定人心向背,那么希特勒怎么解释?

        Y:我们在讲中共早期的社会动员时,就讲过中共并非用正义来做其革命的诉求的。

        C:迄今为止,人心向背的测度都还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西方搞的民意调查,其结果还是需要专家来解释的。但有比没有好。金冲及用一些报章的说法来测度或判定人心向背,肯定站不住脚。因为你可以设身处地的体察一番嘛。上海几个报人写的文章,你就信了?更何况那些报人写的还绕山绕水的,没有当事者的那份了解,你还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呢。

        Y:这里,我想特别指出一点,当时中国的报纸杂志,特别是其中最为突出的如《观察》杂志,其实是同仁刊物,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舆论、媒体。它只是一帮子知识分子打算参政议政的舞台而已,他们讲的话,不是要给人民传达内幕,也不是诉诸人民,而是把自己的想法、建议,讲给两个当事人听,就是那个第三者的声音。

        C:当然主要是讲给国民政府听的。对,这是个第三方要当当事人的事情。所以他们讲的话只有这些当事人来听了。影响不了一般群众,当然就影响不了人心向背。

        Y:这实际上还是讲,不管是执政者,还是叛乱者,关键还是动员及控制的效率问题。所以,就第一层次的事情而言,就根本不重要,或者讲没有这个层面上的事情,这是事后编出来的。与此对应的,我们倒是更着重双方各自对自己辖区里的群众的动员和控制。

        C:那当然一清二白了。中共的效率高,国民党的效率低。金冲及举的很多例子,不能说明人心向背,倒是很能说明国民政府的控制效率没有办法同中共比。这个从根本上讲,是中共的生命之源,就是我们在"之五"中讲的那个道理。

        Y:从第二个层面上讲,战略水平的高低,也是没有办法进行对比的。国民党当然是全面进攻了,这是政治而不是军事,中共当然要退了,这是军事,不是政治。但这个又被金冲及拿来作为中共是不要内战的佐证,来证明那个第一层面的说法。

        C:你没有办法,他先有结论了,再来证明,当然处心积虑。

        Y:国民党的全面进攻,是其政府职责所系,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全面进攻。而且,尽管有失败,但却达成了初定的目标。你看,《1947》里讲得比较多的是华中七战七捷。问题是,七战七捷之后呢?是苏南、苏北那些最富庶的地方都丢掉了,新四军原来是供应最好的。粟裕退到山东了。国军将中共的山东部队和华中部队压在鲁南。这个你能讲错了吗?不能讲。在东北,四平丢失,总不能说是毛或林深谋远虑,主动放弃吧。刘邓千里跃进,外线作战,连金也承认,外线作战是根据地经济形势所迫,远不是什么毛心中一有个所谓"品"字形战略。这个说法同前一段时间有些经济学家的地图经济学是一泡货色。威慑南京?总有点儿搞笑。刘邓到大别山以后情形,究竟起到什么威慑的作用,我看不出来。所以,从战略局面上讲,两者的角度不同,各有盘算,不是像书生们想象的那样两个棋手一起坐下来,你一手,我一手,从布局上就见出高下了,这才是书生论道。国共之争,不能这样看。当时,各有各的问题,老蒋要压缩共区,形成一点或若干点上的决战。中共是被动的一方,他原本并没有什么既定的战略,他只能因国军的战略变化而变化。他被迫给压缩在一起了。当然,格局形成时,蒋达成了他所要的决战态势,毛只好从中看出也有机会,就是中共的力量集中了,可以有一拼。这就是山东战场1947年的局面。

        C:你一定要讲高下之分,只能讲毛这个人有辩证法,危难中看得到机会,蒋就呆板了。

        Y:这个时候,当然全面进攻就转入重点进攻。这个转变是很自然的,因为中共的核心部队给压缩到山东战场了。首脑机关在陕北,重点打着两头就行了。后来讲什么千里跃进大别山,把这个哑铃中间给打断了,那是儿戏啦,那有这回事。

        C:重点在山东,山东的部队是中共当时的主力。东北的部队的大部分也是山东运去的。所以,决战就在山东了。几仗打下来,形成了孟良崮战役,这是关键了,实际上形成决战。

        Y:所以,过去讲,中共在战略上避免形成决战,在运动战中消灭敌人,这固然是不错的。但是,形势比人强……,不管你如何盘算,反正是到47年某月你还是要进行决战了。你不能笼统的讲,战略上中共高明,国军不行的。其实双方都下明棋,布局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否则,就不会形成在1947年山东的决战态势。因为就这决战的态势而言,对中共并不有利,而且可以讲还是相当危险。

        C:这可以视作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并没有什么因素使中共更有利。什么人心向背,战略英明之类,并不存在。而国军在付出很多代价后,倒是达到了他的战略目标:进行决战。从这个决战上,就可以观察到很多被忽略但都是有决定性的东西。我们可以拿反面的平津战役相比较,那也是个战略决战。但那里没有什么悬念了,只是时间早一天晚一天,多死一万人,少死一万人的事情。但在1947年的山东,则不同。这是分水岭。早一小时,晚一小时,多一个营,少一个营,都是大不一样的。

        Y:胜者,事后总要将自己的胜利归之于"天"的,要叙述胜之必然的。但这不是我们所要的历史叙述。我更注意的是,在1947年五月,粟裕围住74师,是十几万人围住三万人,国军在外面又围住粟裕,是四十几万人围住十几万人。到这时,就是战役和战斗了。金冲及讲的那个意思,就是国民党将领同中共将领的高下之分,就是在这个层面上讲的。我们恰恰在这里同金有比较一致的看法。即双方军队就是在这个层面上有高下之分的。而且,就是在这层面上,可以看到双方的区别的。

        C:这个区别,不在于双方将领的战役领导能力,而是在于双方将领及背后的统帅部的战役决心和毅力。

        Y:对,战役领导能力,同将领的素养、经验、知识等等相关。这一点,双方将领都是久经历练的。应当讲差距不大。关键在于战役决心。我们可以比较一系列的战斗事例,为什么在形成战役对决的时候,大部分都是中共获胜呢?济南战役、黑山阻击战、千里跃进大别山、碾庄之战、围歼黄维兵团之战,等等,都是形成相持的拉锯战形势,结果大部分是中共获胜。这些战役的获胜,总结起来,就把国军优势给冲销了。

        C:问题在于为什么共军获胜的几率高呢?这个问题以前没有提出过。我们讲是战役决心。这个战役决心又是什么呢?

        Y:就是敢于牺牲,不是战士们敢于牺牲,而是战役指挥官敢于牺牲战士,大规模的、成建制的牺牲战士的生命,这就是中共军事胜利的秘密。

        C:是的,敢于牺牲部队。在这一点,双方统帅部的心态是不一样的。我以前就讲过,国军的战略是救来救去,中共是围点打援,这就有个心态在里头。国军是国民政府之军,蒋介石不能随意牺牲,它一旦被围,就必须去救。而中共则不同,牺牲就牺牲了,为了全局可以不去救。大到当时重庆谈判的时候,刘少奇催促山东部队进东北时,讲即便丢掉了华东,只要有东北,也可以最终获胜。刘邓进军大别山的时候,邓讲就是全牺牲了,别的地区解放军也可以解放全中国,刘、邓一气冲杀,死伤大半,没有任何兄弟部队进行救援策应,这种心态下,你的战略腾挪空间就放大了。本来讲,战略上,国军占80%,共军占20%,这种心态下国军优势给减少了,大体上55%对中共45%。在战役进行时,共军的牺牲,又把这个对比给倒过来了,共军占优。

        Y:在孟良崮战役中,有个事我很注意,中共俘获一万多人,其中有7000人整体在一条山沟里被俘,是整建制,队伍很整齐,军械完整,就是没有子弹了,他们静静地投降了。这个事实很重要,张灵甫在没有了子弹的情况下,并没有要求部队全部投入最后的战斗,他只能要求自己牺牲。而中共则不同,他一定会要求最后一名战士投入战斗的,不论你有枪没有枪。淮海战役时,围歼杜聿明的时候,要部队跑步前进,吃饭也是跑动中吃,后来跑不动了,干脆让战士把枪都丢掉,也往前跑。你看看,枪都丢掉了,也要跑到位置上去,去干什么呢?那只能以血肉之躯相拼了。刘、邓过黄泛区的时候,也是丢掉了大部分装备。这个张灵甫做不到,那7000人整编制,换给粟裕,肯定是没有枪也要向前冲,用手,用石块,用身体,也要向前冲。他张灵甫做不到。济南战役时,到关键时,杀红了眼,白天也攻城,死伤惨重,照样攻。王耀武抗日时,曾经打的日军没有办法,结果守济南却输了,关键也在这里。宋时轮、许世友这些人,不断地把部队投入,压上去,尸体填满了河沟也向前冲,王耀武就架不住了。中原野战军围住黄维兵团时,对付火焰喷射器,也是拿部队压上去。邓给毛打电报,一天就拿下黄兵团,结果碰上火焰喷射器,仗打的不理想,一方面打电报讲要十天拿下,另一方面就命令部队一定压上去,直到黄兵团没有汽油了,火焰喷射器打不响了部队就冲上去了,那个死人很惨。有些回忆文章都提到这一点。但只是错误的认为是战士勇于牺牲,没有认识到那是将领们敢于牺牲战士的生命。这个就概括为人海战术。可是人海战术决非那么学术化的名称那样轻巧。我讲就是敢于牺牲的决心更大。

        C:你注意到没有,解放战争期间,中共军队高级将领牺牲被俘很少,华东一个纵队司令牺牲,东北炮兵纵队司令朱瑞牺牲。除此,战斗中牺牲的高级军官没有,连师长这一级牺牲的也很少。而国军那里,高级将领被俘被击毙和自杀的就很多。这个也同中共军队的一些特点有关。干部很宝贵,要活着,就有办法补充兵源,继续打。军官无从补充。所以非常重视指挥官的安全。孟良崮战役时陈毅就对高级将领们说过死伤多少补充多少的话。所以不是什么国民党部队的军官怕死。再一个,就是兵员补充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国民党军是国军,所以是后方补给系统给补充,而中共军队没有这个条件,他是就地补充。其中一条是俘虏兵补充,这个俘虏兵就几天时间,转为解放军战士。靠思想教育,那样短的时间,是不可能办成的。一定是有个办法的,不是思想办法。没有什么资料,我猜测,同连队官兵关系结构和战场上的经济条件有关。我以后注意这点,收集材料分析一下。关键是这种资料难以看到,主要要靠访问。

        Y:这个军事胜利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国共两边的人都提到了。在朝鲜战争中,美国人也注意到了。还是那个宋时轮,当时率领九兵团入朝作战,冬装都来不及换,十二个师单衣单裤单鞋就进到朝鲜东海岸设伏,冻死冻伤好几万人,让美国人吓一大跳。所以就命之谓"人海战术"。但从来都没有从决战胜利的原因这个高度来看。而我看,这个比战略、政治层面都重要。至于说战士不怕死,那就根本没有这回事,国共两边都有不怕死的士兵,那终归是少数,多数都怕死。但怕死是一回事,战役中注定要送死又是另一回事。中共将领在此问题上是从不含糊的,不论林彪、粟裕、彭德怀还是邓小平,当年在这个关头上,都是"英雄本色"呀。

        这只是讲个例子啦。我们的意思是你不能简单的讲似乎从一开始谁就占了上风,另一方就终归是没落的。华北战场的情形,还是一系列具体的战场因素凑在一起,相持在那里了。这就是战场的决战态势。最终敢于大胆无顾忌的投入年轻战士的生命方胜出了。这里我们排除那些事后的一些对比、分高下的说法。而着重看那些现场中更加说的通的做法,或者讲更加有效的做法。这样经过若干战役的积累,战略对比的优势就开始逆转了。

        C:确实,国民党没在利用其战略优势走出更好的棋来。例如从一开始就割断东北与内地的联系,将东北问题国际化,调重兵到山海关锦州一带驻防。在山海关海面处布置舰艇重炮,在水区封锁。在平原决战,等等,等等。没有这样做,是没有想到还是有其他的无奈,留待以后谈吧。但不管怎样,到底还是形成了若干次全面击败华东共军的机会,这样的决战机会总是没有抓住。这个事实确实很容易让人去想所谓更加本质或更加深刻的原因。结果,我们的认识就一下子跳开那些活生生的历史,而变成一大堆教条的生搬硬套,更加有害的是,以此裁剪历史史料。

        Y:非常非常性急,这样历史就不能给后人提供更有用的知识了。因为当你非要把1947年华东军事形势同一些规律挂钩,你实际上就不用去看或是去猜度任何历史片断了。这样我们就没有历史啦。

        C:实际上也真是不可能有啦。因为每一个当事人都没有了现场感,他们的回忆都被塑造了。

        Y:所以,我们只能讲"合理的历史"。这个史观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但至少可以将不真实的假的历史打破吧。再举一例,大家常常提到的情报工作,国共高下之分更加明显。《1947》提到苏中会战时,粟裕第二天就知道了李默庵的作战计划。还有一系列的类似事件都曾在战场决战时起到作用。济南战役时吴化文的起义,碾庄之战时廖运周起义等等。这些工作非常出色,也影响了国军战略优势的发挥。金冲及们似乎由此更加认为人心向背是其中的主要原因。有这样简单吗?

        C:关于人心向背,我们后面最好单讲一次。至少讲整个解放战争期间,没有一次可值一提的民众起义,就足以说明这个推理站不住脚。单一情报而言,中共能够取得情报是一会事,国军取不到情报则是另一回事。

        Y:这样区别就比较好谈了。前者怕是同国民党的整个状态有关,也放在以后再谈吧。这里谈后面这个情况。我们从唐纵的日记里就看到早在1944、1945年他就讲搞不到延安的情报。唐纵是蒋身边负责情报的幕僚长,虽说可能对专责中共情报的中统有偏见,但大体也差不多。比较一下,红军时期,中共在城市里的领导层屡受打击,那时做中共情报工作似乎比较有成果,中统在那时就成长起来了。后来进到40年代,情况就变化了。他们搞不到有价值的情报,中共在国统区的组织没有再遭到较大的破坏。除了皖南事变之外,中共军、政的各种活动没有因为情报泄漏而遭受损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抗日的时候,你总不能也解释成人心向背吧。毕竟那时蒋及国民党还是民族解放的象征和希望吧。你得另外看看是什么原因。这就涉及到高华那本书《红太阳》了。高华对延安整风做了全面的研究。我想大概也不会再有太多的新史料出来,给出一个新的全景吧。但是我们以前就多次讨论过,毛和中共到延安,基本上合法化以后,他们面临着什么样的管理问题呢?一是如何留住人,一是如何避免被敌对者钻了空子。这肯定是当时毛这几个人想得最多的问题,这个就摆在你的面前,你回避不了,就像是财政问题往往影响一个组织或者一个军队的战略战术一样,可事后你往往看不见这个因素了。研究延安整风的人,不管是贬是褒,都有个问题没有注意到,当中共从叛乱组织一下子转化成一个合法性地方割据政权时,他一定会面临那些最细致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特务问题和叛徒问题。这个你回避不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你不能像现在国家政权在手,搞个铁桶阵,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这个不可能。当时实际上延安同西安等国统区之间的通道是畅通的。中共的很多高级人物的同学、同事等等,都有在国民党那边工作的,有的还是直系亲属。抗日开始后,大批左倾青年到延安时,也是一下子涌进来的,一是你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去甄别他们。地下党一些失散的小组织和个人也在这个时期会到延安找党中央。总之,纷至沓来,恐怕也难免泥沙俱下,鱼目混珠。另一方面,中共中央这边也很松懈,高级领导人很随意四处动,各种会议大都是很公开的。那么在这种情形下,毛肯定会有一大堆担心的。他找到康生来想办法,康想出了办法。这个办法同党的一系列传统有关,也同康生这些人在苏联经历的肃反及人类历史前所未有的专制统治的体验有关。

        C:对啊。苏联斯大林发展的那套专制,真是人类历史前所未见,任什么样的专制国家和历史都不能与之相比。这个专制的特征在于对思想、心灵、灵魂的专制,试想想吧,有谁做到这个了。这套做法看来康生这样的聪明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这个同中共成长过程中那个宗教时代的一些东西就结合起来。康生这个人你不能讲从那个时候就"是鬼不是人"了。他那样高的智力水平,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在上海时也遇到过危险。但他没有出什么问题,一心一意的搞地下工作。从一些很零散的回忆看,这个人一直很沉着,对危险的环境也很适应。毛与他合作,搞这个整风,随后又有抢救运动。平心而论,大概是毛的主意,而抢救运动肯定出之于康生之手。高华的书,把这两个东西放在一起,给出一个统一的解说模式,用毛泽东内心那个权欲之心作为内驱力,套上法家的"术""势""法",来解说在延安的一切,这无论怎样是有问题的。

        Y:最低限度,用老话讲,也是形而上学吧!毛的整风和康生发动抢救运动是完全不同的。毛的整风,那时自有其内心的盘算,是不是有些常人尚难企及的想法,可以另说。但抢救运动,则不同,我认为这完全是对周围环境的一种本能反映和深谋远虑的应对。我完全无意为康生或是抢救运动讲什么好话,我是在中性的基点上来谈这个问题的。这是一个用常识就能讲清楚的问题。

