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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梅 -- 小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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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梅

      好久没认真动笔了,也就是说,好久没敲键盘了。忽然想写一个村姑,因为,这几天她总在我心里萦绕着。

      每年我农历生日那天,老妈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些我儿时的趣事糗事,LG开始还饶有兴趣的听,不仅听还盘根问底。关上卧室门了那些小故事可就成了武器,左取笑右取笑的逗我生气,甚至吵玩架吵着吵成了真的时候不在少数。不过日子越过越疲沓,老妈的故事翻不出什么新花样,LG也不大调笑逗乐了。

      老妈的生日故事专场还是照例如期举行,惜乎听众热情与日俱减,所以故事也越来越简炼。但是有一条,老妈怎么也舍不得精减,虽然跟我关系实在不太大。

      “梅儿呀,这孩子生都生得可怜。”

      梅是我同村的小孩,就是我要讲的这村姑。但是她出生跟我8杆子打不着。

      “铃跟她姐姐在麦子地里薅草呀,一发作就走不动了。等一起出工的伴喊她们家的男人推来板车,她都生下孩子了。”

      那孩子,就是梅。合作社时代,孕妇也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丫头,还是你好。”每次老妈都这样接场,摇着蒲扇或吹着电扇,非常自得的将右腿搁在左腿上。二郎腿,是老妈这辈子的老人享受到的不多的男女平等的权利之一,但是也得在公婆过世后。

      我们都熟知下文,电脑电视或书,自己忙自己的,由着老妈自己发挥。多年的家庭生活,好像视成员如透明。谁也不知是冷漠还是熟络,不大看得到承欢膝下的动人场面。反正,平淡也惬意。

      “你呢一清早就给信我了,肚子痛了一阵。我自己的事自己晓得喽。所以队长问我能不能出工的时候,”老妈呷一口水,“我就告诉他,曰诗哥,今天家里有点事,怕不能走远。”

      邻居曰诗哥那时任生产队长,是老妈最服的一个队长。他会把妇女社员的难处和特殊事情考虑在前。都是当过父母的人,老妈这样一说,他即会意,没再安排老妈出远工,只在家前后混钟点。

      老妈至今很得意自己的措词,非常含蓄。我自己不知为什么,也喜欢农村生活里这样的对白,很古老很中国。

      小学生还没放中午学呢,我已躺在老妈怀里舒舒服服吃奶了。

      “梅儿出生是4月,麦子还高呢,几个女人一围就完事了。你出生都6月了,地里没啥遮的挡的,棉花才脚背高。哦――――”老妈还在打寒噤,大概是想像自己在地里生孩子会怎么窘。合作社那会儿种植技术当然不能跟现在比,现在6月里棉花比麦子还高了。

      梅的故事很富戏剧性,连出生她都不放过――――可是,也不是自己选择的精彩,她似乎是给人安排着。

      第一次听老妈讲这故事的时候,大概是小学时期,浑然不记得是几岁了。我很纳闷,很纳闷。为什么生她的是铃(按辈份我得叫铃姐姐),梅却跟兰香住,管兰香叫妈妈。她也偶尔叫铃妈妈,但是梅向我解释说她是跟着铃的女儿金华叫妈妈的,她的妈妈是兰香。

      金华就是我紧邻,小我2岁。梅长我2岁。她们俩成天粘在一块。右邻曰诗队长家没女孩子,梅和金华顺理成章是我儿时交往最频繁的伙伴。梅的妈妈的疑问,搅去搅来的,搅得人晕头晕脑。

      老妈后来跟我解释,兰香是铃的亲姐姐,没有生育,铃的长子长女,抱养给兰香,次子次女,是铃自己抚养,反正两家相距不过百十米。为了怕孩子心向着亲娘,梅是不能叫铃妈妈的。

