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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爷爷的故事 -- (9) -- 老五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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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我爷爷的故事 -- (9)

    我爷爷的故事 (9)

    请客这事儿是不能让客人觉得拘束的,地点要对路子。这山下在中国混了那么多年,

    这点事儿还能不懂?他就特地在城里的老字号饭馆子摆了两桌酒席,把这些遗老遗

    少们就都招呼到那儿去了。鬼子懂中国人的规矩,先吃一顿儿,喝两口儿,然后拉

    你下水。这办法儿肯定在别处管用过,要不怎么在这儿又用呢。再看看改革开放这

    二十年,日本人在中国做生意,请客吃饭上是最舍得的。五星级酒店里经常看见九

    十度鞠躬的日本人和挺着肚子的中国人。这方面西洋鬼子绝对是比不了。来的 这些

    名人都是馆子的常客,进门儿就不感陌生。可看见单间儿里那些穿军装的鬼子,这

    些秀才举人和民国官员们心里都不免有点儿发毛。特别是那李总管的侄子,这次也

    在座,他自打进了屋儿,那眼神儿就没能集中看过一个地儿, 落座的时候就赶紧贴

    着我爷爷坐下了。山下肯定也知道他的出身,不然也不会让他来这儿凑分子。

    大家坐定后山下先致词,还是大东亚共荣圈和中日亲善的话,然后才说希望在座的

    各位带头儿,为中日友好发展做出积极的贡献。翻译还是小刁的活儿,依然在那儿

    嚷嚷。山下讲完,端起酒杯敬酒。小刁则不失时宜地对我爷爷说:您老来讲几句吧。

    我爷爷站起身子把带在身边的字儿从一旁拿了过来。李总管的侄子赶忙把椅子往边

    儿上挪了挪,让出点儿地方。我爷爷说上一次山下先生来访送了幅字,这次我回赠

    一幅自己写的,和董其昌是没法儿比,可是字数比那幅要多点儿。说着就把字展开。

    山下这时忙站了起来,想看看这字究竟是什么内容。

    打开卷好的纸,大家看到的是一篇行书。我爷爷乃旧式文人,诗词书画是没的说,

    特别是他的书法,经历了几十年的磨砺和钻研,已经是炉火纯青。我爷爷小时候大

    字从颜鲁公的自书告身入门儿,那就象练武功的内功,这肘腕儿上的劲力就先打了

    个磁实。鲁公的自书告身那是兵临城下时的产物,他在任平原太守时赶上安史之乱,

    当时是“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唐玄宗开始不明战况,在京城里捶胸顿足

    地哼叽“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耶?”等到颜真卿派人报告独平原巍然屹立,这

    才盛赞其忠勇。您想想,这城外敌人大军围着,城里鲁公那誓死御敌和临危不惧的

    劲儿全都用在字上,那是什么劲头儿?从这篇入手习字是规规矩矩的正道儿,早早

    晚晚儿能写出个走正道儿的人来。不像我小时候好高鹜远,上来就照猫画虎地描那

    个兰亭,结果到后来这字儿怎么看都象西门庆和高球的花拳绣腿。习过自书告身,

    我爷爷又翻回头来究其根本,临摹魏碑,劲力之上又加了些运笔的讲究儿。基本功

    完成后,才开始习兰亭,摹百家,对右军的圣教序情有独锺,反复研习,那个劲头

    儿和我们现在上网着迷的程度没两样儿。时至老年,则极偏爱鲁公的祭侄文稿,称

    其成就绝不在兰亭之下。我爷爷的字到上了年纪后就特象文徵明的行书了。

    字打开了,我爷爷就阴阳顿错地背了起来: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

    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 。。。。。。墨子的非攻上论,四百二十九

    字,字字不差。这墨老先生一辈子讲两条儿,一是相互爱护,二是别打仗。非攻这

    篇说的就是他的非战思想。上论讲攻之不利,下论讲攻之不义。我爷爷那儿背的来

    劲儿,小刁那儿就彻底歇了菜。估计这小子肯定是念书不行,家里没法儿办才把他

    送到东洋留学,混个洋学位回来蒙事儿。眼下海龟成群的往回游,爬回了岸上,保

    不齐就有和小刁一样的主儿。小刁翻 不出来,别的鬼子就老扭着头看他,小刁有点

    儿急,手就老捏那个茶碗儿,脑门儿上也就开始发亮闪光儿了。

    山下听着听着这脸儿就有点儿不对劲儿。在座的其他秀才举人们脸也就跟着变了。

    大家都是念过旧学的,墨子的这篇一定少不了,谁都明白了这幅字的意思。

    背了小半篇,我爷爷停下来看看众人,把字卷好递给山下。山下还是不动生色地把

    字接了过去。又招呼了一圈儿酒,山下这才开口说侍郎先生的字好,但是诸子百家

    皆源于老庄,还是老庄的无为是最高的境界啊。我爷爷就回了一句:日本强大了,

    应该效法老庄无为才能更上一层楼。而中国百年积弱,不宜以老庄为本呢。山下无

    话,这酒也就吃得尴尬起来。最后山下说他要离开此地,过些时日再回来拜访,维

    持会的事儿由那个鸠山负责,要在座各位不必再推辞。

    回家后,我爷爷吃了碗炸酱面,便又掌灯习字。这时大门儿又被敲响了。这次敲门

    声儿不一样,一听就是用手指头弯起来磕在门板上的,声儿特小,但是夜里还是能

    听地真真儿的。还是二伯开门,来人一进来就回身把大门给掩上了。等他再回身儿,

    二伯才看清是李总管的侄子。

    两人进了书房,我爷爷放下笔问他有什么事儿。李总管的侄子就说他实在不能出面

    干这个维持会的差使,不能和这些有身份的人混在一块儿,而且他现在是天天睡不

    踏实。我爷爷说大家都一样,没有谁能睡地踏实。李总管的侄子央求我爷爷在鬼子

    那儿说说,别让他再去搀和这码子事情,他根本不是那料。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布

    包儿,放在案子上说,这是当年他叔叔从宫里弄来的两块上好的鸡血石,您留下刻

    两块闲章得了。我爷爷说这话我可以替你说去,可东西你得带回去。听了这话,李

    总管的侄子忙不迭地谢,两块石头扔下就往外走,拦都拦不住, 生怕我爷爷再改口。

    我爷爷望着他的背影儿消失在黑洞洞的院子里,才转身把灯挪到手边儿打开了那个

    布包。最后一层布刚打开,这眼前就是一亮。灯下看去这石头的颜色和那刚杀完鸡

    滴在装盐水的碗里的鸡血一模一样儿,鲜亮的扎人眼。两块石头原是一块儿,从中

    间竖着一刀切成两瓣儿就成了一对儿。我爷爷摸摸石头的表面儿,叫过二伯说:这

    东西不能白拿,东西我收了,明儿一大早儿你把钱送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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