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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边走边记(37-40) -- 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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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边走边记(37-40)

    为了美丽杀死它?

    周末坐在指甲店里,挑了粉紫,小姐把热水打开,泡得脚舒舒服服的。

    每年夏天这都是必做的功课,为了穿鞋子漂亮,免不了多此一举,以前在国内却是全没如此麻烦过,过来番邦,入乡便随了这个俗。麻烦是真麻烦,但偷懒却也不敢,整个夏天,每几个星期都要来一次,比去图书馆有毅力。

    旁边椅子上也坐上了女子,和我年纪相仿,丰乳肥臀,讲南美风味的英文。用手撩头发时颇有风华绝代之感。但十个手指甲倒有四个缠著胶带,我好奇,她便挨个儿解下给我看,一边痛诉革命家史。原来是指甲坏掉了,有的断了,有的碎了,灰色黯淡,支离破碎。我看了一眼,暗中发抖,已经完全不象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受了满清十大酷刑。

    她也越说越愤怒,说指甲油不好,她换了很多牌子,结果到底是把指甲弄坏了,好端端的十根水葱似的手指,现在都没法见人了,只好再抹更厚重的颜色。

    我也愤怒,跟著声讨,刚才的惨景一时盘旋不去,身上好一阵发寒。一会儿她去那边坐了。修指甲的小姐偷偷告诉我,店里这样的客人太多了。指甲油伤害指甲,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不管什么牌子,多少钱的指甲油。你想啊,指甲若要健康,就同皮肤一般,要呼吸,要见阳光。见天儿糊一层油,还是化学的,跟自然隔绝,能好的了吗?这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指甲店里做的指甲,好歹还上一层隔离油,自己家里涂油,哪有这么繁琐,都是想起来就涂。刚上一层,过两天换身衣服开party,一看颜色不对,又上一层,只知涂抹,不知清洗,天长日久,指甲还不都死透透?

    我听在耳朵里,心里直发毛,以前只知道指甲是无生命的东西,怎么摆弄还不是各随心意,今天听了,才知道处处有敬畏,你随便给它上颜色,它回过头来必给你颜色看看。

    怎么办呢,从来天下不爱美丽的女人,比不爱江山的英雄还少。毁一两个指甲又怎样?冒了生命危险去开刀的又有多少。四个指甲齐齐坏掉的姑娘一定没想到美丽的代价是这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小姐又压低声音告诉我,如果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们没有一个会涂指甲。

    术业有专攻,还有谁比她们更了解指甲?自己开门做生意,还告诉我这番道理,真是善心善意。低头看看修剪好的指甲,一层自然的光泽格外顺眼,旁边粉紫的指甲油,倒平白生出狰狞魔相。看来还是饶过它们吧。

    美丽需要修饰,但最健康的美丽还是自然啊。

    春雨贵如油

    本地纬度跟沈阳差不多,冬天又长又冷,但一进春天就雨下不停,奇怪,小时候‘春雨贵如油’的谚语,在此全然行不通。

    旅居这里已经几年了,四季分明的气候是当初择居的理由,几年下来,发现不仅四季分明,连气温规律之类也爽爽快快,每年下来都差不多。

    春天一般在四月份悄然登场,春打六九头,四月头几天气温会陡然升高,小阳春的天气,薄毛衣都穿不了,大街之上,突然就春花一般盛开群摆。一般持续三天,接著倒春寒,一下子冬天好像卷土重来,除了几个性急的郁金香寒风中摇摆,周围景色一片萧瑟,有时还伴有飞雪。

    郁金香是欧陆的花种,以前在中国只有暖房中定期培育,一日花开,公园免不了要搞展览,游人如织,颇有‘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意思。来番之后才知道,此花原本耐寒,贴著地气走,大地一回苏,它便急急地报春,比梅花晚,比迎春早。花朵虽然瘦小,但傲然挺立,小小一株,非常倔强。

    四月的雪,漫天飞舞,气势跟冬天差不到哪里去,但落地不留白,地气已暖。进了四月,吹雪机就可以马放南山了。天气预报照旧说几英寸几英寸的大雪,但大地已如温床,雪触地成珠,滋根润叶,堪称草木的滋补佳品。

