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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低烧37.2℃ -- 装满瓶子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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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低烧37.2℃

    我没想到夜里的大街这么空阔,那是种让人感动的空阔,而我们,刚从美容院偶然一起走出来的我们,并没有削减这种空阔,而是恰恰相反,为了这两个遭遇的人,它加倍显出了它的空阔,我甚至感动地有些颤抖,风吹着我们两个,春天的大风里,我不敢发问,不敢与他交谈,只是感动地颤抖。

    我要怒放

    遭遇他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老了。

    那是去年柳絮乱飞的时候,对于不用上班但每月领取数千美金的我来说,这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习惯了,Morrison远在欧洲,他虽然有着希腊少年般的额头和情真意切挥霍千金的贵族做派,但这一切有什么用呢?而曾经数年的缱卷缠绵未曾远离半步,我们还沉溺其中,只是我后来知道,那是个深渊,我却盲目沉沦。

    打发时间的方法很多,看电影,看演出,短途的长途的旅行,逛酒吧……说到逛酒吧,我就想起“逛窑子”,不同的是,古时男子逛窑子,是为买一笑,而我不过坐下,在昏灯暗影里喝一杯酒,像个怨妇一样……其实何止是像,所以我总是努力在白天去酒吧,这样,才不至于夜深人静,惶惶然独自回家。那天我就是在三里屯的阳光下呆坐了一个上午一个中午和半个下午,直到觉得身子都麻了,才起身,临走的时候,照了下镜子,蓦然对里面那张憔悴的脸感到极其陌生,我起身打车,开到姐姐的美容院,几乎是疯狂地,我把那里所有的美容项目都做了个遍。做完后我又看了看镜子,当时我想,我确实才不过二十四岁。

    美容师邀我到大厅坐坐,就那时我看到了阿暖。但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陪他妈妈来做美容,于这样的相遇而言,本来几乎是不值一提,而那些镜头不过是现在,此时,我赋予了意义。

    姐姐在陪他妈妈聊天,介绍新的项目,他在一旁坐着,垂着头。

    姐姐见我出来,假意愤愤地看了我一眼。是啊,对于坐享优裕的我和辛苦经营的她,对于她这个无所事事却乖僻癫狂的妹妹,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蹄子,像个人样了。姐姐后来总是这么叫我,像个男人一样。

    老鸨,什么时候卖了我你好赚钱。自她开了美容院,我就叫她老鸨。顺便说一句,在人前,我想我是明媚的。

    姐妹两个算是打过了招呼,她抱歉地对阿暖他妈妈笑了笑。阿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我先走了。阿暖突然站起来对他妈妈说。他妈妈扭过头来,一个剪着很短的头发的女人,衣饰很有味道很有品位,如果那些被时尚杂志调教出来的味道也叫味道品位也叫品位的话。又一个怨妇,我想,但凡像我们这样的,脑门上都写着。我们的经典形象是《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他娘——她喝令阿暖又坐下了。

    我跟姐姐说我也要走了,姐姐说你又没个正事,坐会,一会帮我看看一个进口仪器的说明书。说完,她就陪着那个女人进去做什么去了。

    她们一进去,我和阿暖,几乎不约而同,站起来,冲出了门外,门口的前台是新来的,高声说,先生小姐慢走。

    我偷偷笑了起来,阿暖,阿暖没笑,他才不过十九岁。

    出了门,我突然拉起阿暖跑了起来,我想,我那时很高兴,莫名其妙,像逃学的两个孩子。我们就这样沿着夜里空阔的大街跑啊跑啊,边跑边笑,后来我跑得快了,比阿暖还快,他就在后面跟着我跑——就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那部叫做《低烧37.2℃》的电影,贝蒂在前面疯跑,她男友在后面疯追。而那里面所诠释的爱和自由,我们却一点也不沾边。我问他今天回去晚了他妈妈会不会骂,他说不会,他爸爸今天回家。

    我边跑边笑边问,你叫什么呀?

