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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潘家园·偷拳·说唐 -- 孙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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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潘家园·偷拳·说唐

                  潘家园

      8月6号下午,房间里闷得无聊,又见外面天气晴好,决定到潘家园淘书。

      先给朋友王十二打了电话,约定于潘家园旧货市场东门会合。他从通州出发,坐车到大北窑倒车前给我打来电话,我出门打车,从望京赶往潘家园。

      到潘家园的时候已是三点多。打一块六的车,让开车师傅给拉到三环边儿的东门,结果却给拉到了西门,好象绕了点儿,的费三十五,比我以前打的贵。

      从西门进去,穿过整个旧货市场,出了东门,就见到在抽烟等候的王十二,旁边还有一位跟他合租小平房的弟兄,阿德。

      买了瓶水,进了市场,开始在靠东的几排旧书摊淘书。王十二淘书,一般都集中在一块钱一本、两块钱一本的堆儿里,几年下来,就这样也淘了上百本不错的书。我的淘书范围稍宽一些,遇到认为值的,五六块钱、七八块钱也会买。但这次因为到的时间太晚,淘书主要范围也主要锁定在一元堆儿两元堆儿里。分散淘书之前,我请他们二位帮我留意,看有没有林纾译的《块肉余生录》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卫?科波菲尔》。

      淘到将近五点,旧书摊差不多全收了,我要的那两本没见到,但也有所斩获,计有:

      《五人诗选》,收的是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五位的作品,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五位朦胧诗时代诗人的作品,高中、大学时都看过一些,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诗选了,买它,多少有些怀旧的意思。要价,一元。

      《前后七国志》,含“乐田演义”“孙庞演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一元。

      《活色生香――北京美食地图》,2004年版,介绍北京各处特色餐馆儿,图文并茂,印刷精美。

      《心情放飞――北京周边游走地图》,2004年版,和上一本是一套。每本两元,两本一共给了摊主三元。

      《普希金诗选(第五卷)》,收的是《叶甫盖尼?奥涅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一元。

      《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著者蒋述卓,暨南大学博导,我九八年见过一次。该书一元。

      《中药趣话》,王焕华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全书六百余页,部头不小,很好看,很好玩儿,原价三十五,要价十块,最后给摊主八块。

      我们各自提着淘书所得,在市场里聊了一会儿,商量下一步的安排。最后,按我的建议,打车到我住处,的费他们付,我请他们吃饭,饭后他们住我这。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实在不愿意挤上一两个小时车回去,但要说再打车,淘一趟旧书来回路上就扔进去七十,怎么想都肉痛得难以忍受,所以得叫他们付。至于说请他们吃饭开销肯定要高于回程车费,这倒无所谓,请朋友吃饭,花些钱心理倒是可以接受。

      晚上七点多,来到住处附近河边餐厅的排档,叫了份水煮鱼,又要了猪蹄、凤爪、鸭头、肉串儿、凉拌豇豆,王十二喝可乐,我和阿德一人一扎啤,又平分了一瓶红星二锅头。

      7号,上午九点全部起床,阿德回通州住处等候来京的父亲,王十二,晚上还要在我这住一晚,但白天必须出门,我有两个以前教过的学生MM要来吃午饭,于是王十二重新杀奔潘家园。

      大约晚上七点,王十二回来了。因为时间从容,他淘回了一大袋子书,有好几十本。提到客厅的地上,他坐在一边的床上抽烟,我蹲下来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看。边看边聊,拣出《古代礼制风俗漫谈》、《太极杨舍命偷拳》、《说唐》三本,道声“没收”,便据为己有。作为补偿,也送了他几本,有王小波的《黑铁时代》(这本其实是肥蛇送我的,拿到后发现自己已经有一本了),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的第一册、第二册(这两本是以前一块多钱一本买的,后来买了整套,这两本便多出来了),又送了本“走向未来丛书”中的《摇篮与墓地》,是讲严复的,这套丛书我陆续淘了不少,这本淘重了,最后还送了本《动物百题》,是上次在潘家园花三块钱淘的,拿回来看了一遍,认为最多值一块。