      我还小,不懂啥叫生育啥叫抱养,还是听不懂,愣。

      懵懂归懵懂,并不妨碍小屁孩之间的玩耍游戏。

      小屁孩的游戏,花样多得很。跳房子抓瞎子,跳天井抓子儿,乃至打猪草捡麦穗儿,结伴排挤起哄架秧儿,心态所至,万事皆可游戏。技巧性的跳房子抓瞎子,跳天井抓子儿梅平平,没有什么出色的战绩。人事性的结伴排挤起哄架秧儿,梅是低能。小孩子有最本色的残酷和势利,很快别家的孩子都孤立了她。只有金华忠实的陪着她,间或有我。

      差不多全村的女孩子都有不约而同的挎着菜篮提着小铲去野外扫荡的历史。野菜、枯枝,都是可喜的猎物。物质匮乏的年代。荠菜,灰灰菜,尖刀菜,那是姐姐教的,猪又爱吃又长膘。小姑娘们照例会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为一块丰美的草地,为一大片茅草根(初春美食喽),划界限,占地盘。

      同村的小姑娘,有个菊,和秀,春,是三人帮。她们家成份好,红得很,到哪儿都理直气壮。她们BS梅和金华这俩个破落的地主家的狗崽子,BS阴暗的富农家的立场很有反动倾向的我。我不知道我小小年纪看世界为什么会那么灰,也不知道她们那些激进深奥我基本理解不了的的革命语言打哪儿学的。

      菊和秀、春不像我和梅规规矩矩在野地里打猪草,而是在邻村的油菜地里一阵风的割下油菜的头。菊辩解说,油菜会重新长出好多个头,会开更多的花,结更多的籽。一度,全村的小姑娘都相信了菊,整天耗在油菜地里,学着菊,剥了皮吃油菜苔,余下菜叶喂猪~~后来,油菜大减产~~

      菊的理论,只有梅一个人笨嘴笨舌的反驳过,她做什么事都问问妈妈。结果招来了群殴,群殴之后梅就怯怯的跟在最后面。小孩子――其实成人也是――在孤立里很难保持勇气和正确,也很难坚持孤独。

      梅不是个机灵的伙伴,甚至是个乏味的伙伴。但是她善良,善良得近于懦弱。

      咳,实在是想写梅,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实在是少。挖空心思的,回忆吧。

      但是,亮色很少,我惧丧的发现。

      

      梅,祖上是很富有的,惜乎人丁不甚旺。到她爷爷(我称海伯伯)那代是第几代单传我已模糊。只听老人说海伯伯早年就出外就学,父母早亡,因而家产是交与妻子一应打理。海伯伯也多次明示妻子,待人易宽厚,佃户的租金不宜在人困难时讨要,莫在乡里树敌等等。现而今全国测绘航空方面的高等院校如武汉测绘科技大学,郑州测绘科技大学(是这名吗?)前身是在郑州,即海伯伯攻读之地。毕业之后他即在国民党空军某部任高职。

      富有之家单传的独子,认识他的人都赞他谦和平宜,是“大学问家”,风范很是令人神往的。妻子在家也并没有对佃户苛刻(听老妈说,海伯伯的母亲是个很精明厉害的女人,可能不仁过)。但是在那个动乱的年月,什么都无理可据了。海伯伯随军浮海而去,隔峡而断肝肠。他的“出逃”和家产,成了子孙沉重的枷锁。

      菊很专横的命令梅说,去,把你们家的吃的拿来,爷饿了。你们狗崽子,凭什么吃那么好喝那么好。梅家虽然家产已净,但两父两母抚4个孩子,梅的生母又特别会操持当家,小日子过得比大多数喊口号举红本本做起事懒懒散散的人儿要滋润得多。

      我冷眼的看到了缩小的社会在颠倒的秩序里对人性的践踏,看到了梅从抗争到顺从的过程。我因为是不愿意应和菊,不给她刺探梅家有什么零嘴儿什么反动言论的情报,也给群殴得厉害。

      很巧的是,老妈后来说,大队的干部也多次让老妈弃暗投明,让老妈利用铃姐俩和她的友谊来探听情报,如有否与台湾那边联络,有否私底下对社会主义不满等等。

      成年后,我也并不像那些情怀柔美的女人,对农村生活精神上有种向往,光觉得质朴淳厚。

      我看见过生活的底色,看见过农民的自私和狭隘,甚至小孩子。

                      

                唉,敲得累,坑挖在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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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梅(完结篇)

      海伯伯来了,又走了。飘泊了这么多年,很难说哪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小村的日子慢慢的归于平静,乡民们照常面向黄土背朝青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的替换里,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呢?