    他说老鸨,说完他就笑了,他想起了我刚才那么叫我姐姐。他有着孩子的烂漫和成熟男人的淡定……当然,我先前没这么形容他,他和我一样穿黑绿的长T恤,牛仔裤,帆布鞋,一样神态慵懒目无云烟,他还,淡定。

    我一路在街上癫狂地笑,踢踏地跳,他抽着烟,把烟头弹开,一支一支,明明灭灭。我跳到街道的中央,张着双臂,迎着春天的大风,大声唱起了歌,“我要怒放,怒放,怒放……”唱到尽情处,突然旁边一辆汽车擦着我开了过去,阿暖赶到我身边,揽了揽我的肩膀,说太怒放了,小心车,然后帮我系上了散开的围巾,松开被围巾围住的头发。系围巾的时候,他眼望着围巾,松头发的时候,他眼望着头发,认真得像个大人,又像个孩子。

    我没想到夜里的大街这么空阔,那是种让人感动的空阔,而我们,刚从美容院偶然一起走出来的我们,并没有削减这种空阔,而是恰恰相反,为了这两个遭遇的人,它加倍显出了它的空阔,我甚至感动地有些颤抖,风吹着我们两个,春天的大风里,我不敢发问,不敢与他交谈,只是感动地颤抖。

    独自去偷欢

    后来我与阿暖在街头走了一夜,那一夜我过得最为坦荡,也最为放纵。就算日后多少年,我想,我也找不回那些放纵了,因为明确无误的是,我为此感动。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还在感动中,阿暖又帮我系了系围巾,松了松头发,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烟味,我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心中涌出从未有过的贪恋,我贴着他的脸,这次,是他在颤抖,不能抑制的全身的颤抖,我们紧紧相拥,长时间地吻别。

    第二天下午我醒来后,情绪平稳,但我知道,我压抑着某种让我暗暗又欢喜又悲伤的激情,我在地板上静静看着本小说,天知道我看了什么,但我那么安静。天黑下来的时候Morrison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做什么呢,我说看书。他不信,说你这个时候不都是在外面。我说家里也挺好。他又开始说什么的时候,我说你说的太快了,没听懂,就把电话挂了。他便没再打过来,他有很多优秀的地方,这是其中之一。

    凌晨我终于压制不住了,我打开一瓶红酒,在地毯上喝,边喝边看那部已经看过的电影,《低烧37.2℃》,边看边哭,看完我给阿暖打了电话,他不说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街上,我问他做什么呢,他说骑车溜呢。我说你爸爸今天又回家啦。我们都笑了起来,在人前,我不想显出那份弱来,即使是面对我贪恋的男人。而阿暖也是,他什么也不说,在凌晨四点,他一个人在街上骑车。

    随后阿暖到了我家,他高大,瘦弱,夹烟的手指细长,另一只手倦怠地插在口袋里。一进门,他就说,我一直没睡觉,好困。然后拍拍我的头,倒在床上就睡了。一天一夜后,他酣睡的样子纯粹得像黄金。

    初夏,他骑车带我四处游玩,他烂漫并且淡定,我沧桑但也不失天真,这弥补了我们年龄的差距——如果年龄能造成差距的话。那天我取点东西,他在楼下等我,下去的时候见他蹲在太阳底下,抽着烟,瞅着地面,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说烫蚂蚁呢。我心说真可爱,他见我笑,摸摸我头说,傻孩子,真可爱。我笑成一团,他仍只是看作我的可爱。

    Morrison仍旧不时有电话来,人在天涯,问候不可避免地总是你在哪里呢,做什么呢。有次他还没问我就说在宾馆,他问那你做什么呢,我说偷欢。他停了会,把电话挂了。

    我爱这精彩的世界,交织着太多的悲喜

    后来没多久,Morrison到了中国,他事先并没有告诉我。只是在出租车司机不知道怎么走的时候他给我姐姐打了电话,她把他带到了她的美容院,Morrison汉语并不好,姐姐不会说英语,他们在一起比比划划也没说清,我相信在他最后的理解中,我是不贞的、放荡的。Morrison带着一种深埋着恨的静默对待我,他用英语说,我有很多钱,你可以去高级娱乐场所。我说不巧的是,我后来找个份工作,就在高级娱乐场所。他一言不发,在客厅的地板上睡觉,而在房间的另一头,是空着的两个卧室,他说他要以此惩罚我。

    我自顾打扮收拾停当,说,我去上班了。

    他说你这个女巫!

