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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译] 李翊云【多余】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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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我译] 李翊云【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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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iYun Li Hompage: http://www.yiyunli.com/

    李翊云【多余】(Yiyun Li, “Extra”, 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 2005)

    小人书 译

    1

    11月的一个下午,林奶奶走在大街上,手里拿着个不锈钢饭盒。饭盒里是张单位的证明信。信上的金字写着:“兹证明 林梅同志 于北京红星服装厂光荣退休”。

    红星服装厂并没有倒闭,但林奶奶的光荣退休是没有退休金的。因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倒闭”这词儿是不适用于国营企业的。“内部重组”这词儿在证明信里又被省略了。记着,林奶奶的退休金只是被暂时停发的。至于停发多久,单位可没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邻居王大妈知道了林奶奶的境况后,对林奶奶说。

    “有路必有丰田车。”丰田广告的第二句,在林奶奶反应过来之前就冒了出来。

    “想开点儿,林奶奶。我知道你是个乐观的人。积极点儿,你就能找着你的丰田。”

    可这世界上,让她上哪儿去找突然减少了的钱呢。这几天林奶奶加减乘除,最后算出,她的存款只够维持一年的。也许两年,要是她可以每天省顿饭,太阳一下山就上床,多穿点儿衣服以便省下煤球钱 ---- 来度过北方漫长的冬天。

    “别着急。”王大妈在菜市场又碰见她。她看着林奶奶手里提的准备当晚饭的萝卜,像个佛爷似的踌躇地搓着手说,“你应该找个人嫁了。”

    “嫁人?”林奶奶脸红了。

    “别这么保守嘛。”王大妈说,“你多大了?”

    “51了。”

    “比我还小呢!我都58了,可我就不像你那么老派。知道么,现而今结婚已经不再是年轻人的专利啦。”

    “您别耍我了。”林奶奶说。

    “我是当真的,林奶奶。这城里有那么多老寡妇,我保证,需要人伺候的有钱又有病的老头儿也少不了。”

    “您是说,我能找个照顾老人的保姆的活儿?”林奶奶问。

    王大妈叹了口气,用根手指点着林奶奶的额头,“动动脑子。不是保姆,是老婆。这样,你至少还能继承点儿遗产呢。”

    林奶奶喘了口气。她这辈子没结过婚,当寡妇的前景更吓着她了。可是王大妈替她决定了,并且很快就给她找着个合适的。

    “66岁。高血压和糖尿病。老婆死了。一个人住三居室。一个月2000块养老金。儿子们都结婚了,全在国家机关工作,收入都不错。”王大妈说着,同时奇怪林奶奶怎么没反应。“得了吧林奶奶,你还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老伴儿去。那老头儿没两天了,儿子都挺有钱,不会在乎分点儿老头儿的钱给你的。告诉你,这可是个特合适的人家儿。他们家的门槛儿都让找老伴儿的人踢破了。可他们还就看上你了。知道为什么么?就因为你没结过婚,没孩子。哎对了,林奶奶,你怎么没结过婚呐?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林奶奶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就是,没结过。”

    “哦你要是不合适说,也甭告诉我。总之吧,他们不希望有小孩儿或者孙子的。我也不敢信那样的后妈。谁保证不从老头儿那儿偷了东西给自己孩子啊?可你最好。我告诉他们说,要是这世上还有一个实诚人,那就得说是你了。林奶奶,你还犹豫什么呢。”

    “他们干嘛不找个人照顾老头儿啊?”林奶奶问,想着那俩儿子要成她的儿子了。“那不是更便宜点儿?”