        C:呵呵,说康生的好话,太敏感了。奇怪的是说毛的整风似乎左右好坏都可以,说到康生和抢救运动,现在众口一词,算是有定论。而且说整风的负面的东西,就是说抢救运动。

        Y:是啊,两本帐放在一起,没法讲了。必须分开讲,从一个革命组织在当时对环境的自然反映里头你可以看看嘛,从一个组织自保自卫的角度,他是一定要有动作,有对应的。这个东西后来很残酷,伤了一大批无辜之人,但这是另一回事。但就这个抢救运动的发起而言,我想康生一定有个考虑,而且这个考虑完全打动说服了毛泽东和党内最高层的几个人。要注意到,整风,几乎除了毛,其他人都有份,抢救运动,则把最高层的几个人排除在外,军队将领排除在外,这些人都经过考验了,有份的全是那些看上去可能会有问题的人。

        C:或者讲,如果出了问题你也不会奇怪的人。

        Y:抢救运动实际上就是抓特务、反间谍、抓叛徒。这个在当时,怎么能够不进行呢?是必须进行的,是当务之急的,你不论谁来领导这个组织,你都得赶紧做这项工作。延安办了那么多的学校,就是洗脑,好听讲是革命教育。康生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认识到,那些学校、报告等等正面手段,对各色人等只有加分减分的作用,绝对不能指望有脱胎换骨的作用。他是不相信这个东西的。他认为,必须造成一种特定心理环境,让每一个人在灵魂深处变成一个下意识的革命者,一个对自己灵魂都深怀警惕的人。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队伍的纯洁性。

        C:他大概也看不上苏区时的肃反吧。他要解的方程式里未知数个数比较多,他不能像打AB团那样,你就把人给吓跑了,那也不行。井冈山时代,就像个黑社会一样,你们都杀过人了,你即便是跑到敌人那里,大概也会被人杀掉。所以,除了特别高级的人物外,一般人是不敢跑的。但延安时期则不同,那些到延安而又没有参加过长征的人,是可以跑的。所以就必须兼顾两头,一头是把人留住,一头是把人改造了。别对革命造成内部危害。

        Y:这是当时中共必须同时解决的两个问题。只解决一个不行。就在这个两难的处境中,给康生搞了一个杰出的创造,就是抢救运动。

        C:这个抢救运动,在我看来,是人类历史上没有过的一种东西,它是一种事先的惩罚,它让每一个革命者事先经历一个背叛的心路历程,然后再来对自己的这个纯然是假设的或者讲预设的当叛徒的场景进行自我启示式的罚惩,如果你对这个预设的场景没有那种自我启示,那么就来用外在的你的亲爱的同志们的力量,立马给你造一个"真的"场景,启发你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鞭??,再不行,就真的打你,鞭??你,告诉你,你就是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理想的人,背叛了你自己的誓言的人,让你深切的体会到如果背叛组织,那你就是背叛了自己灵魂,你就在道德上彻底破产了,你而且会在肉体上受到打击,你会受到一切以前你都不曾设想过的毫不留情的惩罚,形成一种心理暗示,你灵魂深处站了个警察。

        Y:抢救运动的大部分对象是青年知识分子,这种灵魂的自我虐待,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心理学依据的。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我一直很留意康生这个人。此人智商奇高,也有所有共产主义战士所需要的那种钢铁般意志力,从某种逻辑上讲,他更像是个纯正的俄罗斯式的布尔什维克。这个人内心深不可测,我相信他是个很"通灵"的家伙。他太知道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东西了,对青年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洞若观火。只有这种了解,他才能创造出这种自虐式的抢救运动。你看,当时被抢救的人的比例如此之高,几乎是人人过关。

        C:在人类历史上,对个人罪行的惩罚都是在事后进行的。大清的文字狱,西欧的宗教审判都是如此。但抢救运动创造了一种办法,就是事先的惩罚,预设你的罪行。对人的心灵、情感、思想、言论进行全面的控制,只是在斯大林之后才开始发展的。这种控制模式,完全不同于人类历史任何专制制度和独裁者。纳粹、希特勒也没有发现这种人的灵魂深处的秘密。斯大林感觉到这个秘密了,但他做得太粗暴,日丹诺夫细致一些,贝利亚之流大概也有贡献吧。但他们都不能同康生比。可笑的是蒋介石想学苏联或希特勒,结果十三不靠,四不象,画虎不成反类犬,落个专制独夫之罪名,却没有专制之实利。那里像中共,在其内部大搞特搞,结果外面看不出,那帮美国大兵和外交官还以为里头是中国民主的希望。毛到重庆去,转一圈,就有了判断,认为老蒋搞"独裁"的劲不大,他大概有内行人看外行人的那份清楚吧。

        Y:这个抢救运动一搞,"无产阶级先锋队"就真的塑造出来了,也就成了铁板一块,任你用尽办法也挖不开。所以这以后,中统就是打不进去。陈立夫那两下子那是康生的对手。因为,他没有看到,康生搞抢救运动是在那种环境下一个革命组织非常成功的一种创新,虽然这个创新本身就是泯灭人性的。但它解决了当时毛和党所面临的问题。你脱离了当时毛面临的问题,就无法解释毛为什么支持搞抢救运动,你就不知道毛最后的脱帽的那份虚情和真意。康生最终一定会被重用的。

        C:顺便讲一下,有朋友问我们对延安整风怎么看。我想,我们把整风和抢救运动分开看,这是我们的一个方法。然后,我们就与以往的党史叙述不同,同时我们也完全不同于高华。我基本上不同意高华的那个解说,尽管我认为那是最认真的一部研究那个时期中共的作品。

        Y: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到我们的例子中。从抢救运动这里,才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共情报国民党搞不过去。这个道理讲了,就可以知道中共的队伍给塑造成铁板一块。这也就是为什么同样是青年知识分子,到中共是一个样子,到了国民党那里又是一个样子。中共地下党可以相当方便得在国民党上层或是核心机构大肆运动,而少有被破获的。《1947》把这个区别简单归结到正义与非正义或是人心向背,当然经不起追问。这又是一个例子。我的看法就是,党史家们,你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你不能想当然的设想了一个完美的正面,然后对照着讲敌对方的不可收拾,似乎从一开始就胜负确定。这是很典型的从事后来看历史。它一定会"漏掉"更多的历史判断。

        C:现在我们就来谈谈"民心向背"这件事吧。这无法回避。今天就必须谈谈,因为在这个事上,金冲及不吝词句,几乎整本书就是以这个判断为轴线展开的。

        Y:那倒是。因为整个党史就站在这个判断上的嘛。金冲及是这个党史主要的叙述者之一,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其他的说法。其实,读了高华的书,怎么我也有个印象,似乎高华好像下意识的,也认同"民心向背"的作用,而且它的某种话语渗出来的意思,同金冲及也差不多。

        C: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好好地讲一讲这个"民心向背"。

        Y:我这样开始吧,"民心"者"民"之"心"也。所以,先要来看看这个"民"。民当然不是个单数,是个复数。即是个复数,就要看看如何组织成的。从社会结构的顶层看吧,是国共两党的核心人员,这一层次上的人,一般都是清楚的,通常不在人们讲的"民心"之民的范围内。我们不想遗漏什么,所以,还是把这帮人算成一个民的组成部分。第二个部分,是城市里的高级知识分子,这些人数不多,但有较多的影响,这些人在政治上主要表现为支持各类政治主张的组织。如民盟之类的。这些人,要么是当时各类正规的社会机构如大学、报刊、研究机关等等的工作人员,通常都是过着不错的日子,所以,他们的想法恐怕比较温和。但其中一部分人,不甘于知识分子的本份,所以他们往往又喜欢参政。他们参政的方式是发表文章,演讲,说自己的政治观点,然后向国共两党兜售,搞政治投机,你当然知道我是在什么意义上说投机的。这部分知识分子就相对不那么安分,这帮人主要是通过办刊物来进行政治活动的。正如前面讲过的,他们办的刊物,不是真正意义的媒体,而是一种同仁论坛,是讲自己的声音的,不是那种反映社会事物内部信息,从而起到监督制衡作用的那种西方式的舆论传媒。所以你不能拿着帮人的刊物上讲的东西来反映民意。这帮人是离底层社会比较远的,他们反映的是自己的"民意"。这个层次的人,总体数量不多,在当时的中国社会里,他们只在自己的那个小圈子里瞎嚷嚷。他们比较左倾,在政府那里没有什么得意的安排,有失落感,希望中共冲一冲政府,也好有机会投机一把。所以,这部分人的民意倒是向着中共,特别是南京下关事件后。

        C: 可能还要说明一点:他们说的都是国统区的事,没有解放区的事,后面的地区发生的事同他们是隔绝的。

        Y: 金冲及的书大量的引用这帮人的声音,但金的错误在于这帮人的声音,只是他们自己的倾向性,你不能把这些声音当作民意了当然,即便是这一部分民意,金也有不少的断章取义,这是可以理解的。除开这部分左倾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同政府合作,如胡适,还有傅斯年、罗家伦之类的五四时期成名后成长起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就是右倾的,当然不会向着中共啦。没有人统计过这些左、右倾知识分子人数的对比。我猜测不会太悬殊。所以这部分人的"民意"走向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力。这之后就是一般有文化的城市职员队伍。这些人数当然就多一些,但当时人口比例是很低很低的。有个1%吧,不得了。这部分人对政府肯定不满,但也没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些人是向着共产党的,他们大多象沙子一样的生活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辛苦谋生,但求安稳。这些人,如果你真的搞个民意调查,我琢磨,恐怕还是安定派多一点吧。所以这部分人的"民意"至少肯定地讲,不能放在中共这边。再下来,就是城市中下层百姓了。这些人没有任何组织来表达他们的意思,而且,他们到底有什么意思也不难推测。无非是过好一点的日子,他们当然对现状不满,但他们也未必知道什么是更好的状况。至少他们大部分肯定不知道中共的主张是什么,即便知道,也无法同自己的境况改善相联系起来,更况且中共的政策主张里头,具体地讲,就没有什么针对他们的主张。所以我相信,这些城市贫民阶层对中共没有什么倾向性。事实上,解放战争期间,并没有城市大规模的动乱,就说明了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可值得一提的里应外合,让解放军攻城更容易一点。长春围了那么久,没有贫民起义嘛。

        C:我同意你关于同仁杂志的大意,但是觉得你把事情说得太绝对了。作为社会舆论的一种表达方式,现代的表达方式,媒体本身就必然同政府的立场不相同,如果完全一致,那就是宣传工具或叫喉舌了。如果评论家不表现得比官员们高明一些,那就没人去看他的文章了,评头论足本身就是政论文章的基本。负面评论和报道的作者的立场,未必一定是站在敌对者一面的,它的基调代表了作者对应然的认定。说国民政府不好,决不意味着说中共好。这是不同的。我也不大懂这个媒体,大致是一种公开性和自由表达,那时候还是有一定的空间的。不过,拿那时的媒体的观点和实例来说明你的观念是有大问题的,他证明不了什么。

        那青年学生呢?在中国近代史上,从五四运动到西北大学事件,青年学生的动向一直是十分有趣的。

        Y:这是独特一群。一般讲,青年学生都倾向于激进的,我相信,当时学生多数比较左倾。他们人数很少,也不可能持久的影响城市中下层居民的思想。其实,就整个解放战争期间,也没有什么真正持久的学运。《1947》里举例的那几次学运,持续时间都很短,影响力没有多大的,而且有证据可以证明是在一定程度上被操纵的。再剩下一块就是农村居民了。这里我也分成国统区和解放区两块。国统区农民,没有什么好讲的,谈不上支持政府,但也绝对没有对抗政府,一些零散发生的乡村冲突,任何时代都有,与民心向背没有什么关系。倒是解放区的农村居民,即农民,这一块很有意思的。

        C:这一块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一块核心问题不是他们自己有什么意思,而是中共如何动员并控制了这一块。这才是"民心向背"的秘密所在。你控制住了,你就有了一个数量足够大的"取样",然后你可以一下子用这个"样本"代替全部。这个"样本"被控制住了,样本的数据你就可以掌握在手。你可以根据情况来调整,这样,你就从事后去看这段历史的时候,拿解放区的那个"民意"来代替全国的民意,而且不经意地就跳过了必要的逻辑环节,一下子,把结论放在这里了。

        Y:对,所谓"民心向背"的由来就在这一块,解放区的农民,在"之五"里,我们对此讲了很多。中共的胜利秘密也在这里。所以金冲及讲的那个"民心向背",就是这么来的,它实际上只不过是解放区被动员、被控制的那个"民意"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全国意义上的"民意"。

        C:从技术上讲,"民意"的测度,在当时中国就没有进行过,没有什么社会调查或数据来反映这个"民意"。且不谈社会学意义上的民调的版本和问题设计问题。那么党史上的"民意",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

        Y:不是幻觉,而是一种自觉的创设,间不容发,让你一气就接收下来了。当然,它经不起追问!

        C:其实,说点题外的话,除了在政治上达到现代化的国家之外,其他前现代化国家里,到底哪个政治集团是靠"民心向背"起家的?我还不信呢,根本这个"民意"就不重要。若真有这个东西,这个"民心向背"的力量存在,那倒要问一问:北朝鲜是怎么回事?"民心向背"到哪里去了?那三年,中国至少有2亿人吃不饱吧?几千万人饿死了吧?人心的力量到哪里去了?有动乱吗?有起义吗?倒是信阳有抢粮的,结果呢?几天就灭了嘛。所以,在某些国度里,有些政治集团讲什么"民心向背"压根就是"强奸民意",完全彻底的政治谎言。我根本就不相信在这样的国度里有什么政党还真把民心当回事。一句话,你动员没有?你控制没有?动员和控制这才重要。在这方面,谁的效率高,谁就厉害。

        Y:说得好!这样我们就把党史上、革命史上一条极为重要的叙述线索,给它一个最严重的质疑。我们认为这个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历史不能这样被虚构。

        C:其次,心平气和点儿讲,当时中国农村识字率很低,你通过什么方式让这些人认识国共之争的含义,从而还给出倾向性的选择呢?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嘛。设想一个平静的山村,突然来了个外人,说警察在追我,我是共产党,来救穷人的,立马三刻,农民就把他藏起来了,有这样的事吗?这个山村的村民倒很可能因为同情怜悯之心,而收藏这个共产党员,但绝对不可能在你气喘吁吁地讲你是来救我们村民的,所以我就藏起你来,那怎么可能呢?这是常识可以判断的嘛。可是过去不就是用这样的虚构的事例来解说佐证那个"民心向背"嘛。真是愚不可及。

        Y:我们讲这个"民心向背",并不是要在这里讨论比如舆论的意义,我们只是讲,你不能从这个十分模糊的先验概念出发去推演历史,去粘贴历史素材。这样的历史学,实在霸道的很。

        C:这样的史观,其实是一种御用的史学。套用文革时的一种批判用语,是奴性的史学。这是一种非常全面的持久的思想训练过程才可能塑造至此的。这样一种史学已经成为新中国文化的底色,你不能很清楚的鉴别出来。你只能下意识的形成观察和分析,浑然而不知。我在高华的书中就看到不少这样的例子。我在给孩子初一的班里同学讲经济学的时候就有体会,成人的直觉和感性大多都被片面的教育或宣传覆盖掉了,特别是成年男性的。这是很成问题的。

        Y:高华是个好例子来说明那种官家的史观如何影响这一代学者,哪怕你是个自觉的"民间史家"也不例外。

        C:高华在分析延安整风时,着眼点放在毛的地位的确立过程。他非常正确的用"红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来命名他的课题。因为恰恰这个书名包含了共产党组织的"神性"代替"党性"这样一个过程。但是他又用毛泽东追求、维护、玩弄权力作为叙述的主线,结果高华就又偏离开这个中共组织的自身演化的过程,用毛泽东本人的"个人史"来代替"革命史",关注权力,关注毛个人的行为。这个同党史中,那种用路线斗争拼装一切与此不直接相关的历史环境和历史素材,又用路线的代表人物来抹煞历史人物的多样性,结果,党史就成为正确路线的代表---毛同名,与那种错误路线的代表的斗争。高华的方法同这样的党史研究方法是有相似之处的。

        Y:即使他们的结论可能正相反,但方法是一致的。特别是高华在讲毛泽东的"个人史"时,他明显的带上对毛个人的历史迷恋。这差不多是建国后一代人的通病。这些人都已成为学术界的领军人物。不论是在朝、在野、土产的还是海归的,都差不多一回事,成也毛泽东,败也毛泽东。就这么回事。

        高华此书的一个最基本的假设,就是一般政治学中的权力追求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好的,几乎是公共的理性政治人假说模型,但是它有一个巨大的障碍:非常年代,或环境下,政治人物的行为模式是否同常规状况下相一致?我们不反对一般的假设,但是在一个不那么标准的状况下,你的那个解说就有问题。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出于组织生存考虑所作的整合完全被理解成毛的一种故意,要建立对他的绝对信奉,这不是说在政治上毛氏全知全能吗?我们看来,问题决定应对的方式,应对好了、周全了就是成功,反之就是不成功,或者完蛋。我们很尊重高华,但不同意他的这个假设,太有预谋了。

        C:没有问题,毛泽东是解读中国革命史的钥匙,但是,如果你归结这个历史为毛泽东的"个人史",那就丢掉了许多历史。我们必须设身处地去猜测,在每个历史的片段里,毛及其同事们究竟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选择?我相信这个困难和选择普通人是可以或可能体会到的,后人也体会得到的。我认为,历史解释的起点,就在这个"体会得到"的处境的重新再现。这些处境就决定了他们的作为。所以,我们认为延安整风时康生搞的"抢救运动"是很可以理解的,并且你还得承认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高华这本书确实是个好例子。但我倒是听过一次高华在华东师大的一次演讲,似乎他在这本书之后是有些改变的。后来他写关于江苏前省委书记江渭清回忆录的文章也有了变化,他似乎开始对彼时彼地人们的处境和念想有了体会。

        Y:噢,是吗?有机会一定看看。顺便讲个事,有次去登山,一位朋友问我,他看了《*****》,有个大惑不解的问题,这个毛同周的关系到底怎么着?

