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疑古玄同 -- 单甲

(看到号召，真得很想积极响应，无奈家徒四壁，连压箱底儿的货也不多，只好把前些日子根据一些资料随便凑起来的一篇拿来充数，只当献丑，您先将就看，如何？）

今天是一月十七日，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估计如今没有多少人会记起六十七年前的今天，一个文化人的逝去，这人就是一代国学大师——钱玄同。

如果您没听说过钱玄同，那您总该知道物理学家钱三强。钱三强是钱玄同的二公子，钱玄同是钱三强的父亲。儿子的名气响大抵是因为离得近，可是老子当年的名望应该一点也不比后来的儿子小，尽管父子俩研究擅长的根本不是一个领域。只不过滚滚长江东逝水，老子离开我们的时间久了，他的所做所为所思所语容易被人们淡忘罢了。

钱玄同生于1887年9月12日，原名钱夏，后改名玄同，号疑古，自称“疑古玄同”。钱是浙江吴兴人，生于书香世家。钱玄同出生时，其父钱骞仙已六十有五，钱玄同的大哥钱恂也已34岁。钱骞仙曾是清朝进士，做过礼部主事；钱恂亦是晚清的名人，曾在日本、俄国、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做过外交官。但钱家并不是个富裕的家庭，后来竟没落到钱玄同需要到处借书自学。在借书自学的过程中，钱玄同碰到了江南最大的藏书楼——古越藏书楼的楼主徐元钊先生，徐老先生认定钱玄同是个可塑之材，于是将钱带回家，安顿在自家的藏书楼读书，不仅免费提供吃住，最后连自己的长女也许配给了钱玄同，等于是老仗人自己挑了个女婿。这女婿也的确非同小可。钱玄同自小打下了坚实的古文基础不说，后来又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其间还和鲁迅等人一起师从于章太炎习文字学，研究音韵训诂，回国后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兼北京大学教授。

钱玄同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其提倡并掀起的新文化运动。他是“左行横排”的首创者，提倡使用新的标点符号；除此之外，他还提倡简化汉字，主持研究了为汉字注音。在担任《新青年》编辑期间，催生了鲁迅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后又和刘半农一起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上演“双簧大仗”。钱玄同化名王敬轩，以“反派角色”在 《新青年》上发表题为《文学革命之反响》一文，仗着其深厚的古文功底，组织罗列了新文化运动的种种罪状，用洋洋洒洒数千言，攻击主张新文化的人是不要祖宗。而刘半农撰则写了一篇更长的《复王敬轩书》的白话文，针对王敬轩所提出的所有观点一一加以驳斥，把实无其人的王敬轩批驳得体无完肤，从而也把问题的探讨引向深人，同时唤起了社会的注意，掀起了新文化运动的高潮。

我们今天看似理所当然的汉语书写格式、标点符号和拼音字母，实际上是享用了钱玄同等前辈锲而不舍不断追求汉语汉字改革之恩泽。一个博缆古籍，文字音韵造诣极深的旧学者，却能坚定地推翻自己的繁杂所学，非因己不行，而是为后人学起来方便，从文化文字交流等长远意义出发，另辟治学之经，其勇气、气度和博大都是令后人学者所敬佩的。

钱玄同其人“近视程度非常深，眼镜上就像扣着的两只小酒杯，可以想到，是长年看书用功视力消损的结果”（《钱玄同传略》）。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庄谐杂出，有“幽默教授”之称。有一次在他的音韵学课堂上，钱玄同讲到“闭口音”与“开口音”，一个学生站起来请他举个例子说明二者的区别。于是这位幽默教授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北京有个唱京韵大鼓的美女，她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十分引人注目。后因一次事故掉了两颗门牙，使她在宴会上坐在宾客中很不自在，于是她就尽量避免不讲话，万不得已有人问话要答话时，就全用“闭口音”回答。如问：“贵姓？”答：“姓伍。”问：“多大年纪？ ”答：“十五。”问：“家住哪里？”答：“保安府。”问：“干什么工作？”答：“唱大鼓。”

这位女艺人把掉的牙齿补好了，再在宴席上与人交谈时，就全用“开口音”，以炫耀她的一口美牙。如问：“贵姓？”答：“姓李。”问：“多大年纪？”答：“十七。”问：“家住哪里？”答：“城西。”问：“干什么工作？”答：“唱戏 。”

据其弟子顾学颉教授回忆，其课堂“所讲内容，非常熟悉，如数家珍。例如讲《春秋》，某公某年某月某事，左氏如何，公、谷如何，古文家某人某说，今文家某说，清、近人又如何说，某说是，某说非，理由如何等，就像讲故事一样。讲《说文》，某部首某字古文怎样写，甲金又怎样，许氏又是怎样把形体和解说弄错了，隶草又如何演变，后来又怎样变成了简体字，一路讲来，印象既深刻，兴趣也很浓……”。

作为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骁将，钱玄同身为大家却表现得坦率恳切，对文字改革的追求亦十分执着坚定。但他不是完人，也有着大学者常具备的生性狂狷和年轻气盛时的幼稚与偏执，说白了就是书生气十足。他和他的同门师兄黄侃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就能互相翻脸，还要他们的导师章太炎出来做和事佬。后来又和鲁迅搞得很不愉快，俩人互相都有意见。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提倡废除古文，进行文字改革的是他，可提出废除汉字的也是这个钱玄同。他有时偏激得就象一个愤青，竟愤言道：“人到40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如果说汉语文字改革的思想是在为后人谋福，可钱玄同的这种激进思想对认为40岁仍为青年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谈。即使是在当时，也不可能被人苟同。1927年9月12日，钱玄同40岁生日时，胡适纠集周作人等一帮文人，要在《语丝》上编一期“钱玄同先生在仁专号”，他们还煞有介事地写讣告、撰挽联、 赋悼词。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期专号没有编成。可胡适并不甘心，第二年又作了一首《亡友钱玄同成仁周年纪念歌》来戏谑钱玄同：

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

一生专杀古人，去年轮着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

这样那样迟疑，过了九月十二，

可惜我不在场，不曾来监斩你。

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

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封神传》。

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

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

草上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

瞒得四方学者，衷悼成仁大典。

今年九月十二，到处念经拜忏，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

钱玄同有时也的确愚腐得很，在听到马廉教授因中风死在教室里的消息后，竟做出了“从此不上课”的古怪行为。难怪鲁迅忍不住对此讲了一则笑话，是一位公子和渔夫的问答：

“你的父亲死在哪里的？”公子问。

“死在海里的。”

“你还不怕，仍旧到海里去吗？”

“你的父亲死在哪里？”渔夫问。

“死在家里的。”

“你还不怕，仍旧坐在家里吗？”

钱玄同身为国学大家，人们颇为理解他的持才行怪，但最令人佩服得还是他晚年的气节。

1937年7 月日本侵占北平后，许多教授都离开了。钱玄同因为身体不好未能离开。当时日本人想方设法笼络北平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一天日本人派人把一封信送到钱玄同的手中，邀请他去开会。钱玄同接到了信后当即又退给送信人说：“钱玄同回南去了，没有在家。”

1938年钱玄同决定恢复旧名“夏”，表示是“夏”非“夷”，以示决不做顺民。“七七”事变后，钱玄同拒绝伪聘，在家读书养病，闭门明志，并对来访的朋友说：“钱某决不做汉奸！”后来终因忧愤交加，于1939年1月17日因脑溢血病逝，终年53岁。

作于2006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