    “你不知道现在保姆市场上的那些年轻小姑娘什么样?又懒,还偷钱 ---- 和丈夫,要是他们的雇主是年轻夫妇。她们成天让老人一人儿坐着。找个小保姆?哼,只能让他死得更快点儿。”

    林奶奶不得不同意,确实,找个老太太当老婆是个明智的选择。由王大妈陪着,林奶奶去见了那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媳妇。问了一个钟头的话,俩儿子交换了下眼色,问林奶奶需不需要点儿时间再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没什么可多想的,一个礼拜以后她搬进了新家。她丈夫,老唐,病得比她想像的严重。“老年痴呆。”一个儿媳妇在他们婚礼晚餐上告诉她。

    林奶奶点点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病,只猜是跟脑子有关。她双手搀着丈夫,带他到桌子前坐下,擦去他下巴上的口水。

    2

    林奶奶成了妻子,母亲,和祖母。她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人们不再叫她林阿姨,而开始叫她林奶奶。人们相信,没结过婚的女人老得快。没什么的,她觉得这称呼挺合适。

    每个礼拜儿子都会来看老唐一眼,留下足够一个礼拜用的钱。老唐很安静,坐在靠窗户的椅子里,沉浸于无底的宁静之中。有一次,他向林奶奶问起了老伴儿。按照儿子们的嘱咐,林奶奶告诉他说,老伴正在医院里康复,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在她回答之前,老唐就像是已经忘了自己问的是什么,走回到椅子里,没有任何表示。她还等着回答更多的问题,可是没有了。她打开电视,在屋子里拖地擦灰洗衣服。可是每天这些活儿都提早完成。她就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连续剧。不像她自己那个20寸的电视,每次还得穿过整间屋子来换频道(尽管只有6个频道,还有两根天线),老唐有个巨大的电视和一大堆的频道,还有个遥控器。让人头晕的频道数目,从一个台到另一个台的快速转换,林奶奶觉得这对她实在没什么意义。不管看哪个台,都是没完没了的唠叨,让她彻底没了兴趣。新生活开始几天以后,林奶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10年里一直地那样迷恋电视了。婚姻,真的能在几天里改变一个人长时间养成的习惯?

    林奶奶叹口气,关了电视。老唐没觉出屋子里安静下来。于是她知道了,不应该责备电视。是老唐让她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拿起本杂志,从页面后边偷看着老唐。10分钟,20分钟,她一直看着,他却一直没有和她对视过。她总是有种感觉,老唐没病。他知道她在这儿,他在观察她。他知道他那个54岁的老伴儿已经离开他了,林奶奶是他的新老伴儿,可是他不承认她。他假装着失去了记忆,而只当她是个雇来的保姆。可是林奶奶不打算退却。他是她丈夫;她是他妻子。他们的结婚证就在她枕头下边放着。如果老唐是在测试她的耐心,她就证明给他看;这是场艰苦的战斗,林奶奶一定要赢。她放下杂志,直盯着老唐的脸,想要用目光压倒他。几分钟变成了一小时,林奶奶突然吓了一跳,觉得自己也失忆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活动活动,感觉到关节的细小错动。她低头看老唐,他还是像个雕像。他确实是个病人,就像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婴儿。她想着,觉得自己刚才的怀疑挺可耻的。她快步走进厨房拿了杯牛奶。“该喝牛奶了。”她说着,轻拍着老唐的脸,看着他咽下去。

    一天三次,林奶奶给老唐进行胰岛素注射。她只在把针头插进他的胳膊的时候,看一眼老唐残生的萎缩肌肉。拔出针头的时候,偶尔会冒出一滴血。她没用棉花,只是用手指迅速擦去,同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血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3

    林奶奶一天给老唐洗几次澡:早上,晚上,以及他拉屎撒尿弄脏了的时候。自己家有个洗澡间,是结婚带给林奶奶的最大快乐。她一辈子都是去公共澡堂,和其他光着身子的人争夺从生锈的喷头流出来的热水。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浴室,她不放过任何用它的机会。

    老唐是林奶奶唯一见过的全身赤裸的男人。第一次的时候,她忍不住盯着稀疏毛发里的那个玩意儿看。她想着,它年轻的时候一定不是那样。。。可立刻又把这些不洁的想法挥去。脆弱的裸体让她有种从没有过的,关爱的感觉,她用母亲似的手触摸着。

    二月的一个早上,林奶奶让老唐坐在浴室中间的一张塑料椅子里。她解开他的睡衣扣子,他弯着胳膊扶着她,脑袋靠着她的肩膀。她打开喷头,用热水冲着他的身子,一只手遮着他的额头,以免水流进他眼睛里。

