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迟来的祭奠——给妈妈 -- 摘星手

多年不动文笔了，虽然学生时代也曾略享文名，不过以前的种种，现在想起却总是仿如隔世一般。

十八岁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从那时起，我对那一年、那之前、那个城市、以至那一切都只是，本能的—— 逃避。

昨天是鬼节，按照故乡的习俗，在这一天是要给逝去的亲人烧纸的，不止是这一天，清明、忌日，也都是要烧纸的。我却很少遵从这个习俗，主要是不信，还有一些是不愿意回想起一些事情。我总觉得，对于亲人的怀念，不在于这些形式化的东西，而应是心中的记挂……

所以，在今天，我写下此文，算是迟来一天的祭奠，给我的亲爱的妈妈。是您，最终以亲身的行动，告诉我，什么是母亲，什么是母爱……

母亲是八年前的阴历八月十六去世的。我不记得母亲的公历的忌日，却永远也忘不了阴历的日子。那是全家过完八月十五中秋节的第二天——是母亲用心选择好的日子。

很难说出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模糊了，仿佛已变成一个符号一般，我已不能清楚的记得母亲的形容，甚至看到母亲的以前的照片会有陌生之感——对照片中人的样貌。我记忆中的母亲，留下的只是那种感觉，哪种温暖的感觉，那种想起就会令我愧疚、哀伤，又会痛感生而为人的无力——谁能相抗，这是天人永隔……

少年时代是在母亲身边渡过的，印象中很早母亲就不再工作了，在家养病，一边照顾年幼的我。那时最快乐的日子是星期天，如果能早早坐完作业的话，会跟妈妈一起出去，然后去电影院看电影，每周都是如此。电影正片之前都要加映动画片，我就是在电影院里一集集的看完了《黑猫警长》，而且知道了动画片完了之后，很可能还会遇到“影片未到”，画面是一辆摩托车跑在路上。那时的电影院整个儿还很简陋，不过在场外等待入场的时间也会很有意思，我会跟妈妈玩蹦台阶，划拳，赢了可以跳上一阶，最先到顶的为赢。每周四则是会很好玩也可能会很无聊的日子——上午最后两堂会是作文课，我往往不能在课堂上写完作文，就会带回家来，下午不会上课，我却要认真的写作文，妈妈会在旁边监督。如果遇到写景的作文，妈妈会带我出去实际观察——那样就会很好玩；如果不是，那就要乖乖的在家里慢慢写，妈妈往往会拿些针线活陪在一边——不要偷懒哦。

六一和生日都会收到礼物的，往往会是一些书，妈妈带我到书店去选，然后回来认真的写上“给XX的六一/生日礼物，X年X月X日”，很认真的写，还用我的大名，我会觉得好正式啊。现在看来，那些书上的日期多在198x年。比较特别的一个礼物是一个小房子形的存钱罐，也是我自己选的，那天是我的生日吧，记得我拎着这个存钱罐（存钱罐上有个弧形的铁丝，穿了很多如算盘珠的东西，可以来回拨，也是因为好玩才吸引我），然后拉着妈妈的手走在路上——那时我和妈妈去哪里都是走路的，很少坐公共汽车，好像那时候哪里也不远——天晴的很好，阳光也很暖，我的生日恰好也 在春天，那时高兴极了，一切看在眼里都是很美好的感觉——是的，记忆中对那天的印象，清楚的就是那很美好的感觉。以后就是认真的把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放进去，直到存满满满的一罐，然后拿出来认真的数清楚，用纸分类包好，跟妈妈去银行存起来，妈妈给我专门开了一个户头，银行的阿姨也是很认真的笑着耐心的给我数清楚，认真的给我存好，我呢，好像办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于是从此宣布家里卖废品的零钱，属于我！买菜找回的零钱，属于我！当然，作为交换，这些事，都由我来干了。还有一件特别的六一礼物，是一盘磁带，是当时流行的动画片和受少儿喜欢的电视剧的主题歌曲，我最喜欢里面的一首歌，是电视剧《血疑》的主题歌，因为看到的时候还很小，剧情已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是总是觉得歌曲的旋律很合妈妈的感觉。于是很容易记得了里面的一句念白：“ありがとう，あなた。”和一个反复回唱的旋律，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记住的是什么：“谢谢你”和“还有多久，我能够爱你；还有多久，我能够陪伴你……”

快上初中的时候，妈妈的病又犯了，爸爸陪妈妈去外地医院住院治疗，我暑假的时候也过去，那个医院是在一个农村旁，病房就是类似农家样的土炕、木板桌，一家一间屋子。我在那里用硬纸板做了一副扑克，写完作业，妈妈做完治疗，我就和妈妈还有她的病友打扑克。傍晚吃完晚饭，我们一家就一起出去散步，走在乡间田边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看着天边的夕阳落下去；我有时后会追着爸爸疯跑，也有时会陪在妈妈身边，给妈妈讲故事——那时我总觉得自己了不起，看得书很多很多，记得的故事也很多很多，知道的事情也是很多很多的……