      我渐渐大学而工作,梅在家乡的气息里,只淡到几乎没有的一点点。

        工作数年后,老妈终于不再抱女儿不能养老这一痼见,丢下清风明月的日子来安顿羸弱多病的我。病中无聊,老妈常和我讲起村里近来的新闻。我早年便离乡读书,对人事陌生而淡漠,常一只耳进一只耳出。

        “沈平死了。”老妈将村里的事述说过多次炒过多次现饭后,有次偶然象是淡淡的提起。

        “沈平死了?!”这个消息我有些吃惊。

        “你不知道?我没跟你讲?”

        “不知道。”

        “梅儿死了不到一月他就死了,老人都说是梅把他叫去了。”

        “梅死了?!!”我真吓了一跳。

        “五月收菜籽啊,要变天了。梅儿的公公在家喝小酒,一点儿也不着急。梅急了,吼他快点。老头闷不吭声的,不理她,接着喝。”

        沈平在不远的砖瓦厂上班,倒坯运坯出炉,抢收抢种的农忙季节,他只能下班后回来帮帮。梅叫不动公公,只好一个人跑到地里收油菜。老公公喝完酒,踅摸到厨房抄上了菜刀,相跟到地里,对准梅的背部悄没声儿的就砍下去了。

        

        我问妈妈:“梅和公公关系很紧张吗?是不是有点仗着娘家的势?”让人如此冲动,总会有什么原因的。梅本来是不大泼辣得起来的女子。

        “不清楚呢。爹爹给了梅儿两万元,还资助她建楼房,梅儿很有点瞧不起公公。梅儿的公公背地里许过福了,说早晚要杀了她。”

      梅的公公,年轻时便爱斗牌醉酒、眠花宿柳,妻子不顾身孕愤而离婚。在七十年代末的中国乡村,女人主动要离婚真是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说哄动十乡八里也不为过。梅的公公,花心之外,薄情、自私吧,也许?很难想到他对亲人会有多大关切之情。老了,他依然花柳,牌酒。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生身父母,的确很难让人尊重、孝敬。

      婆婆离异后不久便产一女,在娘家一人拉扯孩子过活。在梅过门之前,婆婆和小姑没回来看过一眼。小姑会时不时来看看大嫂,跟她讲讲少女心事。小姑生世畸零,大概从小惯受人白眼,包括母舅一家。梅,常常会升起灶火,给小姑做点好吃的,排解排解小姑的烦难。

      小姑有次哭着向梅说,因为有夜和村中年纪仿佛的几个男孩女孩玩得晚了点,母亲便痛加斥骂。梅温言劝小姑:“妈妈拉扯你一人长大不容易,女人一生要紧的是名声。她还不是希望你给她争口气啊。吃碗这碗鸡蛋,你回去,跟妈妈认个错,以后做事小心一点。”小姑含泪吃完,几小时后竟仰药而死。梅,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人。

      人死前愿意见到的最后一人,应该是她最能得到温情最视为亲人的人吧?

      梅的公公,也许有不能背负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的心理负担,也许因为妻子和女儿与梅的亲近而生偏狭,也许因为儿媳对他缺乏尊重而郁结于心。。。。。。也许,掺和了很多不为外人知的因素。

      梅与沈平,情谐鱼水。沈平忠厚本份,怜妻爱子,是个顾家的男人。妻子横死,老父入狱,他大病一场。愈后不久,村中同伴怕他幽居思人,神伤过度,约沈平回砖瓦厂工作。孰料,沈平工作才不到一小时,便倒地气绝。

      后记:乡人劝沈平的母亲,不追究其父的刑事责任,好歹让“这死老头子”帮忙抚养一对遗孤。老妇人断然回绝。

      梅的两位兄长,拥海伯伯所贻三十万之巨,言“各家有各户”,拒不肯抚恤外甥一分半文。

      于是,只有沈平的老母,茕茕孤影,牵着两小孙子回到她的家。沈平工作的砖瓦厂,每月给100元抚恤金。

      我们都是红尘里矇昧的虫子,去哪里,为心乞求得一点光明呢?

