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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北京,北京乎!(3 - 5)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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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北京,北京乎!(3 - 5)

    3

    夜。康熙帝驾崩。众皇子惶惶不安蠢蠢欲动。拱卫京畿的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里,刀剑出鞘战马嘶鸣。隆科多大人下令:查封九门!

    我生长在这个院子里,隆科多大人下令的地方,北京城的九门提督府。几百年的肃杀,也没能阻挡住我幼年的失声干嚎和童年的追跑打闹。我只是个普通劳动人民的孩子。伴随我长大的,是墙皮的脱落,土鳖横行,房顶上的杂草,窗前水池子里污浊的冰。一场大地震,连这些都荡然无存。庞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四个凶狠狰狞的大石狮子。

    你奇怪,你嘲笑,你置身事外:“你们这些北京侃爷啊,一帮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以为自己生在天子脚下,就都是政治局候补委员了!”

    不是啊,不是。可是,可能。。。也许是吧。有什么办法呢?那句代表着深刻思想,象征着志士仁人的话,却是那么轻尔易举地潜移默化在北京的人群里:位卑未敢忘忧国。

    记得电视剧《红楼梦》风靡的时候,我总爱站在阳台上,看隔壁的一个院子。那也是一个很大院子,有灰色的墙,有山石花草,有影壁和石榴树,有一个套一个的四合院。这是可园,末代皇后的家。看着夕阳照射着远近高低的垂柳白杨,听着电视里传出的“葬花吟”,想像着少年的婉容娘娘也曾身着春衫,荡漾在这院的秋千架下。

    那天给娘打电话,娘说:“你的小学已经没有啦。今天的《晚报》说,多尔衮的王府已经重建完毕,对外开放了。”“是嘛,好啊!我还记得小时候上体育课,在那个阴森森的‘大庙’里翻跟头呢。”不知怎么,却想起那年在一个棋友家下棋,头上的塑料布滴滴哒哒地接着漏到屋里的雨水。他们一家三代五口都挤在这个10平米的朝北小屋里。他爸是我的中学数学老师。他们家的隔壁,是大学士刘庸的故宅。

    可还是越来越少了。爹单位所在的王府没有了,家所在的九门提督府没有了,当年让梁思成先生啼泪啼血的北京城更是早就没有了。坚守了三百年的袁崇焕坟变成了商厦大道。面对玻璃大厦前的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惊讶,在叹惜:这还是传说中的那个天棚鱼缸石榴树,金砖碧瓦宫墙柳的北京么?

    当然不是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不能把车开进自己宽敞的车库,走进自己明亮的家,却要求那上千万的人继续蹲在阴暗潮湿房子里守住历史的古迹吧。

    当我听说什刹海改酒吧的时候,那个心惊怕是要赶上梁思成了。那里有多少闷热夏天里坐在岸边钓鱼的老人,和宁静冬天冰面上的笑脸啊!可是我也见过住在沿岸的人家,在湖中洗墩布,往湖里倒垃圾。在我离开的时候,湖岸那一排排的人家已经搬到遥远郊区的单元楼去了,留下的是摇摇欲坠的房子和巨大白色圆圈里的“拆”字。。。呵,想改什么就改吧,可是请一定保护好那一小片水啊,拜托拜托!

    禽流感来了,曾经被湖边居民们一年年精心护卫过的野鸭不知去向。自古红颜多薄命,作为首都的北京,这也许就是她悲哀而无奈的宿命。

    还是来唱着罗大佑的歌祝福她吧:

    “首都,万里河山,千代人物。首都,万世乾坤,青云路。。。”

    看,那座城 ---- 北京乎!

    4

    悉尼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皇家植物园、歌剧院和港口大桥的旁边,是一种让人震撼的美。可是我最喜欢那里的地铁站,因为地铁站里有一幅巨大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广告。画面里,两个漂亮中国空姐的背后,是蓝天下故宫的金色屋顶。在悉尼的时候,我就天天看那幅广告,总也看不够,特别是在正月里。

    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快过年了。那天娘带我去前门大栅栏,在一大堆这个祥那个祥的布店里逛了个晕头转向,头重脚轻。出来,娘带我进了一家烧卖店。一小碟醋,一小笼烧卖,也不觉得味道特别好。只记得,娘指着那个黑漆大匾给我讲:有一天乾隆微服出城,逛到很晚才回来,觉着饿极了,可是北京城里所有的饭馆都已经关门了,只有这家烧卖店还开着。乾隆就进去吃了点儿烧卖,吃得这个香啊。店老板也不知道他是谁。第二天,却看见太监们从皇宫里抬出一块大匾挂在这里,上面是乾隆皇亲笔写的三个大字:“都一处”。