    倒春寒之后,春天才算真正来临,“丹唇未启笑先闻”,春天的笑便是春雨。每年的春雨都好像汛期,连绵几天,象初生的孩子,哇哇有声。电闪雷鸣,春天一到,万物惊蜇,看来龙王和雷公电母也一块儿醒了。

    我家山下有条小河,小河旁有木屋,有年春天他家卖房子,打出的招牌是屋后即可垂钓,田园风光,卧看青山,相当的诗情画意。但一到春雨连绵的时候,小屋就要上演水漫金山,每次路过他家都忍不住担心,别说地下室,卧室不渗水就阿弥陀佛了。后院已经一片汪洋,这下倒好,垂钓不必屋后,早上起来,炕上一盘腿就是姜太公了。后来那房子到底是没卖出去,看来只有等不识本地行情的外乡人了。

    春雨过后,江山一洗,开车在山颠走过,总要感叹人家山水如画,心胸为之一开。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春雨贵如油’。原来本地才是天然粮仓,冬有雪,春有雨,夏有云,秋有风,不用烧香,老天爷就赏饭吃。可惜此地不种粮食,只零星有玉米地,还正被开发商买下,打桩起屋,白白可惜如油春雨。

    当这里春雨光顾时,地球那端的故乡却有沙尘暴肆虐,从北京一直刮到南京,斜跨直入,中国腹地也有了大漠风光,古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旖旎风光,几乎可以改做‘二月沙子似剪刀’了。

    昆仑又高又寒,前人有词:“安得倚天抽宝剑, 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有胸怀有气势,但我倒想发扬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安得一个大铁瓢,把雨舀到故乡,一勺一勺又一勺。我把昆仑分你,你把春雨分我,如何?

    我也想要个老婆

    同事下个礼拜要离开公司,大家聚在一起给她开欢送会。最近这已经是第二个了,她们都高高兴兴地跟我们说拜拜,挥挥手不带走一丝烦恼,专心做家庭主妇去了。

    六十年代伴随女权运动的兴起,很多女子走出家庭,成为职业妇女。最近颇有回归的趋势,她们脱下职业套装,换上围裙,远离薪水,也远离早九晚五的时间表。她们以前为赶制工期而操劳不已的大脑,现在塞满了全家人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

    曾经有人作过统计,全美国家庭主妇平均下来,每个人做著相当于十三万年薪的工作。

    这么一说难免吓人,好大的数字啊。但仔细一想,可不是吗?她们要照顾孩子,多半两个,有时三四个,要做饭,要购物,要整理房间,要洗衣服,要做司机接送孩子去各种补习班,要辅导孩子们的功课,要侍候丈夫们的起居。这么一想,十三万可能都雇不到这么可心可意的人。

    也许把为家庭做贡献换算成金钱数字是件挺没人情味的事情。家庭是你的家庭,孩子是你的孩子,照顾一下竟然要工钱吗?可是这背后有一个情绪上的偏见不容忽视,如果我们没有看到这个数字,又会有多少人意识到家庭主妇有多辛苦呢?

    我有个同事,孩子刚过两岁,正是缠人的时候。他一回家,身为家庭主妇的太太就高兴地说:你可回来了,快,帮我看一下孩子,我做晚饭。同事一瞪眼:什么?我看孩子? 我在外面累了一天了。

    同事成长于传统的美国人家庭,从小妈妈就不工作,他已经习惯了由女人来承担家务,而男人提供支票。似乎提供了支票的那个,就有更多的理由回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而忘记了,家庭主妇也是一种全职工作,并且永远不下班。

    很多时候,不能埋怨丈夫们,即使女人又有多少人意识到家庭主妇工作多么重要?看起来,她们似乎可以随时倒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没有老板在耳边罗嗦工期,多么惬意啊,但大家都忘了,一回家就有热乎的饭菜,一开柜子就有熨好的衣服,孩子们都营养均衡,净头净脸,马桶永远洁白无味,浴室的地板上也找不到半根头发,这些,似乎都不是天天躺沙发上看电视就能做到的。