        C:哈哈,他是不是看完这本书,反而更困惑了?这本书确实让人有这个困惑。你怎么回答的?

        Y:我先提个问题:这个周在晚年似乎是很不值得,他其实即可以像陈云那样,躲到一边去(72年开始有病,是真病,为什么不去休息呢?),也可以像林彪那样拼死一争,也可以象李先念那样干脆投降偷生,他都没有。照这本书的介绍,他是紧紧地贴在毛的折腾上,他们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紧致的张力,似乎是在较劲,谁也不罢手,谁也离不开谁。这个张力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们周围生活圈子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事例,某人就像上辈子欠了一个人的债,贱着了,随他怎么折腾,都毫无怨言。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男女之间,这女的无论男的如何待她,整个就是"牺牲"了。

        C:你这是准备进行心理分析,有点玄吧?

        Y:有什么玄呢?难道这不是在生活的常理范围内吗?周在年轻时,在天津觉悟社时,演现代文明戏,常常扮演的是女角,周眉清目秀,很有点女子相。他在舞台上演女角,身影、声音、表情都必须靠近女角吧。我猜测周的心理,有女角的成分,这个成分还比较大。你看那个时候周找到邓颖超,这个小超,那个时候固然可能是充满革命活力的,有吸引人的地方,但天津那时还有个女子革命家叫刘清杨,地位比小超高,更加具有革命激情。而且长相非常漂亮,我看过她的传记,从一些照片上看,是个动人的女子,加上她的革命演说词,我认为无论如何是属于那时激扬时代里最具吸引力的一个人。但周没有找刘,不是没有机会,恰恰相反,周对刘一直就不感兴趣,始终是以同志和亲密朋友的关系待她,几十年一直如此。

        C:我记得有个回忆,是张申府的回忆吧?提到周与刘,是天津觉悟社的灵魂,而且被认为是金童玉女。

        Y:以我的心理学知识,大胆的分析一下,即周在男女关系的定位上有些偏差,他"女角"成分就多一点。这种人,对女子的相貌不是特别在意,他同女子的交往也很自如,他的问题在于同男人的交往。周的内心是要找一个大英雄,作为自己的内心依托和感情依恋。他本人虽然在革命才干上是无可置疑的杰出人物,但他一直就在寻找一个"第一把手"。这个第一把手一定要是个大英雄,在感情上要征服周才行。中共早期领导人中,就两类人,一是文弱书生,一是迹近下三烂的底层人物(如顾顺章,向忠发),这两类人肯定都不入周的眼,相反周十分看不上这帮人,所以周就自己干。因此在1927年以后,周的地位就直线上升。特别是周又一直管理着最"阳刚"的业务,军事和特科。

        C:那个李立三是湖南人,有些英雄气吧,同周有过一段共事。

        Y:李立三是搞笑的人物,他经常表演他自己的一个"绝技",把拳头伸进自己张开的大嘴。莫说周了,即便是女人也不会喜欢吧。

        C:所以他就找了个苏联老婆。

        Y: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哎,你这个人,我正讲得好好的,你提这个李立三做什么?

        C:李立三是异数嘛,既不同书生,又不同下三烂。

        Y:不提他了,接着讲。周一直在找他自己的大英雄,他到苏区后,与毛开始共事,他算找着了。毛不论从那个方面讲,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英雄。洒脱无拘束,独来独往。身形高大,有气度。这对任何大家闺秀都是有吸引力的,对周自然也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周一下就被"征服"。从此,这两个人的关系就有点像夫妻,毛有大事业,也颇为风流,周就像大老婆,任劳任怨,不论"丈夫"要几个太太如何荒唐,终归持家要靠自己。所以,周就是个持家的"大老婆"。这是只有在中国传统文化下才有的现象。这样毛周之间就有一种"张力"。两个人都铆足了劲,一方有施虐狂倾向,另一方有被虐倾向,这样,《*****》里一些情节就好理解了。那肯定不是周为了祖国的前途,为了老干部,为了群众,等等,等等,才去受那份罪。正相反,那差不多是他快乐的"源泉"。他痴迷于此。《*****》的作者是个标准的党史工作者,除开他掌握的史料,你看到的东西,同颂扬周的书,其实是一回事。

        C:他们都没有生活史,他们顶多搞些教条罢了。

        Y:多弄些史料也好啊。最近我还看了一本书,徐景贤的回忆录。徐是散文作家出身的造反派,文笔好。这个回忆录有个文学色彩在里头。但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活史"。这个就有意思了,他让我看到文革的微观上的一些东西。徐倒是没有什么教条,照实说来。如春桥同志的沉着、智慧,王洪文的贪杯。还有王洪文家的那条大狗把姚文元老婆给吓昏了,很有意思。你认识的那个肖功秦,讲高华的书里头提到康生穿皮夹克,足蹬长筒靴,手牵大狼狗,在延安小城的街道上溜达,给他印象很深刻。我有同感,这些书里头,除了正式的史料外,我感兴趣的就是生活史料片断。有个情节很搞笑,武汉"7.20"事件之后,毛到上海,张春桥带毛去外滩看工人民兵的造反活动,毛讲上海比武汉好,工人阶级掌权了,工人民兵好。张春桥见机忙建议:发枪给民兵?毛讲,好啊,10万民兵,每人发一根棍子。春桥傻了眼。这个情节我一想起就想笑。里头有太多的信息了。

        C:每人发一根棍子?10万人?要费点事吧。

        Y:你这就对了,应该继续追问下去,10万根棍子,毛的指示,这个任务是怎么布置下去的,如何分发的?这些棍子后来的下落,这些都是即有意思的东西。徐景贤没有讲,大概,他也还是认为是小事,细节吧。人们的回忆,也要经过你受的思想训练的影响的。"棍子的下落"就不够回忆、记录的标准,不是大事件,徐就不记录了。我捉摸他肯定是知道下落的。

        C:今天我们扯得有些散乱吧。但主题是个分析、观察的方法。

        Y:是啊,有点乱,但也正常。之六就算是个过渡的章节吧,谈起来也轻松一些。我们计划一下,下面还要有几个大的主题要谈谈的。有时想不谈了,但忍不住,看到一些论题,就想讲讲。这次就到此为止,之七就规则点。

       阅读次数:2720 发布日期:2005-02-22 

      • 家园 扯 纯属 彻

        你注意到没有,解放战争期间,中共军队高级将领牺牲被俘很少,华东一个纵队司令牺牲,东北炮兵纵队司令朱瑞牺牲。除此,战斗中牺牲的高级军官没有,连师长这一级牺牲的也很少。而国军那里,高级将领被俘被击毙和自杀的就很多。这个也同中共军队的一些特点有关。干部很宝贵,要活着,就有办法补充兵源,继续打。军官无从补充。所以非常重视指挥官的安全。孟良崮战役时陈毅就对高级将领们说过死伤多少补充多少的话。所以不是什么国民党部队的军官怕死。再一个,就是兵员补充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国民党军是国军,所以是后方补给系统给补充,而中共军队没有这个条件,他是就地补充。其中一条是俘虏兵补充,这个俘虏兵就几天时间,转为解放军战士。靠思想教育,那样短的时间,是不可能办成的。一定是有个办法的,不是思想办法。没有什么资料,我猜测,同连队官兵关系结构和战场上的经济条件有关。我以后注意这点,收集材料分析一下。关键是这种资料难以看到,主要要靠访问。[cchere.net 西西河 大黄]

          Y:这个军事胜利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国共两边的人都提到了。在朝鲜战争中,美国人也注意到了。还是那个宋时轮,当时率领九兵团入朝作战,冬装都来不及换,十二个师单衣单裤单鞋就进到朝鲜东海岸设伏,冻死冻伤好几万人,让美国人吓一大跳。所以就命之谓"人海战术"。但从来都没有从决战胜利的原因这个高度来看。而我看,这个比战略、政治层面都重要。至于说战士不怕死,那就根本没有这回事,国共两边都有不怕死的士兵,那终归是少数,多数都怕死。但怕死是一回事,战役中注定要送死又是另一回事。中共将领在此问题上是从不含糊的,不论林彪、粟裕、彭德怀还是邓小平,当年在这个关头上,都是"英雄本色"呀。

      • 家园 【原创】第六节提到了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和金冲及《转折年代--1947》,正好河里正讨论前者,发来凑个热闹,呵呵。这个作者对该书似持较负面评价。

        另外提一下阅读顺序,我是从(五)开始看的,后来发觉正好是从党史的起点按时间顺序过来的,所以除了从(一)顺着读下去,也可以这么读。

        全系列较长,先发这么多,看看动静,呵呵。

    • 家园 【文摘】中共革命探秘(五下)

       C:长征可能是除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之外最著名的苦难之旅吧。它本身就是奇迹。在长征的尽头,中共看到的是它要创造的新历史。当然,我们必须看到:它是政教合一的。政教合一如果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段内、相对严酷的环境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旦变成一个完整的政权后,就必定出问题,出大问题,除非政教分离。这是题外的话了。Y:中共在内战时期完成了自身的锻造,这一点,毛泽东当时就看得很清楚。在7.7事变后,中共及时地获得了一个适宜的环境,结果那些包含着中共革命胜利的一系列秘密种子就发芽成长起来。

        C:原来常讲,西安事变挽救了中共。现在看,只能讲,抗日使中共有了成长的适宜环境,用毛自己的话叫做外因是条件。

        Y:是呀,整个抗日时期中共成熟起来,我们可以仔细的分析这个环境。首先,是抗日战争造成的一个独特的超级割据局面。我们知道,中共武装斗争发端于地方割据的政治局面,中共这个初生的力量就在不到十年的时期内,生存发展起来。

        当这个割据的条件减弱时,中共生存的环境就恶化了。这个前面我们已讲过。那么,抗日时期,就全国而言,忽然又有了一种割据局面,那就是日本入侵造成的沦陷区与国民党统治区之间的割据。这个不是地方武装割据,而是民族国家冲突造成的,所以我把它叫做“超级割据”。

        C:恰巧,中共身处陕晋边界,这是接近日本敌占区同国民党统治区之间的边界地带。

        Y:我们后面会讲到,不是恰巧,而是肯定会如此。超级割据局面的出现,同日本对中国的企图和战略有关。中日两国的关系,几乎就是中国百年史的最重要的国际因素了。这也不奇怪,毕竟是相互为最大的邻居嘛。

        但制约两国关系的最根本的因素是什么呢?是中国绝对的安全感和日本的绝对不安全感。这个是从绝对意义上讲,而不是相对意义。因为,从地理环境、人口、资源和文化传统上看,中国尽管国力瀛弱,但是其战略位势却具有绝对优势,而日本则处于绝对劣势。从一城一地的得失上看,日本可以获胜。但这个获胜有个限度,就是日本你无法全部占领中国,或者是象英国人对印度那样彻底征服;而中国尽管败仗连连,几十万人打不过几万人,但失败却有个底线,就是我总有新的部队投入战斗,你日本无法打穿中国的全部纵深。所以,即便是在中国最弱的20年代,中国军事家如蒋百里先生都还是认为日本无法征服中国。这点只怕是日本人也很清楚。

        C:日本人的绝对不安全感是很根深蒂固的。在二战前,也没有地区整体安全的保护伞,这个感觉就更明显。这个因素显然支配了日本对中国的战略。而中国这头,从我看到的蒋介石日记里,似乎蒋也从来没有设想过最终亡国的情况。他虽然忧愤于十战九败的军事局面,但你也确实看不出他有彻彻底底的危机感。相反,似乎有一种从容在里头。蒋在日本学的军事,应当是知日派吧。

        Y:中日之间在安全感上的两极化,是制约中日关系的主要因素。到今天为止都是如此。即便有日美安保条约,但在中国拥有核武之后,这个优势又被抵销了。你看为什么日本在台湾问题上持十分可疑的态度,就有这个安全感在里头做崇。我基本上认为台湾问题不是中美问题,而是中日问题。美国在台湾问题上更多的是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日本则不同,即便大陆不是共产党执政,它仍然会阻扰台湾回归大陆的。大陆目前对台的政策是大可以批评的,这是其中的一点。另外,还有日本为什么在历史问题上暧昧,也是可以从安全感的角度予以大部分解释的。中国的外交战略制定人似乎没有重视这个安全感问题。

        扯远了,再说回来。日本对中国的战略总是游移不定的。进,不能全部拿下,退,又多半一泻千里。李宗仁在回忆抗日初期中日两国战略得失时,特别指出:日本是渐次投入战力,结果消耗太大,无以达成真正战略主动权。这个军事上的被动就是日本拿不准对中国的企图以及达成企图的战略。所以日本在中国,总是得而又失,失而又图。你看日本在辽东半岛下了那么大功夫,结果还是丢掉了。在山东经营多年,结果还是得归还中国。满洲国弄得太勉强,在苏军重压下,始终未起到重要作用。

        C:可以用朝鲜做个例子。日本在明治以前,德川时代就图谋朝鲜,应当讲,企图之心是坚定不移的,达成企图的战略始终如此,所以得手了。朝鲜对日本现代而言,是起很大作用的。这里,有个东西是对等的:即朝鲜有同样的不安全感,从今天朝鲜半岛的局势中仍然看得到。

        Y:回到我们的主题。由于日本知道无法图谋全中国,日本就企图建立起地区霸权控制系统,即“大东亚共荣圈”,以增强其安全感。在这个架构下,日本认为只要做到在中国扶植起一个亲日的稳定的政权就可以了。当蒋介石通过策动张学良东北易帜后,日本人基本上对蒋失去了耐心。所以,以打击的方式引发出中国政局重组,就成为日本的侵华的政治战略。这种情况下,当时华北地区是蒋力量最为薄弱的地方。

        所以,日本首先从这里这手,试图建立起一个亲日本的、“自治”的华北政权。这样一来,就形成前面讲的“超级割据”。一方面日本人只从军事角度占住点和线,而把面分给华北伪政府。另一方面,蒋的力量全放在长江流域以及西北,华北没有蒋介石的力量。而伪政权对面的统治在道义上讲不通,它毕竟是外敌支持的政权。于是华北就出现了广大的乡村地区、非战略要点的地区这样的巨大空白区域。日本人的一个大错误是在华北建政后,他又打封闭之省的山西,可能是要获得能源煤矿吧。

        C:不好讲。当时辽宁的煤矿够用了吧。弄不懂日本为什么分兵山西,对阎老西作战。是不是日军当时想保留从山西出发,进汉中、宝鸡,打垮蒋政权的选择呢?可是它虽然投入了兵力,但很快又撤走了精锐部队,这确实同日本对华的战略不稳定有关。

        Y;总之,日本打山西,又没有决心彻底打下。结果在中共身边就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发展空间。这点很重要,要是日本不打山西,则中共无法同抗日的地区便捷地沟通。那么你就只好按蒋委员长的指令,绕过山西,到河南东北地区同日本对垒。那中共的机会就不大了。中共是以抗日取得蒋应允合法化的。否则,胡宗南仍然有力量打垮红军那一万多人的队伍的。所以,既然日军打了山西,红军就可以不听从蒋的指令,坚决的隔河抗日。自山西出发,占领空白地区,棋局到此,毛就看透了。

        C:山西这个地方是挺有意思的。在历史上,由于它地理上的封闭性,所以相对战乱较少。在抗战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山西已经被阎锡山治理的比较有特色、有秩序、有相当大的自治性,很象那么回事。

        抗战之初,阎非常在意他这个一亩三分地,坚持要保持独立性,所以他不许中央军进入布防。他为了维持自己的实力,更愿意把事态复杂化。所以引中共入晋,以共同抗衡蒋介石。另外阎受日本教育,而当时的日本,社会主义思潮也是比较主流的,所以他对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共产党有亲近感。再加上当时中共分子确实很有能力,很能吃苦,富有牺牲精神。于是,在共产党人的襄助下,他搞新军、牺盟会。但是过不久,他发现有问题了,这些人慢慢控制了这些组织,他好像不算数了。而这些组织就为以后的根据地的建设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假如当时按蒋的意图,中共去河南,是很难立住脚的。中共在河南没有什么基础,河南又是战略要道、平原地区。至于后来的几个根据地都是从山西发展开去的,且多为山区。

        那时,毛如何看抗日呢?

