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和微风兄金庸武侠的记忆 -- 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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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和微风兄金庸武侠的回忆三,东邪西毒--完美者的悲歌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桃花岛上的这副对联,让人对桃花岛产生了无限遐想,千载之后,浙江舟山的渔民还想以桃花岛为噱头来为旅游赚吆喝。呵呵,金庸,估计想不到他一不小心也给GDP增长带来了贡献。确实桃花岛在金庸笔下变成了世外的蓬莱仙境,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位神仙般的东邪造就的。天文地理,音韵数术,农林经济,军事兵略,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这就是金庸在射雕里塑造的东邪黄药师。最开始金庸玩足了伏笔,我一直狠好奇,如梅超风般的恶魔,对她师父都是敬惧如神灵,而古灵精怪的蓉儿,她的父亲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到后来在陆乘风庄上见他时,也却不失所望,用神雕原文形容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几乎就是我们常人所理解的完美无缺了,但金大师冷酷的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完美者自有自己的悲哀。

        王重阳是对的,一部《九阴真经》惹了多少腥风血雨,坏了多少良辰美景。在黄药师骗老玩童《九阴真经》前,我想黄的生活应该是非常幸福的,新婚燕尔,神仙伴侣,琴瑟合璧,有几个成才的徒弟,有一方避世的桃源,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我一直认为,人生就像一场抽牌游戏,上天手中有好几张牌,事业、家庭亲情、爱情、友情、金钱、其他,每个人都有机会从上天手中抽走属于自己的两三张牌,有人运气好点,能多抽一张。但上天绝不会眷顾一人太多。所以珍惜你所拥有的,不要总羡慕别人所有的,因为他为拥有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但是人的贪念就想春天的野草,是消除不了的,即使聪明如东邪者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射雕里就只有郭靖大智若愚,反得幸福。

        当东邪得到了《九阴真经》,惩罚就来了。徒儿偷走了经书,其他徒儿被挑了脚筋逐出岛,爱妻为此心力憔悴,难产而亡,美好的生活一下颠覆,可谓妻离徒散,岛破人亡,所幸留下了个同样古灵精怪的女儿相依为命。金庸真够狠的,我有时想他是不是嫉妒黄老邪啊,其实桃花岛的徒弟应该是五大高手中最厉害的,看看排行老三的梅超风掀起的江湖风雨,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个拿的出手,或凄惨而终,全因为那部经书废了脚筋。说起来陈梅两人偷经书的理由也挺奇怪的,说是怕师父不许他们相好。感觉金庸就是不想让桃花岛太快乐活生生编的理由。黄老邪是个不顾世俗礼教的化外高人,这方面他甚至比他女儿还出格。记得后来他看见陆冠英和那程家大小姐在一起,刚刚认识没多久就硬逼人成亲,如果陈玄风向师父坦诚相告,怎会受惩罚?于是得出一个结论,金大师就是想让世人明白,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宠儿,有的必有失,《葵花宝典》更是将这个理论发展到极致。

        书中后来黄老邪也算看透了,自己不练《九阴真经》,只是沉湎于对爱妻的思恋,即使对女儿的爱中,又有多少爱妻的影子在闪烁。我觉得黄药师这时最想的应该是“如果能回到从前。”可惜,时光不能逆转,只能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悔恨。

        西毒与东邪齐名,我一直认为二者在气质上有着深深的相似,不顾世俗礼教,执着于至善至美的境地,不过东邪务求博,西毒专于精。王家卫的名作《东邪西毒》以射雕高手的亲年生活为载体,还原了现代都市人内心的困惑与挣扎。里面张国荣的西毒让我颇为欣赏,忧郁,孤傲,不择手段,执着中略带一点怯懦,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西毒。