      晚上躺在书房的床上,悠悠然地翻着《古代礼制风俗漫谈》。这本书是中华书局“文史知识丛书”中的一本,收有“周勃为什么要闯入北军――谈西汉的南北军”、“达赖、班禅名号小释”、“清朝的绿营”、“古代宫刑述闻”、“铁券”等数十篇文章,撰文者均为罗尔纲、阎步克、白化文等知名学者。王十二进我书房找了本方舟子的历史随笔《江山无限》拿出去读,我第二天上午起来则从王十二的书袋里捞出本关于西方枪支演变的书看了一遍,都放着自己的书不看,先去看对方的,这正所谓,书非借不能读也。

                   《偷拳》

      《太极杨舍命偷拳》,宫白羽著,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说的是清代冀南广平府少年杨露蝉偷拳学艺的故事,杨露蝉为学拳赴陈家沟寻访太极陈,为陈所拒,后潜入陈邸,历尽艰辛,终于学得惊人艺业,名震京师。这本书我在初中时就已听说过,当时出了套小人书,叫做《偷拳》,讲的就是这个故事。那套小人书分上中下三册,是分三次出的,上册一出来,立时迷倒了我们一帮半大小子。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那本小人书吸引我们的,是说到了一些武功的练法,比如,里面说到一位刘姓武师先教杨露蝉在腿上绑两个沙袋,天天奔跑,逐日加重沙袋的分量,最后卸下沙袋,窜房跃脊便可如履平地。又比如,刘武师先在一个簸箕里装满沙子,让杨露蝉上去踏边儿行走,逐渐减少沙量,直到最后,可以踏空簸箕边而行,轻功即告练成。那时正是举国迷武的时代,自打八十年代初一部《少林寺》由香港进入大陆,立刻横扫全国,观武谈武习武热,几年高烧不退。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概都会记得一种叫《武林》的杂志,好多人家都订来看,也会记得大批香港武打录象,是怎样流行在街头巷尾录象厅的。在那样一个时代,一册小小的《偷拳》连环画,突然将如何成为武林高手的简单法门展现在一帮屁孩儿面前,产生的冲击力可想而知。那时我买了上册看后,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下一册出来,熬了好象有半年,才终于在书店买回了中册。后来又出了下册,又出了续册,这两册我是在租小人书的摊上看的,看完回家,将书中的故事跟父亲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也就是从这套小人书的前言里,知道它改编自宫白羽《太极杨舍命偷拳》,此后再没有忘记。不意二十年后,得与宫著相遇,看到它的版权页,推算了一下自己当年看小人书的时间,在八四、八五年前后,正是此书出版后不久,说不定就是根据它改编的。不过此番没收此书,倒不全是为了怀旧少年,还有一个重要考虑,就是以后很可能将武侠小说也作为自己的一个研究方向。

      拿到这本《太极杨舍命偷拳》后,随手从中间翻读起来。杨露蝉扮哑巴混入陈府为佣,看到太极陈演练出精妙枪法不禁出声喝彩,为陈氏师徒发觉,我就从这里看起,直看到结尾。情节和记忆中的小人书上所说差不多,唯一一个重大差别是,书中说到杨露蝉流落江湖时遇到诈侠图奸的宗胜荪宗武师的一段故事,这段故事是杨露蝉遍求绝技误入旁门的几个故事中最精彩的一个,可是在小人书里没有。仔细想一想,也可以理解,那种曲写险恶人心的深刻之笔,用连环画是不太好表现的,或者,换一句话来说,那不是连环画的主要表现任务。看完了小说结尾,这本书却还没有结束,再翻到下一页,见后面还有一个中篇评书《拳魂》,看下来是讲民国时中国武林高手打败外国大力士的故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创作的武侠小说,差不多都是这个套路。这一类小说、电影、评书,当年看过听过不少,现在再看,自然不会感到新鲜,只是微微一笑。

      本来这书看过了后一半,就打算丢在一边,不料几个小时后,又随手拿起看它的开头,忽然疑云满腹。开头是篇楔子,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说一天晨光熹微时分,“我”在紫禁城外散步,遇到一位教太极拳的老者,讲说陈氏太极的源流,讲完,“恰好市体委的一位同志来了”,“插嘴谈起太极拳在北京市发展的情况“,他说:

      “现在北京市十三个区县,已经建立起太极拳辅导站一百三十八个,请的辅导员不下一千多名,每日学打太极拳的人,至少也在三万人以上。参加太极拳活动的人很广泛,工农群众、干部、教师、退休老人、家庭妇女都有。有的是为强身打太极拳,有的人却是为了治慢性病。不但中国人喜欢打太极拳,也引起一些外国朋友的兴趣……”

      这是宫白羽的手笔??明明记得宫白羽是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家,难道这一篇是宫白羽八十年代出版前新写的?宫白羽活到了那个时候?看完了楔子,再看第一章“弱龄习武志方绝学”,那种民国白话和楔子中的新中国腔差别也太大了,难道这个楔子是别人冒加上的?这就未免可憎了。

      带着疑问,上网搜索,搜索宫白羽的资料,发现了一些问题。宫白羽死于1966年,所以八十年代出版前新写的可能性先排除了;再看,又可知,他的这篇小说原名《偷拳》,是抗战时期创作的。那么会不会是新政权建立后重新加的这个楔子呢?不好说。接下来又看到台湾武侠小说研究者叶洪生的一篇文章,谈到《偷拳》中的一段内容,关于宗胜荪的,在我刚看到的版本里却没有。恰好该文章上面有《偷拳》的链接,点开一看,果然与我手中的不同,开头并无楔子。再往下看,找到了叶洪生说的那段文字:

      当天晚上,宗胜荪竟迷了途,陷在乱山中。又值月暗无星,大雾弥漫,只听得狼嚎狐啸,风吻树吼,恍如置身鬼窟。宗胜荪却一点也不怕,昂头前行。又走了一程,忽然一步陷空,又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下去,骨碌碌的直滚下去,竟坠到山涧下去了。宗胜荪自思必死,那知就似腾云驾雾一般,直坠了一杯茶时,才坠落到底。睁眼一看,别有天地。只见一个长须道人,和一只巨猿,站在对面,头顶上却飞起一物,炯炯闪着两点星光。

      宗胜荪十分骇异,上前问路。那道人微微一笑说道:“小居士,救人足乐乎?”宗胜荪这才晓得自己因险得福,慌忙跪下,口称仙师。那道人手捋长须道:“小居士,你本该今日此时,命丧衡山,只为你小小年纪,做下绝大善事,至诚动人,延寿一纪,并且教你得偿夙愿,获遇贫道。贫道要传给你玄门妙术和武林绝技,为我门户中放一异采,但不知你的福缘如何,武术道法任听你选一种。”

      宗胜荪福至心灵,登时投拜这道人为师,被道人引到一座山洞内。才往里一走,突然从里面闯出一只绝大人熊,把宗胜荪吓了一跳。道人说:“宗胜荪休要害怕,这是你二师兄,给我看守洞府的,他名叫熊灵。”

      宗胜荪这个师傅便是所谓云云山人。云云山人当下指着巨猿说:“这是你大师姊,名叫袁秀,你快来拜见。你莫小瞧她,她虽横骨插喉,披毛戴爪,却久通人性,深谙武功。你往后需要她指教。”又一指那个熊人道:“你袁大师姊擅玄门剑术,你这熊二师兄却会铁沙掌、金钟罩。”又一点手,飞进来一只苍鹰,道:“这是你三师兄,名唤英凌。他专会轻功飞纵术,又善突击,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据说宗胜荪就在衡山与那云云道人苦修一十二年,学会了一身惊人奇技。他少时本来黄瘦,云云道人又捉了一枝黄精,教宗胜荪服用了,一夜之间躯干暴长,不啻易骨换形,所以才有现在这么魁梧的身躯。他艺成之后,奉师命云游四海,寻访有缘人,广结善缘,普传绝技,同时还要游侠仗义,除暴安民……

      人熊、巨猿、苍鹰云云,叶洪生说宫白羽写来是讽刺还珠楼主的,讽刺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中那些神神怪怪的调调,现在一看,果然有这么点意思,不禁一笑。这段文字,在我手中的八三年版本里没有,也许是改编者或作者自己,认为它涉嫌“封建迷信糟粕”,给删了。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删得也有道理,它确实游离于整部小说以写实笔法来讽世的风格,没有多大存在价值。