        Y:就对日战略而言,毛同当时大部分战略分析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即持久战,中国终将获胜。我们讲过,这不是他的真知灼见。毛的厉害,是在于山西抗日局面一旦形成,毛就知道红军的机会在哪里了。你看,西安事变后,毛把大部分红军派到山西,同时又紧紧的控制住前方指挥部,坚决不打正面战,只做游击战。当时红军大部分领导人和党内同志对此思想不通,所以,毛的指示在语气上很硬。随后中共就在山西形成了四个根据地。这样一年后,中共人数就达到了15万人,紧接着又在冀中、冀南和山东建立了根据地,这些根据地都是在割据条件下发展起来的。

        C:毛泽东在这个时期,政治上、战略上似乎灵感很多,观察深远,无人能比。

        Y:是啊。看到持久战并不难。可是能抓住山西的机会,连续走出六大根据地的棋,则是他的过人之处。这就是中共开始壮大的第一个战略环境条件。

        第二条就是中共放弃苏维埃政权,变成国民政府的一个地区政权,取得合法性。这个同第一个条件是相联系的。也是同中共一系列的政治路线的改变相关联的。

        C:7.7事变以后,似乎共产国际以及中共都开始进行调整了。首先是共产国际进行调整,当时以中共中央名义发表的“八一宣言”,是王明在莫斯科起草的。中共中央当时也还处在到延安之前那段十分琢磨不定的时期。好像闭塞得很。但是,事实上张国焘是第一个明确的反对苏维埃政权形式的,他在川北搞的那个西北联邦政府,实质上已经是打着抗日的旗帜,搞的多种社会力量的联合阵线,类似后来的统一战线。

        Y:抗日统一战线,这个政治战略的形成,毛在初期没有直接的贡献。王明和张国焘应当讲在理论、实践上是领先的。但毛随后就调整自己的看法,毛这个人经常是随机正确的,他可以迅速的调整自己的看法,以符合棋局的变化。但不管怎么样,毛后来是掌握统一战线的本质和主动权的。

        C:中共政治上这个变化,就为与革命对象国民党合作提供了依据。我也在想,国民党同意与中共合作,到底是什么原因,不会仅仅是蒋被扣押吧?

        Y:当然不是。国民党接受中共还是同当时整个国际战略格局有关,就是苏联在这个格局中处在一个相当有利的位置上。一方面,苏联曾经干净利索地在诺门坎战役中击败关东军,由此,日本人相当畏惧苏军;另一方面,苏联又试图同德国修好、引诱欧美内乱。在这个格局下,与日为敌的中国必然非常看重苏联的作用。此种情况下,只要中共放弃苏维埃革命,蒋当然就可以接受中共,以取得苏联的帮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讲第一次国共合作,仅仅是孙中山与苏饿联手,中共是被迫参加的。第二次国共合作,是两党合作,但以苏联为保人。所以蒋才下这个决心的。 C:有这个说法:认为蒋没有流氓到家,他要做圣人。所以,会执行西安的协议。

        Y:如果有这个因素的话,也是个次要因素。关键是当时这个战略格局,在德国同美英开战之前,中国只好依靠苏联这张牌。你还要想到:中国近、现代外交是从联俄抗列强开始的,从李中堂那儿开始的一个外交传统,就是同俄国修好,抗击日本。这条传统到7.7事变后不是减弱,而是加强了。所以,中共是苏俄支持中国时搭售的一个附件,蒋必须接受。再者,我猜测,蒋那时大概认为中共也没什么力量造反了吧,万把人,能成什么气候。

        C:只怕当时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吧。

        Y:所以,结果蒋就容纳了中共,给其合法性。这样中共就同以前不一样了。它利用这个合法性展开了自身的全面发展。中共在这个合法性下,作了三篇大文章,一气呵成。

        一是异常出色的宣传工作。这个从八一宣言到西安事变,大体经过半年左右时间完成的。这个宣传工作的结果是中共从一个久已被忘却的党一跃成全国性政治力量,它把这个合法性变成了它存在的正当性,从而让自己成为中国高级政治事务的参与者。这在过去二十年中,是不可能的。中共真正从四一二事变被逐出中国政治舞台后,第一次重返政治中心。这期间的宣传工作是值得好好写写的。因为,这之后在皖南事变、重庆谈判、重开内战、48年和谈等等历史事变中,中共在宣传上始终胜国民党一筹。

        二是在合法条件下,主要是在山西的几个根据地,把中共的看家法子,乡村社会动员同合法的基层政权建设结合起来了。这点要特别给予注意。因为在农运时代,中共在乡村进行了动员,但并没有掌握住被动员起来的乡村基层力量,结果这个力量将中共也给冲垮了。到了苏区,中共则致力于将这个力量转化为有效的军事力量,但在游击战和运动战条件下,无法建立起稳定的基层政权。同时即便是在某些地区建立政权,也缺乏正当性,得不到社会主流的认同。只好军政合一,以军领政,行为方式就同叛匪无异。这样,被动员起来的乡村基层力量中只有少部分加入红军,大部分则在红白之间摆动。到了抗日时期则不同,中共有合法的政权形式,有抗日的正当性。同时,在超级割据条件下,各根据地相当稳定,政权可以稳定存在。这个时候中共呼应其合法性,在政权人员组成上搞三三制、土地问题上放弃革命,选择改良道路、依照国民政府的法案,进行减租减息,这样以一系列温和的社会政策作辅助,使中共的乡村动员手段丰富起来。同时也彻底掌握了将被动员的社会力量组织起来的技巧。这个时候,中共就不仅仅是从乡村中发现那些可以参加革命的边缘力量,它还借此力量形成对乡村进行全民动员,使中共在乡村主体力量上同样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出现以后,中共就可以合法的获得根据地民间财政的支持。

        C:在合法性和正当性条件下,其实老百姓可以忍受更大的税收负担。在西欧,革命的法国政府就不能征收太多的税,否则,就同你的与民的承诺相矛盾,革命者也深恐由此失去民意。相反,英国保守政府却可以有比法国高得多的税收,这个使英国人过海高成本作战,一样可以打败拿破仑。这个例子也可以在中国根据地看到。

        Y:中共在这方面的工作,我们以前也谈到过。例如彭真、高岗、薄一波这些人做出了杰出贡献。李井泉、康生也有贡献,当然这两个人经常是保持张力的另一端,他们在发展乡村动员手段上,经常越界,滑向激进革命的一边,这个也是必要的。毛就从来没有认真的批评他们,虽然经常的纠他们的偏。

        C:人大的张鸣对此阶段的中共乡村动员进行了很好的概括,他那个剧场效应,很有解释力。说到底,中共本质上还是革命党,所以社会动员是他们必须进行的。可是只有中共在乡村的党员们,似乎看清了乡村基层结构里的边缘力量的人性当中的那点负面的东西,如何可以被引诱出来。所以这个社会动员,在合法政权外衣下面,就成熟了。

        Y:毛当然知道这个东西的意义。彭真从山西根据地到延安本来是准备参加七大的,七大推迟以后,彭就留在延安学习。他给毛讲根据地的政权建设,毛就说“你再给政治局的同志讲”,后来毛讲“那么好的马列主义,不能就这么几个人听,让延安的同志们都来听”。彭就连续作报告,后来干脆留在中央党校,主管教学。中央党校主要就讲这个社会动员与政权建设。七大时,彭真、高岗都进政治局同这个直接有关。

        C:刘少奇在这个方面也有大贡献吧?

        Y:那还用说?刘少奇除了党内斗争中挺毛这一条之外,在社会动员和根据地建设以及这个过程中,党员的地位作用等等方面,有大贡献。特别是加以理论化。这成套的理论成果,后来在解放战争和解放后,都派上大用处。最有意思的,刘在六十年代搞四清,简直就是以前土改的翻版,什么扎根串联之类的东西。

        C:从湖南农运到苏区,到抗日华北根据地建设,确实可以看到社会动员这条主线,这是一个很好的历史脉络。你可以观察到一个革命党的成长史。当然,它也是独一无二,大概也是空前绝后的。

        Y:中共的第三篇文章就是人才聚集、培训和参与基层动员的精英动员体制的建立。这个是在以前没有的。中共是少数激进青年知识分子通过社会动员改造国家的革命组织。从一开始中国知识精英是对共产主义有疑虑的,大部分政治力量和知识阶层是不赞成中共的,所以,中共的人员组成,就由两极构成:一头是少数激进青年,其中大部分是在苏联受训洗脑的;另一头是乡村被动员的力量。中间是没有东西的。到苏维埃时期,社会精英就完全不赞成中共,甚至持反感的态度。这个局面到延安时期就变了。这时中共成为这个政治平台的主角,而且由于杰出的宣传工作,使中共在山西华北的抗日根据地成了抗日的象征。延安独特的精神气氛,也同国统区很不一样。国民党那时已当政十多年了,整个党政不分、党军不分,结果已成为一个金字塔形式的分肥体制。这个体制一方面造成很多失意者,另一方面,又使有志青年没有信心加入这个体制。因为是官僚体制,有很多东西让知识青年厌恶。记得有个后来做到部长的人回忆讲,刚开始时跑到南京,找政府参加抗战,后来左等右等,被这帮老官僚给耗在那里,一转念就来到延安。这个故事很典型。

        C:这个也同共产党本身那种类似传教士的纯洁、高尚、理想等等精神符号的吸引力有关。就是讲,当时抗日初期有那么种精神提升的味道,就象五四前后的那种社会氛围。这时候一部分知识分子和知识精英开始接触中共,到延安去成为一种时尚。毛和蒋相同的地方就是都喜欢办培训班。毛在延安大办教育,吸收知识精英主办各类学校,培训到延安的知识青年。

        Y:国民党那个分肥体制,人才是向上流动。而中共的培训、分派人才是向下扩散。因为从一开始就为理想而来,当然就要到乡村去,才能施展身手。有意思的是,在延安的培训生活,很多人回忆,并不是那么的浪漫,而非常接近清教徒的生活。这个生活方式加上思想方式,是在抗日和革命名义下进行的。

        C:我记得还有些青年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拉进党内斗争的激流中,也变得异常残酷。

        Y:这是一种全方位的训练,有些人就抗不住,跑了。但部分人留下来了,他们产生了对革命的依附性,对中共组织的归属感。我相信当时是有一种宗教似的气氛,中共这些长征过来的人的故事,就象圣经故事。

        C:中共对中国社会的分析,38年,39年好像也成系统了。这个立足半封建、半殖民的社会革命理论同陈腐的不成体系的三民主义形成对比。

        Y:对知识分子的培训和使用,又和中共的知识结构,和它的扁平化的组织体系结合了起来。它使青年下乡村后,真的是有大的作为。这个就不再是陈腐的官僚了,培训你是专做乡村动员和组织的,不是做官僚。

        C:这个很成功啊。当时中共开始建政,需要大批知识分子才满足需要。所以到45年日本投降时,很多民主党派的大知识分子也讲中共人才多。

        Y:所以中共及时因应了两大环境的变化,连续做了这三篇大文章,走向康庄大道。这以后,就没有力量可以消灭中共了。我看到一些数据,37年到了38年,八路16万人,新四军2.5万人,到41年,已有100万人之多了。到抗日结束,中共实际力量已在300万以上,统治区人口已在5000万以上。这是不可能消灭的力量,而只能去设想如何与之共处,并改造之。想不到这点,你就完蛋。老蒋想消灭中共,于是把重庆谈判当缓兵之计,让毛给将计就计,再起战端时,合法性和正当性全跑到中共这里了。而当初这可是国民党给中共的。

        C:这时期,毛也成熟起来了。我们在之三谈到过,毛在这个时期成为党内主流的。那个重点是毛在党内的精神领袖地位的确定。而毛作为一支全国性政治力量的统帅地位的确定,是毛同中共一起在全国棋局中走出来的。

        Y:这个特别体现在两件大事的处理上。一个就是红军在山西的抗日策略,这个前面已经讲过了。毛在这件事上,体现了军事统帅的无情性格特征。他根本就不为空洞的抗日口号和民族大义的冲动所左右,他把这个完全看成是个军事沙盘推演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他一切的目的就是在这个阶段上完成中共军事力量的再造。所以,他对八路军司令部那帮人的“轻浮”是很不满意的。一时的军事胜利没有任何意义。平型关根本就挡不住日军占领太原的步伐。毛泽东没准还希望这些大城市被占呢,这样阎锡山就只好低下身段,容纳中共和八路军。这个时期,显示了毛作为军事统帅的大局观和战略眼光。这之后,毛有次还专门讲到什么叫领导,他有一大段话:在指挥台上的人,必须看到桅杆时,就能判断出事物变化的方向、趋势,并且掌握之,才叫领导。

        这期间,在处理相关人员和决策时,毛完全是独断专行,充分发扬了他身上的统帅性格。抗日时期游击战术又获新生。这当然同超级割据和华北地区的特点有关。当时仅仅在一年多前,红军还在中央苏区时,象刘伯承、彭德怀这样的人,就已经放弃游击战,改打野战军比较规范的运动战了。到了洛川会议上,中央讨论如何制定抗日战争中红军的战略时,毛就同将领们有分歧。林彪当时还满不在乎的讲,打小日本,照样胜。果然在随后几个月就有了平型关战役。但毛泽东根本没有动摇,他坚持不能同日本人正面作战,要打游击战。他在37年9月,离7.7事变才两个月,就致电在前线总部的彭德怀“红军在决战问题上不起任何作用,要有自己的拿手好戏,在这个拿手好戏上,要自己能起决定性的作用”。他坚决制止总部的人去打大仗的。

        C:这其实也类似一种避战,保有实力的作法吧。

        Y:这个同那些军阀的保存实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是一个战略家进取的深远眼光。毛泽东在这期间多次告诫那些干部,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是唯一取胜的办法。而正规的正面作战,是不可能发动群众的,只有分散作战与发动群众相结合才能打胜仗。他警告那些头脑发热的人,不可回想起过去内战的味道。你看看,毛泽东这个人的辩证法那是到了家,他居然在抗日开始几个月就看清抗日的游击战同内战时的战争区别。内战时游击战很难发动群众,当时中央因为这一点,相当冷淡毛的经验。而到了抗日就变了,只有游击战才能发动群众。这里起作用的因素就是那个超级割据,同内战时的格局完全不同。因为日本人没有占住面的打算和决心,所以事实上,你只要在面上发动群众,你就很稳固,时不时的出击一下,打点打线,这可以壮大自身的力量,又建立起根据地。这同内战时,政府军一定要占住面,让红军没有办法再打游击战就不同了。所以毛的辩证法很灵。

        到在山西形成四大根据地时,八路军将领们就完全服气了。这远比什么四渡赤水之类的小战斗更能体现毛的统帅能力。另一件大事的处理,就是皖南事变之后的半年内,中共在中国政治迷局中的搏奕,异常出色。这件事的处理,显示了毛泽东全国性杰出政治家的眼光、手腕。从此以后,毛就不仅仅是中共的领袖,而是仅次于蒋介石的全国政治领袖了。这是中共史上无前例的。

        C:这个说法很新鲜,详细讲讲。

        Y:皖南事变起因还是国共之争,中共叫做反共高潮。这个磨擦本身到不奇怪,毕竟是两个党,所以国共合作,从一开始就是不顺利的,时好时坏。

        国民党内部一直有很大力量在反对容共的政策,而鼓吹限共的政策。这个同大革命时代很近似。但是这次国共合作的环境不同。一是中共始终没有交出自己的领导权给国民党,而是党际合作。二是中国政治结构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抗日战争,使得几次摩擦都是和平解决了。但从蒋的本意上讲,在39年,40年,他很强调“统一意志,领袖意志”等等东西,讲法西斯精神。所以给中共施压,不断的测试中共的底线,就是他的一些亲信的策略,不断的生事,借题发挥。这个情况到40年底的时候,就开始走过头了。他想一举拿掉江南的新四军,看看中共怎么办。

        从军事上讲,确实机会很好,诱惑力很大。项英他们在江南游来荡去了近一年,就是不过江,向苏北发展,结果孤悬江南没有力量去策应,同时又远离抗日前线,这很容易诱使蒋的反共亲信们发动一场攻击。事实也证明,这是一次很利落的伏击战,两天就结束战斗了。但这个军事胜利,根本就没有转化成政治的胜利。

        C:当时有几股力量都在起作用,一个是抗日力量,这个不用说。另外就是亲日力量与主和派。当时中共好像也很担心蒋与日本人讲和,当时日本人开始表露出不想占领中国的意思,也主张废除殖民制度,亚洲人自决等等温和的口号。有一部分对知识界的人是有一定吸引力的。所以这个讲和的方案在国民党内部还是有市场的。

        再一股就是美国人。美国人那时全力支持蒋,但同时又很赞同中共的社会政策。认为中共参政可以抑制蒋的独裁倾向。所以美国的力量正在上升,而且有利于中共。中间力量,则不希望看到抗战演变成内战。因此,只要说清楚你是反对内战的,你就可以获得中间力量的支持。当然,有一点是不用多说的,在抗日来说,中共是没有多少力量的,也没有出同他力量相当的力气。蒋说的“游而不击”不是没有道理。