上初中以后，爸爸的工作越来越忙，妈妈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平时总要靠药物顶着，不然就很危险，那时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注意看妈妈吃药。为了妈妈的健康，我们也鼓励妈妈出去锻炼，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去做健身操，反正是我叫不出名堂的一种体操，每次晚上要是突然下起雨来，我总是会出去给妈妈送雨伞，这总能得到妈妈锻炼的朋友们的羡慕：我们家的，咳，就没一个想起给我送伞的……

初中到高中，功课一直紧张，少了很多平时的乐趣，哪里还顾得上玩，总觉得日子就是千篇一律，平平淡淡的过去。就在每日的早起晚归中过去，就在每日的功课、书本、预习、复习中过去，也就在妈妈每日的早晨做好早饭，叫我起床中过去……

初中和高中的六年中，妈妈还犯了两次病，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一次，烧掉了家中所有的照片。我很觉得可惜的是，我加入少先队的那张纪念照也被烧掉了，那是那天下午我带着红领巾得意的回来，向妈妈秀我的队礼后，妈妈特意把我打扮一番，带我去照相馆照的，那时没有底片，却特意多洗了几张出来，分送给亲友——不知人家会不会留存了。

三年前再次看到这张照片，是在妈妈的三姐，我三姨处。看到后种种感觉在心头，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看过后说了一句：是我入队的照片啊，竟然还在。也没有提出带回来留念，就让它还留在那里。

高三，是人生最关键的一年。我却没什么紧迫感，我只知道高三时我就十八岁——这是多少年前我就算好的，十八岁啊，不得了的年纪，那是成人了，大人了。糊里糊涂的过了高三的大半，直到快过年时，才明白过来，转过年的七月，我要高考。于是年中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学习看书，妈妈的病情似乎在此时也有些加重，总是要求要回老家看望姥姥，我也只能是好哄歹哄，再就是盯着妈妈每天要按时吃药，却也什么办法，心里暗暗打鼓：爸爸，快出差回来吧。爸爸总算是按时回来了，给妈妈的药加了些剂量，看看情况，说也许过年之后再去医院看看。我也算放心，就回头去看书了，哪里还顾得了更多。

正月初五中午，上午学了一上午，中午吃完饭小睡一会儿，下午的任务还很重。我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只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好容易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突然一阵开水浇了下来，我烫得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开水还在不断的浇下来，我迷糊中睁开眼，看见是妈妈拿着一口锅在浇，我知道，坏了，妈妈的病又犯了……开水浇完，我急忙往我房间外跑，却发现房门被锁住了，急忙中打不开插销，这时身后又是一阵菜刀砍过来，头上中了几刀，我转身去夺刀，一边叫着：妈妈，妈妈，不要打了……妈妈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断的砍过来，也说不清到底是身上、头上、脸上中了多少刀，反正只是拼了命的，用手生生的夺下了菜刀，右手心的皮也全掉了，而妈妈又拿出来了锤子……我当时全蒙了，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一片乱：妈妈竟要杀死我么？ 我今天就要死了么？ 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在夺下锤子，然后拼命向外跑，去呼救叫人。跑到家门口，刚打开门，被妈妈赶上了，妈妈似乎清醒一点了，嘴里叫着我的小名，说着：不要跑了，我不打你了，不要跑了，我不打你了……手里死死的抓住我的衣服不放，我也抓住门框，想跑出去，也说着：妈妈，放开我，我要去医院，妈妈，放开我，我要去医院……终究我失血过多，没有力气了，坐倒在地上，妈妈见我松了手，叫着我的小名，说着；不要动啊，妈妈走了，不要动啊。就走出门去，我叫着：妈妈别走。却没有气力起来拉住。缓了一会儿，才挪到邻居门口去敲门叫人，却已经无力站起来了。邻居的爷爷吓坏了，急忙召集家里人送我去医院，再通知值班的爸爸。爸爸赶来时，我正要被送进手术室，我只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你快去找妈妈吧，妈妈走了，我没能拦住妈妈……爸爸告诉我说，不要担心，妈妈找到了，她去派出所自首了，她说她杀了自己的儿子……