      写罢,犹是怆恻。

      全文完

    • 家园 【原创】梅(三)

      接上回。

        

        青涩岁月里的回忆,如芬芳白莲的气息。

        我读高中时有天放假回家,老妈跟我说,台湾那边有个什么团体,给县政府来了封信。县政府派了些人来到乡里四处走访。“该不是共产党要变天了吧?”老妈有她最直线的逻辑,不知道国共两党对话玩儿什么。

        梅家里的人,表情神神秘秘的。她抑止不住快乐的低声对我说:“幺姑,我爹爹没死!”从48年海伯伯和家人就失散了音信,可怜家里人哭了不知多少回,只知道共产党直追到福建海边,路上死的人无数;泛海而去的时候,舟楫不便,泡死在海里的人无数。托某商贸团体探问家乡后人消息的若干老兵名单中,赫然有海伯伯的大名。

        书信回来数年后,海禁渐开,海伯伯终于得以探视魂牵梦绕的故土。

        海伯伯回家我并不在场,只听得说万人空巷,攒头比肩。县政府的专车相送海伯伯和同村的召伯伯等几人回乡,一路停车下人,到海伯伯是最后一个了。

        等到车里出来一位富态和蔼的老者,梅的婆婆由儿孙簇拥着相望了半茶功夫有余,才从风霜的刻痕里依稀找出一点亲人的影子,彼此抱头痛哭。围观的乡亲均为之唏嘘,在没有阶级冲突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照例愿意围观人间喜剧,并洒下自己一掬纯朴真挚的泪。

        听老妈说,海伯伯对四邻抱拳谢过后方在孙儿的搀扶下回到屋里。甫进门,他便给发妻跪下了,自言回乡无望,客居在外衣食无人打理,所以未与发妻相商便迎娶小星在室,求发妻原谅他的无德,容他在家小住一月,给祖宗上香修坟。

        梅的婆婆沉吟片刻,扶起海伯伯,老泪纵横。

        海伯伯那时已近耄耋之年,他这片赤诚,使乡人感动。反观现而今家庭比比皆是的背叛与出轨,孰情重,孰情轻?逝去的岁月啊……

        海伯伯初次回家,世俗民风已全然陌生。他没意料到的是后辈如此贫困,尤为蒙昧。富饶的华中平原地带,闻名的鱼米之乡,满村只不多几间红瓦砖墙的新房,尚有人栖身在灰败苍白的颓墙废瓦中。海伯伯孙子孙女4人,外象朩讷,内涵单薄,那时只有小孙女金华一人还在上学。和梅一样,她的成绩让人无望。

        海伯伯满怀怆恻祭拜维修过祖坟,失意的浮海而去。

        爹爹省亲使梅一家名声大噪,毕竟一县同归者中海伯伯是最高级的将领。很快媒人便踏破了梅家的门槛。

        我至今记得微风中的梧桐树下,笑意止不住的从梅的脸上漾开来,她跟我说在台的小姑,定居美国的小叔和小弟弟,慢慢给我翻看爹爹带回的相册,神往他们在台在美的生活,如仙境一般。梅,对生活有很多美丽的企望吧?

        梅许给了邻村的沈平,一个文静温和的帅小伙子,有一门手艺,勤快耐劳。

        有风轻轻飘过的时候,梧叶沙沙作响,叶间筛下的光影斑驳陆离。生活,原可以这样美好。

        因为憧憬。

        海伯伯二次回乡,预定带回自己全部积蓄,他在台生的一子一女,均各事业有成,也给素不相识的亲人们一份不菲的资助。

        沈家怕梅的父母暴富后会悔亲,提亲还没满一年,迫不及待的要求新媳妇过门,梅家里也是极力促成。

        妈妈私底下向我说,那是梅的大嫂撺掇的。她怕爹爹将家产分给梅,过门了梅就不是这家的人了。梅过门是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没见着着嫁衣的梅是什么模样。想像里,她会一身红衣,扑一点粉,擦一点胭脂,吧?