        Y:中共在这个时期明确的提出了中间力量的争取。再有股力量,那就是各种杂牌的正在消亡的地方军事集团,正在以各种名义苟延残喘,有的依靠日本人、有的靠抵消中共取悦国民党。这些力量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政治格局。这个格局,党内的领袖们以前不曾遇到。但毛的反映很快。他同负责华北地区工作的刘少奇一道,制定了“政治反攻,军事守势”这样一种策略,就是大打政治牌,借题发挥,以哀兵形式,诉诸与全国政治团体,要求以和平解决皖南事变为发端实行全国政治和解,推进民主化。中共提出了一个十二条政治主张,通电全国,蒋就被动了。中共并不就事论事,而是一付不与你争一时之长短,我看重的就是民族大义的样子。这个姿态很高,中共一下子抢到先手了。然后,在参政会问题上,主动发难。提出有条件参加参政会,让参政会这个民主形式成为要挟手段,扯进美国人。美国人是这个民主化的热心人,现在一看中共的这个态度,就反过来指责国民党。于是各种力量就倾向于同情中共。中共不失时机,又发了一个“新十二条”,更加具体的对国民党的政治统治提出修正意见,作为参政会的政党主张。

        C:这期间,还有一个力量起了作用,日本人为服从其太平洋战争的战略安排,结果在41年元月中旬,发动了豫南战役,把国民党的主力部队,15万人打的几乎全军覆没。这个举动打消了与日讲和的可能性,所以,蒋就只能彻底抗日。

        Y:这个因素很重要的。毛当时讲,中国民族矛盾是主要矛盾,这个矛盾制约了蒋的行动。所以,中共敢于冒这个险,以军事损失换取政治同情。第一次就全国政治纲领发表了实质性、建设性的意见。迫使蒋在参政会向与会者承诺不会再有皖南事变了。这个期间的政治斗争,实质上等于蒋替中共安排了一场苦肉计,中共以近万人的代价,换回了中共的清白之身。在此之前,中共在政治上很被动,是被很多政治人物当作投抗日之机谋反的匪党。相当一部分上层中间人物,也持相近的观点。但皖南事变,显示出中共博大胸怀,深远眼光,和为民族担当的负责任的政党形象。就一下子取得了全国主要中间力量的认同。在此之前,各种反共浪潮,并没有引起社会舆论的反对。这之后,反共成了一种“政治不正确”。这个东西到重庆谈判时,还在起作用。毛在这个中间的那种纵横家的作派,真是让人佩服。而且,41年3月初,参政会还没有开,毛就预言:“从此以后,国共力量对比就将开始发生对我有利的变化”。

        C:有意思的是,毛并没有安排这么一场事变,他碰到了,就将计就计的利用了。在党内,基本上王明、项英这些反对派在41年3月之后就没有了。就象西路军一样。中共某些地区力量的损失加强了毛的地位和权威。

        Y:毛差不多总是下明棋,他自己讲是阳谋,至少在49年前,他一直如此。

        C:他搞阳谋,总是大手笔,遇到一个局面,他就灵活调整。西路军让他灭了张国焘,但西路军的形成恰恰是张国焘自己办的事。皖南事变也是如此。所以你讲得不错,毛在这之后,就变成全国政治领袖了。这是蒋身边那帮反共亲信根本没有想到吧。

        Y:我对这个事件的处理看得很重。我认为,就全国政治流变而言,皖南事变之后,除重庆谈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值一提的故事了。

        C:那么,毛提出的新民主主义论起的作用呢?

        Y:你可以注意到,我们讲的两个环境的变化,三篇大文章和两个事件的处理,都是从全国的政局角度讲的,不是从党内政治角度。但是全国政治军事问题的处理,特别是全局性问题的处理,确实会反映到党内,那就是党的目标、性质同当时当地的军事、政治策略如何统一起来。进一步,社会各界对中共革命目标与其政治手腕之间不一致的疑惑也很重。所以,在这背景下,毛在40年发表了《新民主主义论》来回答这些问题。以前讲,似乎这个新理论指导了当时党的抗日工作,是在抗日工作中党需要一个全新的符合民族大义的政治纲领来站住脚,所以,才有这个新理论。毛的新民主主义论的产生有个过程,但时间并不长,最初是在39年同陈伯达等几个延安知识分子共同讨论时提出来的。当时,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论已经结束很多年了,陈伯达把关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学说,带给毛。毛是在40年一月一个文学协会的代表会议发表演讲的,一口气讲了5、6个小时。据当时在场人的回忆,屏息静听,全场肃穆,在场的都是知识分子。毛从“中国向何处去”开始,一下子抓住听众的心,当时的场景是可以想象的。

        C:怎么又是在文艺会议上的演讲,毛同这个文艺有不解的缘分呀!

        Y:但新民主主义论的历史作用当然是另一回事。这个东西毛很坚持,提出10年中或左或右总是有摇摆,但基本方向没有变,直到50年代放弃。但总的来看,不能太过拔高这个理论对中国社会各种力量的影响力。它在党内的影响与它在党外的影响是不同的。它对左派知识分子和右派知识分子的影响也是不同的。相比较,还是行动层次上的东西是更加实在的影响了当时的政局。皖南事变之后的中共政治策略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毛当时的判断与党内其他同志的张惶与无奈就形成了对比。这个时候主义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毛把握住日本人不会给蒋留下回旋余地这个要害,冒险在这政治上同国民党摊牌,打出全国民主化的牌,上纲上线,两个12条,招招中的。以军事失利换得政治主动,这个高超的政治运作堪称中国现代政治史最精彩的一页。彼时彼地而言,这个运作能力比主义会给人更加深刻的印象,行动家是不屑于在事后言说个中秘密的,于是理论家就拔高了理论的重要性。所以就中共这个革命组织在整个抗日时期的历程,我看重的就是它如何在组织效率上,最大限度的激发了它在瑞金时代所获得的成长因素。

        C:那么到解放战争呢?这个时期中共的发展在什么地方呢?

        Y:抗日胜利到内战发生之间差不多有一年半时间吧。这段时间有两件事是值得一提的,它对中共的影响并不大,但对中国历史影响很大。一件是重庆谈判,这个事情我非常重视,但我认为这次谈判是超越中国革命史的。它有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你要注意到我们迄今为止所谈论的是很特殊的革命史,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中国现代史。比如讲,革命史偏重革命的必要条件,现代史偏重于革命的充分条件。这自然是有我们自己的史学观点在其中,此处按下不表。重庆谈判必须从这个一般的中国现代史上加以定位和观察。我基本上是把这事件当作百年中国史上的两大历史拐点之一。我特别想有机会好好谈谈 这个看法。

        C:那是下个对话的内容吧。

        Y: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总想应该是对百年中国革命史略做梳理之后才能顺理成章的谈。

        C:那从革命史角度来看,重庆谈判有什么特别吗?

        Y:没有。从革命史角度看重庆谈判没有什么秘密。对中共而言,不过是一次最高规格的统战实践而已。原先都是周恩来做,这次改毛泽东,老蒋也亲自出面。结果双方的政治秀各自表演完,就回到原来的路上去了,就像两个路人,路口相遇交谈几句“天气不错,哈哈哈”,就各自走路啦。中共的正统说法是老蒋根本就没有和平的诚意,谈判是争取时间,倒是不无道理。但这远远不是苦苦追问下的历史叙述。

        C:总之不是那样简单吧。双方有什么误算在里头。好吧,这个以后再谈。可以做对谈录之六的题目。那另一件事件呢?

        Y:另一件事,就是中共同第三力量的关系。第三力量的主要组成部分是民盟。这力量在抗日后期,就渐渐地发展了。它主要体现以英美为理想样式的中国知识界对民主、自由、宪政和国家强盛的政治诉求。随着国际的反法西斯同盟的节节获胜,英美的意识形态开始在中国占到上风。在此之前,先是左倾的思想占上风,比如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以及比较传统的民族主义等等,是知识界的主流,大革命失败到30年代就异端化了。30年代老蒋比较倾向于右倾思潮,如贺衷寒这些青年国民党人借了德国在法西斯统治下迅速崛起的东风,鼓吹法西斯蒂,模仿德意志的法西斯民间组织形式,在中国成立复兴社、蓝衣社之类的东西,对思想驳杂的蒋氏产生了很大影响。西安事变以前,这股法西斯主义占据了中国意识形态的主流。当然这个东西,抗战一起就不合适宜了,就消失了。这时候思想界出现空白,就兴起了以英美为现代化榜样的思潮。这种情况下第三力量才起来。这在现代史上,是第一次纯粹的知识分子参政能够达到如此的规模。中共也一下抓住这帮人,大耍政治手段,将计就计,逼老蒋在政治上放开。于是,才有毛泽东在45年作《论联合政府》的报告,在政治上夺了先声,让老蒋很被动。中共提倡联合政府,就像是要搞个股份公司,其实同蒋氏搞参政会一样,都只是一个意思,就是借个民主的外壳罢了,并没有触及到民主自由的实质内容。但民盟这帮人没有政治观察力,他们没有看透这一点。

        C:储安平可能是个明显的例外,他倒是蛮冷静。

        Y;储安平观察能力倒是有啊,但他自己架不住自己的政治野心,他想投中共的机,结果数他最惨。话说回来,他们本来就是书生,只是因为政治家们不成气,他们才不得已从书房里跑出来的。所以我是极尊重他们的努力的。话归正传,中共提出搞联合政府,当时看上去,国民党、中共是大股东,民盟是小股东,三方合组公司。这三方股东对公司的组成是有不同想法的。国民党内心是希望在现有摊子上略加改组,你们两人参加入股就是了。中共希望组成一个新公司,但要大家伙儿先谈好条件再合组公司。民盟是怎么都可以,只要公司的宗旨合他们的意就行。但到46年,形势就不对了,合组公司基本无望,中共这时候本钱已经不少了,掂量掂量之后,就决定与老蒋硬抗。此时中共的联合政府的想法就悄悄变了,那就是拔掉蒋氏的摊子另起炉灶,以中共为主吸收社会散户入股。这种情形下,民盟就有点左右为难,于是就有民盟呼吁和平,实质支持了国民党。所以周恩来痛心疾首,失声痛哭。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书生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但解放后,这件事的恶果在反右时显示出来了。

        C:是吗?怎么还同反右扯到一块了。

        Y;不是扯到一块,而是紧紧相关系的。你看,毛泽东发表《论联合政府》,是中共对全社会的政治承诺,得到广泛赞誉。中共49年建国后,也没有公开背弃这个承诺。那时的中央人民政府,后来的国务院从人员组成上,含有联合执政的意思。但从合股公司的经营上讲,完全是中共绝对大股东说了算。民盟那帮人插不上话。到57年时,本来只是毛泽东让公司员工起来批评公司管理层,不成想,民盟那帮人,以股东自居跳出来指责大股东专政,忘记了当年的承诺是合资经营。所以你看那些用语,轮流做庄,党天下,政治设计院之类的,不管你事后如何讲,就是那个意思。这把中共给弄火了,因为在中共看来,46年底你们这帮人呼吁和平,我们就此了断了。那个合资经营的承诺给对冲了。你们解放后参政,那只不过是中共虚怀若谷,让你们参加管理层而已。你们居然还以为有你们的股份,要分红还是怎么的呀?这下子,反右就转了向,这就是毛那篇《形势在起变化》一文的背景,这就是反右的实质。章伯钧的女儿最近写一文章,回忆她的父亲,批评很多作者大写反右,而不知道反右的要害是民盟同中共的关系。说到点子上了,章有这样的女儿,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C:反右这件事是邓指挥的。邓这个人简单,直接,是个行动人。他关心的是行动的结果。邓同民盟这帮人是没有什么好谈的。邓要讲的是猫捉老鼠的效果,民盟这帮人要讲的是老鼠的权利,他们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邓终其一生也没有改变这一点。

        Y:毛让邓来指挥反右,选对了人。猫捉老鼠是一捉一个准。总之,反右之后,就是独资公司了,大家都踏实了,不闹了。所以讲,46年的这件事是深深影响了解放后的政治制度变迁史的。但这两件事对中共49年的获胜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

        C:那从46年底开始的内战呢?这期间中共有什么样的发展呢?

        Y:就两个字:获胜。别的就没有什么了,这三年期间就是军事斗争了。中共的军事战略要比蒋军成功。蒋氏的战法有问题,就是你以前讲到的,整天救来救去。既怕失城池,又怕失部队,结果全中了中共运动战的下怀。毛讲可以调动蒋介石,绝非虚言。除开军事战略因素,中共在解放战争时就是把以前的东西发扬光大罢了,没有也不需要新的东西。就探秘而言,这段历史就不用观察了。

        结语或多余的话

        Y:我们这个对谈录,还是起于胡绳那个谈话。当时我在想,胡绳以这个身份,讲到了49年前这4年多,国共角逐之胜负在于中国走什么道路问题上影响了中间力量的人心向背。这样,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就是讲,以前的话语讲了那么多中共获胜的原因,其实是大可质疑的。这个中间有很多东西是可以重新讨论一下的。于是就有了一些想法。

        首先,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与不发展到底是什么原因?真的是国民党不走资本主义道路,导致人心倒向中共?我们不这样认为,所以有“之四”的内容。当然,我们的观点亦被很多人批评。但我还是有信心立得住。如果除开这个因素,那么中共获胜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样,就有了以上这么多的考察。称之为探秘也无不可吧,毕竟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

        C:我想分清一下:中共获胜的原因不一定对应着国民党失败的原因。不管怎么样,抗战后,国民党的失败,在经济上肯定是有关系的,是不是当时接收敌产和长期的战时经济体制“哐”的一下转到市场自由交易体制时,出现了某种并发症造成国家经济解体。这个同胡绳讲的那个资本主义道路问题就有关联了。这差不多是讲,一个“好的资本主义”和“坏的资本主义”吧。

        Y:这样,我们就把兴趣放在对中共本身的一些特征的考察上,并且我们讲,我们的方法叫做政治行动分析。就是讲,回到原本的那个环境下,去看看政治组织和政治人物最关心的是什么,能够做的回应是什么?可以采取的办法是什么?这些办法中间哪些它给发展下去了,哪些它给废止了?我们认为,这些东西可以更加清楚地解释一个政党的兴衰史。

        C:说到这里,我想对我们这次的对谈补充一点内容。就是讲,中共从一出世那天起,就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组织出现的,而首先是作为一个民族主义的团体出现的。那就是在中国极端“落后”的状态下,一批具有崇高使命感的青年知识分子,根据俄国革命的榜样,试图设计一个中国富强的方案来。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到底当时中国落后在什么地方呢?我想这可以概括为,百年中国的所谓落后,并不是别的,它的全部意涵乃是中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满清而后中国的命运分别是由两大邻国----日俄来左右的。英美等国只有经济利益在中国,而日俄则不仅有经济利益,还有更加重要的安全利益,也即地缘政治利益在其中。所以英美可以倾向于门户开放就行了,但日俄则着力干预中国内政,想扶持自己的傀儡政权。于是中国政治就变得很复杂。

        中国政党,政治人物,军事强力集团,无不以此为背景参与了中国的政治设计和政治建设。结果就一团糟。

        Y:日俄两国的地缘政治的角逐就成为中国政治演进的最大外因。所以,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共的成立,孙中山的联俄,满洲国的成立。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有这个影子在里头。这就带来了一个局面,一个持续不断的局面,就是中国总是处在“分裂”的状态中,处在各种力量的角逐状态中。这个状态,当着毛这些人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就从政治策略上,看到了他自己和他的队伍的活动的可能性空间,他把这个局面准确的叫做“割据”。

        前期,在湘赣边界地带;后期,则有抗日时期形成的“超级割据”。这就是中共这样的革命组织取得政权的可能性空间。而我们就着力研讨了这个可能性是如何演变成了现实性的。我们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看中共取胜的原由。

        C:就中共来说,历史的看,它也是历代王朝之一员,它的现代性是严重不足的。这个不足不是体现在个别领导人的自觉基础上,而是体现在不同参与者的不自觉和下意识之中。

        以现在观之,执政五十年,它的形态几与历代王朝不相上下,整个官僚体系毫发未损,而且,似乎愈加强大。但是,这些相似并不能使我们误会,因为它具有非常独特和鲜明的非传统性格。这个性格的主要特征就是: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就其根本而言,是一个主观的运动,而不是客观的运动;是“英雄”创造的历史,而不是“奴隶”创造的历史。这是它同历朝历代的根本不同之处。

        要深入的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把目光向后考察,体会一番中国革命史,中国共产党从发生、发展直至胜利的历程。换句话说:基于我们对中国演变的关注,必须回到那个中国革命史,从这一点来说,历史是有意义的。否则,那就是普遍意义上的朝代更替而已,现在要做的就是一般的制度进步而已。

        概括而论,一部中国革命史,是中国共产党风云际会,审时夺势,走向胜利的历史,也是一个无关经济形态、民众利益的历史。它不是别的意志的反映,它仅仅是自己意志的反映。

        中共的胜利,首先在于存在一个没有统一规则和意志的环境;其次在于有一个或发现了一个有效的动员模式;这个动员模式的控制,有赖于一种特别的扁平化的组织方式;这种组织方式则有赖于有一个准宗教的理念系统,价值系统;至于这个理念系统的建立,有赖于特殊的时点和人群。所以,它的发生具有偶然性,是偶然的,一小群知识分子有意为之的革命。举一个肤浅的例子:苏俄的革命,虽属偶然性,但却有一定的后验的合理性。如同一个平衡态的化学反应,苏共的力量就是催化剂。中国的革命,则是某种突发的奇迹。如同一个核裂变反应。中共的力量就是引至反应的爆炸。