后来是我住院，爸爸在医院照顾我，妈妈也住院，妈妈的姐姐们去照顾她。等我好些了，可以下床了，爸爸就带我去看妈妈。妈妈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先把饭盆拿出来，认真的洗干净，倒了一盆水给我，说着：喝水啊。我说：没事，妈妈，我不渴。妈妈只是执拗的把水推给我，说着：你喝啊，喝水啊。我没有办法，值得接过来喝了，妈妈仿佛如释重负，说着，你姨他们说你没事，我还不相信呢，他们说，你过一周就回家，我以为是说一周后你的尸体会送回家……我说：瞎说，妈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要乱想，妈妈也好好养病。妈妈说：恩、恩。然后又说：你看，你看，我也烫伤了，那天我也烫伤了。说着把右手的食指伸给我看那烫伤的伤痕。然后又说：你治伤要植皮的话，用我的。然后不断的说：用我的，用我的。我那天快走的时候，妈妈还抓住我说：用我的，用我的……

再过一个月，我好了很多，快可以出院了，妈妈似乎也好了很多，我们再去看妈妈时，医生已经允许我们一家出去转转了。于是我们一起在那县城里面转，又或是在县城外田地里转，正是春天的时候，我的十八岁生日也快到了。妈妈的精神似乎很好，有说有笑，我们一家又回到得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只是妈妈偶尔会给我说：不要担心，我不会拖累你和爸爸的。我吃一惊，说：妈妈瞎说什么，不要乱想，您早点好了，早点出院，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那多好啊，不要乱想！妈妈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我也想是妈妈的病还没全好，不虞有它。

又过一个月，我出院了，不久就又去上学，我仍不想放弃今年的高考，两个月后，妈妈也出院了，没有回家，直接被我的姨们接去疗养。我在紧张忙碌中过了十八岁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学习学习。高考过后，考的不怎样，我决心复读一年，又进入了复读班的学习，压力更大了。偶尔会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也经常打回来。电话中妈妈似乎精神很好，我也不再多想。中秋节前两周，妈妈突然回来了，听二姨说，是妈妈坚持要回来的，她说，我不能老在这里呆着啊，xx学习那么忙，我得回去给他做饭啊。于是就回来了。我也很高兴，回来就好。只是功课还是很忙，早出晚归，难得在家跟妈妈说上两句话，就又要去看书复习。中秋节前一天，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爸爸陪妈妈回老家看望姥姥。爸爸说，妈妈在姥姥那里不住的哭，姥姥以为是女儿很久不见，想妈妈了，也没多想。爸爸很奇怪，也只是说：想了以后可以多回来看看，不用哭么。妈妈哭完了，就要当天回来，怎么说也不要多呆，也只好由她。八月十五，一家人庆祝中秋节，吃月饼，团团圆圆，我也是没有去忙功课，一块儿看完中秋晚会，才再去看会儿书。

第二天一早起来，却发现妈妈不在，爸爸说一早就出去了，可能去活动活动。中午我放学回来，仍不见妈妈，爸爸已经急着出去找了，留下话说让我自己吃饭吧。两天、三天，妈妈不见，爸爸让我请了假 ，一起找。四天、五天、一周不见，不得已，通知了妈妈的姐姐们。我仍不信会有什么不幸，以前妈妈也曾出走过，不过几天就回来了，这次也许只是时间长一点吧。一家人忙忙碌碌又找了一周，二姨甚至请了个半仙来测算，半仙说：事情不妙，你们往水边去找吧。我听此言，心中一震，猛地想起XXX水库来，那是我们一家在我小时曾在那里过夏天。不过转念一想，不可能，妈妈走不了那么远吧……

一周以后，家里来人从学校神神秘秘的把我叫回去，临近家门口，看见邻居们已经围了不少，看见我过来都是一副同情的表情，我突然间很想笑，只觉得好假呵，真像电视剧的情节一样，不是么，小时候有时候自己想故事玩儿，偶尔会想像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没了爸爸啦，或是没了妈妈了，突然一天这变成现实摆在你面前，你会觉得这一切太假了，假得你想笑……我就这样绷着脸走进家门，一点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就那样低着头坐在屋里，屋里坐满了亲戚们，邻居们等等，我就那样一直坐着，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到，似乎也没人跟我说话……直到最后，大部分人都走了，才有一个爸爸的同事走过来，跟我说：哭吧，孩子，老憋着不好，哭出来会舒服。 我发怒的说：不是我憋着，我是哭不出来，我知道这时候我该哭才对，可我哭不是为了装孝子给大家看才哭，我是为了我妈妈，我想哭才会哭……吼到后面，终于泣不成声……

后来就是忙妈妈的后事，忙完后爸爸告诉我是怎样才找到妈妈的：是XXX水库的人员发现了妈妈，在妈妈衣兜里发现了一个用几层塑料袋小心的包着的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叫XXX，家住XXXXX，电话XXXXX。儿子叫XX。

后来我总是想，也许，我十八岁那一年，注定我或者我的妈妈两人之中要走一个，可是可能的话，我不想是是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