    说到这里,想起一个朋友,他们夫妻一直恩爱。丈夫从结婚起就是个孩子,几年下来,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到周末就出去钓鱼,一去就一整天,当他在湖光山色中享受人生的时候,老婆在家带著四岁的儿子,购物、割草、整理房间,洗熨衣服,下午孩子练琴的时候还要包一顿饺子,一边包饺子一边用无绳耳机跟我打电话,同时竖起一个耳朵,大声提醒孩子某个音拉走调了。晚上丈夫回家,桌子有热乎乎的饺子供他享用。而太太又满面春风地站在水池边收拾丈夫钓的鱼了。

    我听了难免羡慕,不必费心生活就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样的老婆,谁不想要一个啊。

    日有所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我梦见重回大学校园,跟大学时的女友一起在校园里闲逛。时值暑期,学校都在放假,我们不知道为了什么依旧在读书。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戳在后背上,即使攥了手帕,手心仍然不停地往外冒汗。四处都是热呼呼的,阳光占据每一个角落,周围一片树荫都没有。我们并肩走在表面发软的柏油路上,草丛里有夏日的虫鸣,一大片地挤进耳朵。我们就那么闲闲散散地走着,旁边是高大的教学主楼,依旧是毕业前的样子,崭新得有些生硬了。我们不知道走向哪里,一切都打不起精神来。

    女友问我,晚上干什么去呢?点蜡烛看小说?还是去看午夜电影。

    小路上有花朵般的女孩跟我们错肩而过,面向不同的方向笑嘻嘻地走著,她们热情四溢,浑身充满水汽。阳光接触到她们的皮肤,都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她们旁若无人,美丽不可方物。我想,真象年轻时的我啊。

    女友突然欢快地说,我们去跳舞吧。

    她还是毕业时的样子,没有改变,少女一样蹦蹦跳跳,可是我却苍老了。

    不知道为什么,舞会要在半夜举行。要什么样的决心才能在半夜醒来,穿上大幅摆的裙子去等待男生们伸过来的手臂。

    梦中的我置身校园,却暗藏一颗疲惫之心,我小心翼翼地尴尬,不知道怎么才能重新回到青春飞扬的人群中,如何才能掩饰脸上的世故,做出冲动自然的年轻举止,让大家都相信我跟她们一样呢?我比以前聪明,比以前圆滑,比以前游刃有余,但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新鲜轻快,好像刚刚绽放的鲜花,刚刚着露的尖荷,怎么装都装不出来。我走在她们之间,忍不住自惭形秽。

    女友仿佛读懂我的心思,挽我的手臂亲昵地说:不会的,你一定会跟以前一样,从第一曲跳到最后一曲,舞会散场后,也一定会有男生尾随你回来。

    谁会信呢,我选择呼呼大睡,没有打算在夜半醒来,人就要服从年龄,不能嘴硬。

    半夜的时候,女友从上铺探下身子,伸长手臂揪我的被子,黑暗中,我听到她清脆的声音,仿佛雨滴落在屋瓦上:懒虫,起床了,我们要赶舞会。

    她轻快不已地在挪动身子,找衣服,叠被子。我怎么使劲也挣不开眼皮,好像有人死死地摁住它们。突然,灯光大亮,视网膜上一片暗红,紧接着,是女友的一声尖叫。

    我恍恍惚惚地看到,对面的床上有一对男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纠缠在一起,不着一缕,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放肆地,挑衅地,白花花的。

    女友在上铺突然凝固了,我似乎听到她下巴掉下来的声音,她一定惊呆了,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许她满脸通红,正在考虑要不要闭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笑了笑,抬头跟她说:傻眼了吧。说完倒头睡去了。

    面对过於真实隐秘的东西,有一种坦然,这也是岁月给我的,我终於明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都坦然了,还怎么青涩呢?

    大梦之后是清晨,和往常一样,我开车去公司,看到苍老的妇人过马路,容颜苍老,步履蹒跚。是的,我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没有任何拒绝心理,我坦然受之。

    春天到了,鲜花开放,我一朵两朵轻轻数过去,终於,三十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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