        中共的意识形态,本是中共少数中坚分子的精神支柱。在它从弱到强,建立政教合一的国家以后,外化为一种国家存在的客观形态,变成了中共统治正当性、合法性的根由。

        Y:这就是我们对中共革命探秘的最重要的结论。就是这中共完全是以其“主观能动性”创造了这个历史。它并不存在外在于它的革命过程之外的所谓必然性和正当性。它的自在自为的过程本身就是它的必然性和正当性。当中共获胜的时候,它理所当然的就把这个必然性和正当性转化为它的执政的合法性。这是一个你很难看出缝隙的历史流变过程。这是个连续的过程,中共就是依照这个过程来执行着它自己关于国家现代化的方案的。中共非常自觉这一点,“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是历史唯物主义吗?不是。但这句话一点没错,它原本就同唯物论无关。胡风在参加开国大典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那首诗的名字就叫“时间开始了”。这个没有错啊!确确实实是时间开始了,一个新的历史“奇异点”,它一经爆炸,当然就开始了新的时间。它的物理定律就包含在这个“奇异点”中。

        C:王震曾经讲,几千万人流血牺牲换来的政权,怎么能让那些人一闹就给拿走了。

        Y:一方面,中共的执政方式,就是讲,国家制度、政体、国体、宪政等等都是严重的“现代性不足”。但另一方面,它又有饱满的合法性源泉。我为什么对一年来学界盛行的“宪政热”很不以为然的原因就在这里。这些学者们都是从几条经典的“合法性来源”作为立论的出发点,然后加上一个粗略的宪政的“技术设计方案”。恐怕他们自己也信心不足吧。

        C:这个信心不足,从本文分析上看得出来。他们自己是知道这差不多是“与虎谋皮”,但又似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所以以极为隐晦的语言,想指出某种“不合法的过去”。貌似建设性的进言想补足这个合法性。殊不知,中共从一开始就坦白得很,“造反有理”,革命就是合法性,“翻身”就是正当性。

        Y:所以,我质疑这个论述的起点依据。我认为我们在处理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故事。这不是什么“君权神授”,也不是“民选”等等合法性来源可以涵盖的。你只要转换了这个“合法性来源”的叙述角度,你就知道,“宪政热”过于书生气了。无论如何,从中共革命转换到民主的共和国体制,其间的复杂和难度,怕不是这些宪政设计师们所能想象的。

        C:只要你坚持的是非革命性的转换,或者借用一个词,“创造性转换”,那么,你就必须从中共执政具备充足合法性的角度,开始你的工作。

        Y:这里的关键有两条,一个是中共作为一个革命性的政党,它如何从自己的历史,从自己创造的历史,从那个苦难深处“自我救赎” ;一个是全社会如何实现对中共的“社会赎买”。这是“创造性转换”的两个关键。前者关乎一种意识形态和当下意识。后者关乎一种历史体验。这其实也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C:难矣哉。中共的革命,它不是一个英雄的胜利,如同一个国王的胜利,你如何赎买?它又并非一个单一的宗教,可以政教分离。一个管灵魂,一个管社会,怎么做到?

        Y:当然是如此。可并非不可能。你有足够的耐心,就可以观察到一些迹象。可能并非有意识的,是下意识的。知识分子的作用,不就是将“下意识”,渐渐的变成“民族的自我意识”吗?你可不能用那些“非历史”的词语码出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设计,把那点“下意识”给搞没了。这就是我想说的。而我想做的,就是找个机会讲讲这些“下意识”。

       阅读次数:1761 发布日期:2005-02-01 

    • 家园 【文摘】中共革命探秘(五中)

       C:那么,从秋收起义到长征结束就算是第三阶段了。这个阶段的特征是中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革命运动。

        Y:对,是属于中共自己的革命。这个又同党内称这个阶段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有关。就是讲,从革命性质而言,大革命,随后的抗日和新民主主义时期,严格的讲,不专属于中共。只是依当时的情况而言,由中共参与或主导罢了。所以有所谓合作与统一战线之类的权变之计大行其道。而独独这个土地革命是奇之怪之的社会革命运动,它是其他政党无法理解也不可能去参加的一场革命。

        这个时期中共实行的政策是直截了当的建立起模仿苏联政权形式的工农苏维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在经济上直接搞土地革命。这场革命是中共自己唱独角戏,由于其性质和方式,全国各主流社会力量都没有介入这场革命,甚至可以讲就当这场在江西山区的革命没有发生一样。

        C: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在阅读28年到35年这期间的中国各种文学作品和纪实性作品、个人回忆录时,都没有提到中共在山区的运动。

        我们以前就谈论过,这个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东西?我想,从社会划分上看,不好断定。是否可以从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论中得到启示呢?我后面想谈谈这次大讨论。

        不过你说的对,不管这个革命的性质是什么,反正它是专属于中共就是了。

        Y:我把这个时期分成“井冈山时期”和“瑞金时期”。井冈山时期是从秋收起义到成立中共中央苏区中央局,这个期间是以毛泽东带队伍从上山到下山的活动为主线的。瑞金时期是从苏区中央局成立到长征结束,这个期间,主要有三大根据地的活动,但仍然以中共苏区为主线。张国焘在鄂豫皖;贺龙、关向应在湘鄂西的活动也在其中。井冈山时代较为简单,因为主角就一个是毛泽东。他的活动和动机,以及策略都比较容易看得清楚。尽管关于当时的各种回忆不尽相同,但比较容易里出头绪来。

        而随后的中华苏维埃时期,随着中共领导机关迁入,整个事情就比较复杂起来。这期间,有很多史实就含混不清,当事人的回忆也各不相同。这个时期的各种历史事件,如AB团、宁都会议、被迫长征等等,都是复杂的事件。

        我重视那些简单而重要的事件。举个例子,比如讲,希特勒发动的“啤酒馆政变”; “8.19”叶利钦登上塔曼师的坦克等等,就是如此。这些事件的主角都有明确的想法,也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成本才能实现想法,他们的行动异常坚定。这样事件的脉络就围绕着主角展开了,当然就很清楚。如果主角的想法含混,或是有很多主角,那么事件当事人的行为必然游移不定,事件就开始脉络不清了。结果当事人也没有了方向,随机性增强,事件就变得复杂。

        简单的事件脉络清楚,你就可以较容易地看到事件主角的行为性状,和对它今后行为的预测知识。而对复杂的事件,我不太喜欢进行细节的考据。我更倾向于用环境关系来观察事件的逻辑结构。我举个例子,从“8.7”会议到秋收起义,正好一个月,毛是8月12日回到长沙改组湖南省委的。从这时起,毛、省委、中央临时政治局之间发生了很多意见分歧,结果这一个月的事情,在党史上就是讲不清楚,秋收起义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谁力主打长沙的?毛去安源组织前委时,究竟是否定下了起义后的方向?等等等等,不清楚。

        我们后人怎么来看呢?你要到当时的环境中去看看,要注意到从“四一二”政变、5月21日的“马日事变”、到七月中旬汪精卫分共、到八一南昌起义失败,这几个月当中发生了一系列强烈刺激中央的事件。这帮年轻人在这期间,从巅峰到深谷,历经了绝望、幻想、疯狂的精神状态。特别是被寄予很大希望的八一起义失败,让中共陷入疯狂状态中。这期间,有各种各样根本就没有成功可能的起义计划就纷纷出笼了。秋收起义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与此同时,更大企图的广州暴动也在酝酿中。此种情况下,秋收起义开始之前的计划,大部分就是湖南省委一些空想而已。中央也是如此,所以他们的争论就是空对空。

        C:同意这个说法。我们确实别被当时众多当事人的疯狂念头给糊弄了。那时他们的想法大概就是非的干点什么啊。毛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于别人的表现吧。

        Y:确实没有证据表明,毛本人胸有成竹,不过他倒是不紧不慢的。他性格中有这么种闲庭信步的东西。起义的大部分组织工作是湖南省委做的,毛只是挂帅执行计划而已。他在去安源指挥起义之前,还在杨开慧的家乡板仓过了一个星期,不紧不慢地搞了一通调查,才回到长沙参加省委的会议。多多少少让人感到,毛泽东对此次秋收暴动并不热心。戏剧性的变化是在9.9起义到失败的这一周内发生的。要注意到,起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个时间,几天罢了。但这几天,毛突然间就变了,变成了主角,唯一的主角了。

        他突然有了方向,这个方向就是逃生,生存的方向。他带着失败的队伍,四处试探,很快就向边界地带冲去。他有了简单而坚定的想法:找到落脚点,生存下来。他当时不会有太多的想法,也来不及想。

        你可以列出他上山见到袁文才、王佐之前的一个多月的时间表,他几乎天天在跑路。更严重的是起义时的重要干部,死的死、跑的跑、叛的叛,最后都是些小角色留在他身边。照一般人的看法,那是无法坚持的斗争。

        这种困难局面反倒是让毛身上的超人意志第一次被唤醒了,更进一步,他的超凡魅力显现出来了。

        C:我看过很多这个时期的回忆文章。确实真叫困难,而且几乎就没有任何希望。毛这些人最终生存下来,真是用奇迹才能解释。

        Y:所以讲,毛身上的超凡魅力起作用了。这三年多时间里,毛的魅力支配了全部过程。不管是上山做土匪;还是扩军、建政、反围剿。获胜也罢、失利也罢,毛本人是整个井冈山的支柱。这种特殊的能量,一定在当时被很多在场者深深感受到了。所以,朱毛会师时,朱德、陈毅带的队伍力量比毛那几个人强出十倍、二十倍都不止吧,结果没有任何争议,朱、陈当时都认毛为第一把手。彭德怀平江起义上山时也是如此。即便是三月失败时,湖南省委代表杜经修传达有误,开除了毛的党籍,似乎也没有影响毛在起义者中的地位。袁文才、王佐就更是只认毛,别人都玩去。中共的许多高级领导人,都具有超人的意志力。但是,具备超凡魅力的仅毛一个人吧?

        我给你讲,如果从可能性上分析,100%是失败,不会有存在下去的可能的。27年9月到29年夏季,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事先如果有计划,即便是最疯狂的计划,也不会设想上山前这一个月如此困难的情形。就是讲,即便是毛本人从头到尾的组织这场起义,让他考虑到这个月的真实情况,他也不会执行这个起义计划的。因为当时就认为,暴动之后,湖南各地就会引发连锁的暴动。这是秋收起义事先期望,而且省委居然认为有把握实现这一点。毛当时也是如此期望的,这才有了后来的历史。否则,事先就认为没有连锁暴动的可能,秋收起义这么快就失败,那没有人会去搞这次暴动,毛也不会去!

        你不能因为这支队伍后来成功了,就来分析这段历史中的各种因素,然后找出一定成功的因素来,好像真有什么必然性似的。讲什么革命的火种是扑不灭的,其实革命的火种最容易扑灭的。没有成功的因素,他们生存下来了,就是个奇迹,就是因为有毛这样一个具备超凡魅力的人,没有别的原因。

        C:毛的超凡魅力同他是个共产党有没有关系?

        Y:没有。拿破仑、希特勒、列宁都是超凡魅力,他们各有不同的政治取向,这个同个人有关,是个纯个人的东西。你不能再向下分,去追问毛何以有这个超凡魅力?他又为什么选择了共产党等等?这个我不知道。我相信也没有人知道。因为这不是个问题,它就是个存在。

        C:当时毛有没有别的选择,比如离开边界到上海去,或是其他呢?瞿秋白不是要他到上海去吗?

        Y:选择余地不大。秋收起义三四天就失败了,中央和湖南省委还没有等到毛的报告,就决议追究了毛的责任,他的政治局候补委员给解职了。湖南省委就更不客气,干脆给他开除党籍。虽则是弄错了,后来也纠正了,但也说明党内高层对毛是失望和排斥的。党内不少人认为,湖南农运过火行为太多,导致国民党分共,毛要负主要责任。所以对毛是埋怨很深的。毛不会再去贴那个冷屁股的。他更不可能选择共产党之外的机会,他内心是把自己同国民党那帮“上等人”分开的。

        C:保不齐,毛内心倒是渴望这么一次大磨难呢。伟人性格的人都是一种受虐倾向的。近似一种宗教的赎罪感吧。

        Y:有道理!总之,毛的超凡魅力贯穿于整个井冈山时期,尽管这期间失利很多,特别是三月失败、八月失败、红五军失守井冈山,等等,不断发生。但毛总是鼓励队伍顶住了。超凡魅力并不能保证你战斗胜利,因为敌人感受不到这个东西。超凡魅力在你大失利时,危在旦夕时更起作用。后来毛经常教导部下所谓“最后一下的努力之中”就是这个意思。

        C:嗯,这样一看,井冈山时期脉络就清楚简单了。大家都被这个超凡魅力给罩住了。但毕竟中国历史上大的农民起义,都有个领头的人,或多或少有这样的超凡魅力吧,这同毛在井冈山的革命的区别是什么?

        Y:这就涉及到我要讲的井冈山时期的历史命题二了。超凡魅力是历史命题一。命题二就是井冈山时期确立了中国革命的知识结构。

        首先,你看,中共是个具有先进理念的政党,它信奉的东西,来自先进的西方,而且是其中最为激进或“先进”的部分。这同历史上的乱党或起义组织完全不同。中共就其性质而言,在当时就是“全球化”的,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也是当时整个共产运动的全球方案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东西使得当时中共尽管弱小,但同国民党比较起来,卓而不群,它比国民党要有更广阔的眼光和更先进的社会知识和社会分析能力,这使中共有一种大局观。尽管还稚嫩,但它总是从大处着眼看问题。你看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共的一系列举动,它是图谋全国的,疯狂尽管疯狂,倒也算得上雄心壮志吧。它只是还没有雄才大略的本钱罢了。

        C:即便不考虑共产国际这个因素,中共也是当时对中国有整体思考的政党之一,如果不是唯一的话。中共同欧洲共产党不同,欧洲包括俄罗斯共产党是基于社会批判推动社会制度进化而成立。中共则是在中国现代化这个命题下产生的众多政党之一。就是讲,中共从一开始就是由一批具有强烈民族主义倾向的青年知识分子组成。他们首先设问的都是“中国向何处去?”,而不是“资本主义向何处去?”。现代化的选择当时有很多,其中以俄罗斯为案例的共产主义无疑是最具世界先进性的。由于中国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使得中共始终有一个关于中国现代化的整个方案。这个方案自认为,它代表了历史的必然性,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先进理念,这个理念和它指导下的杰出组织――苏共又给出了卓越范例。是属于那种“有决心、有能力、有信心、有办法”的组织。这样的组织的成功可以把中国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带入先进国家的行列,进入天下大同。这种想象在当时似乎不乏真实。类似我们现在讲的那个“浩浩荡荡――”的全球化,顺之昌,逆之亡呀。

        Y:中共当时的问题在于:它有这样的知识背景,却转不到一个革命的结构中去。就是讲,这些方案、分析和知识,你必须依托在一个自主的革命过程中去才能起作用。原先想嫁接在国民革命身上,结果是中共的大方案同国民党各个派别的小方案全冲突了。中共的雄心和不顾一切的献身精神,吓坏了国民革命的绅士们。所以要有自己的革命。结果一个小小的自主革命过程就让毛在井冈山启动了。而毛是中共创始人,也是中共党内上层领导人物,虽然屡受排挤,但他是核心人员。而中共一开始是在国际指导下运转的,所以其内部的组织化程度非常高。毛这样的人,也很听话的。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就使得中共的知识背景发挥作用,它就很快的融合了,就形成了一个结构,象颠倒丁字形,竖向是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到毛这里。这是个知识流动的过程。毛由此感知他身处何位,他也由此把他和起义者的苦难同远大的目标和理想结合起来。横向的则是毛和起义部队在井冈山的革命过程。你看,他们这帮人到一个县城才呆两三天就要组织新县委,搞什么工农兵代表大会,苏维埃政权,颁布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执行的《土地法》,等等。

        这个起义,这个革命就与众不同了,它包含着先进的知识。这肯定让原来占上风的袁文才、王佐这些人服气,甘作店小二了。

        C:可是很多党史书似乎都讲当时中央、湖南省委对毛的干预造成很大困难的。

        Y:那些个说法不对的。这是典型的以事后的角度观察历史。固然,三月失败、八月失败都同中央、湖南省委的干预有关,但这个时期还有很多个月呀,不只有三月、八月呀。你看朱毛会师,朱带来了将近一万人和大量的装备,其中后来组成的红四军主力,主要靠朱带来的人组成的,林彪、粟裕、陈毅这些人都在其中。

         这个会师大大的增强了井冈山革命的力量,特别是军事力量。朱毛会师并非毛的安排和计划,那时中共全国一盘棋的一个部分。中共中央当时连续发动了广州起义,湘南暴动。这些计划都同毛无关、同井冈山没有关系,而是全国方案的各部分。毛并不掌握这些个方案,但他却是这些方案的“受益人”。因为这些方案无例外的都快速失败了,一路溃败,才跟毛会合。彭德怀的平江起义就更是如此,三次会合才成功,活下来的人才二三百人。