        在《东邪西毒》片中,欧阳锋就一直受叔嫂恋的困扰。这应该来源于小说关于欧阳锋的叙述。他与欧阳克名为叔侄,实为父子的关系。如果按王家卫的臆想,欧阳锋青年时这段畸形之恋应该给他性格留下了不少烙印。我们发现在书中,虽然欧阳克是个采花贼,但欧阳锋对女色一点没有兴趣。应该自从嫂子走后,他的生命就只有武学,和嫂子的影子欧阳克了。感觉很像东邪啊!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郭靖的出现,黄老邪对于和西毒结为儿女亲家应该是乐见其成的,都是不屑于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打交道的外化高人。

        对一件事物由爱生痴,在佛经中就是犯戒了。欧阳锋的悲哀就是对武学第一偏执的追求,偏偏又遇上了智计百出的黄蓉,处处受制于人,又无可奈何,折了相依为命的儿子,自己也搞得疯疯癫癫,一代宗师,所为哪般?欧阳锋在华山上问自己的那句话,“我是谁?欧阳锋是谁?”真真切切的点出了完美主义者的困惑,孜孜不倦的追求尽善尽美,最后迷失了自己。在神雕里,金庸让欧阳锋在雪山顶大彻大悟,从新找回自我,与宿敌相抱,长笑而终。

        突然想起了《水浒》里鲁智深圆寂时的那首佛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世上芸芸众生,有多少知道“我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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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和微风兄金庸武侠的回忆四,南帝——天若有情天亦老

          金庸是讲故事的高手,小说里的精彩情节就像游三峡一样,峰回路转,一层一层的展开,而且前面还做足了铺叙伏笔。南帝在射雕写了大半后出场,是五大高手中最后露面的一个(除了早死的王重阳),但他的出场又带出了射雕里缠绵悱恻的一段三角恋。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这阙词应该是所有看过射雕的朋友不会忘记的,至少我第一遍看完射雕就记了它直到如今。三个性格截然不通的人物被这阙词串了起来,嘻笑烂漫的老顽童,宽宏慈爱的段皇爷,刚烈不逊的瑛姑。

          第一次看射雕书时还是初中,少年心性,懵懵懂懂,思慕少艾,因此特别喜欢的是黄蓉郭靖那种携侣游侠的生活,对段周的三角恋没有什么感觉,应该是没有生活体验吧。等到年岁渐长,再看射雕,看到这一段不免唏嘘不已。特别是事发两年后,段皇爷于深夜暗访刘贵妃那一段。一国之君偷偷去看望自己名义上的妻子,看到自己爱的人正在及其爱怜的哄她和情人生的小孩,那种愤懑失落,金庸是把握的非常之好。段皇爷在霜冷风冻中呆立半夜,感染风寒,半年未好,以他的功力实是受情所伤,以致自暴自弃。这种境况似乎并不陌生,心里不由同情起段皇爷来。

          这段三角恋的谁是谁非是很难说的清的,就如世上所有为情所困的情侣一样。在爱情中从没有是与非,当当事人谈论是与非时,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爱情。但这段情确实是一场孽缘,尽管金大师后来在神雕里非常生硬的把三人结合在一块,组成一个乌托邦,但怎么看怎么像老人院。即使真的在一起,代价也是一生的痛苦与悔恨。段皇爷后来出家了,倒是看得很清楚,一切都是缘,跳出来就可以神明空静,看的清清楚楚。但没有之前若生若死,为爱煎熬的体验,又怎么悟得到,跳得出呢?

          这段三角恋得另一个男主角则是非常独特――老顽童,周伯通。这个角色在金庸的小说里非常少见,我第一次看射雕电视剧(83版)就喜欢老顽童这个角色。高深莫测的武功和嘻笑顽皮如孩童的性格结合在一个老头身上让射雕添色不少。但现代的心里分析告诉我们年纪与心智不成正比应该是一种心里疾病。患者可能在逃避成长的烦恼,隐藏内心深处真实的本我,开始可能是自己有意识的强制,到后来就可能变成真正的无意识的行为。说的太严肃了,似乎对老顽童用这种心里分析太过无聊,也有可能正对上他爱好新奇的脾气。但确实瑛姑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深的烙印,甚至影响到他后来的心理发育。