    我自言自语,欧洲人是浪漫且温柔的,连骂人也是。

    我去了姐姐的美容院,这次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果真如女巫般阴暗和刻薄,姐姐劝我去欧洲,我说那也要做完美容啊。她很高兴,亲自给我做了套美容,边做边说,其实我也年轻过,我都理解……我说是吗,我不理解,我曾经苍老,而今风华正茂。

    做完美容,我说,谢谢姐姐,我明天去欧洲,就不与你辞别了。向来,她拿我的乖僻没有办法。

    然后我去找阿暖,他在街口等着我,黑夜里倚墙站着,等我走至跟前,仿佛走过了很多时间一样。他问明天去哪里,我说火星。

    其实就在刚才,姐姐给阿暖家打过电话,阿暖的妈妈惊诧地听到要找她儿子,当时她和我一样,都更像怨妇了。

    当我和阿暖走到他家的一所旧房子,她妈突然从门口走了出来, 但是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阿暖开门让我进去,我进去坐在沙发上,也开始抽烟,阿暖摸着我的头说,去火星前要洗洗澡的。我靠在沙发背上没动,说,阿暖,姐姐肯定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我和Morrison相爱了四年……阿暖说,不对呀,她说三年零三百六十五天,哦,她算错了,但是她算错了又能怎么样呢,又不能去死。

    但阿暖你还有件事情不知道,我是个变态!我大叫着扑到他身上,我们滚在地上,笑闹成一团。

    有些事情也许宁愿无言。

    我曾经苍老,而今风华正茂

    Morrison走的时候我去送他,他说他回去整理一下还来中国,他要在中国工作……我说我会仍旧是你的好朋友,但是,亲爱的你可知道,一经分别,分明不在。

    我和阿暖后来将他的那所旧房子改成了他的工作室兼卧室,我们俩买来了大桶的油漆,踩着梯子,一点点粉刷完毕,又去旧货市场买了很多古怪的家具,及待将我们自己缝制的窗帘挂上,我几乎要欢呼雀跃:这里所有的色彩、形状、空间造型都出自我们的原创。阿暖开始整理我的东西,一一归理整齐,我跟在他后面,他放好了,我又动一动,挪一挪,全部放好之后,我突然想起我的牙刷和他的在一起,就取了一个新杯子来放我的洗漱用品……然后我跳上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阿暖似乎也有些疑惑,后来我坐在卫生间里想了半天,跟阿暖说,我不住这里。

    我们离的不太远,阿暖骑车来,或者我坐车去,来来去去间,恰好是我姐姐的美容院,有一次阿暖问我,好久没见你去做美容了,我说我自己觉得自己不必去做啊,阿暖说,难道以前是别人觉得你不必去做……刚说完,我们又都觉得不对,突然拥抱在一起,我深埋着头,对他的贪恋依旧如初。

    一天夜里,阿暖送我到楼下,秋风乍起,他揽着我被风吹起来的衣衫,将围巾重重围好,把下巴那块遮着脸的围巾掖了掖,松松我的头发,拥我入怀,抱了抱,拍拍肩,让我上楼去了。当时,如果彼此有知今夜何夜,我想,他或者我,依旧会这么做的。

    若干个季节过去,我隐约知道我们想的都是一样,“我想我没有试图消灭爱意,消灭你,我只是想消灭我的贪恋。那正是使我压抑的真正原因。”

    阿暖从那夜消失不见,这个男人,他并不使我感到缺失,因为低烧总不会超过37.2℃,而爱和自由这两个永恒的命题,却永远交缠如斯。我知道我上次所说的“曾经苍老,而今风华正茂”用在这里最为合适。

    关键词(Tags): #心情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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