         你从这里可以看到,毛同中央的全国一盘棋的关系,并不只是中央干涉了毛。你总不能因为毛后来是党中央的化身,就把这个影响带到井冈山时期,好像有两个中心,一个中央,一个毛似的。实事不是如此的。毛那时对中央是很谦虚的。毛把自己的地位没有弄错。但确实有一点,即使是当时也看得清楚,要不是毛在边界地带搞了个落脚点,搞出了个武装割据的成功案例出来,那么所有的起义都没有意义了,都不过是一些疯狂计划和惨痛失败而已。是毛和他的井冈山让这些起义有了归宿,使之有机会重整队伍。

        C:对,这样就形成结构了。

        Y:一种知识结构,一种现代知识结构。否则,毛即使是个超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山大王。而且,在当时的条件下,他想从山大王变成刘邦都是断无可能的。

        C:这个知识结构是现代的,这点很重要。就是讲,这个知识结构是一种信息处理机制,它使得关于中国革命的任何信息经过这个机制,从而形成一种关于中国现代化的社会方案。你可以去评价这个方案本身是否能达成它所宣称的功效。但你得承认:它是现代性意义的。例如,这个中华苏维埃政权的全部内容无非是中共表达了它对中国政治结构的完整的解决方案。当然它是不合适宜的。但确确实实,它包含了现代化社会所有的内容,选举,妇女解放,劳工权利,中央银行,甚至股份制的实业机构等等。这就是知识结构的力量所在,它终究可能要产生出无敌天下的“解决方案”。

        当时中共搞了很多起义的方案。所有的起义方案的启动,都是按计划进行,同那个全国目标有关。但起义后的走向,则变成传统样式了,与历史上那些造反的农民起义区别不大,大多数失败了。只有少数的起义,靠了领导人的超凡意志坚持住了。但就其表达的外在形式看,还是个传统的样子,比如毛在井冈山就是如此。但这个知识结构又给它变成了现代史意义上的社会变革的一个启动过程。这同历史上那些因为偶然的事件而引发的社会动乱中流变出来的农民起义完全不同的。我经常说的“一个小小的初始扰动引发的大变革”,对毛和他的井冈山时代而言,是不存在的。它的目的和方案使它就在这个知识结构中明示着,前置着。它不是无意间的革命,而是故意的革命。

        Y:所以,井冈山时代,于中国革命而言,它有两大秘密:一是毛的超凡魅力,一是中国革命的知识结构。正如湖南农运让毛看到了对当时中国社会力量的动员模式一样,这两大秘密也在今后的革命岁月中发酵升华了。这就是井冈山时代的意义。

        我们再看看中共中央到苏区后的发展吧。这个阶段叫“瑞金时代”。这个时代发生了很多事情,特别是中央局成立后,中共党内发生了许多分歧,积了很多怨。中共的许多党内斗争均发源于此。有些事情甚至带到解放后的历次斗争中。

        毛经常想起这段时间的事情,党内文件也经常提。毛刚解放时见到斯大林讲到他是个受排挤和打击的人,指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有共产国际背景和留学苏俄的人对他的不断的打击、歧视。

        C:可是这段历史是否能还原,我很怀疑。那时中共的档案工作很粗糙。有些文件又丢失了,许多当事人的回忆都是在延安整风期间和之后进行的。那时,对瑞金时代党内斗争已有标准的说法。所以,那些当事人的回忆是否靠得住?我看大有疑问。文件不齐,回忆录靠不住。你怎么靠近这个历史真实呢?

        Y:确实,这段历史属于一种复杂历史事件。就是讲其间的主角不止一个,各个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很不清楚,事件的方向走势含混不清。这样的历史事件,你就无法依靠记忆材料来复现了。所以,对这类事件你只能从事件的历史可能性关系上去判断当事人的可能空间,从而推断出事件的逻辑结构。

        首先,我们对比一下,井冈山时期和瑞金时期的区别,主要是红军力量的增长速度很快。井冈山时,疲于奔命,整个部队人数很有限。这是因为山上的生存空间很小。养不起那么多人,当时从湘南来的800多农军,都被劝说返回故乡,到湖南后全部被杀。就是因为井冈山上养不了人。所以29年1月份,毛头也不回地带红四军主力3600人下了山,再也没有回山上。而是向赣南地区进发,那里人口稠密,市镇林立,靠近大山脉,有回旋余地,能够养人。

        C:实际上,在山上你就只能当山大王。所以后来动不动讲,拉人马上山去,那只是说说而已啦。山上从来就不可能搞成。毛在山上其实只有13个月吧。

        Y:这是第一个环境的变化。就是讲,中共可以发挥其在农运时代的特长,搞乡村动员,迅速扩红、筹款子、建立乡村政权机关。这个动员虽然是初步的、浅层的、短暂的,但达到了一个目的,即所达之处,砸烂乡村传统结构。从中释放出乡村中的边缘性力量,加入中共的革命,此时红军队伍扩充就很快。

        C:井冈山时期没有来得及搞社会动员。那一年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战,游击状态下。虽然有一些相关的建政工作,也颁布过一些法令,但并没有执行过。当时一些地方党组织,在秋收起义队伍到达之前都已有了。但并无有成效的社会动员。从活动样式上讲,红军同一般的土匪流窜没有什么区别,是异乡的劫掠。

        Y:井冈山时期红军来源不是就地动员来的。而瑞金时代,则就有部分的就地取材了,扩红、筹款子都是这样。这个时期的社会动员同湖南农运相比就要来的彻底。一是土地革命大规模进行。这个土地革命的生产力效应是大可质疑的,但其对打破传统乡村结构则有效得很。二是大规模的建立苏维埃政权。自说自话的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用这个东西来给新的乡村结构披上合法的外衣。虽然讲,没有什么证据表明当地各阶层的人在多大程度上认真的对待这个苏维埃的承诺,但它倒是来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C:可以肯定的讲,没有太多的人把这个苏维埃认真看待。你想嘛,江西省并非远在内地,就是长江中、下游,一般信息还是通的,那个国民政府就在南京好好的,南昌也好好的,你在乡下搞个共和国,普通人怎么可能相信你是长久的。我觉得还是在苏维埃的壳里头,搞的那个胁迫比湖南农运是更加持久,更加有章法罢了。用红军自己的话讲就是“革命的红色恐怖”。这个东西对基层结构瓦解后的乡村居民有最直接的效果。

        Y:确实,社会动员的深度怕是只同这个红色恐怖有关。政权建设的循循善诱至少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而中共当时没有可能慢慢的等到群众觉悟,只能胁迫了。当然,建立政权并通过政权来组织动员后的社会力量,毕竟比农运是要大大进步了,而且这个东西是属于我们讲的可以发展的东西。到抗日时期这就有大作用了。同样也是合法外衣,把名称改称边区政府、特区政府而已。我们讲到过,如何组织并控制被动员的力量,是农运时没有解决的问题。到瑞金时期,中共就着手从各个方面进行这些工作,建立苏维埃政权就是其中一个方面。

        第二个你可看到的,就是当时正统的国家力量留给中共红军的空间。江西这地方,应当讲是当时蒋政权比较有效的控制的一个省。当时蒋政权有效统治辖区,江、浙、沪、鄂、赣、豫这几个地方,其它地方都处于其他军事强人集团的控制之下。30年到34年,正是老蒋做了主席后试图以武力一统天下的这个混战时期。所以江西省,经常是个调兵一空的地方。

        你别说,毛讲的边界割据,正对应此时的根据地的外部环境的变化。从30年到34年,这将近五年中,有几个东西你必须注意到:一个就是游击战术的局限性,或者讲,游击战术自身形成的矛盾。

        首先,游击战本身是个自我消亡的东西。当你壮大起来之后,你的队伍就庞大起来,支撑系统就要建立。这个同游击战的要求就是矛盾的,几千人的队伍可以搞那个十六字决,十万大军就不行了。所以大概到32年时,就提出了从游击战到运动战的转变。于是一批高级军事干部从苏联回国加入了红军,担任指挥任务。另外,当围剿的国军人数达到某个界限之后,你也搞不成游击战了,运动战其实也是成问题的。

        其次,游击战同社会动员是不相容的。有效的社会动员依赖于较稳定的政权建设基础,你整天跑来窜去的,地方政府就立不住,这样你的各项政策就不可能取信与民。

        再一个就是边界割据的局限性。当你利用特殊的形势和政经格局,在各方利益冲突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的空间,也就局限了你队伍壮大的数量,以及运动的空间展开。这从后来四、五次反围剿中看的就比较清楚了。你搞边界割据,就势必也限制了自身的伸展空间。

        最后,就是当割据的最重要条件:军阀之间的矛盾冲突降低,老蒋基本做到一统天下时,这个割据的条件就没有了。围剿一次比一次强度大,一次比一次厉害,到第五次,中央军的精锐几乎都来了,你就不好办了。这几样东西是摆在那里的。所以中央苏区及湘鄂西,鄂赣皖两块的失利都是这个原因。我倒不认为是毛的路线主张实施不了,所以才失败的。

        C:所以有人才讲中华苏维埃是“马背上的共和国”。游击战和割据战略自身的局限性,这是个常被忽略的视角。我们不能从抗日时期开始的成功,倒推瑞金时代,认为第五次反围剿有成功的可能。其实,30至34年这期间,中国社会的大趋势,是国家统一、稳定、工业化初步起飞,这样的大趋势下,江西这个江浙沪地区的软腹部,他是不会放过的。他腾出手来,红军就艰难了。我们可以看看毛泽东的两篇文章《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和《井冈山的斗争》,毛在文中列举了红色政权存在的理由,有五点。一是封建割据;二是边界地区发生过国民革命,群众觉悟搞;三是全国革命形势好;四是有强大的红军;五是党内有力量,并有正确的方针。这几条是经不住分析的。文章大概也经过乔木、伯达的修饰吧。第一点成立;第二条不成立,张国焘在的鄂豫皖,刘志丹在的陕北都不是什么经过革命的地方;第三条也不成立,革命形势好,如果指割据,等同第一条,真实趋势是不好的;第四条、第五条就是假设了,不是事实。这两篇文章中有效的论述,就两条,一是军阀之间必须不断的打仗;二是一直打到红军也有力量同他们对打。就这两条,别的是讲讲而已啦。如果军阀不打了,红军就只有跑了。

        Y:毛还讲到要有足够给养的经济力,如果是游击战术条件,这等同于说打土豪,分浮财了。

        C:再补充一点。游击战同政权的关系,政权同百姓的关系。不论如何你都要对当地的百姓提供一个能让他们最低限度生存下去的办法。曾志就讲到烧杀政策,结果她的第一任丈夫夏明震被农民用梭标扎死了,所以这个政策不能轻易大范围的用。那你就必须把他们转移出去,前三次反围剿就用了这个办法,但随着对方军队越来越多,你的军队也在增加,没法采用。所以,百分之百的可以肯定:任谁指挥打第五次反围剿都要输。对中共来说,长征是一个最不坏的决策,博古他们这次做得很正确,而且几乎很及时,兵力才被打掉不到五分之一时就撤是英明的。张国焘同志可能是给他们做了好榜样。至于说什么分兵去杭州、福州都是不值一提的胡闹说法。要是真去了,很可能也就真完蛋了。

        Y:从大的社会趋势,苏区的地理位置,到游击战,割据政策的局限性,这几条,我想都是很清楚的。只是许多人不注意而已,将眼光太多的放在党内斗争上,认为党内斗争的结果左右战局的走势。以此来证明战无不胜的“革命路线”之类。这种史观,在党内史界关于49年前的中共历史研究实在是遗毒太深了。

        虽然现在对49年后的建国史开始有了新的观点。但对49年前,还是一种事实上的形而上的决定论在起作用。用林彪在7000人大会上的话讲,叫做什么时候听毛的话,什么时候革命就顺利。我们在这里强调指出,前面几个因素,就是讲这个问题。就是要看到即使是毛,也是在各种环境下行动的,他并没有把握一定获胜。

        C:不如讲,就当时而言,可能毛比他的同事们更加注意这个环境和趋势的变化。所以毛才能在统计意义上比同事们更多正确的地方。所以讲,必须用当事人的眼光看,不能事后用成功者言说自己的征服史的心态和眼光去看那些艰难岁月,这样看到的一定是个经不起追问的历史解说。

        Y:让我们再深入一步,你再看看,一方面是中共和红军在三大根据地猛烈扩张,另一方面是大趋势下的围剿压迫愈来愈烈,这样两股斗争的力量冲撞在一起,究竟引致了中共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

        你知道,在强力的作用下,很多物质的形态就会发生变化,其内部的结构就会改变。同样的作用也发生在中共身上,中共在大城市的时候,不管是公开还是秘密,都是极少数人的活动,是知识分子的社会活动。这个到苏区就变了。中共机关转到苏区以后就不一样了。

        实际上,在中央机关转移前,就已经有了变化了,30年时城市工作就基本上给废了。中央精力全放在几块根据地上。所以,从30年开始,全党的重心就在根据地。那么,这几块根据地的建设、发展、到失败,对中央本身的变化起了什么作用呢?中共到底是怎么变化了呢?何以发生呢?这就是我感兴趣的历史事件的逻辑结构。我的直觉是:这个结构中一定蕴含了中共后来胜利的全部秘密吧。

        C:在讨论中共的变化前,我想一般地看看中共的特点,特别是到底当时中国社会里是些什么人参加了中共。有这样一批人,他们具有旺盛的精力、洞察力和行动力,足够的年轻,愤世嫉俗,不论如何,任何社会里总有这样一些人。比较正常的情况下,这些人是散落在社会各个角落的,总有一些方法舒缓这些人的冲动。当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房子、妻子、孩子等等,这些人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很容易从大学时代里找出这样的例子。问题是,如果有办法让这样的人从各种角落里汇聚到一起,那就不得了。

        Y:把这样的人汇聚到一起,可是不容易,要有很多条件的。第一,你要有一个信息公开流动的社会环境,就是讲各种社会意见要有公开的表达交流的机会。

        C:对,是这样。这个条件,恰恰在中国现代史上,就那么二十年刚好具备。即民国初期的那二十年,各种社会思想总体上是自由交流的,即没有国家暴力形式的限制;也没有强势的主流意识形态排斥激进异端的学说的传播。

        Y:第二个条件,就是当时一般激进青年,都不约而同地具备一些类似的思想倾向或情绪倾向。

        C:没问题,那个时候,民国建立,中国民间思想大喷发。基于内忧外患,一般知识分子就比较激进,满脑子的革命思想,想从根本上打破旧制度。要知道,当时北洋政府在知识青年眼中就是旧制度、旧官僚,非打破不可。所以袁世凯尽管进行了不少建设性的工作,但他们总的来讲为中国整体走向激进的革命之路要负主要责任。因为在一个紧要的历史转折关头,袁政府没有成为国家新生的象征,倒成了旧制度的化身,结果给他催熟了中国革命的土壤。这样,知识青年就极为激进,不管政治观点左倾还是右倾的都是如此。就当时来讲,青年学生、青年知识分子的挫折感、幻灭感很强的。新世界没有出现,好像还今不如昔似的。

        Y:第三个条件,就是要有一个简单、清晰,最好是不证自明的革命理论,以及这个理论表述的社会革命方案充分传播起来。

        C:就是十月革命送来了马列主义。1917之前,共产主义在中国有传播,但极为肤浅,混杂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普及性文章中。我们要看到,当时就中国知识界的素养来讲,是不可能理解马克思的东西的。中国就是到今天都还没有达到普列汉诺夫那样水准的理论家。所以,马克思主义在俄国那里有一个很长的消化过程。而在中国没有这个条件。以中国知识分子的急功近利,怕也没有耐心搞那个理论消化。恰好这时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了,这下子一切就简单了,也无需论证、消化和理解了,把俄国革命的东西拿来用就是了。这一下,共产主义就从各种主义中脱颖而出,成为最激进、最简单而有最现实性的主义,它那么直接的就成为中国现代化的方案了。实在说,中国知识分子一直缺乏对西方价值基础或者宗教基础的深入了解,更谈不上意会神通。你有个百分之百成功案例放在那里,想都不用想了,照着干就是了。

        Y:三个条件具备了,那么把激进青年汇聚到一起就很容易了,只要你打出这个旗帜就行了。所以陈独秀、李大钊这样的知识界名人振臂一挥,有张国焘这样的行动家张罗,就万事俱备了。事实上正是如此,在民国初二十年里,大批后来被证明是极其能干、顽强、富于牺牲精神的人就真的汇聚到共产党组织内了。

        C:但是这帮人有自己的弱点,都是一批“人文知识分子”,而且是青年知识分子,在学校就是满脑门“国家”、“社会”、“民众”等大词,争论激烈的也多是些政治问题而不是个人的吃饭问题,更不是造饭碗的问题。一开始肯定是这样,哪有什么工人阶级,工人都在挣米钱呢。