    林奶奶蹲在地上,让老唐扶着自己的肩,给他按摩着腿。她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她叫了一声,离开他。

    “你是谁?”老唐问。

    “老唐,”林奶奶说,“你这是。。。”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我住在这儿。”林奶奶说。她看见老唐的眼睛不自然地明亮,觉着自己的心沉下去了。这是死前的预兆。林奶奶两年前在父亲眼里看到过,而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她想跑出去叫医生,可是她的腿凝固在地板上,她的眼睛锁在他的眼睛上。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林奶奶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着件黄色塑料围裙和一双草绿色雨鞋,她的洗澡服。“我是你的妻子。”她说。

    “你不是我妻子。我妻子是苏珍。苏珍去哪儿了?”

    “苏珍已经不在了。我是你现在的妻子。”

    “你骗人。”老唐说着站了起来。“苏珍在医院里。”

    “不,”林奶奶说,“是他们骗你。”

    老唐不听她说。他推开林奶奶,他的手臂突然很有力量。林奶奶想抓住他,可是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她放开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和他争斗。手还在空中挥动着,他走了两步,在一个肥皂泡上滑倒了。

    葬礼上没人注意林奶奶。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听人们评说老唐的一生:有成就的物理学家,优秀的教师,好丈夫,好父亲,好爷爷。致词者说完了,和家庭成员一一握手,却忽略了站在队尾的她。

    我没杀他,林奶奶想像着自己和在场的每个人说。他在摔倒之前就死了。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忍受着被忽视。反正没人相信她说的,因为只有她看到了那死前眼里的光,长夜前最后的一闪,就像俗话说的,回光返照。

    4

    林奶奶没从老唐的存款里得到一分钱。她只照顾了老唐两个月,并且,许多亲友认为,是她的不小心造成了他的死。她没责怪两个儿子。她觉得他们的悲伤一定千百倍地胜过自己。当一个儿子建议她去自己朋友开的私立学校去工作的时候,她几乎感动得落下泪来。

    坐落在北京西郊的一个山区度假村,美美学校骄傲地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个私立学校。拥有一个四层楼的合法建筑。(“关系,关系。”校长在林奶奶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告诉她 ---- 哪个学校能得到这个权利?)私立学校,就像私营企业,在这个国家如雨后春笋般繁荣起来。党的官员或其家属们一夜之间成了企业拥有者,他们作为红色资本家的代表出现在电视上。

    林奶奶难以相信,自己能作为一个后勤人员,在这里过上了好日子。每顿饭都像是大餐,鸡鸭鱼肉。蔬菜比市场上的绿得多。所有东西都是一个小农场出产,专供首长和他们家属的 ---- 校长告诉林奶奶。

    有时候林奶奶看着这些食物被扔进垃圾桶里,觉得真心疼。于是她就晚到食堂,等学生们吃完。整个食堂,盘子里都是没动过的蔬菜;只吃了半边的鱼躺在盘子里。林奶奶用勺把另半边的鱼铲进自己盘子,想像着每天能有一辆回城里的车,把这些好吃的带给自己的老街坊们。

    吃这么好的东西而不卖力工作,那是犯罪。除了分配给她的洗衣房和打扫宿舍的工作,林奶奶还主动干其他的事。早晨她打开教室窗户,让山里的新鲜空气吹进来。她拖着水磨石的地板,擦洗学生们的桌椅。尽管管理员头天晚上已经清扫过了,她还是要保证样样东西都彻底整洁。有时候她干完这些,起床铃还没有打响,她就离开学校到山间散步。山雾沾湿了她的皮肤和头发,城里见不到的鸟在鸣唱。这时候,林奶奶就尽情享受。工厂的岁月像是很遥远的梦,她想不起当初早晨是如何走进充满煤烟的空气里,到菜市场为被农药污染的蔬菜讨价还价。

    林奶奶常常摘来满把的野花:山菊花,珍珠莓,翠荚。她把花插在六个花瓶里,分给六个教室,每个年级一个。但这种美丽只能维持一节课。男孩儿们用花互相投掷;谁的嘴被打到就说明谁傻。高年级的女孩儿把花瓣撕下来,埋进学校操场的土里。她们的手指无情地撕着,脸上的表情却很沉痛。

