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玉镯琐记 -- 糖醋兔子

我一直是个毛里毛躁丢三拉四的人，在我妈眼里，压根就不像个姑娘家。打小她就不肯给我买纯白浅粉这类颜色的衣服，因为“这是人家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穿的”。在这种心理暗示的作用下，对于环佩叮当的首饰竟起了些许敬畏之心，觉得这也得是静女其姝的姑娘专属，心下其实是很喜欢的，却从未想过去买。亲友长辈送的一些，高高兴兴地攒起收好，只在有闲心的时候拿出来摸摸看看；经年累月只有指上一只婚戒，表示货已售罄。然前两天看了个帖想起来，玉镯于我，倒还有一点缘分；是以记之，提醒大家糖醋兔子也是只女兔子。

　　公公是地质专家，玩石头玩玉都是内行。婚后第一次去看他们，婆婆就把我拉进房间，神神秘秘地打开一个绸布包，取出一只玉镯要给我戴上。镯子色泽古旧发黄，依稀还渗了些血丝在里头，心里就有些发怵，犹犹豫豫地问来历。婆婆闪烁其辞，神色间却有些得意，只说年代很久了，怕是跟古墓有关。我是一头地道的叶公，平日里总高声大嗓表白自己的向古之心，一直后悔高考从了我爹报了财经院校而不是梦想中的考古。可当一只来自古墓的镯子穿越时空摆在眼前，我却给结结实实吓了回去。都说玉石通灵，可不知它前世的主人是个怎样的女子，也不知它身上藏了多少久远的秘密；我一个寻常女子，只怕承载不起。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妈，我不敢戴，您还是收起来吧。只欢欢喜喜挑了个荷鲤的翡翠坠子回去，花开富贵，年年有鱼，我是个俗人，热爱一切口彩。

　　又隔了个把月，小姑子过来找我玩。这丫头受她爹影响，耳濡目染，也专爱在玉器市场转悠，淘些半新不旧的小玩艺儿把玩。这回带给我的是一只全新的岫玉镯子，居然是她在十块钱一个的镯子堆里挑出来的。丫头美滋滋地说，岫玉是最普通的玉，自然不能跟翡翠比，不过你别小看了我淘的本事，在岫玉里头，这个肯定算上品，戴着玩玩不掉价。来来来，试试。

　　镯子偏小了些，试了一下，似乎是套不进去。丫头急了，逮着我的手打了通肥皂，又猛一使劲，伴着我一声惨叫，终于出溜下去，拇指一侧的手掌边缘，却也立时红肿起来。哭丧着脸瞅着受了伤的手，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只镯子不是戴着玩玩了，只怕是要跟它过一辈子了！除非它自己碎掉，谁肯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把它脱下来？

　　仿佛旧式的包办婚姻，戴上去后，才想起来仔细瞅瞅它的模样。绿中带些嫩黄，倒是轻灵的色泽，质地也算通透，只是有一些很明显的疵点。指着那些黑点我冲着丫头吼：这就是你挑的上品？丫头强辞夺理地回吼：我就是看上了那些个黑点点！你不觉得很生动趣致么？没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抬杠的本事不比我差。好在我有个随遇而安的优点，最善于接受一切不完美的事物。牛B啥啊，自己身上的瑕疵绝对比那镯子多。罢罢，既不打算休，就好生一起过日子吧。

　　既是十块钱的镯子，就全无戴贵重物件的劳神费心，做家务的时候磕磕碰碰，也毫不放在心上。在厨房洗洗涮涮，盘边碗口一碰，便是一声清脆的轻响，悠扬悦耳，家务琐事便少了点烦闷。最快乐的恶作剧，莫过于寒冷的冬夜，钻进被窝里，拿冰凉的镯子去触猪头温热的肌肤。他一个激灵醒来，迷迷糊糊地说，怎么搞的，你的手老这么凉。摸索着攥住我的手，便又沉沉睡去。和猪头打架，也不必老用二指禅拧全频道，多了一样兵器，便是拿镯子去敲他的头。猪头吃痛抗议，我便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这段公案，叫做德山兔子棒喝。你开悟了么？明白啥叫君子之仁，温润如玉么？温润不过表象，内心坚定的原则才是本质。

　　日夜相伴不离左右，又常一起作奸犯科，与镯子的感情便渐如闺中密友般亲厚。它也挺争气，戴着养了两年多，日渐通透好看了。绿意沁染开来，嫩黄越发温润，小黑点也似乎带了几分灵动，零星点缀着，还真看出些趣致来。有一回坐火车出差，临座老头鹤发童颜，也是个玩石头的，刚从夫子庙买了块试金石，摩娑把玩了一路。瞥见我的镯子，直赞上品，死活不信是十块钱买的，又嘱我一定要好生养下去。回来打电话告诉小姑，俩人都很得意，当然她坚信是她挑得好，我坚信是我养得好。

　　还是让婆婆瞅着了，摇头叹气地直笑：这孩子，我给的不要，一个岫玉镯子倒戴得挺来劲。我笑而不答，突然间明白了自己那点小心思。玉镯这样的小物件，该是女人最私密贴身之物吧，别人养过的再好，我也不要。自知自己的资质，顶多是一块带瑕疵的岫玉，可是敝帚自珍，还是想好好养一养，看看究竟有没有可能养成一块美玉。

　　然而毫无征兆的，某天走在路上绊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镯子也立时碎成几截。郁闷了好几天，只好对猪头发脾气：不是说玉石通灵护主么，为什么我还磕破皮？猪头反应倒快：要不是玉石护主，你就不是磕破皮而是骨折了。到底看出了我是在心疼镯子，便说，再去买一个就是，这回买个翡翠的吧。我脱口而出李文秀的台词：那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其实，不肯再戴玉镯，并非执着于旧物不能释怀，而是心下确实有些灰。都说女人如玉，可又有几个女人，能如那只古墓玉镯，辗转几个尘世，仍侥幸留存芳踪让后人揣摩追思？寻常的俗世女子，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带点瑕疵的岫玉镯子，不动声色地美过，滋润过，通透过，却终是悄悄地碎了，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