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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科学院系列之 -- 研究员种菜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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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科学院系列之 -- 研究员种菜

    萨是三年级从东四转到了中关村上学,对萨爹萨娘来说,这理由十分充分 – 中关村的几所小学都是北京市重点,师资比较好,而且这个小萨拿起书本就哈欠连天,放下书本却人小鬼大,不放在自己身边看着实在难以放心。

    “折子”抵到祖母那里,事情就有些麻烦。萨的奶奶大概小时候看惯了私塾先生大袖飘飘,折腰一乡的文士风度,对七十年代拎着大白菜满街走的小学人民教师不甚尊重,觉得就是个识字么,哪儿还不是一样?当然老太太不会封建到干涉萨爹萨娘的决定,她只是更关心小萨过去生活上会不会受委屈。

    于是萨娘就“花言巧语”起来 – 萨爹刚分了一套带厨房的房子,院子里都是知识分子,家教很好,断不会出现孩子们以强凌弱之类的事情,院子前门外是一片松林,房子后面每家带一个小院,环境还能不好?

    简直是别墅阶级么,当然好了。因为路远,当时的交通也不甚方便,祖母无法自己实地考察,可是她素知这个儿媳妇虽然科研讲课的能耐不小,却不会撒谎,于是放心,大笔一挥 -- 准奏。中关村科学院数学所平房宿舍就又多了一个二世居民,后来萨弟也被如法炮制迁了过来,这里的学校果然。

    却不料,萨娘虽然不会撒谎,毕竟文革到下面干了八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谎话是依然不会说,打折扣却学会了。过了两年一个偶然机会萨的祖母终于光临检查工作,不禁大呼上当。

    带厨房的房子不假,但只是一间南房,冬冷夏热不说,还时时可见壁虎老鼠这等活物光顾;

    厨房是有的,但上厕所就得去院里公用的;

    知识分子家的小孩儿的确很少打架,但有点儿继承父辈的传统。什么传统呢?科研工作要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科学院的二世们“小心求证”的精神还有待发展,“大胆假设”的勇气绝对一流。一回七岁的萨弟跑丢了一上午,回来一审敢情跑三四里地翻墙到遗传所看金鱼去了 – 你不怕跑丢阿!萨娘刚要发飙,一旁站着的另一个叫陆煜的小家伙慢条斯理的发言了 – 阿姨您别急,有我带着他呢,丢不了。

    萨娘哭笑不得 – 你带他?你也跟他一边大啊!

    陆煜是陆柱家研究员的儿子,后来拿了全国华罗庚金杯赛总冠军,从对萨娘这句话来说,那份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

    至于前门的“松林”,就只有两行树,称为“林”可以媲美亩产万斤,倒是后门有一个大煤堆无人谈起,而院里才郎淑女们经常在那儿玩得跟迈克尔.约翰逊或者格利菲斯.乔伊娜似的。

    唯一没有浮夸的,就是那个房子后面的小院,的确萨爹所在这一排宿舍后面有个面积相当的小院 -- 这里头也不是没有折扣。院子是有的,但是没门儿过去,要去只能从后窗跳,而且实际上是几家合用的一个窄长院子,中间并无院墙相互隔开。

    虽然没有院墙,院子里面却是楚河汉界,条块分割。各家自有势力范围,用排水沟分开,界限清晰,而且分得公平。这公平是专业人士评价的 -- 一次萨爹有个搞建筑的朋友来我家,随意看了后院,便笑道这儿真是数学所的地方啊。问其原因,答曰你看这几块地分的,就是随意几条线划开,有的三角有的长方,还有的五边不规则,细细算来面积却惊人的相似,误差超不过5%,除了搞数学的,谁能算的分的这样清楚?

    这个评价很能让院子里的研究员们得意一下,然而如果看看后墙这得意也要打些折扣 – 排水沟通到墙外的地方,分明有几个形状怪异的豁洞,那就是研究员们在墙上打开的排水口了,如果说这一排“笑人齿落曰狗窦大开”的东西是中国科学院数学所各位研究员的杰作,估计会有人买块豆腐撞死的。

    毕竟是搞数学的,动手能力差了点儿。

    您要问为什么条块分割,原因很简单,各位研究员都把这块院子当成了“自留地”,很有几位种了瓜果蔬菜,一到季节,翠的黄瓜,白的菜花,偶尔有人买了蝈蝈挂在那里嘶叫,还真有几分农家乐的味道。

    科学院的科研任务挺忙的,还有闲心伺候这个?的确是忙,但耽误不了大家种菜,调剂调剂脑子是一个方面,另外就是为了尝个鲜,自己种的黄瓜扁豆摘了就炒,不是一般的好吃。看很多科学家传记,不是拿馒头沾墨汁就是抓着板擦当面包,假如搞数学都到这个境界,萨娘是肯定不会嫁了萨爹 – 动物园的猩猩也不会拿板擦当面包啊,这什么智力水平么。。。实际上我看到的数学所长辈都挺会生活,其中颇有几个美食家。比如广东出身的唐友三研究员,讲广东烧腊能上午九点半把人讲到奔饭馆吃中午饭去 – 怎么那么早?馋的。但他和我家的邻居郑朝周研究员比起来还有些“小巫见大巫”,郑家若是作红烧黄花鱼,院子对面大众饭馆都要倒霉 – 客人们闻见了往往都点这道菜,可大众饭馆的厨子还真做不出来。