    5

    学校还在扩大。每个月都会有新生到来。林奶奶惊讶于那些家长的阔绰,可以那么轻易地付出两万元的学费和另外两万元的食宿费。

    在林奶奶工作的第三个月,学校庆祝第一百个学生的到来。康,一个六岁的男孩儿,成了这个幸运数字的拥有者。不像其他城里的学生,他来自附近的一个省。他来了几天以后,老师和员工们就都知道了他的故事。康的爷爷过去是那个省的人大委员长,爸爸是一个北方很有名的农民企业家。

    “我以为农民都喜欢把孩子留在身边呢。”林奶奶对管宿舍的杜阿姨说。她们正在宿舍的床垫下寻找臭袜子。“它们都能自己站起来走了”,杜阿姨形容这些穿了过长时间的袜子。

    “现在他爸妈离了婚,他跟妈过,”杜阿姨说,“他就成多余的了。”

    “他爸妈离婚了?”

    “谁知道呢。反正他爸外边儿有人了,可能也就是个二奶。有什么区别?他妈和他就都不能住家里了。”

    想着那个男孩儿,瘦小得几乎不占地方,却被赶出来,林奶奶觉得伤心。她开始在人群里特别注意这个男孩儿。他的校服穿在身上很不合体。太大,太新,太时髦,他的衣服,就像他在这个学校一样,不合适。他的脸和手老像是脏的,可是当林奶奶给他洗过很多遍以后,知道这不是他或者生活老师的过错。

    第二个礼拜,康在课余活动时间来到洗衣房。“奶奶,这是什么?”他问正给他往脸上擦润肤霜的林奶奶。

    “一种能让你变成城里孩子的东西。”林奶奶说。

    “奶奶,你住在哪儿?”

    “我住在这儿啊。”

    “来这儿之前呢?你爱人住哪儿?”

    林奶奶想了一下,“城里。”

    “城里是什么样的?我妈妈说要带我去城里。”

    “你妈妈在哪儿?”林奶奶问,屏住了呼吸,试图让心跳得慢一点儿。男孩儿并没有发觉。

    “在家呢。”

    “你爸爸家?”

    “我姥爷家。我新妈住在我爸爸家。”

    “你新妈什么样?漂亮么?”

    “漂亮。”

    “那她对你好么?”

    “好。”

    “你喜欢她?”

    “喜欢。”

    “你也喜欢妈妈吧?更喜欢妈妈吧?”林奶奶问。她转过头去,看有没有人经过洗衣房。她觉得自己像个贼。

    男孩也紧张地转过头。接着,他靠近了林奶奶,把胳膊环绕在她的脖子上,嘴对着林奶奶的耳朵,嘴里的热气吹进她的耳朵里。“奶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别告诉别人。”

    “我不告诉。”

    “我妈妈说她会来接我回家的。”

    “什么时候?”

    “很快。”

    “她什么时候说的?”

    “新妈住进来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

    “去年。”

    “那以后你见过妈妈么?”

    “没有,可她说她很快就来,如果我不惹爸爸和新妈生气的话。”康说。“奶奶,你说门卫会让她进来么?”

    “一定会的。”林奶奶说。男孩儿闻上去是混合了的润肤霜、热水,和汗味儿。这让林奶奶想起老唐洗完澡的样子,像是亲人的味道。这想法让林奶奶嘴唇干燥,她觉得脖子上男孩儿的胳膊又热又黏。

    6

    礼拜五下午,校门外的停车场停满了豪华轿车。司机和保姆们进来,有时候也会有孩子的家长。教学老师和生活老师们站在门里,指指点点地说谁是某高官的儿媳妇,谁刚拍了部新电影。

    康是唯一留在学校过周末的孩子。他爸爸为他周末留校付了额外的钱,并且保证学期结束的时候来接他。有时候林奶奶担心他爸爸到时候是不是能来,如果不来,康到哪儿去过暑假。他能和她一起待在学校么?接着又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待在这儿呢。如果不能,她就得等两个月,到九月才能回来。