      网上的版本(应该就是民国旧版)看到结尾,又发现了与手中八三版本的另一不同,就是手中版本写到杨露蝉赴京师比武,与董海川战成平手后,又战其他前来挑战的武师,这部分情节,比网上版本多了几千字。看文字风格,应该是宫白羽的手笔,如果这一判断成立,那么宫白羽在抗战时期创作的旧版《偷拳》基础上,肯定做过修改,至于是不是修改于建国以后并由他自己加上了那个新中国气息的楔子,我无法确定,不过,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吧。楔子和结尾的两处增添,结尾增添的好看,那毕竟是宫白羽擅长的;开头楔子的文字却很难看,就以“市体委一位同志”那段话为例,本也可以写得不那么呆板,不那么报告腔。宫白羽写武侠小说,本以刻露世相见长,写人物对话的功夫不弱,何况武侠小说之外,宫又创作过社会长篇小说、自传体长篇小说、小品文等“新文学”作品,以这种文字功力,本不至于写出那样难看文字,可也许当时那个新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了吧,让写惯了江湖黑白道的那支笔,去骤然讴歌新形势,也实在是难为了他。如果这种推断成立,那倒也不必厚责前贤了。

      最后,忽然又发现,记忆里小人书中那些有关练功法门的片段,新版旧版小说都没有,难道是小人书的作者添上去的?添的也好,毕竟,它对推动《偷拳》的流行起了不小作用,并且,使我的少年时光多了点有趣的回忆。

                   《说唐》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里,有一段情节写到,红花会骆冰重伤昏迷,为同属红花会的余鱼同轻薄,骆冰醒转,痛加责骂:

      (骆冰)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

      书中接下来说:

      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金庸这闲闲几笔,确实非同一般。红花会是秘密帮会,而对明清帮会影响最大的几部经典,恰好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说唐》。

      手边有日人平山周编著的《中国秘密社会史》,书中有不少明清秘密帮会的文献资料,其中可以看到,成立于乾隆年间、兴盛于同光年间的哥老会, “海底”中有“三把半香”之说:“头把香出周朝,羊角哀左伯桃。……”“二把香在汉朝,桃园义气高……”“水泊梁山三把香,有仁有义是宋江……”“只说瓦岗威风大,天下扬名半把香。”头把香羊角哀左伯桃之外,剩下的两把半香,依次指向的也正是三国英雄、梁山好汉、瓦岗儿郎。至于羊角哀、左伯桃,两个读书人在民间秘密社会哥老会的“海底”中,竟能越过刘关张,占第一把香,这只能说是个异数。羊左生死全交的传说,确曾在民间流传,收录宋元话本的《清平山堂话本》,有“羊角哀死战荆轲”一篇,冯梦龙《喻世明言》,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旧时相声《托妻献子》,也有“咱哥俩虽然比不了羊角哀左伯桃舍命全交”的说法,但无论如何,羊左故事在民间流传的广度和影响力,远远不及三国故事、水浒故事和说唐故事。

      我接触民间的说唐故事,是在小学三年级,听评书联播。评书名叫《大隋唐》,说书艺人是陈青远。现在想来,从半导体里听评书,是我们这一代人接受民间文化影响的重要渠道,今天看电视上网络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恐怕会离民间文化越来越遥远了。《大隋唐》这部书听起来十分过瘾,书中四猛十三杰十八条好汉,直到现在还可以一口气数出来。听评书之外是看小人书,几种不同版本的说唐系列小人书,都看过。童年时代活跃于心的那些隋唐英雄风采,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治古代小说为生的我某天静静地躺在床上翻读《隋史遗文》,再一次与那些隋唐英雄觌面相逢时,一种如晤童年旧友的亲切,油然而自心底升起。

      《隋史遗文》之外,《隋唐演义》和《说唐》也粗粗翻过,不过说唐系列的古代小说,目前还没有进入我的研究视野。但毕竟太怀念说唐故事了,所以一度以为一定买了《说唐》,直到有天在书架上发现没有。后来几次想到要买,又几次忘掉了。这一次,终于让我得到了。

      和袁于令的《隋史遗文》、褚人获的《隋唐演义》比,后出的《说唐》更具草莽气息。将这几部小说对读,很有意思。考虑到《隋唐演义》隋末群雄争霸部分,基本全抄《隋史遗文》,所以不妨直接拿《隋史遗文》和《说唐》做一对照。