      接亲的人催得一阵阵的紧,梅回望着养母,哭得昏晕过去。

        养母那时,糖尿病已重,并发症一起都来了。大嫂并不仁义,待公婆悍极,更莫提细心伺候病人。梅的生母站在兰香旁边,低声的劝着姐姐,并催女儿上路。误过了吉时,乡人认为婚姻会很不祥的。

        

        写到此,播放的背景音乐维瓦尔第四季正进行到夏的第二乐章,我头次觉得这是一章哽咽的音乐。乡俗哭嫁,真哭的新嫁娘并不多,像梅这样哭得晕倒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感动于她对养母的拳拳之心。

        1988年,梅婚后不久,海伯伯便携数十万之巨再次还乡。长孙次孙各分得二十多万,余数海伯伯自己留在手中,没急着分散。他这次长住了一年,经历了重重伤心之事。老妻物故,长女次婿相继不治而亡。养母病重,拒绝医治回家以待天假以年,梅正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乡俗外姓女在娘家或外人家产子是大忌,常有因意外产子,两家结为积怨的。梅因大嫂对养母并不知疼着冷,早晚奔波在婆家娘家之间。养母并发肾病,日见危重,梅终是放心不下,常天黑透了犹不舍回程。多次给忌讳小姑待产的大嫂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狼狈而归。她回家要经过我家门前,犹记得那年夏夜,梅坐在女婿沈平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沈平的腰,一边小心的打着手电给沈平照路,抽泣着,从趁凉的我们面前驰过。因为身子沉重,坐得很不舒适,别扭的翘着。

      打禾场上,我仰起脸,望着那枚朦胧的弦月,正是初解人生的时候。

      梅,是善良的吧?纯朴的吧?真挚的吧?

      海伯伯回家之后,曾听女儿们提起过一位邻村的大爷。海伯伯早年出外,家中少有男丁。有一位从伯,是位忠厚长者,他家人丁飘零,后依附于海伯伯,解放前在家代为打理一些家事。因为诸如纳税和应对保长之类的事,女人是不大方便抛头露面的。这位从伯,实则犹如生父。文革初始,从伯因为男人身份,便被作为是这家的家长给反剪了双手拉出去重点游斗,海伯伯的妻子陪斗。批斗会间隙,邻村的一位大爷,那时是负责管理批斗台上一些零碎事物,对从伯一顿海骂,骂完了瞪着一双大眼不耐烦的吼:“你个死老头子,站那么久了不要屙尿?!不要等会尿到裤子里熏死老子了!!”从伯不复人身,那敢提出什么要求,一听这话忙接口:“哪会不要呢?”邻村大爷遂推着搡着从伯到厕所里,趁四下无人,悄声对从伯说:“我给你把手上的麻绳松松吧,你别让人看出来了,等会批斗开始了还是要假装弯下腰的。我跟你说粗话,那是给别人听的,你别往心里去。”从伯千恩万谢的遵从了。批斗结束后从伯回到家,与梅的生母养母讲明了那位大爷的恩德,不日,便不堪羞辱自尽了。

      海伯伯悄没声的一个人去拜访了那位恩人,略谈了几句家长里短,悄悄给那家塞了一千元钱便走了。邻村大爷的儿子发现后追出去推托未果,遂杀猪宰鸡连着宴请了海伯伯几日,梅家里才知海伯伯报恩之事。梅的大嫂二嫂气得跑到邻村大骂那位大爷有意巴结海伯伯是深有图谋。

      海伯伯厌听家事,对二位孙媳妇也得罪不起。我二哥那时是县人大委员,曾作为家乡代表款待过海伯伯,彼此印象良好;我家老妈讲起世俗人情,常有一番清平不凡的见识。故而海伯伯回乡期间,最谈得来的朋友,是我家老妈。老妈深知海伯伯对孙媳妇骂邻大爷不满,只是淡淡劝解,和事宁人。旁听的梅犹忿忿的对我说:“哼,他们就是看上我爹爹的钱了,就是看上我爹爹的钱了!!!!哦,松一下绳子就是一千块钱,吃几顿饭还不得指望爹爹给好几千哪!”