    最后一个学生被接走了,老师们也都上了去往城里的班车。除了两个门卫,林奶奶是唯一留下的人,她愉快地接受了照顾康的工作。

    他们一起站在校门口向班车招手,一起长嘘一口气。康就像箭似的穿过操场奔进活动室,飞速地翻看一本接一本的漫画书。林奶奶进来,坐在他旁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自己对自己笑。等他看完了所有的新书,他们就一起来到操场上,林奶奶推着他荡秋千,越荡越高,直到康又兴奋又害怕地尖叫。

    如果天气好,他们就走到山里去。这地方满是周末的游客,可只有林奶奶和康不用操心错过公交车或者遇到交通阻塞。他们手拉着手,康的手掌触到林奶奶的手掌,都是汗。林奶奶给他讲花和草的古老故事。讲完一个,再讲一个。

    晚饭以后,林奶奶带康去洗澡。她拿着毛巾和浴衣等在浴室外面,他在淋浴喷头下面唱着她教给他的“红蜻蜓”。两分钟以后他总会叫林奶奶,问是不是可以出来了。她总是回答再冲5分钟。男孩儿就接着唱,他的声音纯净甜美。

    经常,不关水龙头,康就跳出来,蹦到林奶奶面前。她假装被吓着了,大叫起来。他就格格地笑着跑开,她都来不及把浴衣裹在他湿漉漉的身上。

    晚上,他睡着了,在梦里喃喃自语,胳膊和腿四仰八叉地伸在毯子外面。林奶奶来给他盖好,长时间地看着他。一种不熟悉的亲切感在她心里膨胀。她怀疑,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恋爱”?那种每一分钟都想和一个人在一起,一起度过一生,的强烈愿望,常常把她自己吓一跳。

    7

    林奶奶不是第一个发现丢了袜子的人。连着两个礼拜,生活老师告诉她说,女孩儿们抱怨说洗过衣服之后就不见了袜子。林奶奶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有几次,她看见康拿女孩儿还没洗的袜子。当发现她正看着他的时候,他就赶紧扔回到衣篓里去。

    下一个周末,康在活动室里玩儿电子游戏,林奶奶察看了他的床。在孩子们经常藏东西的垫子底下什么都没有。她打开毯子。她拿起枕头拆下枕套,看见里边有五只袜子,卷成团儿,像新生的小兔子。

    林奶奶打开它们:是女孩子们绣着花和小动物的袜子。她刚想把它们放进袋子,却仿佛看见康伸手到枕头里去摸索他心爱的东西。为什么心爱?她却不知道。她把袜子重新卷起来,塞回枕头里。

    礼拜一,林奶奶向校长请了半天假,坐车进城,去找寻同样花色的袜子。她买了很多双不同花色的女孩儿袜子。

    林奶奶现在特别注意洗衣房了。在康到来之前,确认女孩儿们的袜子都在袋子里。一次次地,她打开买来的袜子。所有的袜子都洗过,晒干,在地上磨过。

    他们还是周末快乐的伙伴儿,可林奶奶担心地想着她在康那里发现的丢失的袜子。她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要不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每次,她张开嘴,又闭上了。

    周末,他们坐在树藤的阴凉里,林奶奶还在想,这是不是就是自己年轻时错过了的,叫做爱的东西呢?拉着男孩儿的手,却不敢问他那个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

    8

    天越来越热了,生活老师把蚊帐挂在每个学生的床上。第一个晚上,一个挨着康的床的同学在生活老师离开后爬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个手电筒,脑袋钻进康的蚊帐,低声学着蚊子的尖叫,用手电去照康的眼睛。康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叫唤,但他惊讶而兴奋地发现,康正把一把花袜子贴在脸颊上。

    生活老师来了。七只袜子被发现。到了第二天晚上,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个有病的孩子偷了女生的袜子,还干了特别的事儿。

    林奶奶看见孩子们在操场上追赶康,冲他叫着“有病”“变态”“下流”,她的心抽紧得像洗衣机里的布。康被禁止去洗衣房了。她数着离周末的天数,怕自己会在接下去的三天里倒下。

    “康,到奶奶屋里来一下。”林奶奶说。

    “不,我不去。”康说着,松开林奶奶的手。

    “那你想干嘛?咱们去散散步吧。”