      比如,《隋史遗文》第十一回里,说到秦琼于客店中误伤人命,被拿入官中受审:

      这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梦中唤起,腹中酒尚未醒。灯下先叫捕人录了口词,听得说道:“获得贼银四百余两,”便道:“我老爷在这厢,撰不出一个钱,他有这许多银子,有马有器械,响马无疑。”便叫:“响马!你唤甚名字?那里人?”叔宝忙叫道:“老爷!小的不是响马,是齐州解军公差秦琼。八月间到此,蒙本州蔡爷,赏有回批。”那斛参军道:“你八月给批,缘何如今还在此处?这一定近处还有窝家了。”叔宝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参军道:“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叔宝道:“是友人赠的。”斛参军道:“胡说!如今人一个钱也舍不得,怎有许多银子赠你?明日拿出窝家党羽,就知强盗地方与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张奇?”叔宝道:“小的十六日黄昏时候,在张奇家投歇,忽然张奇带领多人,抢入小的房来。小的疑是强盗,酒后慌张,失手打去,他自撞墙身死。”斛参军道:“这拒捕杀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那边?”叔宝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参军道:“这一发胡说。你且将投文时,在那家歇宿,病时在谁家将养,一一说来,我好唤来对证。还可出豁你。”叔宝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

      斛参军回得厅,便出牌拘唤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一干。王小二是州前人,央了个州前人来烧了香,说他是公差,饭店并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说强盗专在庵观寺院歇宿,百方刁?酰?诈了一块。雄信也用了几两,随即收拾千金,带从人到府前……

      《说唐》第七回叙秦琼受审经过是:

      那潞州知府蔡建德,听得拿到一个响马强盗,即刻升堂,众捕人上堂跪禀,说在皂角林拿得一名响马。吴广妻子亦上堂哭告道:“响马行凶,打死丈夫。”蔡公问了众人口词,喝令把响马带进来,众人答应一声,就把叔宝带到丹墀。蔡公看见,吃了一惊,问道:“我认得你是济南差人,何故做了响马?”秦琼跪下道:“小人正是济南差人,不是响马。”蔡建德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去岁十月内得了回文,就该回去,怎么过了四个月,还不曾回?明明是个响马无疑。”秦琼道:“小人去年十月,得了回文,行不多路,因得了病,在朋友家将养到今,方才回去。这些银子是朋友赠小人的,乞老爷明察。”蔡建德道:“你那朋友住在那里?”秦琼就要说出,忽想恐连累雄信,不是耍的,遂托言道:“小人的朋友是做客的,如今去了。”蔡建德听了,把案一拍,骂道:”好大胆的奴才,焉有做客的留你住这多时?又有许多银子赠你?我看你形状雄健,不像有病方好的人,明明是个响马了。又行凶打死吴广,你还敢将言搪塞。”叔宝无言可答。蔡建德令收吴广尸首,就把这一干人,发下参军厅审问明白,定罪施行。

      两相对照,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有意味的差别。面对官府的严审,在可能累及朋友时,《说唐》里的秦琼咬紧了牙关,而《隋史遗文》里的秦琼,却是“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相比较而言,《说唐》中的秦琼,在义上的表现更纯粹了,更合于草根阶层的理想。这种义气的提纯、理想化,在三国故事的演进里也出现过,元代《三国志平话》有一段就说到,吕布投靠刘备,夺了徐州,命刘备引军驻扎小沛,一日张飞带兵出城捕盗,误捉为吕布买马的手下,并抢了许多箱笼,书中说刘备闻听大惊,和关羽要把张飞送到徐州献给吕布,想到桃园结义才作罢。这种写法,如果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也没什么不可以,甚至还可能觉得它写出了人性的深度,更好,但一般民众就不大好接受了。所以这一类故事,道德提纯式的演进几乎是必然的,《三国演义》里不再有刘备关羽欲绑献张飞的情节,《说唐》里的秦琼也必须咬紧牙关,只有这样,才是够格的好汉。相比之下,《隋史遗文》里那一刻的秦琼,就不那么够味儿了。