      海伯伯听此话半日不语,只静静和我对视。那时我年少,真没觉得海伯伯这人做得有那么多苦楚。梅啊,梅……

      也许,每人都有自己的狭隘和长处吧?蒙昧的心啊,哪里能找到光亮?

      有此,有彼,才是生活。不单薄的生活。

    • 家园 娓娓道来的感觉, 花!
    • 家园 梅(二)

        接上回。虽说是写梅,也是回忆幼时的观感和揣摸,难免有些罗嗦和跑题。

        小儿眼中的世界是捉摸不定的。

        有天家里忽然来了一大帮子大哥的年轻同事。个个戴白花佩黑神章,表情肃穆。他们屏退了我家里的人,神秘在关在后院的小屋里。我够不着窗台,只听得到咕噜咕噜念着什么,那个唯一的女老师,一直在低声的啜泣。末了男人女人们分散了,个个掩面而泣。

        尤为可怪的是母亲也撩起衣襟拭泪,甚至田边的婶姨叔伯。敬爱的周总理的逝世,乡民以质朴的感情吊唁着他。

        世界在身外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何时起,不大有野孩子对梅叫骂狗崽子了,梅的养父母生父母也开始高声笑语得理直气壮。

        学校不再成天只上劳动课,像我大哥一样的动乱期间毕业的高中生纷纷到小学任教。相差最大有5、6岁的孩子,挤到一个课堂里念同样的书。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开始和一年级新生一起补习拼音。梅始而高我一届,后来她留级我跳级,反而低了我一级。梅性情温和,不掐尖要强糊弄人。我们天天相跟着上学放学逃学,丢了无数的算术本秃头铅笔。

        假期的时候,我们充当半劳力,去合作社出工。工种有帮大人丢化肥,拾麦穗,收绿豆,到棉花地打老叶掐顶等等,能拿到三分之一个工分。梅家和我家是一个合作小组,田地连在一块儿。漫长的暑假,白天耗在地里,夜晚耗在月亮星光之下。

        青枝绿叶的棉花地里,做活做累了我常常叉起腰(那个年代特定的一个很英雄的姿势)高歌一曲。梅不善唱歌,就眯着眼微微笑着站在邻垄听。偶尔我们会带上打破的磁碗底敲的磁子儿躲在枝叶下抓着玩,我有一大袋用眼泪和威胁从姐姐那里抢来的磁子儿。有次午饭时间过了很久了,我俩激战正酣,听到大人焦急呼叫才回过神来。那天给指派的农活差不多还没开工,我们怕不好交待,趴在棉花叶下大气也不敢出。瞅着大人们找到别的地里去了才撒丫子跑回去。

        我回家挨了一顿痛揍,起头儿的出主意的都是我。梅家从不打孩子,那天给责骂得抬不起头。这之后我很多天见不着梅。

        有天我忽然听到梅在金华家院子里说话,跑过去问她咋不理我了。梅小声的说:“我婆婆不让我和你一块儿玩了。”

        “为什么?!”

        “婆婆说你不像女伢,跟你玩要学坏的。”梅窘在那里,明知这原话不应直说,因为不会委婉而窘迫着。

        我现在想起来,梅的婆婆眼里的我是个小叛逆,不符合她的教养标准,她让孙女疏远我是有道理的。我头宗罪是跟男孩子玩,在那样封闭的社会里,这是很出格的事了。我带过梅姊妹下河戏水,这也是性质很严重冲破禁约的事。至于在横杆上吊着打圈圈爬上爬下那是不胜枚举。