    “我不想散步。”

    “看书去么?昨天新来了一箱子的书呢。”

    “我不想看书。”

    “那,去荡秋千吧。”

    “我不想干任何事。”康说,拔开林奶奶放在他肩上的手。

    林奶奶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低头看着康的头顶。喜欢一个人,就想让他快乐,尽管有时候办不到。“想想,你喜欢干什么。我们一起来干。你想要什么,奶奶就给你。你知道,奶奶爱你。”

    “我想回家。我想妈妈。”康说。“奶奶,你说我们这两天能搭上辆火车回家一趟么?”

    林奶奶低头看康抬起的脸,他睁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期望。康紧攥着她的手。“奶奶,只去两天。没人知道的。”

    林奶奶叹气。“原谅我,康。奶奶不能这么干。”

    “可是,为什么?你说你可以做任何事的。”

    “任何事,可是只能在这里,在学校,在这山上。康,好孩子,我们不能离开这个学校的。”

    过了一会儿,康迸出了眼泪。林奶奶把他拉进怀里,想让他平静。康推开她的手,他的眼里带着冷漠的愤怒,就像林奶奶在老唐眼里看到过的一样,这使她战栗。康跑过操场。林奶奶追他,可是跑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衰老的身体不再适合她年轻的心。

    9

    林奶奶以为康在床上哭,可是床上没人。她围着教学楼叫他的名字,察看每一间没锁门的屋子,活动室,音乐室,餐厅。她往桌子下面、窗帘后面看,没有,她的心越来越沉。

    找了一个钟头,她觉得孩子肯定不在楼里,也许已经离开了学校。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想像着可能发生的灾难,她叫了正在校门口值班室里玩儿牌的两个门卫。没人想承担孩子溜出校门的责任,他们都坚持说那孩子一定藏在楼里。他们仨又找了一通。毫无结果。他们开始惊恐,各自担着不同的心。

    警察来了。校长来了。生活老师来了。门卫打电话通知了所有他们想得到的人。林奶奶看见一个年轻人的手有点儿抖,纳闷他为什么要紧张。门卫们只是周末不得休息。也许会丢掉一个月的工资。他们都是学校董事的亲戚。每天都会有孩子失踪 ---- 就算找不着康,一年后他们也未必想起这事儿来。林奶奶哭了。

    在一片混乱中,康出现了。没受伤,只是饿了,困了。他只是在和林奶奶玩儿捉秘藏的游戏。也许,他是想惩罚一下林奶奶,因为她没答应自己的要求?林奶奶不知道。她只知道,孩子对校长说,他只是在钢琴下边睡着了。

    林奶奶记得自己检查过钢琴下边,可是没人会相信一个老太太的记忆力。而且,就算她说了真话,又怎么样呢?她是无能的。很多事被提出来了 ---- 她吃学生的饭菜,她没能看管好洗衣房。

    孩子回来的当晚,林奶奶被通知离校。她的东西被卷起来放在校门口:一个对老太太来说都不算重的粗布包。

    “爱的欢乐是看到了流星;爱的悲伤是过后的黑暗。”街上一个女孩儿轻轻唱着,走过林奶奶身边。她想跟上那个女孩儿;女孩儿走得太快,歌也离去得太快。林奶奶把包放在地上,喘着气,不锈钢的饭盒还拿在手里。街上的人似乎都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奇怪地看着一个人停下来。

    那家伙跑过林奶奶身边,在她后背上狠推了一把。她趔趄着瞥见一只伸过来的手;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家伙抓起她的包钻进了人群。

    一个妇女停下来问:“大妈您没事儿吧?”

    林奶奶点点头,尽力爬起来。那个妇女摇着头,对街上的行人嚷:“什么事儿啊这叫!光天化日居然有人抢老太太的东西!”

    没人回应。那个妇女摇着头走了。

    林奶奶抱着饭盒坐在街边。人都会饿,可是竟没人想到要去抢老太太的饭盒。所以她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饭盒里装着三千块钱的解雇费,和一些没有拆封的袜子。花花绿绿的袜子,她短暂的爱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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