    有一年春节临近,大雪纷飞,学校组织去北海看菊花展览。展室的玻璃窗上都蒙着哈气。面对一屋子盛开的各色菊花,我们都绞尽脑汁地回忆形容词,什么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突然,我一个箭步窜出去,去看一辆小卡车。卡车上装着一只血淋淋的死黑熊!打听着才知道,这是给“仿膳”送去做熊掌的。从来没去过仿膳,每次听姜昆的相声,却都会想起这个黑熊。“绝食佳肴誉全球,小小餐桌聚名流,不贪宫中侯爵位,专爱仿膳啃窝头。。。”

    中学时候,每年都要去地坛庙会,完全是一个仪式。寒冷的风搅着尘土,四处都是煤烟和彩纸小风车。我举着两串糖葫芦,抱着小外甥女骑上一头高大的骆驼。骆驼站起来,我们使劲揪住一把暖乎乎蓬松的驼毛。

    转眼就到了世纪末。那阵子刚结婚,我和她特别喜欢去大钟寺旁边一家叫“未名苑”的饺子馆。饺子品种挺多,我喜欢吃尖椒馅儿的,她喜欢茴香馅儿的。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墙上一幅巨大的画。不是画,是字,题为“饺神赋”,四六骈文,写的是饺神如何出神入化鬼斧天工,如何伟大光荣正确之类的颂词,很像“芙蓉女儿诔”。柜台旁,还有几个书架,上面摆的全是关于老北京历史传说故事的书。

    每个周末回到地安门,都要带娘出去吃饭。胡同口是盛锡珊先生的家人开的一个小饭馆。盛先生是江南人,这里也是淮阳菜。娘也是江南人,每次都喜欢来吃炒鳝糊。饭馆四周的墙上,却挂满盛先生画的老北京风情画。锯锅锯碗的,担挑卖菜的,吹糖人的,做风筝的。。。还有老北京的城门楼子。去年打电话问起来,娘说饭馆已经关张了,盛先生的老伴儿已经去世了,盛先生自己也进了养老院。

    前两天的新年夜,几个朋友打电话来说一起出去吃饭吧。我问:“吃什么啊?”“印度饭怎么样?”“不喜欢。”“墨西哥饭呢?”“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啊?”“呃。。。还是中餐吧。”于是我们就来到一家中餐馆。点菜,我说:“不要左公鸡,不要芝麻鸡,不要芥兰牛肉。。。”脑子里就想着,在琉璃厂逛完荣宝斋、中国书店,走进“浒记面馆”来吃小碗干炸,门口站着几个淳朴的穿着对襟大褂的外地小伙子,操着家乡口音学“茶馆”:“来啦您呐,几位您呐,里边儿请了您呐。。。”

    黛玉说:“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也学学 ---- 最不喜欢金庸的小说,只喜欢《白马啸西风》的最后一句话:

    “这里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看,那座城 ---- 北京乎!

    5

    放了学走出校门,向西走过长长的内务部街。这不是街,是条胡同。也没有内务部,只有一所中学和一个欧洲小国的大使馆。一群群的学生走在胡同里。当年,也许真有任职内务府大臣的皇子贝勒坐着大轿在这里进出过呢。

    走进了胡同口的中国书店。从来看不懂线装书。只知道直达屋顶的书架上是一匣一匣的蓝盒子,盒子上贴着白纸条,写着“植贰堂丛订”之类;泛黄发脆的纸,打开,里边是黑框格子,硕大的宋体字,字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和叫作“句读”的圆圈儿符号。屋子中间是两排大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降价书。多数都是从来没人要的书。也有看名字就挺有意思的,什么《古今大戏考》,什么《伊加利亚旅行记》。

    有一天看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楚辞选》,崭新的,八毛七一本。回家跟娘说我想买。娘倒是很了解我,说了句“你又看不懂。”又有一天看见《陶渊明诗选》,九毛六。回家跟娘说我想买。娘同意了,给了我一块钱。握着一块钱走进书店,犹豫了一个小时,自己认为还是看不懂。就买了一本《中国画人物技法》,里边有程十发、戴敦邦、黄胄等等大腕儿的心得体会,还有好多插图,还有白描十八法。