      可是我更喜欢《隋史遗文》里的秦琼。

      这一个秦琼,也慷慨,也重义,可也软弱。他会饱受店小二的凌辱,会畏惧长官,会在官府的严威之下不得不说出朋友的名字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可就是这一个秦琼,为了保全犯下弥天大案的朋友程咬金,毅然担起一切,将官府的捕批撕得粉碎,在烛焰上烧掉。《隋史遗文》第三十一回“秦叔宝烛焰烧捕批”这段文字写得委曲细腻,十分动人,它写出程咬金自承是杀官劫银的要犯后,众人形形色色的反应。不错,这些人都是豪杰,但豪杰也会有自己的三六九,他们很多人是秦琼的朋友,但并不是程咬金的朋友,姓程的怎样又关他们什么事呢,朋友的朋友和朋友是两回事,这些人关心秦琼,可犯不着为姓程的趟浑水,这才是一群真实的中国人。而秦琼的反应,也是经历了一个由喜而惊,而张皇,而力图遮盖,而沉吟良久,而毅然担当的过程。这些笔墨,在《说唐》里都没有,《隋史逸文》里的几千字,在《说唐》里写来只有短短一段:

      叔宝叫贾、柳二人,一齐上来喝酒,酒至数巡,叔宝起身劝酒,劝到雄信面前,回转身来,在桌子脚上撞了痛处,叫声:“呵呀!”把腰一曲,几乎跌倒。雄信扶起叔宝,忙问为何痛得如此厉害?樊虎把那王杠被劫,缉访无踪,被县官比板,细细说了一遍。所以方才撞了痛处,几乎晕倒。雄信与众人听了,一齐骂道:“可恨这个狗男女,劫了王杠,却害得叔宝兄受苦。”此时尤俊达心内突突的跳,忙在咬金腿上扭,咬金大叫道:“不要扭,我是要说的。”便道:“列位不要骂,那劫王杠的就是尤俊达、程咬金,不是尤金、陈达!”叔宝闻言大惊,忙将咬金的口掩住道:“恩兄何出此言?倘给别人听见,不大稳便。”咬金道:“不妨,我是初犯,就到官也无甚大事。”李如??道:“如何?我说一定是尤俊达合了新伙计打劫的。如今怎么处?”咬金道:“怎么难处?快找索子绑我去见官就是了!”叔宝道:“恩兄呀!弟虽卤莽,那情理二字,亦略知一二。怎肯背义忘恩,拿兄去见官?如兄不信,弟有凭据在此,请他做个见证。”言讫,就在怀中取出捕批牌票,将佩刀一劈,破为两半,就在灯火上,连批文一齐烧了。众人看见,齐说道:“好朋友,这个才是好汉!”

      如果倒退到二十上下的年纪,我一定会更喜欢《说唐》这段,无疑,这里的秦琼更光棍,更好汉。但随着阅世渐深,对人性,对勇气,渐有了不同看法。记得老鬼在《血色黄昏》里,写到一个下放知青,该知青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你们不要嘲笑我胆儿小,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胆儿小是绝对的,勇敢是相对的,某某某那么勇敢,他怎么不公然上街写抗议标语?知青这话让人听来十分不舒服,可他说的有没有道理?水泊梁山的豹子头如何?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撞见高衙内调戏他家娘子,他并没有对高拳打脚踢;陆虞侯设计将林冲娘子骗到家中供高衙内轻薄,林冲赶到,也只把陆虞侯家打的粉碎,并没有怀一把尖刀去找高衙内理论。林冲的勇武暴烈,要到风雪山神庙时才轰然爆发,可谁能因他先时的怯懦,就说他不是条够格的好汉?

      读《水浒传》《隋史遗文》,感觉它们和金庸、古龙的新派武侠小说的一个最大差别,就是它们的人间性。金古笔下的武侠故事,带有浓郁的理想色彩,在这些故事里,看不到林冲被解差折辱的卑微,看不到秦琼卖马的辛酸,当然也看不到侠士的犹豫与怯懦。而《水浒》《遗文》里的林冲、秦琼故事,却充满了人世的挣扎、无奈与张皇,这就是这些小说的人间性。立足于这种人间性,就会有对人世人心的洞察和体贴,会对人性的怯懦表了解之同情;而只有对人性之怯懦有深刻的理解,才会对勇气致以真正的敬意。这就好比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中的卡斯特里奥,这个卑微的小人物,从没打算让历史的聚光灯照向自己,从没打算做一个奋身抗暴的烈士名垂青史,可是最后,为了思想的自由、人类的尊严,在血腥的重压下沉默很久之后,卡斯特里奥的良知终于使他无法继续沉默,毅然发动了一场“苍蝇撼大象”的战争,以渺小的个人力量,向巨大无比的邪恶强权发出了挑战。

