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东北故事（四）――土匪张 -- 老焦

东北故事（四）――土匪张

（1）

土匪张在研究怎么自杀。他不想活了。因为，他要被送到一个村子，那里明天会有一个批斗会。他当年当土匪的时候，在那个村子杀过人。如今，被杀的人的儿子当了村长。批斗会对于土匪张，就是地狱。那个村子本来离这里很远，要走三天。但是，现在，土匪张觉得那个村子很近，他日日夜夜想的都是那个村子。

土匪张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加入土八路。当年自己拜把子的弟兄，好多都加入了土八路。可是自己没有。因为自己太骄傲，在绿林道上，自己是一尊神，躲过了七次暗杀，两次枪决，杀出过十二次包围。在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大帅的部队，日本人，国民党，都拿自己无可奈何。绿林人拿自己当神，自己慢慢的也把自己当成了神。可是如今，这尊神要自杀了，太可笑了，神于鬼只有一步之遥。也许神于鬼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土匪张没法死。他手脚都被捆着，看押在驴圈里。门外有看守。土匪张知道，他这辈子，用共产党的话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自己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一个土匪该干的，自己都干了。按理说，给被杀的人偿命，天经地义。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土匪张又不想死，他开始怕死；奇怪，土匪张觉得奇怪，以前面对着枪林弹雨时自己都没怕过，现在，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老了。

人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人们总发明一些道理，所谓天经地义；到时候又不想去遵守。

天亮了。门被打开了。门外射进来一束很强的阳光，让土匪张看不清外面是谁。不过，他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外面是谁，而是更想知道，外面的人来是不是抓自己去批斗。土匪张此刻只看到，门外的强光里，走进来一个黑影；这个黑影径直朝自己走来。黑影伸出手，抓住自己的领子，拖了出去。

土匪张眯着眼睛，连日来驴圈里面的黑暗使他在阳光下面睁不开眼。不过他还是看清了，门外有七八个人；而眼前这个人，长的很像那个被他杀的人；他无疑就是村长，那个被自己杀了的人的儿子。这个人什么都没说，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土匪张，就领着他上路了。

一行人走在茫茫的东北平原上，土地是黑色的，雪是白色的，一望无际；土匪张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旷野里行走；但是这次，土匪张觉得，自己在走向生命的终点。晚上，路过了一个村庄。他们一行人就在那里过夜。半夜，土匪张睡不着，去上厕所，一个人跟着他；怕他跑了。不过，那个人把土匪张的绑绳松开，并没有跟到厕所里，他怕臭；只是靠在门外的大树上打瞌睡。土匪张方便完了，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发现，厕所地上有一个东西在反光，他急忙把那个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把镰刀。土匪张喜上心头，自己这一路，连块石头都没得到，想自杀老天爷都不给机会。现在，天公开眼！土匪张端详着这把镰刀，这是一把很锋利的镰刀。想当年自己曾经用一把类似的镰刀，杀死了守卫，逃出重围；可是今天，不行了。自己能逃到哪里？到处是共产党，到处在文化大革命。

土匪张一咬牙，一跺脚！拿着镰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就是几下。然后往墙壁上一靠，等着死。

门外这位，本来就没睡醒。现在迷迷糊糊的靠在树上，居然睡着了。等到他清醒过来，天已经亮了。他心说，不好；人该不是跑了吧？他急忙打开厕所门一看，吓得好悬没坐到地上。他看见土匪张斜靠在墙壁上，两眼翻白，肚子破了，血和肠子流了一地，手里还有把镰刀。妈呀！土匪张自杀了。

不一会，村长也来了。他用手摸了摸土匪张的嘴；还有口气。那年月，这类被专政的人物自杀了本无人可怜。但是村长可不希望土匪张就张就死了，那样太便宜他了。于是，人们七手八脚把土匪张被送去抢救。一挪动土匪张，人们才发现，土匪张的肠子已经冻在了地上。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赶紧派人去县城找大夫。大家都明白，大夫最快也得晚上才能来。土匪张是坚持不到那时候的。

土匪张命不该绝！这时候，村子外面来了一辆军车，还是军医。本来这辆车是军队的一个卫生班，调动去其他地方驻扎。人们赶快把军车拦下，七嘴八舌的，总算把情况说清楚了。当兵的也没多想，就想着救死扶伤了。于是，土匪张的命被解放军保住了。