          我身边有一个朋友,特别爱好电玩,尤其是动作类的。都二十六七了还像小孩一样,甚至还去和小学生一起过招玩游戏。这人读书挺聪明的,重点大学一样毕业,四级也没卡住他,就考前背背书,及格就行。毕业后父母帮忙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工作不累,收入不高,但他挺满意。到他住的地方去玩,除了电玩,就是电玩杂志。他母亲一直在给我们几个朋友说,能不能帮忙给他找个女朋友,说可能这样会让他长大。虽然这个任务很艰巨,但我认可这种说法。爱情,进一步婚姻,会让人成熟,特别是男人,你会明白承诺的意义,当你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时,你就开始成熟了。

          老顽童很可能和我那朋友一样,最初也是少年心性,爱武成痴,年纪和心智不成比。但其实在遇到瑛姑后,他应该是遇上了人生的一大机遇。想想苍山洱海,白塔茶花,四季如春的大理,郎情妾意,十多天里,老顽童从孩童成为了一个男人,也有了自己的后代。但是他师兄王重阳和段皇爷对此事的处理,让老顽童永远也无法再迈过成长这道坎。不过也怪不得王重阳,来别人家作客,师弟拐了别人的老婆。段皇爷更没法说了,自己心爱的妃子和人私通,被戴绿帽的感觉,哪个男人能泰然处之?行文至此,挺佩服段皇爷的气度,尽管也爱着瑛姑,但后面他都一直没有为难她。怪只怪恨不相逢未嫁时!

          周伯通经此一事,心智成长的苗头刚起,就被严厉打压,印上了被师兄骂,对不起朋友的阴影。再也不敢见瑛姑,对男女之事更是怕之又怕,看看桃花岛上他劝郭靖不要结婚的话,可笑中带有酸涩。周伯通一直想忘掉大理的记忆像小孩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尽管他忘不了。当在桃花岛上,周伯通被蛇咬,神志昏迷时,他断断续续吟出了四张机。这首辗转悱恻的词由嘻笑人生的老顽童于频死之际吟出,颇觉吊诡。但通篇看完,不由感叹,老顽童用情之深丝毫不亚于任何人。

          涉世日久,对段周三人的苦恋就感动越深。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越缺少的就是越能感动我们的,这是最近《大长今》风行的解释,用在段周等人生上也同样受用。当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看多了背叛与交易,爱情被遗忘,婚姻成了经济,一生一世的相恋成了奢侈品。纯粹的爱情就更能让人觉得珍贵,让人感动留涕。

          看到瑛姑一夜白头,就想到了李贺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以为世上痴情人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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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文呐

            看射雕,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九张机》。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未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推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 家园 好文送花

            并给淡淡微风兄的新作和履虎尾兄的提醒贴送花

          • 家园 呵呵怎么藏这里了啊:)

            我还纳闷儿,怎么不写了,结果进来才找到:)

            南帝的胸襟不得了,不然后来也不会那么容易成就。金庸的理想人格,其实三教都有,他也在想找个结论。

          • 家园 好文,加精!

            另外提醒剑兄,西西的版面设计,是“后来者居上”,贴连载帖子时,顺序应该是:“一,……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你可以参看微风兄的贴法。

            当然,不如此也没什么。

        • 家园 加油啊。。。

          在春秋版看努尔哈赤和完颜亮对垒,在文化版看淡淡微风和挑灯看剑畅谈,过瘾呢:)))

        • 家园 好文献花!
        • 家园 欧阳锋并非不顾世俗礼教

          不然为何不直接公开欧阳克是儿子而非侄儿?甚至连欧阳克本人都不知道。而且,欧阳锋自始至终不敢坏了白驼山代代单传的规矩,不然从欧阳锋的立场看至少欧阳克不会死在杨康这种庸手手里。

          给老兄献花

        • 家园 好文!
        • 家园 写得好,期待看到更多剑兄的文章

          俺很贪心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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