    不愿意挤车,就在街上走。看见一个宏伟的基督堂,拐弯儿就是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的门市部。中华书局里永远是一墙绿色的“二十四史”。商务印书馆里永远是橙色的外国哲学名著。少年时候总是觉得,这辈子总会有读这些书的一天。现在知道了,这辈子不可能了。工作以后,在中华书局买了《三国志》《汉书》,在商务印书馆买了《小逻辑》《西方哲学史》,至今一眼都没看过。倒是把一本薄薄的海森堡的《原子物理学与社会》看了又看。海森堡在开篇提到他苦读一本柏拉图的书,我也想像他那样把他啃下来。最终,他读明白了,我还是稀里糊涂。

    再走,就到了美术馆。美术馆的对面是一排平房,全是美术用品商店。进去就会闻到各种化学颜料的强烈气味。还有一地大大小小的石膏像和木头画框。印象里美术工具都挺贵。大学时候特意来这里买织布染料,为了画文化衫。

    再走,就是五四大街,北大的红楼。这里有家“五四书店”,全是毫无特色的通俗读物。唯一在这里买过的是一套《第三帝国的兴亡》。倒是旁边的一个小门脸儿很有意思,文史出版社的门市部。里面全是书法和金石篆刻的帖子。依然不懂,只是喜欢在阴暗的屋子里瞪着这些看不懂的纸,闻着纸和墨的气味儿。

    夕阳下的故宫角楼,护城河水。景山旁的街道永远阴冷。经过中央要员们的深宅大院,就回到了地安门。地安门的新华书店,像全国所有的新华书店一样,门上悬挂着个红底白字的招牌,曾经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唯一的精神源泉,将来似乎可以和孔庙并举。我想我此生最早认识的几个汉字,一定就是“毛主席万岁”和“新华书店”了。不能数清多少书在这间书店里买的,可每拿起一本在这个书店买的书,眼前都会出现当时的情景。曾经紧张兴奋地看着姐在这里给我买下《闪闪的红星》;曾经为一块钱的王叔晖《西厢记》在门口徘徊犹豫了一个星期;曾经在一个雨天爬上书架前的梯子,躲在上边看了大半本《原子在我家中》;曾经和那个穿蓝布制服戴套袖的秃头店员吵架,因为他试图把一本被水泡过的小人书卖给我。10多年后,在文化宫书市看到了他,正在烈日下往车上搬书。明显地老了。

    家门口,还有一家燕京书店。很小,只有一间小屋子。可昨天我还梦见它。梦里的书店,总是它。有一阵子,在那里买过很多外国诗歌集,海涅,济慈,雪莱,白郎宁夫人。。。奇怪,外国怎么那么多爱情诗人。

    今天,你还爱逛书店么?自从有了网上订购,你还去体会逛书店的乐趣么?现在的书真精致。纸好,印刷好,插图也好。书店也好。三联书店里像外国似的,可以随便看书。楼梯上坐满了读书的人。

    王府井的新华书店,琉璃厂的中国书店,中关村的图书城,西单的图书大厦。。。可我还是喜欢过去那些小小的新华书店。藏在不起眼的几角旮旯。为了寻找一本三国小人书,得去把它们一个一个“挖”出来。

    你知道么,买书有一个真的感动。那不是你随意浏览,看到一本,翻翻不错的感觉。那是你不远万里,不辞辛劳,在烈日或者寒风里跑进一家又一家书店。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都模糊了。你不知道它的装祯,不知道纸质,不知道印刷,不知道价钱。你只知道,那就是它。你哆嗦着把它捧在手里,担心不要一激动把它弄坏了。像是,情人。像是黄沾的歌:

    “千千纤纤步飘飘,盈盈来相会。心思思兮君不见,痴痴等君回。。。”

    看,那座城 ---- 北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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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书店我喜欢,哈哈。 花
    • 家园 最近看《人虫》连续剧。这不,一边看你的贴,一边就冒出:也是一虫

      那种淘东西,以至欣喜若狂的心情,真是亲切的不得了。

      羡慕你啊。

      顺便发点牢骚。怎么我们的古典就是那么破破烂烂的样子,在现实的存在是那样,给人的印象也是那样。

      哎,难道古就是破旧么,没道理啊。美感呢?艺术呢?华丽呢?高贵呢?可惜了,可惜了,老北京。可惜了国内的很多古典

    • 家园 只能说一句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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