村长心说：土匪张，我早晚叫你死得好看，你这条命先留着。土匪张被村长又送了回来。并且讲好，伤好了以后；还要批斗。土匪张躺在床上，这个气呀！把解放军这个埋怨，他很奇怪，自己当年也杀过解放军，为什么他们还要救自己。

不过，土匪张现在是在床上不能挪动一步，想自杀也不可能。不过，他下定了决心，还得死。村长那恶毒的眼神明白地告诉他，下次批斗，会是什么景象。

（2）

两个月以后，土匪张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故意让人觉得自己康复得很慢，他需要机会逃跑。土匪张很会装病，小时候，他家里孩子多，谁病了，谁就可以多吃一碗饭。土匪张的爹娘当时很奇怪，这个看起来很健壮的孩子怎么总是得病。

终于有一天，土匪张听说：明天，又要来人抓他去批斗会。那天晚上土匪张，趁着看守上厕所，一溜烟跑出了村子。土匪张有过多次成功逃跑的经历，这次他又成功了；只不过这次逃跑时为了死，以前是为了活。看守上完厕所回来，也没进屋检查。等到天亮了，开批斗会的村子来领人才发现。

土匪张跑出了村，也糊涂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借着月光，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走着，一边苦笑，十年前，谁会相信，在关东不可一世的土匪张今天在漫无目的的找地方自杀！自己倒是曾经逼得别人走投无路自杀，这一回，轮到自己了。土匪张一直走到了天蒙蒙亮。终于勉强看清了自己走到了哪里。这是一片梨树园。冬天，梨树也不结果，没人看守。土匪张一看到梨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上吊！有树，上吊的好地方。可是，没有绳子。这并不难，土匪张开始用手拔开积雪，用雪下面的草编绳子。不一会，一条绳子就编好了。土匪张拽了拽这条绳子，很结实，土匪张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编得最结实的一条绳子；自己小时候是个编绳子的好手，经常编绳子到市场上去卖钱，贴补家用；而且，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梨，卖绳子的钱，往往先买了梨解馋，再交给母亲。

土匪张爬上梨树，把绳子的一头绑在树枝上。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脖子上。其实，土匪张本来想找一个凳子、石头之类的垫脚，来一个经典一点的上吊；可是，实在是找不到了。他只好先把绳都系好了，然后准备再往下跳。不过，土匪张恰恰没注意，他选的这根树枝，已经风化了，根本不结实。他往下一跳，树枝咔嚓地折断。土匪张从树上重重摔在地上，没死！就是不能动了。腰被摔断了。

等到人们找到了连摔加冻的土匪张。土匪张已经奄奄一息了。没办法，人肯定是参加不了批斗会了，只能拉回去抢救。那位本想为父亲报仇的村长，只能悻悻离去。在离开土匪张的房间时，他恨恨得想：父亲呀！你死得那么惨，儿子想给你报仇，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这个杀人如麻的土匪，总是落不到自己手里？这个世界难道没有天理了吗？

村长带着一颗决不罢休的心走了。土匪张后悔不已自己没死成又得活受罪。

（3）

躺在床上的土匪张开始计划然后怎么办，现在腿是不能动了，而且人们怕他逃跑，还把他绑在床上。他只觉得，上天为什么太不公平。自己想死都不让。也许是自己杀了太多的人？上天给自己报应？可是，别人杀的人更多，死得却痛快多了。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当土匪，可是那时候不当土匪就得活活饿死。也许自己应该那时候活活饿死？那样的话，自己就不会成为绿林人敬仰的神了。可是，一个神居然连死都不能，自己和哪里是神？简直是笨蛋。

懊悔归懊悔，死还是要死的。怎么死？土匪张的脑子一刻不停的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直到几个当兵的站在土匪张床前，要把他带走时，他也没想出来。土匪张看着这几个人，心说，难道这次怕我跑了，用当兵的来押送我？

土匪张和他那个床一起被搬到了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像个审讯室。土匪张明白：这是在死之前，最后记录一下罪行。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审讯的人问的是关于他的把兄弟杀的一个八路的事情，问的是很详细的细节。土匪张脑子一转，计上心来。他明白了，老天爷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土匪张稍微沉思了一下，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然后自己承担下了所有罪责，坦白的天衣无缝。连本来心存怀疑的军队的工作人员都没挑出破绽。坦白完了，土匪张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三天后，土匪张被军队的行刑队枪毙了。

四天后，两个传说开始流传：一个是土匪张代替朋友慷慨赴死；另一个是土匪头子被就地正法。

五天后， 那个村长趴在他爹坟头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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