    既然如此,研究员们种些新鲜蔬菜,就不仅仅是节俭了,也许还有一点儿馋嘴的因素在里面 – 当然更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女儿馋嘴的因素。

    对我们这些小家伙来说,后院种菜,就不仅仅是为了吃,这种上蹿下跳,浇水施肥的运动,本身就很对青春期精力过盛孩子们的胃口,看着自家院子里的东东开花结果,比吃还有趣。而孩子就是孩子,折腾之余,便常常不免很期待自己家的地里长出别人家没有的古怪东西来。

    这种愿望几乎没有谁得逞过,因为这一排最头上一家住的是参加过西藏平叛的老战斗英雄,复员后在科学院作处长的俞师傅。俞师傅把自己的自留地调理得有声有色,南瓜结的跟小磨盘似的,丝瓜搭了架象凉亭。没事就可以看见俞师傅悠然自得的背着手看自己的大南瓜,那份专业水准和耐心谁能跟他比?

    萨这里有过一次“几乎”可以成功的挑战。

    有一年连阴天,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等过了半个月去看,地里长出一根绿色的爬蔓,蜿蜒了很长。萨娘看了,说是红薯,估计是谁无心插柳的作品,然而这东西她也没种过,就准备拔掉。萨好奇心种,坚决保护,心中期待种出个足球那么大的红薯来吓人。萨娘拗不过,只好随我自便。

    这红薯果然很给面子,蔓长得又快又长,生机勃勃,大有一种“红薯王” 的风度。那一段不但兄弟十分上心,一院的弟兄们也都知道我这儿种了一棵特大红薯,浇水施肥多来帮忙,因为这玩艺儿以前还真没人种过。甚至连俞师傅也来看过,瞧我们忙活憧憬,老爷子抽了一支烟,挠挠头走了。

    到秋后这红薯居然长得象个小葡萄藤一样粗细,萨十分得意,专门拉了几个兄弟一起收获。

    大家拉住红薯蔓奋力一拉,结果差点儿集体摔跤。吃惊之下去看拔出的东西,却只有一串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和粗大的茎蔓实在不合比例。不甘心的小家伙们在地里反复搜查,都证明这块地里的确没有红薯敢于潜伏了。

    这件事困扰大家很久,最后达成一致 – 肯定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暗中偷走了我们的红薯。

    很久以后,才明白这纯粹是我们自己没有经验所致 – 你让它的叶子茎蔓如此疯长,它哪儿还有养料去长红薯阿!

    记忆中种得很热闹的要数荆树仁先生。

    荆先生是数学所的副研究员,标准的知识分子,住在我家右边,他家有个顽皮的小家伙叫小春,我们在给菜园浇水的时候,小春往往在架子上抓天牛或者大青虫,然后用放大镜,老虎钳等酷刑处死,其手段不亚盖世太保。这个习惯让他爸爸十分不爽,经常加以制止。总的来说,院儿里做爸爸的都是文化人,雅不愿孩子们习惯这种“残忍”的勾当,不过方式方法不同。萨爹心慈面软,要是萨或者萨弟捉了蟋蟀或者蚱蜢,往往是一番教育(对我俩,不是对蟋蟀蚱蜢)后当堂开释,荆先生没有那样耐心,往往是抓住小春喝骂一阵,缴获的虫子则随手往地上一扔,再加上一脚送其文明归天。

    荆先生和大多数数学所的研究人员一样,并不懂得园艺,但是他弄来的种子好,是北京人常吃的“猪耳朵扁豆“。这种扁豆色泽碧绿,形状大而薄,有些象荷兰豆,切丝炒食味道极佳。荆先生为了种扁豆下了不少功夫,搭起一个竹子编成的架棚,扁豆秧爬得很茂盛。

    开始这扁豆长了些白色的小虫,看来性命难保,不过俞师傅看了主动来帮着打药,又加了指点,这扁豆就越长越好了,很快架子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豆荚。

    到了收获期,扁豆是陆续成熟的,荆先生每天都会得意地摘十个八个扁豆,加点儿肉丝好好炒了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好菜,邻里十分羡慕。这种大院古风犹在,荆先生也不免给大家送些,于是皆大欢喜。

    然而,有一天萨翻窗去浇水,却见荆先生看着扁豆架子发呆,和屋里的荆太太在说话 –

    荆:还是丢了一个,最大的那个。

    太:你怎么知道丢了?好几百个呢,你弄错了吧?

    荆:没错,三个最大的,(说着用手一比划)是个等边三角形,现在那边角上的那个没了。

    太:不会吧,谁拿了一个扁豆又什么用?能炒菜么?