        革命运动确实使这批人有了用武之地,断乎不必操心一亩地究竟可以产多少斤谷子、这块地为何种玉米比种小麦合算、鸦片为什么这么贵、银子为什么可以买东西、机器到底怎么个造法、做买卖如何发财、等等等等。云端很好啊,地下真的没什么意思。说到底,科举而后的知识分子还是一群文学青年。就业市口好则还勉强,市口差了,这些人一个个东游西逛,到处寻找机会。游行多容易,造一颗螺钉难矣哉。

        所以,这些人如果不经过炼狱般的磨难的话,他们是断乎不能成为决定性力量的。现在有俄国的榜样,这些青年就纷纷前往俄国学习。国民党、共产党都一样,连蒋介石都派儿子去俄国学习,那并非装样子给孙中山看的吧,是因为俄国革命真有吸引力。俄国教给这些人太多的东西了。你可以看看杨尚昆回忆莫斯科留学期间的斗争,让人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Y:这个训练是必须的。这样的知识青年经过类似训练,就成精了。这个我们后面会讲到在根据地里的训练,那个大大不同于在莫斯科的训练。好吧,还是来看这个中共中央到了根据地以后,革命发生了什么变化吧。

        首先,是革命的知识结构发生变化。前面讲到井冈山时期的知识结构,在瑞金时代发生了顺势变化。因为党中央机关转移到根据地,党的组织不再是透过若干政治领导人来领导军队,而是完全的融合在一起。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是后面讲的“古田会议”,“支部建在连上”,“党指挥枪”,这么简单。它的要害之处,是中共第一次同被它动员起来的社会力量融合在一起了。它透过一系列的政治组织,而不是政权组织,将其自身同社会力量结合在一起,这个被动员的社会力量组织起来就是红军,就是革命的队伍。

        C:在这个阶段是红军,以后随着中共革命的深入,它可以是任何所需要的组织形态。例如到文革时,就是革命造反派和革委会了。

        Y:对,是这么回事。我把这个叫做党军合一。你看到没有,湖南农运时代,中共同被动员起来的农运之间,是分离的两个不同的东西。中共更大程度上是利用农运以逞其政治主张,结果出了大问题,这个被动员起来的社会力量有了某种自主性,与中共而言,似乎失控了。而当国民党分共时,这个农运并不具备为中共火中取栗的作用。

         所以中共要解决这个问题,就是讲要搞武装斗争,可是拿枪的社会力量,怎么控制呢?这就是我讲的革命的知识结构。这个结构演进成党军合一。即当时中国社会里的一大批极其能干的政治激进的知识分子投身于早期的革命过程中,直接的同红军融合在一起了,构成了独特的知识结构。这个就把中共的革命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区别开了。农民起义没有这个结构。它就是个军事组织而已,只是到了起义已成规模,接近胜利的时候,起义领袖才寻找社会精英分子入伙,但仅限于治国的知识而已。

         而中共则不同,它根本就是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自己的革命,它是拉农民入伙,接着,它就变换自身,同农民结合,形成这个党军合一。毛在这个里头,起了先导者的作用。

        C:毛在秋收起义后,只能来实的,他是第一个想到并去做这件事的人。秋收起义头一个月,你猜给我留下最深印象是什么?是起义部队的逃亡率极高。秋收起义的几个团,主力还是旧军队。刚起事,就有团级军官叛变,营连级军官在一周之内,差不多一半都逃亡了。整编后,打出了第一师的番号,后来原师长余洒度也给不辞而别了。有威信的卢德铭,起义不到20天就中弹身亡。这个给我影响深。原来朱德、陈毅带的那支起义部队,也是同样,林彪当时好像是个排级军官,也逃跑了一次,没成又回来了。彭德怀平江起义,最后到井冈山才300多人,原来有2000多人,大部分在途中被打散了,也就是在战斗中一哄而散了。毛泽东此前未带过兵,这个时候,我想,他最苦恼的大概就是如何控制住这些大兵吧。如果士兵们都跑了,还搞什么武装斗争呢?那时,农民参加起义部队也一样,也需要解决这个问题。毛泽东的办法是设立士兵委员会。

        Y:你的这个观察有意思,同我后面的一个想法有关联。你继续讲。

        C:仔细观察“士兵委员会”和军事民主,你也会发现一些东西:作为一个政治干部,毛必须思考如何控制部队的办法。在秋收起义的初期,他是一筹莫展的,简直毫无办法。他只认得几个人,自己又非军人出身,打仗火力配置等又完全不懂,他那时不过是一个《三国演义》的熟读者,低级的军事理论爱好者。并不是因为仅仅看到部队纪律差、军官打人、士气不高、或者共产主义教义让他萌生成立“士兵委员会”念头的,更重要的是他要能够控制这支部队。有了“士兵委员会”,就有了官兵平等的基础,分肥体系才不能施展,军官才不能象以前那样克扣士兵,或靠几个亲信就拉了队伍哗变,最重要的是党才能深入到基层。要不然军官不买帐,士兵只能听军官的。军队的费用才能降得下来,无需支付军官高薪水,才不必去额外宠络军官。在二十年代的军队当中,有着比较分明的两个阶层:士兵、长官及长官的亲信两个阶层。长官可以找小老婆、抽大烟,缴获来的东西长官享用,地区上人们的进贡也主要流入他们的腰包;他还有打骂甚至枪毙士兵的权力。军饷他也可以适当地贪污。你要组织“士兵委员会”,士兵们当然是非常赞成的,他们虽然不一定能获得什么,但肯定不会失去什么,至少在经济利益上是为此。还不用挨长官的鞭打,而且还有机会抽一抽长官的白屁股,感觉很好呀!说到这里,我们就必须想一想:这个士兵委员会更容易听谁的、受谁的摆布?当然是提倡的那个人,以及会说话的人,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的,他们爱听的人。这时候毛和他的小知识分子党员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控制之法了。说话不简单呀!有一个故事,张治中部队的故事:部队欠饷已经很久了,突然拿到了一部分军饷,准备发钱了,这个得意洋洋的长官召集士兵们开会,这个笨蛋第一句话说:“全部发饷是不可能的,”“砰、砰、砰……”,他的第二句话“但可以发一部分”还没说出来就被愤怒的士兵给打死了。他要是把两句话掉过来说,士兵们可能要喊“长官万岁!”了。

        毛和他的同事们恰恰是说话艺术的高手。兵权和忠诚就从长官那儿到了共产党手里了,这才可以开始整顿部队。作为一个士兵,都是吃粮打仗,你愿意参加哪支部队?你会忠于谁?这些情形有点类似于毛在部队里边进行了一场社会动员。士兵委员会就像是农会通过不间断的监督斗争,形成一种“胁迫”式的气氛。军官们就逐步地老实了。在此基础上,通过毛及党员的政治工作,这个部队就基本掌握住了。这个士兵委员会向前再发展,等到毛搞支部建在连上时,支部,政治指导员之类的纯政治组织就代替了士兵委员会。士兵委员会就不需要了,就会让它消亡。

        Y:这个士兵委员会是很容易过渡到纯政治组织的、发展到党组织与军队的彻底融合。这应当讲,这是毛对当时那种局面的一种权宜之计,但管用。它最终让毛找到了一种部队政治生活的方式。最后,军官也全部政治化了。这便是毛在井冈山时期的一个创举吧。

        C:应该是这样。

        Y:与这个革命知识结构的变化相关的另一个东西,就是革命组织的纯洁化,就是以革命的主义教化革命群众。这是个很自然就产生的任务。原先是若干知识分子们在主义的召唤下的社会动员,现在变成了大众的革命,那当然就有个纯洁队伍的需要了。但中共在这里就远远不止是这层意思了。

        C:要不然,同一般起义和黑社会组织强调纪律性也无区别了。

        Y:相比之下,中共似乎更不重视外在的规则,它更加的从主体性上下功夫,更加相信信仰、拯救苦难这样的灵性的东西。所以,中共开展了的很多活动,首先是主义的原教旨化,即所谓正确的路线,以及国际指示的理解。这个过程,很长时间伴随着中共。

        C:就是讲,看谁更有说服力,更能把那个不在眼前的神圣的革命教义宣讲的更加大众化,更加强有力。当时,三大根据地都发生了中央代表只身前往指导工作,短短几十天就可以掀起“肃反”高潮,大批的杀人或解职。这并不是后来中共组织庞大以后出现的那种权力斗争,而是这个主义的教化过程。三大根据地,鄂豫皖杀掉了3500人,中央苏区不小于1万人,湘鄂西更杀到最后只剩70几个党员了。要在其他朝代,这是非反了不可的。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政治解释显然是苍白无力的,只有宗教解释才有一说。

        从当时的情形看,并没有对立的两个派别在互相斗争,而是有个中央代表,有个政治保卫局,前者是主义的化身,后者则执行前者对革命队伍成员的政治鉴别。有点类似牧师和宗教裁判所的样子。而那个主义,就是远在天边的共产国际,与根据地的人们而言,那简直就是上帝,就是圣经了。主义、牧师、信众是我们理解中共组织的好方法。中央特派员、上级特派员就是使徒,你是不能违背的。否则你如何夏?x一人有那么大的权利,而且无人反抗,杀谁是谁。刘志丹、高岗也差一点玩完,如果不是毛早到一步的话。

        Y:基本结构就是这样的,这种纯洁化反复的进行造成人们内心深处的紧张感,形成一种灵魂上的驱动力。特别注意,按当时的环境讲是异常艰苦的,牺牲是天天在发生。苦难的环境,往往产生一种宗教式的崇高感和使命感。你是为大众的未来而赎罪,受苦、牺牲自然就有了解释,就有了彼岸性。这种情形经过了根据地失守,队伍人数从几十万下降到几万以后,就达到了完满。在这个意义上,我有时也把这个时期称为中共的宗教时代。先是原教旨化,然后,在延安时代,毛取代了天国里的共产国际而成为身边的上帝,中共就完成了市俗化,从宗教时代转化到世俗时代。

        C:我们在对谈录之三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就是毛逐渐取代国际而成为领袖的过程。

        Y:中共在这个时期里,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党内斗争和分歧,大体是围绕着这个纯洁化进行的。牧师、宗教裁判所、信众,这样的“宗教结构”,一般农民起义和叛乱组织是没有的。要达成这样的纯洁性,一方面你要有完全经得住各种知识水平的人们驳难的理论。就是说,你要有一本“圣经”,这个恰好,在当时的中国,只有中共才有;另一方面,你要有极其能干的知识分子在做教化的工作。而一般的发展信众的方式,已经被中共在湖南农运时超越了。中共发展出了更加疯狂和庄严的社会动员方式,唤起农民千百万。

        C:纯洁化,更多的体现在内心。凡是完成了内心教化的人,都成为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他们构成了革命的基干力量。只要这批人能保存,壮大,则革命就是有力量的。到延安那一万多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你看他们多厉害。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认为西安事变救了中共。当时中共原本也有计划到外蒙,这帮人只要人还在,心不死,就可以杀回来,照样惊天动地。

         可以举个例子,刘伯坚和他的妻子王淑振,刘在国共合作时作过国民联军的政治部长,王是西安妇女协会总干事。刘夫妇在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被安排留下就地坚持,他是军委秘书长,她是中央局秘书科长。刘在被捕后,被枪毙前写了两份遗书。给王的遗书里,要她不要伤心,继续干革命,带好三个孩子继承革命-----。而他的妻子没收到信。过不久,苏区保卫局因为要转移,担心这个二十九岁的妇女落到敌人手里受不了严刑,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要杀她灭口。她申辩无效后,服从了。为革命的利益去死,这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提出的要求是临死前喊句“共产党万岁”。还有就是大家熟知的“刑场上的婚礼”――“就让敌人的枪声成为我们婚礼上的礼炮吧!”。还有我们经常谈到的曾志,在党组织无钱花的时候,卖掉她的孩子换取经费,曾志一声不吭的同意了。大量的被定性为敌人的人自掘坟坑被埋,仅仅是要节省子弹。这些人的行为散发着一种圣洁之光,这同圣徒有相似的意涵。当然,活下来后来又深居高位的人,许多是个人道德极其败坏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主义的忠贞和虔诚,可能也不妨碍他们去为信仰而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认为自己是超越世俗道德的,只有信仰和党才能审判他们。

        Y:这些基干力量,都有个特征:上帝在他的心中。这就是革命的知识结构进一步演化成一种分布式的知识结构,即每一个干部内心都有了完整的革命方案,他不需要更详细的指示。这样,中共的党组织的效率就变得很高。这就是第三个结果:中共组织的高效化。这个同科层化组织对比下,很明显效率奇高。那时中央往往只是派几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很快就搞大。通讯和交通很不便利,所以中共中央很难真正及时的发出指令,往往只是事后才加以评价。所以没有即时的指令中心,全靠这几个人凭自己的理解干。张国涛在鄂豫皖最明显。后来在抗日战争时期,几个大根据地,如山东、苏北、冀中等地,从延安只是派几个小部队去而已,不出三、四年,均扩大了几百倍。真所谓“革命的火种”。

        C:这个组织的类型,类似扁平化的企业组织结构。

        Y:扁平化的组织前提是这种分布式的知识结构的存在。它对于信息的处理是即时的、随机的、就地的。这才能够扁平化。企业组织的扁平化,同企业的信息处理结构有关。计算机的普及可以让企业信息处理系统呈现分布式。这样就扁平化了。

        C:扁平化能否实现,当然有赖于其他的条件。它的价值是在组织系统上可以迅速的克隆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的低层组织,成本低,见效快。个别组织、个别根据地的丧失导致的损失不致影响全局,瘫痪一个局部系统。而且,它很易造成一种多个相对独立的低层组织的动员方法和效率的竞争态势,经过中央的比较,迅速推广成功的经验,淘汰成效不大的方式、方法。这个组织方式当然只有共产党可以用,特别是在抗日时可以大用。扁平化能使中央更有效的控制基层,减少了官僚主义,也减少了反对力量和对上层指示的折衷力量。

        Y:对于中共而言,它的扁平化的基础就是那些基干力量的存在,就是革命的知识结构演化到这样一个阶段上所出现的高效率。而当时国民党政权,则完全与之相反,是金字塔型的信息处理结构。效率上完全不能同中共相比。

        瑞金时代,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只是讲其中后来有发展的东西。而那些没有发展的东西也很多。甚至与我们刚才总结归纳的观点是矛盾的,反证的。其实,就象你以前所讲的那样:早期的革命是个试错的过程。瑞金时代,可以讲,弄错的事情要多过弄对的事情,特别是后来的回忆往往隐去这些东西,但这是可以想象到的。问题在于,那些有发展前途的做法和想法最终占了上风,保存下来,等到适宜的环境具备了的时候,就发展起来了。我重视的是在当时情形下,中共组织结构行为特征上,开始出现一些在今后起作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到了延安整风时,就被有区别地归纳总结而成为中国革命胜利的法宝。

        C:从党军合一,到队伍纯洁化,到组织高效化。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些因素:最先进的革命知识、激进的知识青年、残酷的环境、扣人心弦的政治教化、异于常人秉赋的乡村边缘人物、屠杀的狂热与被杀的恐惧、等等等等,都在这个时期激活了、汇总了,融入那个知识结构里,铸成一支神奇的力量。

        Y:要我看,这个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两个极端的东西给天衣无缝的结合在一起了。一头是具有无比的道德自信的共产主义及苏联的榜样;另一头则是穷乡僻壤里那些面目含混不清的人物、以及人性中那些负面的东西。这两头结合在一个高效率的革命组织中了。共产主义的政治教化通过十分罕见的“肃反”形式迅速的教化了这些山野异人,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从大群的山民中筛选出这样的人来,然后教化了这些人,他们就成了死心塌地的信徒。他们同你提到的那几个例子是不同的,那是知识分子青年,他们相当自觉的成为共产主义信徒,他们不同于这些山野之人,他们是牧师,是传教者,他们牺牲的方式,更加使共产主义教义具有教化山民的效能。信徒是透过这些青年“传教士”的所作所为来感知那个主义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弄懂那个主义,但千真万确,他们也没有动摇过。

         瑞金时代,中共就这样同被它动员起来的乡村力量结合在了一起。无论如何,它是空前绝后的,确为神奇之师。

        C:这一点在长征中就充分体现了。我总觉得长征是中共这个革命组织达致圆满的最后一刻。我们谈到的所有革命成功因素都是在这将近一年的苦难历程中经受住了考验。我心中一直是把长征当做一次现代的“朝圣”之旅。

        Y:是啊,与其讲长征是军事逃亡,不如讲长征是这些共产主义信徒通向心中“天国”的征程。当时,石达开覆灭是否会在红军身上重演,一直像片阴云笼罩在这支部队的上空。毛很坚定的讲,我们不做石达开,我们一定能避免石达开的命运。其实,看上去这两支部队差不多,山穷水尽,漫无目的,但红军心中是有目的地的,那就是北上,北上。靠近苏联,靠近共产国际,靠近共产主义的圣地,就是你讲的它是朝圣之旅。它没有什么秘密可探。如果说有,那就是蒋军的围追堵截成全了中共,最终中共活下来到达陕北的一万多人,那都变成了圣徒啊。老蒋用苦难成全了中共。用毛的话讲,这一万多人就是一万多革命的火种啊。

       阅读次数:1682 发布日期:2005-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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