      年少轻狂之时,总把牺牲看得容易,侠义也好,正义也好,觉得为这些放弃生命,不过就是一跺脚的事。可随马齿渐增,世故渐深,对现实的强大有了切实的领教,对人性的软弱、人生的无奈有了深刻的体会,就不敢轻易再发大言。看到秦琼故事,看到卡斯特里奥故事,有时会想,若自己身当其境,又会如何?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有很多彷徨,踌躇,会有很多思虑,我不敢保证一定会在最后的关头完成他们的那种转变,不敢。唯其如此,我知道这些勇气和牺牲的不易,所以沉默之后的勇敢,一样会将我深深打动。

      《隋史遗文》里描画的秦琼就是这样,他加入瓦岗队伍前的人生故事,有那么多的困苦无奈。看到这些,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俗世中人,散发着真实气息,让人觉得面目可亲。也恰恰是有了这些困苦无奈,秦琼之后的豪迈慷慨,反更会唤起一种对人性的信心,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俗世之人,怎样不断地焕发出人性的光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这就是《隋史遗文》,它也许不如《说唐》那样令人血脉贲张,但字里行间那复杂的人生况味,使它自有一种宛曲低回的动人风致。

      但《说唐》亦有其长。它塑造的秦琼,也许不如《隋史遗文》丰满,但它描画的程咬金,又远比《隋史遗文》生动,精彩。《隋史遗文》的优长在于细,写人心的细,细到了即使是豪杰,也能写出他们的各自肚肠,写出他们的世故甚至卑琐,但程咬金这类民间喜剧色彩浓厚的人物特点却在于粗,这种粗人就不适宜细写,不适宜细写他的心理层次,而是抓住一两点反复皴染,在这一点上《说唐》做得更成功:

      咬金奉令,走出营来,叫家将把黑夫人送到尉迟恭将军帐下去。家将一声答应,将黑夫人解了绑缚,随程咬金送到尉迟恭帐中来。尉迟恭道:“程将军,今日什么风,吹你到此来?”咬金道:“黑炭团,真正馒头落地狗造化。主公着我与你做媒,将黑夫人赏你做老婆,你好受用么?”尉迟恭笑道:“承主公好意,将军盛情,但不知此女意下如何?烦程将军为我道达其情,若肯顺从,你的大恩,我没齿也不敢忘。”咬金笑道:“亏你如此老脸,说出这样话来,你自去办酒。”尉迟恭道:“晓得!”自入帐后去了。

      程咬金就叫手下把女将推进来,手下答应一声,便将黑夫人推到里面。咬金道:“你可晓得我这里规矩?大凡擒来的将官都是要杀的。今番也是你造化,我军师有好生之心,道那尉迟恭是个独头光棍,故要把你赏他。着我来做媒人,我主公做个主婚。你们黑对黑,是一对绝好夫妻。”话未说完,黑夫人大怒,照定咬金面上打了一个大巴掌。咬金不曾提防,大叫:“呵呀!好打!”骂道:“你这贼婆娘,为何把我媒人打起来?岂不失了做新娘的体面!”黑夫人骂道:“你这油嘴的匹夫,把老娘当什么人看待?奴家也是主子的爱姬,虽然不幸,被你擒了,要杀就杀,何出此无礼之言?”回转头来,看见帐上有口宝刀,走上前面,就要去抢刀。程咬金同家将一齐拿住,依旧把黑夫人绑缚。

      尉迟恭在帐后听得喧嚷,走出来说道:“程将军,他既不肯成亲,不必相强。”咬金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这媒人是断断要做的,你快把酒来我吃,你推他往后面去做亲。就是一块生铁,落了炉,也要打他软来。况你是打铁出身,难道做不得这事?快推进去!”尉迟恭欢喜,叫手下摆酒出来,与程将军吃,遂将黑夫人推到后帐来……