    荆:哎,挺可惜的,早该摘啊。-- 又是小孩子耍把戏弄得吧?小春。。。

    这一天下午见到小春,小春好像还有点儿受了委屈加委靡不振的感觉。

    第二天,又听到荆先生在院子里看那个豆架发脾气,从窗户探头一眼就明白 – 又丢了一个,等边三角形是没了,只剩了一个角。

    这回荆先生不再废话了,生气地叫道 – 小春。。。

    小春连忙跟头把式的出来了。

    荆先生正要训话,忽然发现剩下那个豆角有点儿怪异,连忙扶扶眼镜,伸手把豆角翻了过来,一头大天牛正吃得悠哉游哉呢。荆先生伸手把天牛抓了起来。

    小春问:爸,有事么?

    荆先生:晤。。。没事。

    小春看看他爸爸,这不太象没事的脸色么,张了张嘴,积威之下还是没敢说话,掉头要走。

    荆先生正要把天牛往地上摔,看看那残缺不全的豆角,忽然把牙一咬,叫 -- 小春。

    小春回头。荆先生把手中的天牛抵过去,道:你拿去,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这回论到小春莫名其妙了,呆了半晌才接过天牛来,半天不敢吭气。

    那天牛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那一年,荆先生家吃了很多次豆角,让人挺羡慕的。

    [完]

    一位小院的朋友来信相认,提到当年一起种蓖麻的种种趣事,不禁开怀,遂写出了这篇文章

    关键词(Tags): #数学所平房#荆树人#郑朝周#蓖麻
    • 家园 某人从东四搬到中关村......

      “广东出身的唐友三研究员,讲广东烧腊能上午九点半把人讲到奔饭馆吃中午饭去 – 怎么那么早?馋的。但他和我家的邻居郑朝周研究员比起来还有些“小巫见大巫”,郑家若是作红烧黄花鱼,院子对面大众饭馆都要倒霉 ......”

      东四白魁家的烧羊肉,40块1斤;隆福寺的灌肠,我吃不好,哈哈哈哈。

    • 家园 花美好往事!

      种过葵花和玉米是俺小时候不多的学农体验,再就是挖坑......不是在河里,是在山上植树。

    • 家园 邻居小家伙SHOW OFF他有什么宠物, 无非自个抓的一两只松鼠,

      养的两三条蚕.

      区区头一昂,"7,这有什么可牛皮的.俺家边上就住着N只猫, 多少只不好说,每天在俺们房顶的动静不小,都别人家里的好吃好住不要, 毅然决然地搬来俺们家后院的.知道中国话里有什么说头么,这叫德不孤, 必有邻也."

    • 家园 奥数课的传说到萨老大这儿得到验证

      听过孩子一堂奥数课,讲课的老头公然说数学、物理所科技处长的孩子奥数绝对一流,科技处长一般是业务出身,数学功底很好,目前又不在第一线,空闲时间多,可以招呼到孩子,奥数的难题对他们是小菜一碟,呜呼,弄得我们这些工科出身的人恨不得立时领了孩子回家。

    • 家园 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花

      荆先生把手中的天牛抵过去,道:你拿去,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哈哈

    • 家园 这几天一直在看《暗算》,不知老萨看过没有?

      《暗算》是讲破译密码的。有一段说的是为了破译苏式密码专门到数学所招了个女研究员。据说有不少观众把这段演义当了真。你以前说过章照止先生破过苏军密码,能再给说说吗?

    • 家园 那个大豆荚是刀豆吗
    • 家园 悄悄说一句:

      那个吃药被枪毙的本还更黑一点.

      • 家园 晕,我说看了老萨那段怎么感觉那么乱套呢。

        老萨真会搬家呀。不是,搬人家脑袋。

    • 家园 我们这里原来有个电大

      的教学楼,后面有很大一片空地,我们这单位大,家属也多,不长时间这空地上就被种满了各种蔬菜,靠墙是大的丝瓜架子,架子上点缀着黄黄的丝瓜花,附近是举着青青的大伞的魔芋,带刺的小黄瓜,还有成片的上海青,走在其中真是以为到了农村,家属们都勤快,也会侍弄地,主要还是省个菜钱。有些调皮的小孩子就常去偷吃和捣乱,呵呵,小黄瓜好吃,西红柿也很棒的.结果有天有家人下班先去看地,好,不错,西红柿都可以吃了,赶紧回家拿篮子,等拿了篮子往菜地一路上走时不时看见有吃了一两口的西红柿扔在地上,他还想呢这谁呀怎么浪费,结果到地方一看就是自己家的西红柿。。。。。。

    • 家园 自家種菜和買菜﹐哪個划算?

      不能只算經濟帳。在美國很多華人也在房子前後種蔬菜花果﹐往往就是為了瞧着舒心。

    • 家园 好文上花

      好文好文,俺去年也种了块地,可惜收成不咋地

    • 家园
    • 家园 有个问题啊

      土豆怎么是长蔓的呢?土豆的地上部分是像大豆那样的小灌木啊?也许那个就不是土豆,所以没结出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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