        梅的婆婆只生育了两个女儿,兰香和铃。听我老妈说,兰香姐很小就在念私塾,铃是因为生得晚没赶上。她们识字和日常准则是梅的婆婆一手提调,教养得很严格。我记忆里兰香大姐是个温婉的女人,行动不经意中透着很特别的东西(幼时不懂那叫什么,只觉得特别)。动乱期间我家常常给公社派来的人掀屋角,在卧室里挖坑,把整面的墙打出一个个大洞。老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羞辱而痛哭乃至轻生。兰香大姐屡次小心炖好汤饭哄老妈吃点,一次次劝慰老妈振作起来继续为生活为孩子奔波。这份友情我且不说,兰香大姐自己家成份更不好,所受非人待遇更多,但她很少溢于言表。她的这份气度与从容就让人折服不已――也只有严格的家教才能教出这样的女人,梅的婆婆,的确教养有方。

        可惜的是在孙女辈里,梅的婆婆并没有出色的学生。梅的个性一直不很明朗,金华更是琐碎小家子气。大概是时代的烙印太深了吧?姊妹俩都胆小而谨慎,中规中矩的。

        我初一暑假回家的时候,梅的二哥请求我:“幺姑,你帮梅儿补补功课吧,她小学毕业证拿不到。”我初中是住校,离得远,常经月不见梅。

      我问梅:“学哪门课有困难?”

        “都不会。”梅说。她展开数学毕业试卷给我看,“还有负分,嘻嘻,负分。”试卷上红红的批着“-1”。

        我抬头看看梅,她笑得胸无城府。

        “我们学过负数呢。”我开始研究她的答题。总共只做了三题判断题,答对一题得1分,答错一题倒扣3分。卷面其余地方是白板。

        我开始按序一道道题向梅详解,良久没有回应,抬起头,梅正茫然的朝我笑,“我听不懂,听不进去。”

        我坚持跟她讲最简单的,梅这时开始嘲笑我:“幺姑,你咬舌。”我在外学习一年,口音不知不觉有点变了。

        “别笑,听讲!”笑人口音是很伤自尊的,我有点恼了。

        “呵呵,咬舌么,分子――分母――”梅开始学我说话。

        我放下书摔门而去,梅很久了还在笑我的分子分母。两家再也没提补习的事。

        梅这年就退学了,她拿没拿到毕业证,我一直不知道。祖上很重教育的这家人,在新社会里却放弃了教育,4个孩子,两个小学毕业,两个初中毕业。相邻的我家,穷得85年前年年躲债,一个初中一个高中两个中专一个大学。

        为什么?为什么?原因怕是说不清了。

        梅退学后,开始帮大嫂带孩子,帮家里照看瓜园。我那时开始迷上书,各类课本,语文、自然、地理,小人书,福尔摩斯,甚至三国演义。合作社已解体,农民开始了联产计酬(土地承包制前身?),半大小孩不再被队长强迫出工。但为了逃开老妈安排的琐事,我便携书去梅的瓜棚。

        梅是个安静的伙伴,她不爱看书,不会跟我抢,她默默的在一旁绣花,对着光线一根一根比着丝线的颜色,间或央我给她描点新鲜的花样子。我高兴了偶尔会给她讲点书里的故事,也抢她的针拿过来绣。缝补女红,是那时最基本的课程,家家的女儿都会的。梅嫌我针脚粗,歪歪扭扭不成样,好在我对这活计没多大兴趣,也不怎么聒噪她。

        据旁人是这样描述的,梅低头绣花,我携书闯去,自己找张杌子坐下,看书,互视对方若无物。到钟点了梅或我自去吃饭,默不作别。饭毕再默然回坐。

        梅不担心我偷她的瓜,我也不担心梅会一去不返。此中默契之美,令人回味。

        我们已不能了解对方的世界。偶尔她会溜出:“**好俊!”然后低低的一句:“我喜欢他呀。”

        **是邻村的一个男孩子,年龄仿佛,俊朗活泼。

        我静静的朝她看。梅是大姑娘了,她眉目清秀,黑发泻如瀑布,身段苗条。假如脸型正一点,也可以称得上美人。少女心事已怀春,单纯,善良的她,也许会嫁给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而她也会对男人知疼着冷,体贴倍至吧?会生好几个孩子,喂饱栏里的肥猪,揪过儿子的屁股拍两巴掌,给丈夫端上酒菜,在习习晚风中唠叨几句家事,开心的笑笑?

      先续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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