      《说唐》里程咬金与尉迟恭两个粗人演对手戏,每每出彩,一个狡狯,一个戆直,咬金时常撺掇尉迟为他火中取栗。这些有趣文字,《隋史遗文》里都没有。

      大率言之,《隋史遗文》胜在细,《说唐》胜在趣,后者更有浓郁的民间气息。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在两本书中,我也看到了相反的情况。比如,《说唐》第七回,写秦琼和两个朋友到幽州,看人打擂:

      此时叔宝三人,虽在人丛里观看,只见史大奈在台上叫道:“台下众人,小可奉令在此,今日却是百日满期。若有人敢来台上,与我交手,降服得我,这领军职分,便让与他。”连问数声,无人答应。童环对叔宝、金甲道:“你看他目中无人,待我去打这狗头下来。”遂大叫道:“我来与你较对!”竟向石阶上来,史大奈见有人来交手,就立一个门户等候。童环上得台来,便使个高探马势,抢将进来。被史大奈把手虚闪一闪,将左脚飞起来,一脚打去,童环正要接他的腿,不想史大奈力大,弹开一腿。把童环撞下擂台去了。

      《隋史遗文》第十二回的写法却是:

      (童)佩之就要上去,道:“这个机会不要蹉了,等小弟上去要耍罢。”他不晓得厉害,只要上去耍子。 这个童佩之、金国俊,也不是无名之人,潞州府堂上当差,有名的两个豪杰。叔宝却与他不是久交,因这场官事,雄信引首,得以识荆一拜,叔宝却不曾与他比过手段。见他一头高兴要上去耍耍,叔宝却也奉承道:“贤弟逢场作戏,你要上去,我替你兑五两银子。”叔宝交银子在柜上,童佩之上擂台来打。那擂台马头,是九尺高,有十八层疆刹。才走到半中间,围绕看的几千人,一声喝彩,似:

      一风撼倒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雷。

    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这几千人,是为许久没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圆满,众人呐喊助他的威。却不晓得他没来历的吓软了,却又不好回来,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却不像先前本来面目了,做出许多张致来:咬牙切齿,怒目睁眉,揎拳裸袖,绰步撩衣,发狠上前。下边看的人赞道:“好汉发狠上去了。”又有识货的,在后边道:“这个人不是好汉,是个没来历的。”那人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来历?”那人答道:“有来历的人,再不发狠,扯开拳头生绷硬靠就打。但是发狠的,就是没来历的人。你看竖眉瞪眼,跌打时可有一件用得着么?”下边纷纷议论。

      ……

      真是一段强文。尤其是那“一风撼倒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雷”,两句旧白话小说套语,正用在关键的节奏点儿上,以为要引出如火如荼的壮武场面,不料下面却是一句“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直转急下,令人大出意外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褚人获《隋唐演义》第十二回几乎全抄此段文字,偏生删掉了这两句,变成“才走到半中间,围绕看的几千人,一声喝彩,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少了那么一顿,味道便差了很多。

      《说唐》有乾隆年间的刊本,不过,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多是陈汝衡先生1961年修订的本子。这个本子,将原本第六十五回尉迟恭取照妖镜的情节作为糟粕删掉了。其实还是不删为好,既然李靖未卜先知、程咬金独探地穴一类的情节都保留了下来,尉迟恭取照妖镜的情节一块儿保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留下来,可以方便后人更好地研究民间文化,删掉了,一些原生态的东西就见不到了,实在有些可惜。

      《隋史遗文》刊行于明末,现在市面上可以见到人民文学的版本和中华书局的版本。小说作者袁于令(1599―1674),江苏吴县人,精于戏曲小说创作,才华过人,与龚鼎孳、吴伟业、冯梦龙均交往甚密。袁于令创作《隋史遗文》,笔下人物慷慨豪迈,忠义凛然,充满奇情侠气、逸韵英风,作者自己却大不得志,直到四十多岁还只是一名生员。后来,清兵南下,据说袁于令做了降表呈上,靠了这张降表,一路做到荆州知府。做人与做文竟有这么大的反差,这是叫人意想不到的,虽说这仍无损于小说的精彩,可是,描画出隋唐英雄风采的那支笔,最后竟写出背义称臣的降表,想起这点,心中不免有些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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